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得我,是偶然,只具几亿分之一可能性的那种偶然;而我得《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偶然,甚至比父母得我更偶然,只是不好计算罢了——人脑里有多少神经元?人世间有多少变数?
一开始,是为了写小说《文艺班》。而这,又是因为八年前写过散文《文艺班》。那又是因为我在文艺班呆过两年。而我高中能进文艺班,又是因为我上小学时,父亲在旧货店给我买过一把新二胡,五块钱。而买那新二胡,又是因为我用父亲的一把旧二胡,蛇皮破了一个洞的,在自学二胡。而我自学二胡,又是因为同伴们都在学笛子。我天生反骨,大家都干的事情,我不爱干。于是,便摘下家里墙上挂着的那把破二胡,父亲已经许久不拉的。
看看,光是写小说《文艺班》,就是多长的一条历史陈迹?该有多少路口,多少偶然?
一位后来联系上的学文科的同学激我,说都八年了,你应该写个更好的版本,更文学些的。这其实也正合我意。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就像沈从文说的,“从前我写点东西,只是把回忆里没有忘记掉的,忘记不了的,想忘记也没法忘记的,写了出来……”。对我来说,文艺班就是这种东西,我的父亲和母亲当然也是。
为写小说《文艺班》,联系上文艺班班长,我开了眼界。四十年无音讯,她竟然唱歌出了大名!她给我寄来她的歌。寄完了,没得寄了,又寄来其他人的歌,其中就有《今生陪你一起走》,是她的老师,津戈唱的。世界真小!我从小就认识津戈。我开始学二胡时,他在吹笛子,是我们大块楼几十个孩子里吹得最好的。我没想到,他如今唱歌也唱得这么好。听了几十遍《今生陪你一起走》后,我忽然想起,津戈有个朋友,住在我的邻国,二人有过极好的关系,我便把歌用邮箱寄了去,mp3,没说是谁唱的,我要考考伊的听力。伊回信说,打不开。我就想到把歌上传到优酷,伊那边就可以听了。但优酷不接受纯音频,必须加上一些画面,做成视频。但加什么呢?想到我父母,便随便加了一些照片,和我父亲拉二胡的录像。一看,效果还真不错。后来不断修改完善,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其间,几位朋友看了都说好,有两人来信说,流泪了。我相信她们说的,我自己做视频的时候,也是流过几次泪的。
然而,光看视频,不能尽意,尤其可能误导我博客的读者,以为我曾生活在怎样一个幸福家庭。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完全是歌里唱的那种。那种太理想,太单调,太不食人间烟火。正好前些天,清明节的时候,我哥来信,说看了我写班长的文章,很感动,说咱爸也不容易,你也写写,可从文革写起,在逆境中奋斗,为国家做出了应有的贡献,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当过政协委员。但我出国太久,已经不认同那些“员”的价值了,也不会写这类文章。我写班长,是写她怎样在生活中遭受挫折后,在艺术中找到了出路,精神寄托,但我父母亲并没有这样的寄托,他们不是艺人。最后,是《今生陪你一起走》打开了我的思路,何不就写写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写了关系,也就写了他们的历史,纪念了他们,不是一样吗?于是,便有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数数看,这过程中,有多少偶然?
二、难处
父母是最熟悉的人,最好写,也最难写。我曾读过无数篇写父母的文章,千篇一律,《背影》那种,无非就是父母怎么好,怎么仁慈,怎么含辛茹苦,养大孩子。我的父母当然也这样,但如果我也这样写,那还不如不写。是父母的,都那样,何必再来一篇?记在心里就是了。我写文章,一向追求独特。别人写过的,我不写,别人说过的,我不说。而且,说老实话,我父母之为父母的那些,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因为我和我老婆做为两个孩子的父母,要比我父母父母得多。人家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而我恰恰相反,养了孩子,才知自己是怎样的好(和我父母相比),怎样的优秀(和我家孩子相比)。在我看来,我父母他们那一代人,是中国历史上最差的一代父母。在他们眼中,所谓革命与事业,重于家庭与孩子。他们是“五四”以来,所谓新文化和无休无止的革命,造就的一代畸形父母。具体到我父亲个人,他是个极善良的人,甚至养大了别人的两个孩子,供养他们到大学毕业,但他又对自己的孩子缺乏爱,那种动物的爱,不为什么的爱,他对自家孩子的感情,还不如对别人家的小猫小狗。他看上去很博爱,但其实对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在心理学上,将这类人称作自恋(narcissisme
):他们只爱自己心目中的自画像。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自恋者,他不该有孩子。所以,写这样的父母,我不能不写他们非父母的那些事情,我也只感兴趣那些,因为那些才是我“忘记不了的,想忘记也没法忘记的”。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正开始写了,我又踌躇,百般犹豫。父母曾是我最亲的人。尤其是,父亲已经死了,我为何还要写他的不好?写他不好,我得什么好,除了恶名?写作中,我反复拷问自己,你是不是在报复?因为父亲偏心眼儿,不喜欢你,你现在了有话语权,就报复他?细细体会内心,我觉得,不是。因为,报复会产生快感,而我没有快感,一丁点儿都没有,只有痛感。就像耶稣说的,上帝就是我。父母就是我,写父母不好,就是写我之痛,那种无以言传,最深的痛。
因为痛,所以必须掌握度,太痛了不行,受不了,自己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而不痛不痒的,又不过瘾,还不如不写,何必浪费时间?自己的时间,别人的时间?如何掌握那个度,便是个大问题。写作期间,问过几个人,过了,还是不足?根据回答,适度调整和补充,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自己看着,还觉不错,好像人世间就该有这样一篇文章,从天上掉下来的那种。
三、意义
写作过程中,我反复问自己的另一个问题,是我写这些,这样写,有什么意义?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露阴癖?是不是在卖父卖母,就像人家说林语堂卖国卖民?世上的父母千千万万,写父母的文章成百上千,为什么只有你这样写?
我现在对此的答案是,我父母那样的经历没见人写过,我那样的写法也没见过,这两者加起来,便是这篇文章的意义。唯一,便是意义。父亲在天之灵,不应有恨,而应欣慰,他没白得我,也没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