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怎样与俗人共舞》里续写了一段，关于林语堂，作为与俗人共舞的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晚上睡觉时，没按惯例看两页味同嚼蜡的《Le Temps Retrouvé》，而是重温了《林语堂传》的一些章节（林语堂次女林太乙著，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看到1966年，林语堂75岁，“他对台湾有一种亲切感，决定到那里定居。父母亲先在阳明山租了一栋房子住。后来蒋‘总统’（引号当是中国戏剧出版社所为，下同）表示要为他们建筑一栋房，父亲接受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受‘政府’的恩惠。” “房屋位在阳明山士林区永福里（后改称仰德大道），是父亲自己设计的，沿着大道有一堵白色的围墙，中间有一扇红色的大门，踱过精致的小花园，穿过雕花的铁门，是一个小院子，周围有螺旋圆柱，顶着回廊。院子中有树，有一个小鱼池，右边是书房，左边是卧室，中间是客厅。阳台面对绿色的山景。房屋下是斜坡，走下去便是草地，种菜种花养鸡。”
便想到了杨振宁。2003年，81岁的他，回中国定居，住在大陆政府拨款于清华园内为他专建的大师别墅里。
林语堂与杨振宁，一个是语文大师，一个是物理学大师，都在自由世界生活了几十年，晚年殊途同归，都回到独裁统治下，接受独裁政府的恩惠（实际上是纳税人的钱），住在为其专盖的豪宅里。这是为什么？
是他们生活窘迫，老无所养么？不是，林语堂早在1936年移居美国前，就是中国版税收入最多的作家，家里雇了三个佣人，一个做饭，一个洗衣，一个照看孩子。移居美国后，林语堂专心以英文写作，获得更大成功。1938年收入达三万六千美元，开支一万二千美元。1939年四万二千美元，开支一万七千五百美元。是年底，他为妻子购买了一枚价值一千元的3.38克拉的钻石戒指。1946年，51岁的林语堂已有十几万美元财产。以购买力计算，这相当于今天的一百多万美元。杨振宁在美国26岁博士毕业后，在美国大学和研究机构工作了一辈子，享有优厚的退休金。他自己也说：“我们在美国过得很不错。”
既然在自由世界“过得很不错”，为什么不怕投靠独裁之恶名，回到独裁世界生活？是他们不曾反对独裁吗？不是，林语堂曾在不同的文章里反复批评、嘲讽独裁制度。“在专制与民主的冲突中，宪法的一纸文件比不过独裁者的刺刀”（《中国新闻舆论史，1936年》）。“我所以反对独裁者，就因为他们不近人情”（《生活的艺术》，1937年）。“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强有力的独裁统治，但这种独裁又有别于希特勒、墨索里尼或斯大林模式的集权主义。……他将以中国的方式控制整个中国政府，双手紧握军事、财政和政治大权，在中国民主政体的框架中取得实际上的个人统治。”（《中国未来的道路》，1939年？）杨振宁年轻时对独裁有什么看法，现在我还没查到，但我相信，他那个时候不反对独裁是不可能的。独裁国家里，不反对独裁的年轻人是不存在的。
那么，是因为他二人老了，思乡情切，落叶归根，顾不了那么多了？可看看人家爱因斯坦，1932年，53岁上离开德国后，为何能不思乡情切，再也不回去？即使德国自由了，民主了，也绝不回去？德国不是生他养他的祖国吗？不是有他肯定喜欢吃的腊肉酸白菜吗？
我以为，这里面，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更文化的原因，那就是，我们中国人，偏于唯物，如果可以自由选择的话，并不真的把气节当回事儿，而且是年纪越大越不当回事儿。谈到气节，国人自然会想到苏武牧羊，想到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苏武牧羊是公元前100年的事情，伯夷、叔齐则早于苏武约一千年。这些义士当时多大年纪？ 查了一下，没查到。我估计，不会是七老八十，像林语堂和杨振宁回国时的那种年龄。一来那时人的寿命短，二来他们要是真能活到林杨那样的年龄，多半也不坚持义举了。
还有比文化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独裁也是人治，当然也有恻隐之心。回忆一下历史上的独裁制度，我发现，林语堂说独裁者不近人情是不对的。独裁者只是对年轻人不讲人情，对其治下的老人是很讲人情的。独裁制度与老人其实更般配，就象正负电子相吸。所有的大独裁者都敬爱老人。对此，我好像找不到一个反例。个中原因，大独裁者自己也是老人（个别中途夭折者例如希特勒、墨索里尼除外）。老人不免相惜。当然，对于治外的老人，独裁政权是不讲人情的。上个世纪80年代那个以报告文学著称的作家，1989年后流亡海外。2002年，77岁上在美国查出患了直肠癌，后来转移到肝和肺。他给大使馆上书，请求允许他回中国治疗。请求石沉大海。这是一个特例，不算反例，不能据此说明独裁政权不讲人情。谁让他老都老了，不老老实实呆在独裁治下，享受独裁？反倒是民主制度，天下所有的民主制度，对老人都是冷冰冰的，不管在不在治下。 对此，我好像也找不到一个反例。这也不难理解。民主的基础是个体自由，而个体自由的基础是自私自利，自顾自。那是年轻人的需求。老人腿脚不方便，自由何用？人老了，会连话都懒得说，民主不民主，有什么区别？“有的吃，有的穿，活得好就行”，我老岳母常常这样说。
综上所述，林语堂与杨振宁，晚年殊途同归于独裁统治下，是因为老人的两条天性：气节涣散，喜被独裁。
可悲的是，每个人都会老去。再过20年，我也七老八十了。也会回到独裁世界吗？这很可怕。等于自我否定。我希望不出现这样的结局。而且我相信，这个希望有可能实现。一来，我不是名人，对独裁政权来说毫无用处，不值得花钱给我盖房，引诱我；二来嘛，我至今还是相信那句话，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这里的“人”当然也可以包括一部分老人，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