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胡平先生的《谁来写〈中国地富调查〉?》。胡平先生说,土改运动离现在已经五十几年了,绝大部分地富已经离开人间;活着的、神志清醒的所剩无几。这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三十年前,我高中毕业,插队当了知青。村子名叫後沈,也称後沈生产队,隶属安徽省和县隐驾公社陆良大队。说起和县,很少人知道,但我若告诉你,项羽自刎的乌江就在和县境内,你或许会有兴趣记住这个县名。和县和我家所在的M市隔长江相望,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滚滚长江东逝水”,那是从总体上、从全局上来把握的;而从局部上观察,往微观处着眼,并不尽然。比如,在我们生产队那一带,滚滚长江向北方。二千多年前的一 天早上,楚霸王站在江边,迎着猎猎晨风,慨叹无颜见江东父老,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此时,在他心目中,应该也有我家那一带的老百姓。
後沈生产队的地形就像一艘向东航行的远洋巨轮。二百亩水田是巨轮的前甲板;村子是舵楼,居住着30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往西是二百亩旱地,相当於巨轮的尾甲板;两侧船舷是二十多米宽的水渠,渠外是邻队的地盘。从舵楼沿着船舷走二十分钟到船头,就是长江大堤。堤内侧有些人家,隶属於另外的生产队。大堤外侧是浩荡长江。春夏之交,长江水大,波涛汹涌,直拍堤岸;其它季节,在江水和大堤之间,裸露出成片的滩地,那些人家就在滩地种植花生和芝麻。至於有没有收成,收成好坏,全要看江水的进退。
我插队没多久,陆良大队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我们知青组的四个知青有三个参加了宣传队,我,小秦和小王。我拉小提琴。小王拉二胡,也弹琵琶。小秦也能拉两下二胡,会用6─3弦拉“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但他拉琴有个毛病,跑调。他自己听不出来,别人听着难受。所以,他不算乐队的人。但他在宣传队最活跃,什麽都干,有时演戏,有时伴奏,有时导演,但他最拿手的还是创作。小秦也来自M市,也是高中毕业,但他读过许多我没读过的书,例如《少女的心》。有天下午,队长叫我们几个知青挑草到江边。休息的时候,站在长江大堤上,迎着猎猎江风,望着滔滔江水,小秦高声诵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从没听过这样豪放的诗句,不禁心生佩服,想,小秦如果在我高中上的那个文艺班,一定是语文第一。
大队书记也知道小秦的文采。“双抢”结束的那天,书记来到我们知青组。书记其实就住在我们村,只是平时很少见到。他总是外出开会,要不然就是在家陪上面来的官员喝酒。书记那天把我们几个知青挨个儿慰问了一遍後,对小秦说,听说你笔杆子很厉害呀,写个戏怎麽样?反映你们知识青年参加“双抢”,还有农村的阶级斗争。我们这一带,群众的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各村的打谷场上都堆满了刚收下的早稻,大家要应该提高警惕,严防偷盗。
小秦笔头快,一夜就写成了一个独幕话剧,“智擒地主”。说的是一个仇恨社会主义,不服改造的地主,利用独自看打谷场的机会,放火烧队储存稻种的公房,幸被平时就警惕地主的知青发现,及时扑灭了火,抓住了地主。书记手拿小秦誊写在一叠红格信纸上的剧本,端详着龙飞凤舞的钢笔字,说,好,很好,小秦有才,有才。接着就指示分管宣传队的大队民兵营长马上排演。
分派角色时,遇到点儿麻烦。大家都说小王眼大而突,细皮嫩肉,长得像地主,可小王说什麽也不干。也没别人愿意。编剧小秦就说他来演。小王就挑了个知青角色演,负责灭火和捆绑小秦。话剧没有唱腔,不需伴奏,我没事儿干,他们排戏的时候,我就在大队部屋外拉小提琴,练习其它节目的伴奏曲。民兵营长从隔壁小店买烟回来,站在我身边听了一会儿,忽然说,哎,小秦四处张望,准备放火的时候,小江你能不能奏乐,那种紧张气氛的,就像“海港”那个姓钱的把玻璃纤维和粮食调包时那样。说实话,样板戏我看得最少的就是“海港”。钱守维做案时的音乐是什麽样子,我一时想不起来,就拉了一段“新疆之春”。民兵营长说小提琴的声音不够阴险。民兵营长当过兵,是见过世面的。我就回屋拿来小王的二胡。因为小提琴有指板,手指按弦用力大,拉二胡一时缓不过劲来,拉不准音,作为练手,我先胡乱拉了一下”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我听着不是味儿,走调儿,跟小秦拉的似的,可营长连说好,小江,这个好!这个好!就这样拉!
於是,就这样拉了,也这样演了。这个戏,我们演遍了大队的十多个生产队。农民们看到小秦演的地主都哈哈大笑,说演得真像!公社宣传秘书听说了,跑来看了一遍,也说好,要我们到别的大队去演。一招鲜,吃遍天。我们就凭着这出戏,跑遍了公社的十多个大队,一百多个生产队,吃了无数碗大鱼大肉,喝了无数杯山芋干白酒。
就引起了更高一层领导的重视。那时候,在公社与县之间,还有一级行政组织,叫做区。我们公社属姆桥区管辖。区领导机构所在地是个镇,叫姆桥,在我们村西北方向,有二十里路远,是方圆几十里内第一等热闹的地方,每逢集日,人山人海。有一天,区文化站来了一个人审查节目,说是为县的文艺调演选拔节目。那人瘦削脸。大热天的,我们都光着膀子,他却穿一身黑衣。看戏的时候,目光严峻,一言不发。陪同审查节目的有大队书记、公社宣传秘书和我们队的队长。小秦这人有点儿人来疯,越是在领导面前,越是精神头儿足。为了准备这次审查,几星期前还特地把他一个同学的一个在M市文工团工作的同学请来指导排戏。所以,那次演出,小秦准备得格外充分,发挥得特别好。凡是巡回演出时逗得农民们哈哈大笑的地方,他都加倍卖力,引得大队书记、公社宣传秘书和我们队长哈哈大笑,虽然他们都看过了,而且不止一遍。只有黑衣人不笑,板着个脸,表情严肃,如同他的一身黑衣。到了小秦在台上伸头探脑地四处窥测,我用跑调的二胡哼哼呀呀地奏乐时,别人都笑得前仰後合,他却眉头紧锁。
终於演完了。大队书记请黑衣人给予指导。黑衣人静默了片刻,扫视了我们每一个知青,然後语气平静地,缓缓地,严肃地问道:“你们,见过地主吗?”
大家面面相觑。我心打起鼓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爷爷是地主,可我没见过。
平时见谁都不打怵的小秦,此时怯生生地答道:“没有。只在电影和小人书见过。”
黑衣人又问:“沈队长,後沈村有地主吗?”
队长答道:“没的。”
又问:”沈书记,陆良大队有地主吗?”
大队书记答道:”没的。”
又问:“刘秘书,隐驾公社有地主吗?”
公社宣传秘书挠挠头,迟疑了一下,答道:“好像没有。”
“同学们!”黑衣人对着我们说道:“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再强调,文艺作品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而源於生活,首要一条就是真实。大家都没见过地主,怎麽知道地主会这麽愚蠢?他看场的时候,放火烧公房,这不是监守自盗,自找倒霉吗?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吗?这出戏,基本情节不可信,站不住脚。你们,谁是编剧?!”
大队书记指着小秦向黑衣人做了介绍,末了补充道,小秦的父亲是M市革委会副主任,刚给大队批来30吨化肥。黑衣人的脸色和缓下来,说,小秦的文学基础不错,不少对话写得很精彩,这样吧,区里给你们留一个名额,你们把戏修改好了,再报上来。
黑衣人走了。大队书记本来要留他喝酒,可他说天黑前必须赶回区,还有二十里路要走。书记无奈,送走了客人,回来就指示我和小秦两人修改剧本,而且要抓紧时间,争取赶上调演。“我们大队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县的调演”,他强调说道。
我和小秦一宿又一宿地讨论,设想了一套又一套的方案。想过让地主逃跑,坐火车,往台湾;或者偷越国境,像林彪,往苏联。可是,那样一来,就得去追他,独幕就要变成多场,增加许多道具不说,钱从哪儿来?道具如何运输?现在这个样子,道具只两个箩筐,一条扁担,巡回演出的时候,大家都嫌麻烦带,更不要说其它了。又想过把地主成份降下来,改成富农,可是,队也没有富农啊!倒是有一个富裕中农,可人家经常给我们送菜来吃,多好的一家人!再说了,按照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富裕中农,不还是中农吗?
戏终于没改。上面抽调小秦到公社中学教书。他走后,戏班没了地主,也就散了,大家都回了生产队劳动。可是,那黑衣人却留在了我心中。久而久之,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无论世道如何糊涂,总有明白人。如今,我写文章时,每当觉得生活实际发生的事情不够有趣,想虚构点儿噱头时,眼前就会浮现出一袭黑衣,一张瘦削,毫无表情的脸,耳边响起一声诘问:你们,见过地主吗?(2005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