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一生(一稿及资料)

20世纪的这场革命,使尊贵者卑贱,使卑贱者疯狂——作者题记

枪声突然大作,噼噼啪啪,爆炒豆一般,夹杂着“哐哐”的手榴弹爆炸声。片刻之后,渐渐稀疏,越响越远,终于听不见了,一切又归于沉寂。

部队突围了。政委江华走了,看管他们的战士也走了。江华走前,手拿驳壳枪,用枪筒一个一个地点着他们几个蹲在地上的脑袋,厉声道,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在洞里呆着!过几天,鬼子撤了,我会派人来找。真托派,假托派,现在是组织上考验你们的时候!

那枪管光溜溜的,没有准星,还是江华让他给挫掉的,江华说,这样插在腰带里,拔枪的时候利索。有段时间,他在江华手下当文书,负责抄抄写写。江华看他手巧,有时也让他做些杂事,修修怀表,刻刻图章。

从地上发来一声疑问,怯生生地:如果,鬼子先来找到我们呢?我们没枪。

黑暗里,没人回答。江华已经带着那个战士,一前一后,钻出山洞。

他蹲在地上,看看对面那个提问题的脑袋,心里一阵冷笑,也太愚了些吧?他想。

洞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摸着岩壁,往洞口走去,那里透进些微星光。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天亮后,鬼子肯定要来搜山。他现在有四个选择,被打死,当俘虏,当托派,逃跑。

他选择了逃跑。

当然是逃跑。已经被当作托派审讯了一年。越搞越复杂,连他自己都糊涂了,没了信心,到底自己是什么人,跟某人某日某地是不是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平时处得来的几个人里,有两个已被枪毙了。他不想被毙。谁也不想被毙。他也不想咬别人。但显然,不是谁都不想咬别人。不然的话,自己怎么就进去了呢?主任怎么就知道他无意中说的一句玩笑话呢?

荒唐。这一切,都太荒唐了。他参军是来抗日的,不是来混饭吃的,也不是来升官发财的。他不需要混饭吃,他家里有30亩梨园,几百亩地。他也不想升官发财,他对那些不感兴趣。他只是想来抗日。结果抗成了托派。他连托洛斯基长啥样都不知道 ,更搞不清楚托洛斯基的主张了。

他走到洞口,趴下,朝外张望。一片寂静。月光很好,水银一般,洒在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山头上。政委不会埋伏在附近,为了考验他们。政委其实最怕死,肯定跟着部队跑远了。刚才枪响的方向,隐隐地,传来连成一片的持续的狗叫声。他爬出洞,起身朝相反方向跑去。前面是黑黢黢的大山,庄严,肃穆,矗立在微弱天光与夜幕之中。

从父亲葬礼回来,我打开电脑,写下这个开头。这个开头,在我心中,早已写了几十年,翻来覆去,不知写了多少遍。我不知道我要写的是什么。肯定不是小说。小说需要故事,需要内核。父亲有什么故事?有什么内核?他无非是个普通人,死于老年痴呆后的中风。他一生当中,有那么几年,十几年,在今天看来,有点不普通,但也只是因为今天的我们,日子太普通。几十年后,我的儿子看我,也会觉得我有些不普通。后人看先人,总觉不普通。

传记?

但当我今天写下“心里一阵冷笑”时,仍然一阵犹豫。18岁,离我已经太远了, 18岁的青年,会冷笑吗?会在心里冷笑吗?是不是把年过半百的我自己给写进去了?我的经历,其复杂甚至超过了父亲,我走过比父亲多得多的地方。父亲从来没出国门一步,而我到过几十个国家。和父亲的一生相比,我只是没机会去抗日。“抗日虽然伟大,虽然重要,但不是你干的事情。” 我的哥哥对父亲这样说过。
他往那座山上爬去。这个时刻下山,可能正好撞到鬼子人堆里。鬼子如果天亮搜山,现在正是埋锅做饭的时刻。他应该在天亮前,爬过这座山,从山后下山。他爬了一刻,累了,就爬上一块平坦的巨石,躺了下来。他呼呼地喘着,想,这山上,这么多大石头,天亮前如果翻不过山头,就找个石头缝藏起来。山这么大,石头这么多,鬼子未必就能搜到。他不知道这座山的名字,很久以后,在电影里,他又看到了这座大山,那个山洞。他大吃一惊。原来它叫孟良崮!凶险之地!他为自己没像张灵甫那样被打死在这座山上而庆幸。继而,又悲哀。死固然不好,活着一生痛苦,只因那次逃跑,又何益?这些,当然是很久以后,人到中年的想法。中年人厌世,不怕死。而当时的他,还不到18岁,还想不到这些,当时能想到的,就是逃命,回家。他想爹,想娘,想玉梅,还想回到课堂里念书。

躺了片刻,起身,继续爬山。他终于爬到了山顶,趴在草丛中,四处瞭望。东方一片红晕,太阳在地平线下涌动着。山脚下,一队鬼子,正在列队,有马在奔跑,有炮车在移动。也不知道是要去追赶突围的八路,还是要来搜山。后山的村子里,有炊烟升起。

炊烟使他更觉饥饿。一天没吃东西了。但是,怎么知道那个村子里没有敌人?他朝地下看看。石头缝中,只见杂草,不见野果。他苦笑一下,停止搜索。再说了,即使有野果,也不知道能不能吃。莫说野果,就连蘑菇,他都分不清有毒的和无毒的。在家长到15岁,五谷庄稼,倒是认得,但未干过农活,从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打定主意,向村里走去。如果有人盘问,就说自己是学生。他身上有支派克钢笔,可用来换顿饱饭吃,还可以换身衣裳。他穿着学生服,借的。在部队里干了两年,不但没发枪,连军装也不发,成天穿着这身跟同乡借来的学生服。老乡要问,学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就说是逃难的。他这样想。一夜未睡,脑子晕忽忽,难以集中精力,做细致的思考。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他竟没想到:这座山,方圆不过十里,敌人包围,怎么会网开后山一面?他那些想当然的回答,可以蒙老乡,又怎能骗过敌人?于是,直到他被隐藏在村口一棵大树下的伪军哨兵抓住时,才想起自己是何等的弱智。真是饿昏了头!炊烟并不代表没有敌人!

他进了蒙阴监狱。

审讯官是个朝鲜人,中文很好,听他说自己是学生,就拿起桌上放的一本书,顺手一翻,问道,“臧文仲居蔡,山节凿棁,何如其知也”,怎样解释?他答道,这是《论语》里孔子的一段话,意思是,臧文仲养了个大乌龟,还使用了祭祖庙里的装饰,这怎么能叫聪明呢?
他小学上的是他大哥他们村子自办的学校,不很正规,新学旧学都学一些,背过《论语》。

朝鲜人点点头,说,嗯,你脑袋瓜子还算聪明,不上学,跟着共产党,瞎跑个什么?你是不是共党分子?

他说,不是,连军人也不是,逃难时被抓了壮丁。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说,您看,就穿着这身衣裳被抓的。

朝鲜人没再细究,问,那之前在哪个学校?

他答:河北第一师范体音艺术班,天津。
朝鲜人点点头,又问:家里是哪里的?
他答:河北泊镇双狮赵,一双两双的双,狮子的狮,赵钱孙李的赵。
朝鲜人问:家里是干什么的?
他答:种地,我家有一些梨园。他没说还有几百亩地。

朝鲜人挥挥手。旁边站着的士兵把他押回牢房。

牢房里关着的,大都是山东人,土头土脑。日军扫荡,拉网合围,看起来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但因兵力少,网眼很大,真正的八路,拉不住几个,拉住的大部分是逃难的农民。那时候,即使是八路,或者国军,被日本人俘虏了,也死不了,只要你不承认是共产党员。这是狱卒郭殿甲私下里叮嘱他的。老郭喜欢他的聪明,认他作了义子,也就是干儿子。

是年12月7日,日本突袭珍珠港,对美国宣战。监狱组织了庆祝晚会,有酒有肉。犯人合唱日本歌曲,他吹口琴伴奏。又持二胡,自拉自唱一曲西皮流水。大出风头。之后,警务系长,监狱头头,就把他收作勤务,刻图章,做假发票。

次年2月,警务系长告诉他,潘汉年和汪精卫谈判达成的协议,因为参加抗日活动被捕的,只要不是共产党员,情节不严重,愿意悔过自新,都可以释放。他写了悔过书,按了手印,警务系长便放他出了监狱,并预祝他过个好年。

再过三天就是春节。自77事变,他已经五年没在家过年了。寒风呼啸。他走在蒙阴街头。刚在监狱里吃了午饭,倒是还不饿,也不怎么冷。那身学生装还穿着,外面是老郭送给他的棉大衣,狱卒值夜班穿的。只是身无分文。如何回家?此地离家,有600里路。在山东纵队的时候,被日本人追着,一夜可以跑200里。以这个速度,三天就可以跑到家。他试着跑了几步。不行。大衣太厚重。腿脚不灵便了。被江华打成托派,关了一年监狱,然后又是三个月的日本人监狱,成天蹲着,他跑不动了。再说,也没有良民证,路上遇上盘查的,说不清,道不明,弄不好又给弄到监狱里。他排除了走路回家的可能。

经过一个当铺,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去,当了大衣。对不起了,郭大爷,他这么想着,抱着肩膀,哆嗦着走出了当铺。他走到汽车站,买了到家的车票,还剩了点儿零钱,都在车站旁小摊上买了煎饼,小米面的,满满一大包。爹年轻时到山东贩过梨,喜欢吃这东西,卷大葱,沾黄酱。爹把自家种的鸭梨贩到烟台,把烟台苹果贩回家乡,赚了钱,然后买地,就这样,慢慢地发了,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

爹自己这样辛苦,但他从不强迫三个儿子跟他学种地,侍弄梨园。儿子们要上学,无论什么学,他都随他们,给他们钱,多少钱都给。至于儿子们在学校里学些什么,干什么,他不怎么过问。

车到泊头,已是腊月三十的下午。他下了车,手里拎着一大包煎饼。家在乡下,还要走半小时路。天上飘着微细的雪雾。一些小孩在放鞭炮。他裹紧身上的单衣,跑了起来。

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他走进大门,看见娘从厨房出来,走到柴堆前抱柴禾。他叫了声“娘”。娘直起腰,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眯眼看他,没有反应。他这才想起,娘眼睛近视,天暗更看不清。他走过去,接过娘手中的柴禾,大声说,我是孝章!喉咙一阵发紧,眼睛发热,说不出话了。娘的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用手摸着他的肩膀,说,是孝章啊,孝章回来了!长高了!咋穿这么少?他爹,快出来看看! 儿啊,咱快进屋!玉梅!玉梅!快,给孝章拿件棉袄!

屋里热烘烘的。一屋子人。他把煎饼放在桌上,那上面已经摆了一些过年的酒菜。他摘下雾蒙蒙的眼镜,穿上玉梅拿来的棉袄,又拿起眼镜,一边用衣角擦拭,一边问候,爹,大哥,大嫂,怀里抱着个婴儿的二嫂。是个男婴。他摸了摸婴儿的脸蛋,嗯,长得像二哥。忽然想起,问,我二哥呢?

二嫂落泪。爹看看大哥。大哥说,关在沧州,日本人监狱里。已经托了在县保安团的朋友,在想办法,可能得花些钱。

爹摇头叹息,说,你们兄弟仨,倒有两个蹲了牢房。这年头,咳!抗日呢,按说大家都有份,可是那碗饭,真是你们几个吃得了的吗?!

他想到当初自己的一腔热血,被那个狗日的江华弄成托派,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人不人,鬼不鬼的,只觉前途渺茫,垂头丧气。

玉梅端来了饺子。大哥举起酒杯说,世乱遭飘荡, 生还偶然遂。二弟离家五载,投身抗日,虽未建功业,且遭冤枉,二番牢狱,但今日能全身而归,毫发无损,已属万幸,妻孥怪我在, 惊定还拭泪。邻人满墙头, 感叹亦歔欷。爹,娘,你们想开些。

一家人,心神不宁,吃了顿年夜饭。

夜里,和父母说完话,商量了种种救大哥出狱的办法,他回到他和玉梅的房间。玉梅已经睡下。他犹豫了一下,掀起被窝,钻了进去,靠着她,躺下。她大他五岁。五年前,结婚时,他14,她19。父母包办。他反对。在家时,一直对玉梅很冷淡,对房事,他毫无感觉。现在,他回来了,十九了,大小伙子了,又在部队的那些兵油子里待过,对男女之事,耳闻目睹,有了强烈的需求。玉梅那双小脚,虽然仍使他心里觉得别扭,但在生理上,他已经无法拒绝女人,任何女人。他爬进玉梅温暖的怀抱。一阵抽搐,一阵销魂。他躺下,悔恨,知道自己完了,一辈子过不了女人关。抗拒身边这个女人,一个24 岁成熟女性的雪白、温暖的胴体。他爬上玉梅雪白、温暖的胴体。,进入,一阵动作,射了从未有过的快感

她与二哥的关系。

春节过后,他到天津日本租界正文日文学校学习补习日文。老师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日本老师都是女的,对人很好。日本话不用学,过了三年用不着。考沧县师范,以最后一名录取。学了一年多。到后休学。开展治安运动,献铜献铁。

1943年冬-1946年冬,南通工学院。汪精卫政府,军阀刘项图办的。实际上是军官学校。学八大教程:通信、筑城、测绘、国际公法、爆破、交通、战略战术、兵器学。体育过不去挨打,教官捶胸脯,但不重。军队卫生。不交学费,食宿免费,伙食很差,尽拉痢疾。学了三年,直到1946年。日本投降,新四军接收。当测绘组长。

1946年冬天(年末的冬天?11月,12月?),回家。泊头已经解放了,部分土改。树已经分了。父亲已死。住了几天。没法上学了。找不到工作。工兵12团在天津招兵,小佳父亲主持。他是工兵12团(等于师的编制)副连长。他报名,考了测绘员,去了东北。考了测绘员,从锦州一直到四平,建桥。接济博生他们的学习。在东北期间,认识小佳父亲。我从来没想过回来。我回来干什么呢?回来再咬人?

对于土改,原则上,他并不反对。他15岁就进了抗战学院,学习马列主义经典,唯物史观,辩证唯物主义。他相信剥削有罪,耕者应该有其田。可是,实际的土改,竟是这样残忍,这样毫无人性。爹被气死。娘被赶出家门,带着孙子和孙女,一个四岁,一个二岁,三口人挤在一个窝棚里,夏天漏雨,冬天透风。大哥没了钱,关闭了学校,在家失业。

他仍睡在他原来的房间里,但如今已成了借住,那间房分给了一个佃户,户主是他儿时的伙伴。他们一起玩耍,一起上学,在他大哥开办的学校。他读书过目不忘,他的伙伴却无论如何也记不住。如今,他在自己的家里寄人篱下。历史在嘲笑他,也在嘲笑历史。

玉梅没地方住,回了娘家。那里还没解放,没有土改。但他不想去找她。他决意离开。家里没他什么事。他不会种地。也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学上。

就此一别,60年间,他再也没回过家,直到84岁,行将就木。家乡是他永远的牵挂,永远的伤痛。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84岁生日那天,他觉得他要死了。必须回家去告别,向那块土地,向他家的坟地。

60年!沧海桑田。村里已经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人认识他。甚至也无人听说过他。他在曾是自家的房前伫立,在曾是自家的梨园,田地里蹒跚,时不时神经质地笑笑。他也只能笑。不笑,未必还能哭?60年,他早已欲哭无泪。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是甜?还是苦?这个时代,翻天覆地,毫无道理可讲。如果说,他爹剥削有罪,所以要革命,要“分田分地真忙” ,那么,当年分了他家地的佃户的孙子,现正占着他家的坟地,盖了厂房,也在从事剥削,并且合法,受到政府保护和鼓励,又如何解释?难道历史,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吗?他读遍历史,还没有看到任何历史的昨天,像今天这样毫无道理可讲。宋江杀人越货,他知道自己是强盗;共产党杀人越货,却标榜自己是人间正道。面对这样蛮横的理论,这样强大的现实,他只觉得自己渺小如一粒沙,一叶浮萍,无力抗拒,爹在地下有知,不会怪他无能的。天地倾覆之下,人何以堪?情何以堪?

二哥从东北来信,告诉他东北内战,经马歇尔调停,已经停息,亟需建设人才,他在家里既然无事可做,不妨到东北碰碰运气。他就乘车去了锦州。到国军工兵12团考了测绘员,从锦州一直到四平,建桥。那些桥,都是共产党部队在四平1946年5月战败后,北撤时炸掉的。历史在跟他开玩笑。抗日的时候,他在山东八路军,参加过炸桥。现在,他修理被共军炸掉的桥,而这些共军,正是从山东过来的八路。他密切注意着报纸上关于共军的一切报道。他不仅看到了当年那些熟悉的共军首脑的名字,林彪,罗荣桓,黄克诚,肖华等,而且看到了那个执意把他打成托派的江华。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个名字,眼前晃动着江华那杆没有准星的驳壳枪,黑洞洞的枪管,正对着他的脑壳。

八年后,他没有逃过命运的围剿,又一次被政治部的人审讯。审讯者问他, 你在东北,停战期间,是有机会归队的,为什么没归队?他说,因为江华也在东北。我从来没想过回来。我回来干什么呢?回来再咬人?

他在共军里呆过,现在为国军效力。他体会到,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共产党像个江湖帮派,国民党像个公司。帮派讲究忠诚,血统。哪怕找个打更的,也要把他的身世调查的一清二楚。公司则不管这些,只要你能把分派你的事情干好,不闯篓子,就不管你的出身。

他没有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他的长官,工兵12团的副连长,沈世光,赏识他,介绍他去投考南京工兵学校。副连长就是那所学校毕业的,认识那里的老师。这样,在东北待了半年后,1947年夏天,他拿着工兵12团的介绍信,到了蚌埠,考入设在那里的南京工兵学校,学习国防工程建设,课程有高等数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土力学,要塞建筑等。只学了一年,1948年11月,淮海战役爆发,学校搬到南京,后搬到上海,后湖南醴陵零陵

19499(父亲记忆有误),1949年8月4日,程潜通电起义,我们在醴陵零陵跟着起义。程潜发遣散费,都发的银元。

我又回到迁到桂林的工兵学校。醴陵零陵到桂林200公里。

1949年10月14日,共军陈赓部占领广州。国民政府垮台。

1949年11月22日,共军4野41军占领桂林

1949年11月。工兵学校在桂林被陈赓部队接收。

学校被共军接受之后,自己何处何从,他在犹豫。从1947年11月到东北开始,他就在躲避中共。1948年10月初,他在报纸上读到消息,锦州被围,他为工兵12团的朋友们担心,也为自己庆幸,因为沈世光的帮助,能来蚌埠读书,离开了东北。14日,锦州陷落。他黯然神伤,不知道沈世光是死是活。半个月后,徐州战事又起,黄百韬兵团在徐州以东100公里处的碾庄被山东共军围困。10月22日,黄百韬兵败自杀。11月16日,共军刘伯承部攻占宿县,前锋逼近蚌埠。他随工兵学校迁到了南京。19494月20日,共军渡江。他又随工兵学校迁到了上海。5月,在共军对上海合围之前,又撤到湖南零陵。后来又南下到了桂林。如今,整个工兵学校都被一锅端了,他孤身一人,还往哪里跑?从报纸上看,琼州半岛还在国军白崇禧、薛岳部控制下。可是,柳州已于11月25日陷落。往南去的路断了。再说,即使穿过了共军占领区,到了国军那边,谁也不认识,哪个部队肯收留他?没人收留,吃饭问题都没法解决。

他想到沈世光。辽西会战已结束一年了。沈世光如果活着,很可能回他老家,云南大理。他在大理有房有地,一个老婆,两个儿子,没有理由不回去。沈世光对他有救命之恩,是他的长官,比他有办法。找到沈世光,就有活路。当然,他也想到最坏的情况,沈世光死了,或找不到他,那么他还可以相机从云南去缅甸。他下定决心,去云南,找沈世光。

正好,这天,共军14军李成芳部到工兵学校来挑人,问谁愿意随军去云南,负责勘测,修路,架桥。他问来挑人的军官,14军是哪个序列的。那人告诉他,属于二野,刘伯承、邓小平部,就是原来的129师。他问宋任穷长官还在吗?那人告诉他,宋任穷在川北,也是二野的,也要开赴云南。他就跟这个军官走了。

军官带他到了14军司令部,参加了正在进行中的广西战役,1949年11月6日-1949年12月11日。广西战役结束后,14军集结于南宁、永淳、武鸣地区,准备向云南进军。1950年1月20日   14军以42师为一路,经百色、曲隘、丘北、路南;以军直、40师、41师为一路,随兵团直属队,经百色、安龙、兴义、罗平、陆良向昆明进军

在盘江架桥。渡过之后,乘司令部的汽车,进入云南。卢汉已于12月9日通电起义。

自从37年离家,十二年来,他跑了半个中国,基本上都是南来北往垂直着跑,从未像现在这样,一直往西。云贵两省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地形陌生,文化陌生,天气陌生,心情也陌生。重新回到共军,他既熟悉,也陌生。共军的组织和文化,他仍然熟悉。装备上,共军鸟枪换炮。抗日的时候,行军经常是在夜里,屁股后面跟着鬼子伪军,情急时,鞋掉了,都不敢捡,光着脚板跑。如今,乘着美制十轮大卡车,大白天行军,耀武扬威,浩浩荡荡,烟尘蔽日。贵阳先于桂林,早在11月15日即被共军刘邓部占领。14军此次向西,穿越贵州西南部,未打一仗。

1950年2月初    40师到达贵州安龙地区。1950年2月13日    40师进抵云南罗平。1950年2月20日    40师和41师随兵团直属队,在陈赓司令员、宋任穷政委的率领下,参加了昆明入城式。继而40师担负起昆明市警备任务,军直、41师、42师亦进驻昆明地区,40师、41师驻昆明东郊巫家坝,42师驻呈贡一带。1950年3月,14军军部移驻云南大理。

三月的大理,春暖花开。他在14军军部已经五个月了。工作很忙,很有成就感。他独当一面,全权负责设计和督造营房、堡垒和要塞。他还当老师,给参谋们讲课,一个人教授所有的建筑学课程,很受军长李成芳和师长梁?的器重和赏识。逃跑的念头日渐消散。夜深人静时,他很少再默念勉从虎穴暂栖身。但他仍然看不见前途。他知道,共军不是久留之地。他的历史一定会被清查。托派问题一定会在被拿出来审查。但对这个问题,他心里已经有底。他曾侧面地,问者有心,答者无意地问过军长李成芳,托派是什么。军长说,什么也不是,无中生有,冤枉了许多人,都改正了。军长反问他,咦,你怎么知道有托派?他说,学联共布史时,教员说的。但是,他仍然惶恐。因为,托派虽然不是个问题了,但他当年的逃跑,特别是被伪军俘虏,入狱,出狱,肯定会被当作严重问题来审查。弄不好,定他个叛变投敌,叛徒,枪毙他,也是可能的。所以,首长越是欣赏他,信任他,重用他,他的罪过感越重。潜意识里,他把现在的首长特别是梁师长当作知己。士为知己者死。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几经打听,他到了沈世光家。进门的这一刻,他当然不可能想到,他今后60年的命,就是在这个星期天的早晨,进门这一刻,被定格的。

迎接他的,是个年轻女人,丰满,皮肤白皙,烫着发,笑脸盈盈。

是沈世光的妻。他在照片上见过,有些印象,记得是个漂亮女人。但眼前的她,令他分外自惭形秽。他总认为自己长得丑,在女人面前没有信心,虽然算是结过婚了,但每次面对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他总要手足无措。在锦州时,沈世光带他去舞场,还笑话过他的笨手笨脚。

她告诉他,沈世光还活着,但没回家。辽西会战被俘释放后,留在那边,没回来。他在那边成了家,写来了休书,不要这边的家了。我才不希罕他呢!他不要我?哼!我还不要他呢!!女人恨恨地说。

沈世光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轻易得到漂亮姑娘的青睐。这些他知道,也很羡慕。但沈世光在东北又结婚成家,他却不知道。应该是他离开锦州去蚌埠读书后发生的事情。作为国军军官,沈世光原有妻室,又娶妻室,是不合规定的。只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大家命都难保,谁还管这些小节?再说,也是那时的风气。国军接收了东北的大城市,接收了工厂,接收了铁路,也接收了人高马大,粉白脸的东北姑娘。许多长官换了时髦太太。就跟现在共军得了天下,进了城,当官的都忙着把农村糟糠老妻换成女学生爱人是一样的情形。他望着眼前的女人,打量着这青砖瓦顶的两进大院,想着东北天寒地冻的阴霾,大理四季如春的明媚,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不能理解沈世光的选择。

他告诉女人,他认识沈世光是在天津。沈世光招兵,他报名考了测绘员,跟着沈世去了东北,以及他离开工兵12团后的事情,南京工兵学校,桂林收编,现在大理城周围搞测绘。说话间,就到了中午。他告辞,回三塔寺随军学校食堂吃饭。

下午备课,坐在寺庙的一间屋里。三月的春风从窗子吹进来,他有些魂不守舍。女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女人了。老家的玉梅久没音讯。他也不愿打听。14岁就跟女人结婚,现在想来,简直是个笑话,说出去都觉得丢人。再说玉梅不识字,还是小脚,简直土得掉渣,跟沈世光抛弃的女人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上午听她说,她在永州零陵普爱高级护士学校毕业,现在大理惠榆小学教书,是教导主任,还是六年级的班主任。惠榆小学是教会学校,英国圣公会主办。周末做礼拜的时候,她去教堂弹风琴,带领信徒们唱圣歌。这样的知识女性,和煦,明净,如大理三月的春风,白皙的皮肤,耸起的乳房,他没法不动心。

可是,理性告诉他,不能迷恋女色。他总是要逃跑的。跟着个女人,一不小心,弄出些孩子来,如何跑?再说了,那女人本身就拖着两个孩子,会不会跟他跑,还很难说。她说过,她喜欢解放军。她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军队,一住下来,就帮老百姓挑水,打扫院子?此事不能想,他对自己说。然后,定定心,认真看起课本来。

课本是《简明测量学》,他自己编写,自刻钢板,自己油印。工兵学校的那些课本,因为一再逃难,早已扔掉,现在编写课本,全凭记忆。好在测量学的理论和公式没多少,主要是动手操作,水平仪,塔尺,图上作业,只要给学员讲清楚基本原理就差不多了。

可是,他不知怎样追女人,尽管他有老婆。

借口,附近测量,顺便来看看。满城测量

下一个周日,他又来到沈世光家。带4岁的小孩玩。

他们去爬苍山。石阶上写着,前面有土匪。他给她讲了在去醴陵的路上遇到土匪的故事。

土匪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说,天这么热,还做啥戴帽子?脱了!他脱下帽子,几块银元滚到地上。土匪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摘下他的眼镜,拿到自己眼前瞄瞄,又还给他,说,兄弟,知道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也不容易,把银元捡起来,藏个更好的地方。土匪挥挥手,一声唿哨,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林间。

木炭。部队上严。52年走的。14军登马交界建营房。骑马半月,10天,不能走了。遇师长,说不要走了,要调北京了。

为什么要离开大理?不走不行?军委调令就这么厉害?不能说家里不愿意走?

他带她来到老家,泊镇。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对她说。怎么开始的?在一家饭店?泊镇那时(51年)还有什么人?

几年不在家,怕遇没不在家。送表。有关系之前没送。穿衬衣。下午。周日。很成功。去过村子,请人洗澡。二大娘叔伯嫂子。公公

玉梅和他有个孩子。扇扇子扇死了。奶奶说玉梅没有云气。玉梅到北京来看小云,说来看俺的孩子。

北门,三塔寺,,惠榆小学,圣公会。后来生下你和小玉,他加起来没抱过10次(为什么?)。沈世光没来信。路过泊镇。抱着小云就走。他哭了。几次。她可以再回云南。

她一个人的时候,别人都高攀不起。6个班,幼儿园。6年级的班主任。

一个少妇,从楼上窗子探出头来。正是照片上的那人!他顿时

少妇走下楼,牵着一个男孩,笑盈盈的。她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就在14军军部,当参谋,以前在工兵12团,沈连长手下当测绘员。他问,沈连长没有从东北回来吗?她说,没有。去了东北就没回来过。

他与她的交往:弹琴,唱歌,郊游(登苍山,庙,土匪),三塔寺,蝴蝶泉,临洱海。

到程潜处报到路上,遇到土匪。

大理的美在三月,因为有三月街热闹的盛会,有蝴蝶泉边金花与阿朋的热情对歌,有轻风吹拂下的洱海和阵阵细雨后的苍山,所以要到大理,最好选择三月。大理白族三月街是云南省遐迩闻名的物资交流大会和白族人民的传统盛大节日,每年农历三月十日至二十一日在大理古城西举行。到了三月街的时候,整个一条街变成了集市,还有歌舞表演简直被围的水泄不通。

北门,三塔寺, 教会学校,惠榆小学,圣公会。

嘴笨。不磕巴。话少,脸一尺长。早上10 点,下午3点,也问人吃饭了没有。戴眼镜。不知道

第一次见面,是个周日。她带儿子回沈家。他来找沈世光。她对他印象不好,觉得他脸有一尺长。

他是沈世光到天津招兵招到东北去的。工兵12团。可能是热河承德被俘,也可能在锦州。解放后还在林业局工作一段时间。经常到学校,带着小东走。 看这人还不错,文笔也不错。妈妈25、6岁。沈世光写信给县政府,要求离婚。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12块大洋。一块表,瑞士表。部队里发的。还发了一只派克钢笔,给了东北大爷。手表给妈妈。有关系以后。同事看不上他。问大几岁。其实只大半岁。他是供给制,没钱。一分钱也没给过她,更没买过花。

到东北看大爷。三轮车看大爷。萧老师,我们早给你介绍。一大院子房子,有个水磨。“水碓”。楼上楼下12间。沈世光仁义。不找男人,也过去得下去。高级护士学校。教导主任。后来生下你和小玉,他加起来没抱过10次(为什么?)。沈世光没来信。路过泊镇。抱着小云就走。他哭了。几次。她可以再回云南。

她一个人的时候,别人都高攀不起。6个班,幼儿园。6年级的班主任。弹琴唱歌。孤儿。教会有牧师。基督教,圣公会。教会给钱。外国人捐助。战乱时期,外国人都走了。一个牧师,安徽人,姓猴。解放后挨批斗。学生打电话告诉。

她主要是看他对孩子好,文笔不错。他经常给她写短信(什么内容?相当于现在的email),交到学校。他嘴笨。

他与她交往7个月后,她于1950年10月怀孕。1951年7月18日,生下小云。

渡盘江,架桥。我随14军司令部坐汽车进云南。宋任穷此时在川北。陈谢兵团。我当教研组长,自己写讲义。

不要在家呆着,那里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在部队时,他靠自慰解决问题。

爹说,不行就卖些地,赎出来。

是大东亚战争纪念日吗?。

大东亚战争纪念日。我正在日本监狱中

终于自由了。

与其当俘虏,或者回到部队,他宁愿。白天已经看好了方向,他朝刚才响枪的相反方向跑,那个方向,就是家的方向。他要回家。出来三年了,他还没回过家。家里有爹娘,还有媳妇儿。爹娘给选的,叫玉梅,大他五岁,他14岁那年成的亲。他不喜欢。

他跑下山。18岁。

我看着这位他昔日的情人,为他痛惜。怎么可以和这种女人媾合?男人,真的就要这样贱?就因为裤裆里夹根棍?

沈世光也许回了大理。他收到过沈世光在锦州陷落前给他发的信,告诉他,形势不好,锦州附近出现林彪的主力部队。万一不测,他在大理的家就托付给他了。他知道, 沈世光在锦州又娶了妻室。女方是大学生,沈阳人,比他在大理的妻子长得高一些。至于漂亮程度,两人差不多。沈世光一表人才,到哪儿都受到漂亮姑娘的注意。但作为国军军官,他原有妻室,又娶妻室,是不合规定的。只是兵荒马乱的,大家命都难保,谁还管这些小节?再说,也是那时的风气。国军接收了东北的大城市,接收了工业,接收了铁路,也接收了东北女人,许多长官都换了时髦太太。但如果沈世光还活着,等仗打完了,世道太平了,早晚也得办离婚。婚礼那天,他对他这样说过。

写他与她的相会,相交,他的矛盾,逃还是不逃。不逃,就必须写床戏,性的吸引。他最终发现,性比意志,比主义强大。并要为此,付出终生痛苦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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