“嫣然一笑”——读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

高行健的这本书,自从2000年他得了诺贝尔奖,我就在网上一直注意寻找,找了十年,最近才找到。看了一遍。不出所料。以今天的观点看来,无非一些老生常谈,不然的话,为啥十年当中,迟迟没有好事者把它传上网?我一直在这样猜测。当然,倒退30年,回到1980年的中国来看,这本书里面所讨论的小说技巧,还是非常新奇的,甚至可用惊世骇俗,大逆不道来形容。高行健曾因这本纯粹讨论小说技巧的书而涉嫌精神污染。1989年后,他的所有作品包括他本人的名字遭敏感,直到现在。我在BBC采访高行健的节目里看到,高行健对记者说,有位刚从中国回来的朋友特地到巴黎他的寓所,送给他一个礼物。是中国出版的诺贝尔奖大全。一大厚本。朋友翻到2000年得奖者那一页给他看。两人相视大笑:那一年,偏偏就没有文学奖获奖人!

您能不感叹,敏感词制造者们之蝇营狗苟,之煞费苦心,之透顶无聊么?!

尽管老生常谈,还是有些收获。最大的一点,是讨论使用不使用成语。高行健特别提到“嫣然一笑”。他说,作家在文学创作中都最忌讳成语,侯宝林用成语说相声,可以逗得听众呵呵大笑,因为成语到他嘴里就讲活了,可用成语写小说就不会有人看(第58页)。能具体地描述人物的动作心理活动的时候,就别图省事,用些信手拈来的成语。比方说,“嫣然一笑”,这种程式化的语言本身固然挺美,恰如卷轴中的仕女。然而,倘用在当今的挂历上的影星身上,就不免显得迂腐了 (第59页)。

我就用过“嫣然一笑”。1974年初,我高中毕业,等待下乡期间,受一个男同学之托,到女同学马春英面前撒谎。后来,2004年,我在《文艺班》里写道,“马春英嫣然一笑,那种明察秋毫的一笑,我到今天都想得起来。”倘不用“嫣然一笑”,该怎样形容18岁的高中毕业生,文学青年马春英三十六年前的那一笑? 我到今天都想不出来。在我五十五年人生当中,见过许多女人的笑容,都很美好,过目不忘。可是,能用“嫣然一笑”来形容的,想了想,唯有那天晚上的马春英。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文艺班里,比她漂亮的女同学大有人在。一种特殊的气质吧。在昏暗的灯光下,破旧的饭桌旁,我吭吭吃吃地说完了话,她会心地轻松一笑,立刻消解了我心中的千斤重担,定格了我对“嫣然一笑”的理解。

这说明,要么是三十年前的高行健说的不对,至少不完全对,对于特定的人物和场合,可以使用成语;要么是我的文字水平还差得太远。我相信,刻意避免使用成语,在中国成为潜规则,是和中国作家整体向下看齐有关。试想,笔下的人物全是贫下中农,下里巴人,平时所思所想所谈,没有成语,要成语有什么用?如果写上等人物,阳春白雪,仍然刻意避免使用成语,岂不舍近求远,自找苦吃?精神生活丰富的人,日常使用成语本来就多,为什么到了作家笔下,就一定要刻意避免呢? 我注意到,哈金的小说里,就经常出现硬译成英文的中文成语。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知识分子,例如《Waiting》中可以代恋人写《惠特曼诗集》专论的医生,《The Crazed》中的文科教授和博士生,《A Free Life》中的诗人。

另一点收获,来自高行健在书末对未来小说的预测。他说,未来的人文修养普遍比现今的人要高,因为人类世界总的趋向是前进而非倒退。现今记日记的人到那时候改为写小说的肯定不少,写的自然也还是他们个人的生活,供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与朋友们看,这种小说不妨称之为生活小说。其中也许会出现有一定艺术价值和社会意义的作品,本人又愿自费出版,而谁也不会拦阻。那么,在小说未来越益宽广的天地中,且不妨也让它占一个小小的角落(第127页)。

我佩服高行健的眼光。30年后,如今遍地开花的博客,我个人为之努力的所谓伟大小说,不就是供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与朋友们看的生活小说么?我相信,1980年,高行健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谦虚地看待他心目中还在酝酿的《灵山》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灵山》之前没有《灵山》。还没有过的小说,在没写出之前,谁有把握吹牛?哪怕在自己心里跟自己吹?当然,高行健写出《灵山》,拿下诺贝尔,也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实际上,至少早在1980年,他就已经完成了理论准备,从《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日后写作《灵山》的思路。他说,是不是可以把叙述语言的“他”和“你”进而摆到一主一次的地位,乃至并列的地位呢?是不是也可以把“我”与“你”两种人称在同一篇小说中轮流交替使用?我以为是完全可以尝试的,这将大大突破小说创作中那些固定的结构和章法,增强语言艺术的表现能力(第15页)。

这种理论准备,当然包括大量的阅读。我们来看一下,高行健至少早在1980年,当我们绝大多数人还陶醉在科学的春天里,读伤痕文学泪眼蒙蒙,视文科如粪土的时候,外文系学法语出身的他已经阅读和思考过的作家和小说。有下列这些(以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中出现的次序):

法国新小说派米歇尔-布托尔以第二人称写的小说(法文本) ;
刘心武《楼梯拐弯》;
王蒙《布礼》,《夜的眼》,《风筝飘带》;
意大利卜加丘《十日谈》;
曹雪芹;
巴尔扎克《高老头》,《幽谷百合》;
鲁迅《故乡》(第11页,“我”的例子);
方志敏《可爱的中国》(“你”的例子);
光末然《黄河大合唱》的歌词(“朋友,你到过黄河么?……”,高行健认为是运用第二人称进行语言创作的成功之作);
路易-阿拉贡《共产党人》(你我他三种人称互换);
海明威《老人与海》(意识流语言是不顾及时间顺序的,可以把回忆与现实,过去与未来柔和在一起。它同时也突破了固定的空间的束缚,在同一章节中,甚至同一段落里,还可以把幻想、梦境同现实环境交织在一起。老渔夫梦中出现的非洲狮子就是这样的飞来之笔,一下子便把主人公单调、孤寂的日常生活提到了一种象征的诗意的境界,却又不丧失其真实感。第32页)
普鲁斯特
詹姆斯-乔伊斯
富克纳
卡夫卡(达到怪诞还有别的途径,例如,在细节和环境的真实描写中,引入个寓意的形象,卡夫卡在《变形记》中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小说的主人公——一位小公务员早晨醒来,变成了一只甲虫,便促使他发现了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冷酷的关系,是他平时在人形的外表下观察和感受不到的。第38页)
金进《狐狸打猎人》;
尤奈斯库《犀牛》;
蒲松龄《聊斋志异》;
果戈理《死魂灵》;
吴承恩《西游记》;
马雅科夫斯基,长诗《穿裤子的云》,剧作《臭虫》,《澡堂》;
布莱希特;
鲁迅《补天》,《起死》,《药》,《复仇》,《好的故事》,《雪》,《求乞者》,《秋夜》,《死火》,《墓谒文》,《颓败线的颤动》,《阿Q正传》(罗曼-罗兰读到这部作品时哭了,第114页);
《诗经》;
《伊索寓言》;
梅特林克《青鸟》;
高尔基《海燕》,《克里-萨木金的一生》;
矛盾《白杨礼赞》,《腐蚀》;
《水浒》;
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
艾青《吹号手》;
海明威《老人与海》(老人的姓名是无关紧要的,他没有身世,没有家庭,只知道他以打鱼为生。然而,是否打得到鱼也是次要的,要紧的是他不能被鱼打败,在人生的海上颠簸了一生的老人,始终要成为生活的征服者,生活嘲弄了他,他拚死猎获来的只成了一堆毫无用处、无人赏识的空骨头架子。然而,作者对海,对鲨鱼,对他的猎获物,包括老人内心活动的描述,又非常真实。但是,这种真实是超乎个性和具体环境之上的真实,同时也就成了内涵丰富的象征。来看望老人的孩子,未来的渔夫,不过将重复他的一生。小说中的一切都浸透在寓意当中。在海明威笔下,具体的、真实地描述不是为了再现现实生活,也不是通向个性的塑造,而是去达到超乎时空的象征——孤寂而令人绝望的人生。这就是作者对人生的看法,并且被赋于普遍的意义。第46页)
《儒林外史》;
李宝嘉《官场现形记》;
贝克特《等待戈多》;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马尔罗《反回忆录》;
《失去的嗓子》(尚未查到作者);
但丁《神曲》;
歌德《浮世德》;
老舍(他不去重复“纸老虎”,却说成“肉老虎”,你说妙不妙?第58页);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哈吉-穆拉特》,《克莱采奏鸣曲》;
屠格涅夫《猎人笔记》;
司汤达《红与黑》;
契诃夫;
川端康成;
马格丽特-杜娜《清深如诉》;
法捷耶夫《毁灭》;
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雨果《巴黎圣母院》;
罗伯-格里叶《嫉妒》;
刘锷《老残游记》;
巴金《憩园》;
丁玲《莎菲女士日记》;
伯尔《丧失了名誉的卡特琳娜》;
格拉斯《鲽鱼》;
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
萨特《恶心》,《可尊敬的妓女》,《上帝与魔鬼》;
郭沫若《女神》。

以上只是高行健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中讨论的小说和作家,他读过的一定更多。譬如加缪和杜拉斯的作品他就没有提及。他不可能没有看过《局外人》,没有看过《太平洋大堤》。因为懂法语和在外文出版社当翻译之便,在那个封闭的年代,他经常能到法国驻华大使馆的图书馆里借书。因为此,他并没被封闭,一直跟踪着世界文学的潮流。(原载江岩声网易博客2010-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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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一笑”——读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有 1 条评论

  1. 栗奇程 说:

    高写没写过“得奖技巧探索”之类? 没有? 还在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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