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这一辈子,几十年当中,总会遇到那么几个人精,让你感叹既生瑜何生亮——假如你还有那么一点儿正常的嫉妒心的话。但人精这个词容易引起误解,照字面的意思,是人类中的精华,但实际使用中又常带贬义。所以,我还是以瑜亮之情,之谊,来思念我与白原之间的关系。我知道,这也不算恰当。因为,无论以瑜还是亮来自比,都属恬不知耻,但无论说白原是瑜还是亮,都挺合适。说他是瑜,当然不是《三国演义》里心胸狭窄的瑜,而是《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说他是亮,也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末路英雄,而是他的杰出智慧和品格。
我与他在高中文艺班遇上,同窗两年。之前,无论小学七年,还是初中二年半,从未有过一个同学,能给我瑜亮之感。当然不是没有聪明的。初中一个同班就极聪明。但他那种聪明,说到底,还是常见的那种小聪明。因我从未听他谈论过大问题,甚至从未听他谈论过任何问题。他后来凭这种聪明,77年考上了北京钢铁学院。如果临场发挥再好些,他考上清华,我都不会吃惊。但正如新编电视剧《水浒》第一集中,宋江被人打了个跟头,从地上爬起,人家笑话他的武功时说的,英雄岂能以拳脚论高下?
聪明又岂能以考大学论高下?
若论考大学,白原进的是淮南煤炭学院地质系,差得不能再差的学校,坏得不能再坏的专业。不是他考得不好,而是好学校不敢要他。他父亲文革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77年高考时还在劳改。今天,白原是一所重点大学的化学教授,前不久还是该校工学院院长,有许多专利和文章,发明的仪器累积销售了一千万元。但这些世俗的所谓成功的标准,远远不够度量白原的聪明。他的聪明是不能够度量的,必须和他一起待过,并有和他相近的思维层次,方能体会。
我体会最深的,是和他在一起时,得经常招架他的问题。高一的时候,他问过我,时间是什么?我心里好笑。时间,不就是刻画事物发展的一种度量吗?就好像用来标记温度的温度计。后来我知道,没这么简单。现在我知道,能给当年17岁的白原解释时间是什么,这样的人,在马鞍山是不存在的。那时不存在,现在也肯定没有。正如生活在1600年前的圣奥古斯丁(354-430)说的,我知道时间是什么,如果你不问我的话,但如果你问我,时间是什么?我便不知道了。如今,“时间是什么”这个的问题,必须自己去看《时间简史》,然后再去问物理大师,比如霍金,千万别去问物理小师,他们只会不懂装懂,把你也弄成似懂非懂。
白原还问过我,既然真理都是用文字表达的,那么将文字所有可能的排列组合都写出来,不就能发现所有的真理了吗?那是高二下学期,数学老师正在讲排列组合。他这个问题太古怪了,我想了几十年,也问过许多聪明人,没一个人能答得上来。当然,也没一个人像我这样一直还记得。2005年,我到巴西教书,一天,买东西回来,走在街上,忽然想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不错,那样是可以发现所有的真理(假设所有的真理都能用现有的文字表达),但也会发现所有的谬误。举个例子,“屎壳郎能吃”,“屎壳郎不能吃”,假如人类还不知道屎壳郎为何物,又怎知道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语句哪个是真理,哪个是谬误?只有检验。但人类在有限的生命里,不可能将(几乎)无穷无尽的这样的文字组合都检验一遍(还得假设检验一遍就够了)。所以,白原这个问题,是个好问题,也可能有答案,但肯定不具有可操作性。以我现在还属初浅的数学知识来理解,这个问题往深里说,属于NP问题领域,而谁要是能解决NP问题,可立得百万美元奖金。
白原不是只会好高骛远,胡思乱想这样一些那时谁也答不出来的问题,他也会想实际问题,解决实际问题,而且能力非常强。高二毕业前,忽然大兴批林批孔,老师们审时度势,说,不搞毕业考试了,数学课你们每人自编自解一道题,交来就行。白原编的题,他自己后来都忘了,而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因为我高不成,低不就,最终没编出来,曾很痛苦地感叹,既生瑜何生亮。
白原编的那题是:为支援国家建设,高二五班的同学上缴了捡到的一砣馒头形状的废铁。今将其近似地看作旋转体,母线为抛物线,测得顶点至顶端圆面的高度为h,圆面半径为r,试求该废铁的重量。
欲求重量,先得求出体积,再乘以铁的比重。求旋转体的体积,可用积分公式,但我们那时没学微积分,只学过级数和无限。白原使用离散和无限级数求和,解决了问题。具体如下:
将旋转体水平切成N个小圆片,每个圆片近似看作圆柱体,厚度均为dx。取第n圆柱体,距底端的高度是x ,则该圆柱体的半径y可根据抛物线母线方程,y2 = r2/h*x, (y2,r2为各自的平方,下同),算出为:y = r* sqrt(x/h),(sqrt为开平方)。
第n圆柱体体积为:dV = pi * y2 * dx = (r2/h)*x*dx. (pi为圆周率)
x与n的关系是: x = n * dx,得 dV =pi * (r2/h)*n*dx*dx
dx与n的关系是: dx = h/N, 得 dV = pi *(r2/h)* n * (h/N)*(h/N) = pi *(r2/N2)*h*n
V = sum(dV) = pi * (r2/N2)*h*sum(n) , (n=1,N)
前N项自然数求和公式,我们恰好学过,即,sum(N) = 1+2+3+……+N= (1+N)*N/2
于是,白原便求得,V =pi * (r2/N2)*h* (1+N)*N/2
令N趋于无穷大,得
V = pi *r2*h/2,
即母线为抛物线的旋转体的体积,是同底同高的圆柱体积的一半。
将所得体积V,乘以铁的比重,7.8吨/立方米,即得其重量。
白原能解出这个问题,有很大的偶然性。如果将旋转体母线换作当时我们刚学过的其它二次曲线,例如椭圆或双曲线,经同样的离散处理,会得到我们那时没法求和的无穷级数,也就没法解出closed solution。
记得,当时,白原给我看了他想出的问题和解法后,我曾遍查我家的数学手册和教科书。我父亲虽然只是建筑工程师,但知识面很广,对学问很用功,还曾在大学教力学,家里很有一些数学书,例如《斯米尔诺夫高等数学教程》,《拉舍夫斯基微分几何教程》,《数学物理方程》等。在当时的马鞍山,就我所知,没人家有我家那么多数学书,甚至可以说,没人家有我家那么多书。父亲那些数学书,我当时看不懂,但我想知道的,是白原是不是抄来的,这并不难,依样查葫芦就是。白原的解法,在我家的书里没看见。即使现在,有了古狗,查了查,也没看见相同的解法。一定是白原自己想出来的。在那个读书无用论年代!了不了得?!
(二)
白原编的这道题,如果使用积分公式,只消写一行就可求出
V =Integrate(dV)= Integrate(pi*y2*dx) = Integrate(pi*r2/h*x*dx) = pi*r2/h*x2/2
带入x的积分区间(0,h),即得 V = pi *r2*h/2,与白原的结果相同。
这样说来,白原岂不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吗?非也!试问,以上积分公式,是从哪儿来的?难道不是前人经过与白原类似的推导得出来的吗?也就是说,如果三百年前的牛顿和莱布尼茨没有发明微积分,1974年的白原也会发明。这和重新发明车轮有本质的不同。发明车轮,只需要观察和模仿,自然界本来就存在车轮,例如顺坡滚下的树木和石头。发明微积分,则是纯粹的抽象和推理,自然界没有微积分。
白原虽有瑜亮的天资,却没有瑜亮的条件。三国时代,英雄辈出;我们的时代,平庸遍地。在白原好奇心最强,最能学习的时期,他不曾遇见一个好老师,那种问不倒的老师。这其实也不能怪文革,因为现在也一样,世界各国都一样。哪里还有好老师?教育普及的结果是,不再有好老师,像普鲁斯特的老师那种,也不再有好学生,像白原那种。
不仅没有好老师,在六中我们那一届五六百学生里,白原的政治环境可以说是最差的。1972年初,我们刚进文艺班时,40人里,只有他一人不是红卫兵。二个月后,在班主任的关怀下,他也加入了红卫兵,并经过大家举手同意。班主任宣布,从今天起,白原是红卫兵了,大家向他祝贺!39人起立鼓掌。文艺班两年,白原的人缘一直很好,没人不喜欢他。他聪明,但从不以聪明咄咄逼人。借用杜甫的一句诗, 白原可说是,聪明知时节,润人细无声,最愚蠢的人跟他在一起待着,也不感到压力,也会感觉舒坦。
我想,这与他所遭受的折磨有关。一个在逆境中长大的人,无论怎样聪明,都不会以聪明凌人。小学和初中那些年里,白原遭受了我没法想象的折磨。我家虽然也差,成份不好,父亲有历史问题,但我家是完整的,父母都在;而他家,在70年代初,“一打三反”运动中,他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刑七年,押送外地劳改,在家里一直是个缺席而又存在的严酷现实,如同一个沉重的幽灵。我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家庭,日子是怎么过的。那不仅仅是贫穷——母亲一人当会计的工资,要养活三个人,他母亲,他,他妹妹,还要给劳改犯父亲寄送包裹——那更是尊严丧尽。在一些老师和学生干部看来,十来岁孩子常犯的那些错误,在别人是调皮,在他便是阶级本性。教语文的初中班主任甚至对他说,你的作文可以得优,但根据你的平时表现,你只能得及格。分数面前,人人不平等,这等咄咄怪事,我那时从未听说过。后来,我们上高二时,这位老师的丈夫教我们语文,很看好白原的作文,尤其论说文,经常予以好评,无论白原的观点如何的不正统。再后来,听说退休后,这夫妻两位语文老师离了婚。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即使进了,迟早也要分开。
也很难说,白原初中那位语文老师真就差劲到那种程度。白原上初中那会儿确实也够调皮捣蛋的,胆子还特别的大,一个人敢深夜上雨山;进17冶医院的太平间;扒开荒坟,掏出枯骨,拿给一个正对人体解剖着迷的朋友。
白原当年如此调皮捣蛋,令我今日异常纳闷。他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日子过得如此张扬,如此惹是生非?难道还嫌社会对他的歧视不够吗?难道对那歧视他心里不感到痛苦吗?
我的心灵是痛苦放大器,所以适合写小说。白原的心灵是痛苦阻尼器,缓冲,减震,所以能够专心事业,科学发明。苏格拉底为什么能对泼他一头洗脚水的悍妻无所谓?因为他的心思都集中在与弟子讨论哲学上,妻如何,悍不悍,便无所谓。如果是我,那肯定受不了,早就一辱之下,逃到爪洼国去了。
无知无畏,中国狂人,琴棋书画,外国文化。
《待续》
我的心灵是痛苦放大器,所以适合写小说。白原的心灵是痛苦阻尼器,缓冲,减震,所以能够专心事业,科学发明。—有意思,这样的话,瑜亮情节就消失了吧?
谢谢欣欣。注意到这篇啦?还没写完。可能也写不完了。一是因为兴趣转移了,时间都投入写法文小说了;二是因为不知怎么往下写,不知写什么。本来想写白原怎样超越痛苦的,但和他交谈几次后,发现他不是那种敏感痛苦人,没啥好写的。后来又想写他这样的天资,为什么没成爱因斯坦那种大师,但这个题目太大了,难以自圆我说。只好放弃。待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