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的伟大爱情

一直以为,法文称作grand amour的那种伟大爱情,在我们现代中国人的夫妻之间是不存在的。现代中国人大概要算世界上最世俗的民族,最不把精神生活当回事儿的。对我们来说,吃喝拉撒睡,再加做爱,传宗接代,便是夫妻的一切,所谓老婆孩子热炕头。也许,那种grand amour,伟大爱情,在中国古代有。比如一千年前,李清照与她丈夫赵明诚,南逃之前,他们在青州住的那十年。但现代,我从未见到过,从未听说过,从未读到过,中国人的伟大爱情——《刑场上的婚礼》不算,因为那是假的,杜撰的,用来骗人的——直到我在QQ上遇见已故李老师的爱人,淑洁。

有什么根据,能说明他俩之间的爱情就特殊,就是中国人里罕见的伟大爱情呢?难道他二人不和我们一样吃喝拉撒睡吗?不是。他们也同样吃喝拉撒睡。我特意问过淑洁:李老师也做饭吗?她说,做,他不做谁做?他还买菜。我那时要走很远的路去上班,中午还要跑回来喂孩子。那时没有自行车,买不起,就来回跑。“买不起”的时候,李老师月工资44元5角。我奇怪。李老师不是1963年大学毕业吗?应该是55元。淑洁说,他是大专。李老师在山东音乐学院读了五年,怎么还是大专?我搞不懂为什么,也没想搞懂。这对我写文章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俩的月收入加起来70多元。假设吃喝用去50元,还剩20多元。那时一辆自行车150元左右,确实买不起。但李老师买得起黄瓜,这我记得。那时我在上初中,70年代初,到卜塘农村劳动,大热天,看见李老师买黄瓜给乐队几个同学吃。那肯定是李老师自己掏腰包。几根黄瓜怎么能报销呢?又没发票的。

尽管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吃喝拉撒睡,我仍然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情确实是伟大爱情。有这样几个迹象。

一,他们的婚礼很潦草,潦草到他们都不知道那天就算他们的结婚日了。那时20岁的淑洁还是中学生,66届初中。她爱上大她九岁的李老师,家人不同意,她就住在父亲的一个同事家,有点儿我行我素,离家出走的意思。1967年是马鞍山武斗之年,那家人要去外地躲避武斗,不能再收留淑洁,就让淑洁直接和李老师住一起。住一起的第一天晚上,1967年7月18日,就算他们的婚礼。那天晚上,李老师在家里墙上贴了结婚证,请了几个同事来做证人,意思是要告诉别人,他不是与学生非法同居。他唱了歌,拉了小提琴,一个同事讲了几句话,婚礼就完了。证人走了以后,淑洁看着屋里的全部陈设,一张单人床,一顶单人蚊帐,一个木椅,不知今后该怎么办。她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一夜,李老师在木椅坐了一夜,给她打蚊子。两人就这样度过了洞房花烛夜。无花,无烛,也没做夫妻事。那事要等到七天以后才做,两人都是第一次。伟大爱情的婚礼大都潦草。爱情的质量和婚礼如何没有关系。30年后,两人到照相馆补了结婚照。

二,他们没有孩子。这一点和李清照与赵明诚一样。
前面说的那个孩子是李老师自己从采石抱来的。之后,才打电话告诉淑洁。那年淑洁26岁,孩子刚三个月。淑洁每每表示遗憾,没有生养,李老师就安慰她说,我娶你,不是要你给我生孩子的。我不是说大话,是真心的,一年二年可以假装不在乎,我怎么可能假装一辈子呢?李老师三岁时死了父亲,没了母亲,是李家他这一支的独苗。他来自山东农村,孔老二故里,怎会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是也经过心理挣扎,不得不认命,皈依了伟大爱情?待考。
三,他们结婚三十三周年,2000年7月18日中午, 李老师写了一首曲子,《句句双-鸳鸯调》,用箫吹了,赠与淑洁,问她,听懂了吗?她说,懂了,懂了。之后,填词一首回赠,《蝶恋花-箫情》。2000年11月22日,李老师写下题词,记录了发生在现代中国夫妻之间,我闻所未闻的伟大场面:
在以上题词中,一口一个“爱妻”,“爱妻”的李老师,生于1938年,时年62,已患癌两年,经历了手术,放疗,化疗,瘦得皮包骨,还有一年就要死了。人家年轻丈夫叫“爱妻”的时候,往往是为了求欢做爱,而此时的李老师,他还做得动吗?还有做爱的兴趣吗?我不相信。此时的他,称结婚33年,53岁的老伴淑洁为爱妻,那就真的是“爱妻”,而不是做爱之妻。试问,您见过哪个中国人的家庭,33年的老夫老妻之间,还用这样的称呼?我简直怀疑,李老师不是中国人!的确,他年轻时人高马大,鼻梁高挺,面廓狭窄,仿佛刀斧削过,如同今天的欧洲人,也许,他真的是流落到山东的古罗马人的后裔呢?

说了半天伟大爱情,究竟什么是伟大爱情,法文叫做grand amour的?查了不少法文网页,没看到权威定义,连维基百科都没有定义。问了法语写作班的老师,她说,grand amour非常的少,就是特别强烈的爱情,完全的融合(fusionner),非常的精神化(spirituel)。我问,萨特和波伏瓦的算不算?她说,算。

如是,我想,李老师和淑洁的爱情一定也算伟大爱情,而且比萨特和波伏瓦的更伟大。因为这两个哲学家还有各自的情人,只不过互相知道,彼此允许。1986年,波伏瓦死后,葬入萨特墓穴,手上戴着生前美国情人送她的戒指。萨特和波伏瓦的伟大爱情更是一种心灵的彻底沟通,理解,相愉和依赖。也就是说,伟大爱情并不要求坚贞,但一定要诚实。因此,马克思与燕妮的不算。马克思和燕妮生了六个孩子,还嫌不够,还把管家的肚子弄大,生下一个私生子,又不敢对外人说,让亲密战友恩格斯为他顶带绿帽。这便很不诚实,所以不算。王小波和李银河的爱情,也很文化,很精神,很丁克,因而也有一些伟大的意思,但时间不够长,总共相识20年,其中结婚17年。如果再加13年,他们还能有心情和雅兴,也去照相馆,女的披婚纱,抱红花,男的着西装,攥手套,身上都不起鸡皮疙瘩,也来那么一张摩登吗?不得而知。时间是爱情的死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伟大爱情的一个必要条件,是至少要经过三十年的考验,像李老师和淑洁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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