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读第一人称小说。当然得是写得好的。第一人称小说最好写,也最难写。最末等的写手,比如我,写小说爱用第一人称,因为最容易入手,因而最差的,最大量的小说,便是用第一人称写的。最高等的作家也爱用第一人称,因为最容易写出他们最深刻的真情实感,因而最好的小说,也常常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例如加缪的《局外人》,杜拉斯的《情人》,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己》,《我与魏连殳》,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三十而立》等。高行健的《灵山》穿插着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比较起来,我更喜欢那些用第二人称写的章节,读过许多遍。但这可算是一个特例。
用第一人称写小说的一个难点,是如何定位“我”的档次,尤其当“我”是小说主人公,而不只是一双观察的眼睛,例如《孔乙己》中的“我”。在第一人称是小说的主人公时,若把“我”写得太好,如雷锋,或太聪明,如诸葛,会令读者生厌;而若写得太差呢,又让读者觉得窝心。生活本来就够窝心的,读小说时再窝心,便读不下去。《局外人》里的“我”是小说主人公,一直很窝囊,糊里糊涂地打死了人,糊里糊涂地被判了死刑,但到最后,他和神甫在狱中交锋,总爆发了一次,展示了他思想的深度和高度,大快人心。加缪不愧是大手笔!
用第一人称写小说的另一个难点,是作者暗辨是非的能力。卫慧的《上海宝贝》和《我的禅》也是第一人称小说,在这两方面做得都很好,而《上海宝贝》又比《我的禅》好很多。年龄的原因吧。卫慧199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先后做过记者、编辑、电台主持、咖啡店女侍、乐队鼓手。1999年出版《上海宝贝》,时年24岁,正是一个知识女性最好的时光。五年后,2004年,卫慧29岁,出版《我的禅》。卫慧声称,不再写了。她真有自知之明,诚如她笔名里那个“慧”字。的确,从《上海宝贝》到《我的禅》,她屡遭评论所诟病的身体写作之路,已经走到头了。试想,谁会有兴趣看一个年过30的半老徐娘卖弄床上功夫,湿还是干?当今世界毕竟还是男人的天下,无论妇女怎样解放,男人怎样假惺惺地给女人开门,让她们先走,给她们让座儿。
比较《上海宝贝》和《我的禅》,也可明显看出,卫慧的才气在下降。在《上海宝贝》里,主人公“我”有许多精彩的心理独白,而在《我的禅》中,心理独白少了很多,也不那么精彩了。例如《上海宝贝》(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竖排本,2000年)的前3页便有如下这些:
我叫倪可,朋友们都叫我CoCo。……。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就想能做点什么惹人注目的了不起的事,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如绚烂的烟花噼里啪啦升起在城市上空,几乎成了我的一种生活理想,一种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尽管我们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野心勃勃,精力旺盛,世界在我眼里是个芬芳的水果,随时等待被咬上一口,而他沉默寡言,多愁善感,生活对于他仿佛是一只撒上砒霜的蛋糕,每吃一口就中毒愈深。但这种差异只能加深彼此的吸引,就像地球的北极和南极那样不可分离。我们迅速地堕入情网。
他静静地看着我,这个离奇的故事一下子攫住了我,我天生就是那种容易被悲剧和阴谋打动的女孩。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我就立下志向,做一名激动人心的小说家,凶兆、阴谋、溃疡、匕首、情欲、毒药、疯狂、月光都是我精心准备的字眼儿。我温柔而热切地看着他脆弱而美丽的五官,明白了他身上那种少见的沉郁从何而来。
而在《我的禅》中,这样的独白要少很多,且显得无精打采,尽管多了些沧桑。例如开头:刚从纽约回到上海的那几天,我头昏脑胀,筋疲力尽,夜晚无法入睡,白天却无法醒来。我不知道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是否会快乐,前行的方向在哪里,是否有一双智慧而无惧的眼睛面对着个世界,我不知道Muju是否还爱我,我是否愿意跟他生个孩子,我不知道深深的苔藓是否覆盖了记忆中的小径,以至我再也不能回头。
显而易见,《我的禅》中29岁的“我”,已经不再是《上海宝贝》中那个24岁的“我”了,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没了锐气。
除了精彩的心理独白,《上海宝贝》还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句子,例如“作家用文字埋葬过去”。我读到时,一下愣住了。这话看着熟悉,好像就是我自己说的,却又想不起我在哪里,何时说过,也想不起在哪里读到过。后来查了谷歌,竟然是卫慧经典语录,源于《上海宝贝》!怎么可能呢?难道中国作家都死绝了吗?这么漂亮,这么容易的一句话,竟要等到1999年,让24岁的卫慧想出来?不可思议!然而,这却是事实。
而我在读《我的禅》时,竟没发现一句可圈可点的,像“作家用文字埋葬过去”这样的句子。也许,真的如卫慧在书中所说,《上海宝贝》耗尽了她的心血。一部书,能够耗尽才气如卫慧这样的作家,当然值得一读,甚至反复读。
我最近就反复读过《上海宝贝》,为了写一部爱情小说。我写小说的时候,喜欢找一部语境类似的小说读,反复读。十年前,写作《三国四方》时,反复读的是《局外人》,法文本的,发现这样做很好。最近要写爱情小说,人称是“我”和“你”,就在想,找哪部小说来读?想来想去,想到《上海宝贝》和《灵山》。这两本书,我以前看过网上下载的,但一书在手的感觉,总比读电脑屏幕要好很多,便专程到鲁汶大学图书馆借了来,读《上海宝贝》中的“我”,《灵山》中的“你”,觉得于我的写作很有裨益。
十年前,我在瑞士工作的时候,听说瑞士日内瓦大学把《上海宝贝》定作汉学系的必读书。这或许可算作英雄所见略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