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
2011年的一战停战纪念日,11月11日,我到了奥斯坦德。住了三日。除了吃鱼吃虾,海螺、螃蟹,还看了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友人寄来的PDF。我其实早就知道这本书,也看过一些评论,以及评论中的摘录,但一直没想找来看。因为不喜欢才女写的东西。才女们爱煽情,文笔忽悠,天马行空,忽东忽西,让人摸不着头脑。不仅中国才女如此,外国也是。我常看的比利时白领杂志,VIF/L’EXPRESS,其主编就是才女,人极漂亮,经常在首页发表时事评论,我每次都读,但从来没看懂过她到底要说什么。不过,龙应台的这本书,我倒是大致看懂了她要说什么,就是逃亡1949。但她非要命名为“大江大海1949”,可见才女与吾辈,绝非同类项。我说大致看懂,是因为看得并不认真。才女既然可以忽东忽西,我当然也可以忽前忽后挑着看。例如她写列宁格勒围城,我就一目十行地跳过去。我想不出来,远西的列宁格勒围城,与远东的中国1949,有什么关系?她写的列宁格勒那些事,我全都知道。我想,她那样写,可能是为了呼应长春围城。但关于长春围城,我知道的也不比她少,所以也跳过去了。
然而,书中所述,有一人的逃亡1949,我闻所未闻,为之动容,与之共情,几至落泪。就是诗人瘂弦。
我知道瘂弦,不是因为他的诗——我没读过他的诗,我害怕读新诗——而是因为周腓力。但怎么就因为周腓力,却想不起来了。古狗了一番,也未能确认。印象中,可能是台湾联合报副刊发表周腓力的《一周大事》,并授之一等奖,瘂弦起了关键的作用。他当时是该副刊主编,为周腓力写过评论。周腓力对此在回忆中有所介绍。但我现在找不到相关材料。翻了手头的一本《洋饭二吃》,1994年初在台北一家书店买的,薾雅出版社出版,没找到瘂弦二字,倒看见书末有一篇龙应台对《一周大事》的评论,写得蛮明白的,不像她名气更大以后写的那些忽悠文章。
二、瘂弦的逃亡1949
1948年,瘂弦16岁。11月4日,河南省南阳,十六所中学的五千学生,组成豫衡联合中学,由校长老师带着,步行往南,逃离战祸,目标湖南。为何选在11月4日?龙应台在书中没解释。据百度百科“南阳解放”词条:“4日下午,王凌云部在对南阳城进行大肆洗劫、疯狂破坏之后,将南阳城内13所学校的3000多名师生及一万多名工人、店员、市民掳掠出城,沿白河南岸南下,以三四十华里宽的行军路线,向新野、襄阳方向狼狈逃窜。王凌云部南逃后,(我)六军分区三十九团迅速占领南阳城。4日晚,毛泽东接到报告,挥毫撰写《中原我军占领南阳》。”
也就是说,1948年11月4日,瘂弦他们五千中学生,还有一万多市民,是跟着弃城的国军王凌云部走的。老百姓为何要走呢?瘂弦说:“因为我们河南人,特别是豫西这一带的人对共产党没什么好印象。那时候已经开始清算斗争,把富人抓了以后放在火上烤,冬天的时候放在池塘里冰。”瘂弦的父母没有跟着走。他家里有些地,算是地主,父亲当过副乡长,解放后死在青海劳改营,罪名反革命。他母亲病死在村里。瘂弦是独子,16岁那一走,他父母再也没见过他。走的那天,他父母在人群里找到他,塞给他油饼,他还不好意思,看都没看他父母一眼,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这段描写,让我想起我下放那天,我妈送我,我也是类似的不好意思,也是头也不回。
瘂弦他们走了两天后,淮海战役开始,战场在南阳东面500公里的徐州附近。他们那一走,自然是再也回不来了,但他们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校长和老师还以为,就像抗日时期撤到西南的联合大学,联合中学一样,仗打完了,便可回家,于是一边走,一边坚持办学,读《古文观止》。走了一千多公里,到了湖南零陵,已是1949年8月。正逢孙立人招兵去台湾。瘂弦去招兵站看了看,吃了顿红烧肉,便报了名。他说,出走大半年来,根本没吃饱过,更没肉吃。也就是说,瘂弦命中,有一顿红烧肉来救他,使他离开那中学生的队伍,去了台湾。那个学生队伍,后来随着撤退的国军黄杰部,翻越十万大山,一直走到越南,只剩下300人。三年后,还是去了台湾。另外那4700人,一些病死,一些失散,一些回了家,总之,留在了大陆,命运可想而知。不说别的,只消在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中交待为什么逃,就够那4700人受的。
三、父亲的逃亡1949
瘂弦的逃亡,令我唏嘘、共情,不仅因为我经历过多少有点类似的下放,更主要的,是因为我父亲也曾随着学校和老师逃亡,也是1948-1949 ,也曾逃到湖南零陵。以前,我以为,父亲的逃亡只是个个例,没有代表性。现在,我知道,逃亡,是1949年,数以百万千万计的中国人共同的悲剧。
然而,我父亲的命中,没有瘂弦的那顿红烧肉。而且,即使有,去台湾,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父亲比瘂弦大十岁,经历因而复杂许多,抗日时期当过共产党,在山东八路军里当文书,期间被共产党当作托派嫌疑关入监狱一年半,逃跑后被日本人抓了,又关一年监狱。所以,我父亲的五年抗日,有一半时间在我敌双方的监狱里度过。1948年,父亲在蚌埠上学,学国防建筑。11月6日,淮海战役开始,父亲他们学校撤到南京,然后上海,然后湖南零陵。1949年8月18日,湖南程潜、陈明仁通电起义,我父亲又随学校撤到广西,途中还遭土匪抢劫,最后,在桂林,学校被解放军收编,父亲的逃亡史终止,那是1950年初的事情。从蚌埠到桂林,有多远呢?查古狗地图,直线距离1300公里,绕道上海,则有2000公里。也就是说,父亲的逃亡1949,逃了2000公里,比瘂弦远得多,跟瘂弦那些从河南信阳出发,最后翻越广西十万大山进入越南的300同学,在逃跑距离上差不多,吃的苦也差不多,只是命运差了许多。父亲后来的59年里,一直都在为五年抗日赎罪,再未能挺直腰杆做人。
人生如棋。如今,马后炮一番,将父亲的逃亡1949复盘,他在桂林的最佳选择是什么?跟着黄杰那支队伍逃到越南,最后去台湾?不好。他当过共产党。台湾有段时间杀共产党杀疯了,真是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据《大江大海1949》,1948年,济南战役之前,山东联合中学八千学生,也像河南的瘂弦他们,由七位老师带领,步行南下避战。1949年走到广州,7月4日登船去了彭湖。7月13日,彭湖守军架起机关枪,强征这些学生当兵。老师与守军司令交涉,说当初带孩子们离家时,向孩子家长保证过,不送孩子当兵。司令未允。五个月后,12月12日,七位老师被枪决,罪名匪谍。所以,当过共产党的父亲去台湾,结果可能不比留在大陆妙。
也许,去香港,是父亲当时可能想得到的最好的选择。1949-1950年,数十万难民涌入香港,必得大兴土木,父亲学的是建筑,自有用武之地,说不定能成香港地产大亨呢。但父亲不会说广东话,正患肺结核,又没钱治,如何知道,在香港立住脚之前,不一病不起呢?
父亲最后活过86岁。他临死前一再声称,他的一生,一步都没走错。可是在我看来,他15岁投身抗日这步便走错了。抗日很好,很高尚,但是你能干的事情吗?跟着共产党抗日,免不了共产党设下的牢狱之灾。跟着国民党抗日,难以逃脱解放后挨整,甚至杀头,例如沈从文的弟弟沈荃。抗日期间,父亲那种家庭出身的,个人利益最优的出路,是去上学,比如汪曾琪、杨振宁。但汪曾琪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解放后还是当了右派,灰头土脸二十年。真是复巢之下,岂有完卵!而且,像汪曾琪、杨振宁那样,千里迢迢,去西南大后方上学是要钱的,当时我爷爷有地,却无钱让孩子们上学。1950年初,父亲逃到桂林,仍还有选择。但他选择了最容易的,因为马上就有饭吃,同时也是最不容易的,因为须一辈子唯唯诺诺。说到底,父亲不是那种敢闯的人,甚至没我敢闯。我在公司受不了洋老板的气,还敢孤身一人,漂天过海,逃到一万公里外,语言不通,完全陌生的巴西,而父亲在人生选择中那种关键时刻——马上要变天了,他又不是不了解共产党,却不敢离开单位,去仅相距600公里,那么多人都逃去了的香港。当然,如果说,活着就是胜利,那么父亲说一步都没走错,也许有道理,换任何其它一种活法,他可能都活不到86岁。然而,活着真的就是胜利吗?
共产党经22年流血牺牲,夺得大陆的那场革命,结果竟是,洒向人间都是怨,真是毫无道理,这就是龙应台在《大江大海1949》中要说的。
附录:瘂弦评论周腓力
小论周腓力散文的叙述风格
痖 弦
文人通常有两类。一类是狂放型的:如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况,对世人时事所呈出的“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的现象批判不已,而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叹,可以说是高洁的狂放;如李白,有“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旷达,也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雄豪,可以说是潇洒的狂放。对于这类“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自我意识非常浓厚的作家,我们总是又钦佩又喜欢,因为他们的作品在茫茫的红尘中有一种提升的力量,教人心生向往。
另外一类文人是谦冲型的,他采取低一点的姿态,以幽默自嘲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看法与情感。如金圣叹,读他的三十三个“不亦快哉”,如听老友恣意畅谈,其中有“还债毕,不亦快哉”的自嘲,也有“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的嘲人。对于这类作家,我们通常觉得又亲切又喜欢,因为幽默风趣仿佛天籁,为苦闷的尘世带来许多人生的趣味。
在现代文学里,也找得到狂放与谦冲的例子。前者如诗人纪弦,诗作“狼”中,自比为原野上的一匹狼,当他行过,其他动物都惊走四散,而他一声长嗥,大地为之发抖;另一首诗说他散步时,拐杖击地,咚咚作响,连地球另一边的人都能感知他的存在。后者则以林语堂、梁实秋为高手:林语堂提倡幽默,以身作则,不遗余力;梁实秋则以“雅舍小品”为幽默散文立下典型。另外如周作人,笔下隽永,也有散淡的情趣。
在文学广阔的原野中,无论是狂放或谦冲,只要狂放得不傲慢、不自我膨胀,谦冲得不矫情、不油腔滑调,都各有其美,可以把文学的原野妆点得更丰美多变。因此这两种文学形态都教人欣赏。可惜的是,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坛,生活化的幽默作家很少,即使有,也出不了头,更得不到正常的呵护与发展。
而在台湾,虽然30多年来,文学的发展蓬勃兴盛,无论质和量,都大有可观,但谦冲型的幽默文学始终没有很好的表现,就算有那么多形似的作品,也多半受到商业市场的因素而变质为消闲式的作品。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周腓力的出现,的确给文学带来新鲜的讯息。
周腓力是外文系出身,博览英美文学,也在美国居住了十几年,但他仍保有中国文学根底,写作风格非常中国,在前述文学类型里,他无疑地继承了谦冲、幽默与嘲弄的传统。周腓力的幽默散文从题目就开始了,他喜欢用成语,然后改变关键字句,立刻就产生了崭新有趣的效果,如“家不和也兴”、“写剧不成仁义在”、“老人与‘嗨’”、“老板无才便是胆”、“老来得书”、“名不正,言也顺”、“先赌为快”、“周小二过年”等。把成语拿来作类比的、甚至是相反的意思来用时,本身就具有“反传统”的趣味,加上题目摆明了就是“要你好看”,兴味十足。
有人说作家最迷人之处是他的叙述风格,这点周腓力当之无愧。无论人生大事(如“家不和也兴”里的创业历史)或芝麻小事(如“以吻为礼”的西式见面礼),一经他的叙述,就妙趣横生;同时,严肃的大事在他的诙谐述说下仿佛只是小小的人生插曲,给人无限的信心,而普通的西式见面礼,又在他风趣的旁征博引下,像是一篇“吻的风俗考”。这种举重若轻、以小见大的写作方式,搭配他现场抓辞的语言趣味,使得他的作品流露出亲切的魅力。
而最让人有如听老友娓娓道来的痛快感觉的,是周腓力毫不躲藏的人格与性情;他过五关斩六将的奋斗历程,他走麦城与滑铁卢的经验,他大大小小的丑事,甚至他的脆弱与缺点,都在他自我嘲弄的口吻中和盘托出。中国人最爱面子,打肿脸充胖子的世事人情在传统或现代文学中都描绘不少,但笔头针对的却是别人;周腓力勇于摘掉那一层虚幻的面子,真实地对待自己,实在不简单。而这种原有可能赤裸得不忍卒睹的真实,却又在他的谐谑中轻轻化解,使读者既不必承受某种道德上的愧疚,也在笑之中见到了在光明与黑暗交叉行走的真实人生。
当然,趣味盎然而又与社会现象搭配得恰到好处的妙文也不少。如“老来得书”,不但交代了他写作、投稿、出书的经验,也把对国内文坛的感想带了出来,让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编辑人有点腆颜,其中还一针见血地替台北人下了个新定义:“很容易请你吃一顿饭,但却很难得回你一封信的人。”同时,在文中他也亦庄亦谐叙述他的写作经,虽然他开始写作的年龄比苏老泉年轻得多,但他言必称老,对于出书,他是“高龄产妇”,对于书的命运,又怕是个“早产儿”,对于书的期盼,则是早日升入“排行榜国小”,然后在班上考个第一名回来;这样隽永的比喻,让人会心不已。
周腓力常说他是半路出家,在他面前还有长长的路在等待他,这话虽然谦虚,却也是每位写作者对名山事业最诚恳踏实的态度。但我宁愿说,他像是一座刚刚开采的矿山,从现产量的成色,我们可以推想到整座矿山蕴藏量的丰富与美好,希望他以敦厚的性情为铲、以深沉的阅历为锄,不断地挖掘出更多醇美的人生矿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