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幸福的家庭里各有各的不幸——作者题记
Psychologies (n°12 septembre 2011): Mettre sa vie en récit dans un roman autobiographique, c’est une façon de la mettre à distance?
Amélie Nothomb: Virginia Woolf dit qu’il ne s’est rien passé aussi longtemps qu’on ne l’a pas écrit. Qaund j’écris des choses qui me sont réellement arrivées, c’est moins pour m’en délivrer que pour qu’elles aient enfin eu lieu. Bien sûr, je les ai vécues, je m’en souviens parfaitement mais il manque quelque chose. C’est au moment où je les écris que j’ai l’impression de les délivrer le plus fort, avec le plus d’émotion. Dans l’immédiateté des choses, il y a une dimension que je n’arrive pas toujours à atteindre.
构思:
写什么:一个家庭,由幸福到痛苦,再到幸福的过程。没经历过痛苦的幸福不算幸福。
夫妻两人,千方百计,浑身解术,一往无前,历尽艰辛,跳下油锅——比利时。
孩子来到家,引起歧视,嫉妒,偏心,但最后,大家都接受了她。她很幸福,人人都很幸福,尽管各自的心底里带着各自终生的痛楚。
一句话归结:姜明获得了一个历尽痛苦的幸福之家。这一历时30年的漫长过程的每件小事都和这个幸福之家的形成相关,是必不可少的一砖一瓦。它们的集合构成了一部伟大小说,从没人写过的。
要写什么:伟大,崇高,与低下,卑微,自私,无可奈何,这样一些矛盾情结的纠结,而纠结的纽带,就是爱,非亲非故的爱。人这么聪明的动物组成的社会,如果没有这种非亲非故的爱,是不可想象的,肯定早已自相残杀尽了。因而,完全可以设想,未来社会,即使女人不再生孩子了,孩子的制造完全工业化了,所有的家庭都是非亲非故的组合,但人类社会仍然充满爱。这也是耶稣的伟大之处,他发现了爱(爱我同类,而非血缘)。中国人发现了恻隐,孝,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人物:
一家四口:
夫:姜明。
妻:许燕
男孩:许维。
女孩:玉芳(本姓牛,牛头山市孤儿院给起的名)。
其他人物:
许燕妈
许燕弟,弟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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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妈妈,你在哪?”
许燕在一份收养文件上刚签完字,就听走廊里传来一声喊叫,那样的稚嫩,好像路边早餐店里刚出锅的豆腐脑儿,又白,又嫩,又烫。她的心头一紧,又一软,泪水涌上眼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样被人需要,被人期盼。她赶紧与办公人员告辞,跑到走廊里,一把抱起那个女孩,紧紧搂在怀中,连连亲着孩子二岁半的粉团小脸儿,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站在旁边,之前一直陪着女孩的许燕的三舅妈,连忙找出纸巾,递给许燕。
这个孩子,许燕只见过两次,今天,和两年多前的一天。那时,孩子刚出生一个月,许燕和母亲两人,四只手捧着肉团一般软乎乎的婴儿,给她洗澡。第二天,许燕就回了比利时,进入漫长的等待。中比两国的收养机构之间,无数的文件往来,无数的公章要盖,无数的钱要花。两年半间,孩子住在孤儿院,与许燕隔着一万公里,根本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孤儿院里只有阿姨,张阿姨,李阿姨,没有叫妈妈的。在刚才来收养机构的路上,三舅妈对孩子说,她就是妈妈,叫妈妈。孩子看着她,迟迟疑疑地,学着叫了一声。她一定以为,个子高高的这位阿姨,名字就叫妈妈,就像她叫玉芳。孤儿院里,大家都叫她玉芳,玉芳。她不知道,“玉芳”前面还有一个字,牛。在孤儿院的花名册,以及所有那些收养文件里,写的是“牛玉芳”。牛头山市孤儿院的所有孩子都姓牛。
许燕牵着玉芳柔嫩若无骨的小手,走出收养办公室所在的灰楼,走下一层一层的楼梯,蓦然间,心头涌起尘封往事,一层一层,有的幸福,有的苦涩,有的悲戚,有的哀痛,……。
第一部
一、婚姻匆忙
许燕是1982年8月12日结婚的,仓促,潦草,因为姜明马上要出国留学,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走,但知道那一天随时都会到来。所谓结婚,就是两人去领一张结婚证。人家姑娘结婚,要请客,摆多少桌酒席,她结婚,一桌酒席都没有,更不要说婚纱戒指什么的,连新衣都没扯一件,只是领结婚证的当晚,两家人坐一起,吃几块糖,聊聊天,半个小时就散了。许燕对此也无所谓,尽管许多年后,每次想起,总觉有那么点儿遗憾,其大小不到一毫米,持续不到一毫秒。再说那个时候,许多人结婚都是那样。许燕的父母结婚更简单,将铺盖卷搬到一起就算结婚了。当然,也有更多的人结婚不那样。
她认识姜明有四年了,但真正谈恋爱只有八个月。这八个月里,在一起见面的时间,不到两个月。年初,姜明寒假回到牛头山市,来家见第一面,那种为谈恋爱见的第一面。之前的四年里,也见过几次,但都和谈恋爱无关。她和他是在1978年去武汉上大学的东方红轮上认识的。不是徐志摩在《偶然》里描写的那种认识,什么“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他没投影到她的波心,但她早就知道他,只是一直没见过。他们的父亲是同事,常来常往。但她父亲有许多这样的同事,都常来常往,所以姜明和世界上的其他几十亿人没有区别,为什么要见呢?没有理由。再说他大她四岁,并非同学,也不是街坊。
谈恋爱的感觉还不错,进度也很快。
第二次见面,他就吻了她,临江公园的山上,松林之间。两人穿着厚棉袄,坐在冰冷的大石头上,面前是浩瀚长江。此情此景中,他念了几首唐诗。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唉呀,她觉得他太有才了,心中便有什么东西化掉了,便没法拒绝他的要求。他要吻她。尽管他的个头儿不那么理想,只高她二厘米;人也不那么中看,一般吧,不丑就是了。再说人家是研究生,而她,大专生,差两级呢!她崇拜有学问的人。那些唐诗,她都没听说过,她只记得徐志摩的《偶然》,李白的床前明月光,还有鹅,鹅,鹅,白毛浮绿水,红掌划清波,但那是谁作的,她总是记不住。她和他都是文革时上的中学,课本里没有唐诗。没学过,她从没觉不好意思,但人家在中学也没学过,怎么就知道的呢?
第三次见面,在他家,一个小房间里,就他俩,门关着。他家人在隔壁房间里说说笑笑。他先说想看看乳房。她不忍拒绝,便撩起上衣给他看,羞得满脸通红。他看了一会儿,又说要吻那乳头,只吻一下。她心想反正已经给他看了,吻一下又能怎样?便让他伸过头来。真的只一下,蜻蜓点水一般。他没再得寸进尺,那天晚上,就到乳头。虽然只一下,十分之一秒,却如过电一般。那种感觉,太奇特了,23岁的她,从未体验过,后来也从未忘记过,好像那一吻就贴在了乳头上。
第四次见面,在他父亲的一个学生家。那家是柳州人,回去探亲了,房门钥匙就交给了他父亲保管。他们的事,实际上也算是他父亲撮合的,是他父亲把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亲自送交到她母亲手上的。那是在他寒假回来之前,已经知道考上了出国研究生。他在来信中说,他和她的专业,虽然不同,但就像两个圆,各自从圆心出发,相向而行,交汇以后,就成一个大圆。这个比喻,坚定了她的决心,不再理睬科里一个医生若有若无的暗示。那天晚上,他拿着父亲塞给的钥匙,带她到那个无人的房子里。他们坐在床上,膝头上盖着被子,说了许多话。她心里忐忑,有些害怕,不知道那晚将怎样结束。
忽然,传来敲门声。那家人回来了!比原定早了二天。他和她,在那家人友好关注的疑问眼光中,尴尬地,匆匆离去。分手后,她回到家,躺在床上,睡不着,莫名其妙地,感到失落。该发生点什么事的呀,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天,姜明就走了。先去了武汉,然后又去了广州,学法语。直到放暑假才回来。分开六个月,多少鸿雁往返,便倍加思念。再一见面,便有些小别胜新婚,干柴烈火的意思。他回来的第二天,下午,在她家,他俩就做了男女事。她母亲同意的。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悄悄地问母亲,姜明要做那事,还没结婚,行不行?母亲说,行,我看姜明是老实人。后来许多年里,每次做完爱,姜明都要唠叨,一辈子就开一次苞,还没开好。姜明的意思,是恨他自己27岁,还不懂做爱,紧张过度,勉强进去了,却不知道还该干点儿啥,就那么傻傻地呆着,当然也是因为她说痛,然后就那么窝窝囊囊地出来了,结束了,简直等于啥也没发生。幻想了多少年的男女事,揣摸过无数小说上看到过的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性描写,实际发生的,却是这般的毫无意思!更要命的是,从此背上了对一个女人不可推卸的责任,真是亏大了!许多年以后,姜明读到池莉的一篇小说,里面的男主人公做了类似的事情后,心情沮丧得想哭,姜明便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世上不是只他一人如此。
而许燕还好,对第一次倒没觉多少遗憾,只是痛,但也没啥好抱怨的,女人总要过这一关。那天晚上,他们在牛轭湖公园里,一条石凳上,相拥着,一直坐到深夜。她问他,心里什么感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很沉重。为什么?他没回答。她也没再问。那时,她总是有些怕他。
第二天,姜明就去了北京,出国前的集训。她送他到火车站,感觉就是不一样,他就是亲人了。虽然,等车的时间里,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说笑,她穿件白底蓝色圆点的连衣裙,单独坐着,没说几句话。
两个星期后,姜明从北京回来,买了个手风琴,用去了一半的出国置装费,280元,二手货,还有一本《怎样拉手风琴》。他对她说,很容易学的,每天拉拉,可以解闷。当天晚上,在她家,她的房间,单人床上,蚊帐里,他们又做了那事。这次成功了。第二天下午,他们去领了结婚证,晚上便住到了一起。新房就是她的房间,只是后来添置了几件家具,一张大床,一个五斗橱,一张写字台,四把折叠椅,用了姜明父母给的800元钱。这也就是他们结婚,双方父母的唯一花费。这几件家具,30年来,她母亲一直在用着,保养得很好,只是光泽有些旧了。她每次回去探亲,都从那些暗淡的光泽中看出一些往日的温馨。人的年轻时光,懵懂无知,但在回忆中,总显得美好光明。
二、杭州相会
暑假过完了,该来的出国通知迟迟未来,姜明又得去广州。那边已经开学,传来消息说,班上有些人已经走了,去瑞士的,去加拿大的,剩下的人还得继续学法语。动身去广州那天,东西都收拾好了,午饭也吃过了,来送行的姜明父亲看看表,对姜明和许燕说,还有会儿时间,你们午休一下,等会儿我叫你们。姜明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想想也确实无它事可做,便和许燕进了他们的房间,关了门,上了床,一边亲热,一边听外间父亲和岳母在聊天。许多年里,姜明都忘不了这个情景,总觉有些难堪,有些滑稽。那个时候,他做性事,每次都很费周折,需运动很长时间,才能折腾出那可怜的几毫升液体,脏兮兮,简直可笑。天又热,一身大汗,还不能扇扇子,不能说话,不然就弄不成。许燕当然也没经验,以为做爱就是那样,谈不上快感和需求。她只是爱他。他要做,她便陪,哪怕板床再硬,压得再难受,也坚持到底。
时间到了,父亲在外面敲门,喊他们。赶紧起床,穿衣,拿了东西,众人一起出门,赶公共汽车去码头。街上的高音喇叭在放着《梁祝》,姜明就觉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压了个秤砣,喘不过气来。原来儿女情长,就是这种感觉呀,倒是从未有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他很小的时候,十岁吧,父亲就定义过他:这孩子,真是土匪!
姜明回到广州后,收到许燕的第一封信,就报告说,怀孕了,月经迟迟不来,乳房发硬,便去做了检查,结果阳性。姜明没感到喜悦,更多地是怨自己。并没打算要孩子。一直照着安全期做爱。也许就是那最后一次?怎么就没忍住不做?其实做也没什么乐趣。今后怎么办?他一点数没有。他一个月只有33元奖学金,在广州这种地方,将将够自己一个人吃饭,还不能吃好的,尽吃鸡皮,再添个孩子?自己27岁了,哪还好意思再靠父母?大学四年,一文助学金没有,全靠父母寄钱,每月30元。如今刚毕业,立刻拖上个孩子,必定还得靠父母?靠到何年何月?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十月初的一天,终于来了通知,令去比利时的姜明与其余九人,结束法语、英语学习,各自回家,整装待命,等候最后通知飞行日期和时间。姜明临走那天,上街买了些糖,给同学们散了,说暑假在家结婚了。室友俞靳剥了一颗糖放嘴里,腮帮子鼓了鼓,说,姜明,你开学来迟了,我就猜到你在家结婚了,哈哈! 他比姜明大一岁,已经结婚了,爱人是大学同班,在上海读研究生。他也到比利时,但这次通知的十人名单里没有他。
姜明到电话局给许燕打了电话,说北上回程,他在杭州停下,让许燕请几天假,南下到杭州,他们在杭州会合,玩几天。许燕没到过杭州,姜明去过,1977年初。那时他还不认识许燕。
姜明乘的火车到达杭州已是晚上7点,天完全黑了。姜明下了车,在站台昏黄的灯光里,随着人流往站外走,想,光线这么差,一会儿怎么看得清许燕在哪里?电话里也没说好到了杭州火车站,两人在哪里碰面。火车站这么大,人这么多,到哪儿去找?这么想着,走着,经过一个拐弯,背后忽然“砰”的一声,被包之类的东西砸了一下,力道还挺大。姜明一个趔趄,赶紧站住,回头,以为是哪个性急的下车乘客撞的,正欲理论,却见拐弯里闪出许燕,穿一件粉红色的水洗沙春秋装,一张笑盈盈的脸,正对着他,两颗可爱的虎牙!两人便抱在了一起,贴上了嘴。原来许燕下午就到了,找好了旅馆,买了站台票,跑到站台上来等候。
旅馆离火车站不远,出站往右手,沿大街一站路,两人说说笑笑便到了。进了旅馆,进了房间,放下行李,姜明忽然想起一个要命的问题,忙问许燕,我俩一个房间,你带了证件吗?许燕答,带了,带了。拿起手袋,掏出大红的结婚证,和一张纸,说,你爸还到单位给开了张介绍信,你看看。姜明展开介绍信,只见上面写着:“兹有我公司出国研究生姜明与妻子许燕出差杭州,请予方便。1982年10月9日。” 日期上盖着朱红的圆形印戳。
姜明放下心来,坏笑着说,不然的话,设想一下,咱俩正干着好事,公安局半夜查房,捉个现行,又没证件,麻烦大了。许燕扬起手袋,照着姜明又打了一下,笑骂道,你总没正经,什么事都往那上面想!姜明按住手袋,就势一拉,抱许燕入怀,道,小别胜新婚嘛,分开整整一个月,想死你了。便要做那事。衣服脱了一半, 姜明又想起 一事,忙停下,问,你怀孕了,做没事吧?许燕说,我问我妈了,我妈说没事。不过我说你可得悠着点儿啊。便悠悠地,柔柔地做了。做完,姜明起身,拿毛巾给许燕擦着,问道,那些小坏蛋,不会都射到孩子头上吧?许燕啐道,去你的!
收拾停当,两人躺着说话。姜明看看房间里的设施,有沙发,茶几,便问,这要多少钱一天?许燕答,7块钱。你爸给的地址,说这家旅馆好。姜明道,爸爸说好,是因为出差,花公家的钱,咱们自个儿掏腰包,还是找家便宜的吧。今天太晚了,明天换一家。一般也就两三块钱一天。
三、钱塘观潮
第二天一早,他们结了帐,出了旅馆,一路往火车站走,寻找便宜旅馆。一直走到火车站,还没找定,倒是看见一个告示,“海宁观潮”,写着车次,很多。姜明说,就去海宁观潮吧,到那边过夜,小地方,肯定便宜。便买了下午靠近傍晚的车票,这样在杭州还有一个白天可玩。他们把行李寄存了,然后去了西湖,龙跑泉,一线天,灵隐寺。岳王庙里,见到人群里的跪着的秦桧,铁黑,身上许多白色的唾沫,还有人不断地往上吐,看着犯恶心,赶紧离开。经过西湖边的一家饭店,菜牌上写着西湖红烧鱼,想想兜里的钱,算了。到一家小吃店,买了几个包子吃下。然后上了六合塔。登高览胜,面对着窗外的钱塘风光,无限江山,姜明便觉心里有诗意在涌动,正在琢磨,就听身边的许燕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姜明,你要是有一天,不喜欢我了,就跟我明说,我会知趣,走开。姜明觉得莫名其妙,哪儿跟哪儿啊?便忙说,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不喜欢你。他见周围无人,便一手抱住许燕,一手摸住奶,亲嘴。许燕拿开他按在胸前的手,嗔道,小心,有人来,下次轻点儿,人家乳头疼!
下了六合塔,他们回到火车站,取了行李,乘上车,只一刻钟便到了海宁盐官镇。正值钱塘江大潮期间,成群的游客。他们跟着下车的人群走,一路听人说,学校都空出来了,通铺,一块钱一个人。还没走到,有个农民模样的人截住他俩,说可到他家住,单间,两块五,就在附近的村里,走路去看潮,只要十分钟。姜明看看他,面相倒还老实,便对许燕说,去学校睡通铺,两人要两块钱,还是去他家合算,单间。许燕看看姜明,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觉得好笑,一夜分开都不愿意,老想干那事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他俩都下过乡,了解农村。
跟着那人,七拐八弯,进了一家,泥墙瓦顶。那人带他们进了左边的卧室。一张竹床,罩着蚊帐,倒还干净。床边一张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一些照片。看上去,这应该是房主人的卧室。收了钱,那人便走了。他们关上房门,发现门后是个粪桶,直径有50公分,高达膝盖,泛着臊味。这也很熟悉。插队时,就是这样,粪桶在屋里,成天发臊,只是时间长了,习惯了,闻不到而已。离开农村已经好几年,不习惯了。但也还好。现在和许燕在一起,姜明这才明白,女人如何用那便桶。以前他一直想不明白。68年,他13岁的时候,跟母亲去看插队的三哥,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母亲是怎样在三哥房里已经积满尿的粪桶上小便的?男人可以站着,手把着那东西,往里面泚,女人没那东西,如何泚?现在看见,原来是半蹲着,挺费劲,需要点儿功夫。他搀着许燕小便的时候,心里在想当年的母亲,面对那满满的尿桶,可也曾这般费劲?这样一想,他便不禁在心里笑自己迂。半蹲着的许燕看他脸上显出的坏笑,问他笑什么。他没说。母亲在上,他不敢造次。他对母亲怀有最高最亲的崇敬,对父亲则要差很多。父亲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父亲。
夜里当然又做爱。只是那竹床很讨厌,稍一动就响,黑灯瞎火里,两人只好做爱如贼。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他们离开了那屋。路上已有许多人,都在往一个方向走,好像鲁迅在《药》里写的那样。他们也不问去哪里,只是跟着走。一会儿,便到了河边。半人高的堤墙前,已站了一溜人,逶迤而去,左不见首,右不见尾。他们在人墙里找了个位置站定,伸头往河面看,黑黢黢的。
站了约莫一小时。天已放亮。正在无聊,又没吃早饭,腹空更觉凉意渗骨,正在思量走了算了,忽听人墙齐声发喊,来了!来了!赶紧伸头看,只见天边一堵波浪,墙一般立着,翻滚而来,空中轰轰隆隆,仿佛盘旋着无数的飞机。须臾间,那堵波墙到了面前,一掠而过,堤下的水面陡然高了起来,泛着泡沫,转着漩涡。钱塘大潮,果然不凡!
四、深夜父至
从盐官镇回到杭州火车站,沿街走去,问了十多家旅馆,终于订下一个,离火车站远一些,只要三块五一天,还是单间,比7块钱的那家旅馆当然要破旧简陋,没有沙发,茶几,只有一张床,一个凳子,凳子上放着一个脸盆,旁边地下,立着一个暖瓶。这无所谓,有地方住就行,便宜就行。又走回火车站,取了寄存的行李,再走回旅馆,这么一折腾,便到了中午。到街边小吃店吃了些东西后,两人逛街。77年初,姜明来过杭州,还记得些地形和商店,便带着许燕穿街过巷,进出各种商店。最后啥也没买。也是没钱。就到了天黑。姜明对许燕说,旅馆上省了钱,吃上就不要那么省了,今晚咱们打牙祭,别老是馒头包子面条馄饨的,也去尝尝西餐,马上要出国了,还不晓得西餐是啥样儿,刀叉怎么个用法。但西餐在哪里,并不知道。问了几个路人,饭馆,打听到一家。杭州虽然名气大,但其实城很小,怎么都不算远,但待走着寻了去,人家已经打烊,凳子都腿朝天叠在桌上。姜明跟饭店经理一阵求情,说要出国留学了,还不知道西餐是啥样儿,别一出去就闹笑话,那人倒真好说话,居然开了恩,把凳子从桌上拿下,让他们坐了,摆上刀叉,又亲自到厨房给他俩端来了西餐,告诉他们,盆里是西红柿奶油浓汤,盘子里是煎牛排,吃西餐要先喝汤,后吃饭。许燕看看那汤,尝了一口,立刻犯了恶心,干呕起来。再看黑乎乎的牛排,更腻。姜明只好一个人吃。先喝些了汤,感觉像往嘴里倒糨糊,而且颜色可疑,绯红的,好像婴儿脸。接着吃牛排,用刀切开,原来是肉馅做的,无滋无味。这就是在外国小说里读到过不知多少次的牛排?老外一辈子就吃这肉馅饼?姜明简直不能相信。
回旅馆的路上,进了家小吃店,买了碗馄饨让许燕吃下,算是她的晚饭。到旅馆后,洗洗弄弄,就差不多快到半夜了。姜明伺候许燕先躺下,自己坐在床边,想些心思,就听有人砰砰地敲门,喊,101房间,有人找!紧接着,就有人推门进来了——门还没锁。竟是姜明父亲!姜明赶紧站起,未及说话,父亲便责怪道,你们换了旅馆,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害得我一家一家找!姜明赶紧问,爸爸怎么会到杭州来?父亲说,就是来找你们的!教育部来了通知,叫你立刻去北京报到!我特意请了假来,马上要赶车回去,明天还要上班。以后记着啊,旅行在外,换了旅馆,随时告诉家里!差点儿没误大事!你这孩子!说完,父亲掉头便走。姜明说,爸爸我送你。父亲说,不必,杭州我比你熟得多。便走了。
五、北京分别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父亲那天坐一天火车,深夜来杭州找他们,是姜明每次想到父亲,便会想起的事情。杭州虽然城不算大,却是旅游胜地,该有多少家旅馆?怎么这么巧,就给找到了?真有些不可思议。换个位置,姜明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会不会想到做这样的事情? 他觉得很难说。但是,父亲来找,并找到他们,确实是关键性的,因为第二天,他们便离开杭州,赶回家。第三天,便乘火车去北京。到了北京的当日去教育部,立刻得知,飞机就在次日上午10点!预定飞比利时的那十人,次日一大早,6点钟在语言学院门口集合上车,出发去机场。
从教育部出来,姜明两腿发软,脑子里一锅粥,全乱套了,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还以为会在北京呆几天,原打算在北京买一些带到国外的生活用品,听说国外什么都贵。这会儿赶紧进商店,可转了半天,最后只买了一双鞋带,其它的再也想不出来了。没法集中精力,也没心思,感觉千头万绪。到了国外再说吧,他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哪里都一样。出得商店,看看天,已经日暮西山,一个要命的问题是,今晚住哪里? 许燕坚持跟了来。已经在火车硬板凳上坐了一夜。怀着身孕。必须让她好好休息。可是,等他们赶到语言学院,却没有女生床位了。又不允许男女生混住。附近找了几家旅馆,都满了,乘公共汽车往远找的话,第二天早上来不及赶来。夜已很深了,他俩还在街上踯躅,惶惶然不知去哪里。最后,姜明想起父亲的朋友,李叔叔刘阿姨一家就住在语言学院附近。事到如今,也只有去麻烦他们了。其实先前也想到过的,但姜明怕麻烦人。这一点上,他像他母亲,从来不愿麻烦人,哪怕自己再困难。可是,许燕需要休息。他可以随便在哪里靠一夜,但许燕不行。许燕不是一个人,肚子里还有一个,昨晚已经在火车上熬了一夜了。只好硬着头皮,找到李叔叔家,敲门。还好,面对半夜不速之客,人家特别热情,不由分说,立刻支床,铺被,还说,咋不早来!姜明心里暖洋洋的。插队的时候,他常到他们家,那时他们是下放干部,住地离姜明插队的村子走路只要十分钟。
也只是小寐了几小时。第二天,5点钟,他们就千恩万谢,告辞李家,来到语言学院门前,集合出发地。黑影里,已经聚了一群人,有要走的,有送行的。大客车开到的时候,一对年轻夫妇抱在一起,哭了起来。那哭的男的穿着一件灯心绒春秋衫,深棕色,来自武汉大学哲学系。三十年过去了,那人如今还在那里,在当系主任,姜明偶然在网上查到。姜明倒是没哭,也没哭的意思。自懂事以后,他倒是常在电影院和看小说时流泪,但在人面前,只哭过一次,父亲的葬礼上。即使那次,也不是像这个未来哲学家、系主任的失声痛哭,只是止不住地流泪,说不出话而已。出国是多好的事情?多少人求之不得,为什么要哭?奇怪!姜明想。昨天下午被告知第二天要走时的那种似乎末日将临,两腿发软的感觉已经过去了。前面是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命运,姜明感觉到的,是面对未知的亢奋。
他带着这种亢奋,怀揣两块美金,在机场的一片混乱中,隔着人群,挥一挥手,告别了送行的许燕和三哥,走在最前面,领着同行九人,进入海关。那两块美金,还是昨天下午,教育部研究生司出国处的主任——他至今记得他的名字,汪董礼——发给他的,说是上厕所用。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汪董礼。第一次是在广州,汪董礼从北京飞来,给他们班讲出国的程序,怎样联系学校,一些须知。汪董礼给了他两块美金后对他说,这次旅行,他是领队。姜明感觉奇怪,那九人上的大学都比他好,北大的,武大的,交大的,复旦的,他也不是党员,也不算能说会道,从未当过领头的。那九人里,有是党员的,有比他灵光的,有在大学当过班长的。但他的年龄在这十人里最大,少则大几个月,多则大三岁。可能是这个原因吧?姜明想,并心生哪么点儿他也知道该有些羞耻的得意,因为当了一回出国领队。
他当十人领队进入海关的那一刻,他还不知道,根本没法想到,迈出国门的这一瞬间,便定格了他和许燕的一生,那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收养玉芳,都不过是这一瞬间,迈出的这一步的无限延长而已。人的一生很漫长,但关键性的,往往只有一步。这些,姜明当然都想不到。他那时虽然知道柳青,知道有一部《创业史》,却不知道柳青说过这样的话。再说,知道了又怎样呢?人不可能把每一步都想清楚了才迈出,还不说能不能想清楚,即使想清楚了又能怎样。他只是觉得兴奋。机场内,一切都那么新奇,这不是他原来能想象的世界,不是他的世界。插队的时候,他有时在田头读读英语。那个时候,他最大的奢望,藏在心里不敢跟人说的,是能上学,不管什么学,中专也行,毕业当个中学英语老师。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等好事不会落到他头上,不管相对于插队的同伴们来说,他的英语好出多少。在广州外语学院学法语的时候,他曾一个人跑到附近的白云机场,钻过铁丝网,坐在草地里,看一架一架的飞机起飞,看了一个下午。现在,他真的坐在这样一架飞机里,甚至还要大一些,飞得更远一些。他着红白相间的领带,穿着肥大的银灰色西装,外罩米色风衣,头上一顶鸭舌帽,前低后高那种,简直就是甫志高再世——其余九人也都这样儿。他穿着这身行头,坐在机舱里,等待起飞时想,这辈子,值了!就冲坐这一趟飞机。他父亲没坐过,祖祖辈辈都没人坐过,他的同学,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几百人里,没有一人坐过。人生有这样一刻,还不知足吗?
六、乍到国外
飞机在巴厘降落加油。乘客都必须出机舱等候。天很热。姜明一行十人到候机大厅里转了转,进了几家商店,都是阿拉伯人,挂满阿拉伯地毯,还有清凉油卖。姜明他们每个人的行李里都放着几十盒清凉油。听前面出国的人做报告说,清凉油送礼最好,外国人都喜欢。实际上,根本没那回事儿。姜明带的那些清凉油最后都扔掉了。机场广播在哇哇说英语,姜明出国培训学的是法语,其实也是半吊子,几乎听不懂,英语也一直听不大懂,好在同伴里有人英语好,又集训过,听出在喊他们这班飞机的人,大家赶紧互相催促,生怕拉下,一溜小跑,十人都回到了飞机上。
下一站到了苏黎世。有人在机场出口,拿着牌子,上写“Mr. Yansheng Jiang”。是航空公司安排来接他们一行的。姜明恍然大悟,所谓领队,就是董礼把他的名字告诉了航空公司,公司再电传苏黎世,苏黎世的什么机构便通知了眼前这个老外,拿着写有“Mr. Yansheng Jiang”的牌子站在这里。至于这行字符所代表的那个人,可不可靠,会不会叛逃,根本不在这一切例行操作的考虑之上。十人里,总要一个名字被写上,不是他的就是别人的。而他却在一路飞行中,一直小有得意,以为上面终于发现了他,予以倚重。他活了27岁,还从未被上面倚重过,有点受宠若惊。现在发现了真相,方觉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这么想着,他和其余九人跟着那人,上了一辆中巴,开到一家旅馆门前。下车,住下。飞比利时的飞机在第二天早上8点。
姜明身上只有两块美金,一路也没花掉。飞机上的厕所不要钱。旅馆的当然也不要。刚才进房间,也没人给他们搬行李,也就不需要给小费。那两块美金还在西装胸前的内兜里。两块美金在苏黎世能买什么?他没概念。肚子稍有那么点饿,但大家都说,明天一上飞机就有早餐。那就忍着吧。他们两人一个房间。同室的人姓祝,上海人,华东师大的,高个儿,戴副白边眼镜,姜明认识,英语集训班的,但没打过交道。安顿好后,他对姜明说,出去转转?两人在旅馆附近的几条街上走了走。商店全都关门了,只是沿街看了看橱窗,里面的东西,手表,首饰,照相机,收录机,琳琅满目,闪闪发光。但姜明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概念,也没有欲望。他原来的世界里没有这些。手表当然有一块,24块钱,南京造的,金陵牌,1976年初,他刚当工人的时候父母给买的。24块钱刚好是他那时一个月的工资。对姜明来说,戴24块钱的手表,和戴240块钱的手表,或者2400块钱,甚至24000块钱的手表,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当然可以想象,但他懒得去想。他不是那种人,从小就不是。母亲老说他,给什么就吃什么。“包”,“没”;“头”,“没”;“窝”,“给”。母亲说,这是他在婴儿期,他们母子间经常的对话。翻译过来就是,他要包子,母亲说没有;他要馒头,母亲说没有;他要窝头,母亲给了。这段六字经,母亲后来不知笑着学说了多少遍。他穿衣服也是这样。在家排行最小,衣服都是上面三个哥哥传下来的,到处是补丁。他也不在乎。甚至还高兴,补丁越多越高兴,越感光荣。他学习好,家里又穷,那不是好上加好吗?那不是更证明他脑瓜更聪明,是他自己的本事吗?他是在穷是美德,富是罪恶的观念里长大的。所以,走在苏黎世的街上,夜色里,对那些橱窗,他没有感觉。他唯一的感觉,是难以置信,好像在梦中。他怎么就到了这个世界?这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待第二天,1982年10月14日的上午10点,到了布鲁塞尔,下了使馆吕老师来接他们的车,霏霏细雨中,站在街头,看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街边陌生风格的楼房时,最为强烈。这就是资本主义?姜明的眼睛打量着街景,脑子里翻腾着无数的政治术语,听了二十多年的,无比熟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复辟,千百万人头落地,三分之二,水深火热,毒蛇猛兽,吃二茬苦,遭二茬罪,……。
到比利时的第一顿饭是在使馆的食堂吃的。大米饭,海带红烧肉。饭后,在教育处开了个短会。处长李老师讲话,欢迎各位同学,重申纪律。但纪律有变化,宽松了,单独可以上街了。但同学们不要到不正当场所去,这个还和以前一样。讲完话,李老师拿出一摞信封,每人一个,里面是三张面值五千比郎的钞票,共计一万五千比郎。李老师说,这是今后两个月的奖学金。这两个月内,他们须到各人所去大学注册,到银行开帐号,然后再到教育处来,他或者吕老师将带他们到比利时教育部办手续,那以后,奖学金就由比利时教育部按月给他们汇了。姜明的奖学金是比利时教育部提供的。但有些人不是,是中国政府出钱。但大家都是出国研究生,待遇应该相同。所以姜明他们领取提取比利时教育部奖学金的,每月自己可花7800比郎,其余必须上缴,房费则由各地学生组长统一付,定期到使馆实报实销。
七、列日第一日
当天下午,吕老师开车,送姜明和在语言学院门前与老婆抱头痛哭的未来哲学家。哲学家中途在鲁汶下了车。下车地点在一条小河边,小桥头,有人在等他们,接走了哲学家。30年后,姜明在鲁汶大学附属医院上班,每次坐公共汽车经过那个小桥头,就想起哲学家。据说他就在那小桥流水边的一所房子里,苦读五年,写成的博士论文比砖头还厚重。姜明想起这些,便觉好笑。哲学。30年前,是理工科时代,文科是末流,哲学是末流的末流,有什么好学的?姜明那时不懂,以为哲学就是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继承来的辩证法,《实践论》,《矛盾论》,再加上王阳明的白马非马。如今,一切都翻了过来,文科至上,哲学家更是风光无限,满世界讲学,于一条大河波浪宽处,美人鱼边,振臂高呼,试问天下,舍我其谁?再也想不起,那抱头痛哭的时代。
列日中国留学生组长姓郭,在学生宿舍接到吕老师和姜明后,对他们说,宿舍今天没空房间,明天可能有,姜明暂时和我住一起吧。吕老师说,很好,卸下行李就走了。
郭组长是国内一所矿业学院的讲师,教采煤,年长姜明十岁,姜明便称他郭老师。晚饭是郭老师做的。睡觉则在郭老师房间打地铺,就是将沙发的坐垫和靠背拿下,对接铺在地上,刚好够一人长。这在比利时的第一个晚上给姜明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洗澡。这栋学生楼有十一层,底层进门正对传达室,左边是电梯,右边是个大厅,摆着一些桌椅,一个分成许多格子的信橱。大厅平时空着,偶尔举行舞会。楼上十层是宿舍,每层十个房间,一个厕所,每两层共用一个厨房,一个浴室。浴室里有三个淋浴间,总有热水。那天晚上,以及以后的每一次洗澡,姜明站在淋浴头下,身上哗哗地冲着热水时,便想起大学四年在武汉过的夏天。一栋大楼,七层,住着两个系的学生,六七百号人,就一楼的厕所兼浴室里的三五个水龙头早晚各冒出一股细水,为期一小时。刷牙洗脸排长队。晚上断水,不能洗澡,一身臭汗,粘兮兮的,钻进密不透风(其实也没风),焖如蒸笼的蚊帐。那与其说是睡觉,不如说是流汗。那样的夏天,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本来,他畏冷,但不怕热。打小在牛头山市就热。后来插队,三伏天,在水田里插秧,在棉花地里喷洒农药。剧毒的乐果,还有另外一种名字是号码的,1059,更毒。按操作规程,喷洒剧毒农药时,必须穿衣服,而且必须倒退着走。穿衣服好说,谁都知道命要紧。但倒退着走,却没办法。那个季节,棉花已有一米多高,枝磕叶绊,眼睛又没长脑后,如何倒退走?只有向前,面对剧毒农药,奋勇向前。一不怕热,二不怕死。待到了地头,早已浑身透湿,赶紧跳入水中,一为解暑,二为洗毒。每年从5月起,就打赤膊,直到10月秋凉才穿衣。刚穿衣的头几天,如芒在背,刺得慌。
但即使这样,也比武汉的夏天好过。在农村,也热,但门口就是塘,可随时跳入。武汉靠着滚滚长江,却没自来水,学校周围也没有塘。有一天夜里,躺在蚊帐里,浑身粘汲汲,实在睡不着,无论在心里念叨多少遍“心静自然凉”都没用。只好钻出蚊帐,爬上7层楼顶。早已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小条空隙,勉强铺得下一床单人凉席。凉席这边,是楼下厕所上来的排臭管,那边就是房檐。房檐之下,数十米黑洞洞的高空。他就在那空隙之间,闻着排气管冒出的臭气,傍着摔成肉饼的危险,迷迷糊糊,捱到天亮。第二天,陡下暴雨,全楼的学生都欢呼着冲入雨中,在雨中打肥皂,冲洗。1978-1981年间,武汉夏天的自来水供应,姜明每每想起,便生切齿恨意。也许,这恨意,才是他选择留在国外潜意识里的真正动力,和1989没多大关系,和政治没多大关系,和洗澡,自来水,热水有很大关系。
八、买书
第二天,郭老师上午有课,吃了早饭,说好下午带姜明去超市买东西,便匆匆走了。姜明先到隔壁邮局给许燕发了出国第一封信,在飞机上就写得差不多了,昨晚补充了几句。然后拿出郭老师给的地图,沿街往闹市区走,看街景,行人。路过一家旧书店,辄进去,拿起一本,《Le jour le plus long(最长一日)》。看看封面,有幅照片,姜明见过,美军在诺曼底登陆,便翻开书。他那一代人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毛选中的五次反围剿,人人有战争情结,喜欢看打仗的东西。第一页上有好几个生词,aube, moite, berceau, ducs, grisâtre, leurre, 但不妨碍大致看懂意思。心中一喜。原来自己的法语能看书了!在广州学了半年法语,看的,听的,都是教材,从未真刀真枪地看过书,也未见过不是学法语的书,像手里这本。于是,歪着脑袋,慢慢地,辨读书架上立着的一本本的书名,又选了五本。每本的价钱50比郎左右,都在扉页上用铅笔标着,比如《Rebecca》,只要35比郎,合人民币一块多钱,和在国内买书差不多。那时一元人民币值25比郎。姜明掏出昨天李老师给的一张5千比郎的票子,递给老板。老板找给他4张一千比郎的票子,几张100比郎的,还有几个硬币。姜明收下钱,拎起鼓囊囊、沉甸甸的书袋,走出店门,心想,都说国外的书贵,这店里的书不贵呀,比郎看着面值小,倒挺值钱的。
中午,郭老师上课回来了。两人一起做饭。西红柿炒鸡蛋。姜明把鸡蛋磕破,将蛋清蛋黄倒入碗中,拿筷子打匀。郭老师说,看不出来,你对厨房这一套挺熟嘛!姜明说,从小在家就做饭,只是做得不好。郭老师把鸡蛋液倒入锅里,一边摊,一边说,也是,你们这一代人,都下过乡,即使在家不做饭,到农村也学会了。姜明拿刀切着西红柿,说,以前在家,最烦做饭,经常跟父母抱怨,为什么不去吃食堂?上大学吃了四年食堂,成天想,什么时候能自己开伙做饭。每次打饭回来,看学生宿舍把门的老头用煤油炉炒菜,油烧得冒烟,菜下锅,兹拉一声,便想起在家做饭的日子,感觉亲切地不行。郭老师把炒熟的油汪汪的鸡蛋盛在盘子里,锅里又放些油,把姜明切好的西红柿倒入,一边翻炒,一边说,这下有你做饭的日子了。会让你烦的。我现在就烦。不是烦做饭,是烦买东西,不知该吃啥。蔬菜水果品种太少,就那么几样,也没新鲜鱼。还得节省。咱们回国买那八大件,冰箱,洗衣机,电视什么的,不都是从嘴里一个郎一个郎省出来的吗?这西红柿炒鸡蛋,以后你有的吃呢!
吃饭的时候,郭老师说,刚才回来时,去问了宿舍秘书,你的房间还没空出来。秘书说得等明天再看看。昨晚你肯定没睡好,咱俩一个屋,互相影响,都休息不好。等会儿咱们去找家旅馆,按规定,你这种情况,住旅馆是可以报销的,咱何必难为自己?姜明其实愿意在郭老师屋里睡,出来乍到的,才不孤单,还能说话,但也许郭老师不愿意呢?一晚上好说,现在看来,还不知道要等几天,便说,好,听郭老师的。
旅馆就在火车站对面。很小一个房间。一会儿就听一趟火车咣当咣当地驶过。姜明躺在床上睡不着,也是时差的原因。看看枕边的那块金陵牌手表,这会儿徐燕已经起床,也许在吃早饭。忽然想起,买的那一包书忘记拿来了,放在郭老师床下,走的时候没看见。里面有一本《Sexualité》,有许多插图,他从未见过,从不知道,那事儿除了男上女下,还可以女上男下,侧卧,坐式,站式,……。一想到那些图,姜明心里慌乱起来,郭老师要是看见了,会怎么想?肯定不好。刚来就把组长的印象弄坏了。组长再给汇报到大使馆去……,完了!前天李老师还警告过大家,不能去不正当场所。而他第一天上街,就买了不正当的书。该如何是好?!可是,有什么办法?这么晚了,郭老师肯定已经睡了。只能等明天再说。这么想着,姜明迷糊起来,怀着鬼胎。
第二天一大早,郭老师打来电话,告诉他,秘书说了,有房间空出来了,上午他就可以搬进去。姜明赶紧收拾了东西,乘车赶到学生宿舍,找到秘书,拿了钥匙,把东西搬到他的房间。然后就去找郭老师。一进房间,见郭老师坐在窗前的桌边,背对着他,在打字,便赶紧往床底下看,还好,那包书还在那个位置,看那塑料袋放着的样子,不像翻动过。郭老师几个月后就要回国,在赶论文,很忙的,肯定没时间看他买了些什么书。再说人家是正人君子,怎会干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但也不能完全放心。总是个把柄吧?防人之心不可无,许燕的母亲一再叮嘱过。这话他父亲从未跟他说过。他一直觉得这很奇怪。他家和许燕家完全不同。他家成分不好,父亲有历史问题,但家里成天人来人往。许燕家成分好,根红苗正,却很少有外人来,与人交往,成天小心翼翼,总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对郭老师说,刚去秘书那里拿了钥匙,就在上一层,102,东西已经搬进去了。昨天买的几本书还在你床下放着,我拿走了啊。郭老师头也没抬,啪啪地按着打字机的键,说,好,好,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没有,没有,你忙吧,姜明一边说,一边拎起塑料袋,快步逃出了郭老师房间。
午饭又是吃郭老师做的。这回是鸡翅膀。锅里不放油,干焙,鸡翅膀自己出油,待两面煎黄,放入大葱,酱油,盐,翻炒几下盛起。姜明从未吃过,觉得味道极好。郭老师说,我都吃腻了,鸡蛋,鸡翅膀,就这东西最便宜,以后有的你吃呢!姜明心想,这很好呀,总比天天吃鸡皮要好吧?他想起广州外语学院食堂的那些二毛钱一盘的炒鸡皮。
下午郭老师带他乘车去了一家大超市,CORA,买了一个收录机,一些锅碗瓢勺,一些食品,自然少不了鸡蛋,鸡翅。一算账,不到三千比郎。姜明拿出昨天买书找的三张一千比郎的票子,付了帐。又找回一叠钱。姜明收下。两人拎着东西走着。姜明说,郭老师,比郎真挺值钱啊,买这么多东西,用不了李老师给的一张钱。要是在国内,光这么一个最简单的收录机,就得好几百块钱,攒上一年钱,买的时候要下很大的决心,须咬牙跺脚,好像割去一块肉。郭老师嘿嘿一笑,说,我刚来时也是这样想,现在就不了,马上要回去了,怎么算,钱都不够。光那八大件,就能把存款全花光,还不能全买好的。还要给许多人买礼物,贵的买不起,便宜的拿不出手,愁死了。姜明想,这些离他还太远,还不知何时能回去呢。
这么一想,心里一股愁绪上来。许燕一人在家不知怎样?肚里还有个胎儿。郭老师过几个月走的时候,正好可以买个婴儿车托他带回去。
告别大致放下心来。
手表(24,100郎,精工)
买鞋,你看我的。7000!
姜明,我亲爱的丈夫:
你好。来信收到了。信是24日到医院的,经他人转交给我妈,因为我于10月30日上午才到家。
10月13日早送你走后,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之感整日包围着我,使我感到如同来到了一个荒芜人烟的幽谷。为了摆脱孤独之感,我去了天坛公园游玩了一天,去美术馆观赏画展及摄影展览。17日是星期日。弟弟陪我去清华找到你三哥。我们三人游览了清华园及圆明园遗址。那时你走后,我在京期间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只有那一天我一点都没感到孤独。21日,我乘火车去烟台(因海上有大风)。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大海,第一次到海边时,正遇海风大作,海涛声声,海浪后浪推前浪地向海滩涌来,那巨大的声响并不亚于海宁镇的钱塘江潮水声。第二次去海边则风平浪静。蔚蓝色的天空与蔚蓝色的大海溶为一体,海鸥在天空与大海之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大海真美啊!不用多,只这两次,我就深深地爱上了大海。我静静地蹲在一块大礁石上,静听那海水拍打岩石的有规律的声响,渐渐地,我忘记了陪我去海边的表妹,忘却了周围的一切,一直忘却了我自己,直到表妹喊我回家,我才像是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鞋已被海水打湿。这是什么力量使我如此陶醉?我也说不清。也许这就是大海的魅力所在。
离题太远了。现在言归正传吧。我带了一些海味,苹果,乘28烟台至宁的慢车于29日晚7时30分到宁。列车晚点3小时,当晚在宁歇了一夜。为使家放心,打了电话回家。次日乘早班车回家。家中一切都好。妈妈们身体都很好。爸爸去合肥学习去了。他来信说,让我给他去信,以便锻炼提高我的写作能力。玉姐11月14日起将放假一周。她准备回家度假。朱大哥至今未来信。你不必再写信向他提此事了。有些事往往使你愈主动,他愈觉得自己了不起,你有求于他。
一个月的旅途生活过去了。我现在一切都很好,吃饭也不挑剔了,饭量也大了。我很注意多吃营养价值高的食物,并尽量让食谱广些,这样做全是为了我们未来的小天使。我现在精神很愉快。回到了家,又接到了你的信,再也不感到孤独了。相反。总觉得你时候死都在我的身边。这正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时常回想起我们在轮船甲板上的夜谈,及在杭州六和塔上的交谈。我们之间是那样心心相印,就像你所说的各自把心捧给了对方。通过这次旅行,使我对你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我对你了解得愈多,我对你的爱愈深,这可能是结婚后继续谈恋爱的收获。
你走后,弟弟怨我为何不事先打个电报,以便他去车站接我们,临走也没能见你一面,他为此感到遗憾。我深知他对你非常敬佩,而临走前你们未能见一面,是我们的失策。因此我不变乎,让他怨吧。
万事开头难。你身居异国,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你的学习,深造,存在的困难时可想而知的。然而只要有必胜的信心,你将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取得最后的胜利。反之,如果在困难面前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就将被拦路虎拦在路途中,止步不前。这就是精神作用的重要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决定因素。我深知你百折不挠,从不向困难低头。妻坚信你将力克一切困难,取得最后的胜利。
你只身在外,遇事要多和热心的中国朋友商量,与外人的交往要小心慎重,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为了回国时买这机买那机地省吃俭用。只要身体好,其它一切才有了基本的先决条件。
西方世界工业发达,社会次序乱,交通事故多,你说要买个自行车出去旅游,外出时一定要注意安全。这不单单是你个人的事,要知道你是我们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啊!就谈到此吧,望多多保重。
祝进步!
妻: 燕 82.11.1
七、流产的消息
姜明:
你好。上两封来信均已收到请勿念。
有件事本该告诉你,怕你为我担心,影响学习,故一直拖到今天才告诉你,请原谅。
去年十月30日我从烟台回来后,第三天晚上就发现阴道流血了。我大吃一惊,知道这是先兆流产的症状,翌日便去医院就诊,医生给我开了些药,就让我回家卧床休息。到家后我除了上厕所,吃饭都不下床,整日躺着,一切家务事全由我妈一人承担。两天后阴道出血量有增无减,5号我便住进了医院,在医院保胎治疗。保胎需要绝对卧床休息,医院食堂订的饭菜不给送到床头,要自己到走廊去拿,因此妈妈每天早晨6点多就到医院给我打水洗炼,刷牙,一天三餐往到床头,晚上还要给我洗刷晚了才回家。那段时间正巧妈妈工作忙,脱不开身,她没请假,每天还坚持上班,起早睡晚地伺候我。好在大宗美请了三天代休,为我送了三天的中、晚饭,减轻了妈妈的一些负担。婆婆也为我送了次饭,还和你二舅妈来看我。看着别人都在为我忙,我十分不安。我是一个爱动的人,全身没伤没痛,却要一动不动地躺着,让别人伺候着,书页不准多看,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在受“刑”,但为了那个小生命,为了我们的爱,我只好默默地忍受着。几天后流血止住了,15日出院。12月7日去医院复查,谁知子宫还只有二个月大,这说明胎儿在我第一次住院期间就已经死了。只因刚死,检查时子宫大小根本与妊娠月份相符,所以误诊了。8日我再次入院,口服了四天抗菌素和激素某一方面是为了预防感染,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子宫组织变软些,以免刮宫时大出血。13号上午8点多,我怀着紧张而惶恐的心情进入了刮宫室。手术只进行了十分钟左右,但这600秒使我现在想起还感到可怕。术中我把早餐吃的鸡蛋度的精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使我不由自主地痛苦地呻吟着。但我并没喊叫,更为流泪。可是当医生把刮出来的胚胎拿给我看时,我差一点儿流出泪来。是我断送了这个小生命,否则等你回国后他(她)就会搂着你的脖子亲昵地喊“爸爸”了。手术做完后,我俩手冰凉,一头冷汗。医生说我脸色很黄,就让我在床上躺一会再走。几分钟后,我坐了起来,向病房走去,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发飘。术后第二天阴道就没有多少血了。15号上午妈妈单位的车把我接回家。妈妈像伺候坐月子的人一样伺候我,买了许多鸡蛋,好几只鸡给我吃。婆婆送来了40个鸡蛋。钟姐送来了一只鸡。那段时间,鸡和蛋都很贵,又让别人为我花钱,真让人过意不去。
亲爱的,在你知道了上述情况后,你的心情如何,有何想法,会责怪我吗?你有权责备我,因为你是我丈夫。我为自己没尽到做妻子的责任而深感内疚。不过请你千万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过错,这与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毫无关系。这都怪我太不注意休息了。那段时间,我为自己的失职不知偷偷地哭过多少次。值得安慰的是,你我都还年轻,身体健康,等你回国探亲时,我还会再怀孕的。迟两年要孩子对我们来说不算晚。我还能趁这两年的时间多学些知识。顺便说一下,手术后一个月,也就是1月12日,我又准时来了月经,一切正常,请不必担心。
大哥大嫂前不久给我们寄来了一条毛毯,一对枕套。我本想买些东西寄给他们的小新新。但因这几个月又扣工资,又扣奖金,每月只能拿到40元工资。我又净吃好的,还要给弟弟寄钱,手头很紧,就只写了封信给他们表示感谢。我们结婚的事你没写信告诉他们吧?妈妈批评我们太不懂事,不该事后连封信都没给他们去。
我本打算春节后再把我做人工流产的事告诉你,免得使你佳节期间心情受到影响。可是你在来信中提到了我怀孕的事,我觉得不能再瞒着你了。估计这封信正好春节期间你接到,希望它的到来不至于影响你的情绪。望你多保重。
祝春节愉快 !万事如意!
妻: 燕 83.2.24
十一
亲爱的燕:
你好!前几天给你写了一封信,收到了吧?妈妈开会回来了吗?
寄来的300元钱我收到了。按照上封信说的打算,我把钱给三哥,让他回去时带给我父母,总计350元,100元还给玉姐,其余250元还给我父母。我这次回国探亲,身为穷光蛋,除了花你们母女的钱,还花了我父母大约900元钱。父母老了,攒点钱不容易,我花他们的钱,心理不好受的。将来我回国,一定还给他们一个彩电。
我手头还剩200元钱,除了买点礼物,小东西外,我将带走120元左右,以备将来我们回国时用。全国粮票我也将带30斤。这样你走时就不必带人民币和粮票了。
五国签证和车票均已办好。2月6日早上7点40,我将乘车离京去苏,预计2月13日早上8点钟到达比利时。这其中有两个关键:一是2月11日到莫斯科后能签上当晚7点40去巴黎列车的票,而是在那车上能补上从柏林到比利时的票,否则可能在莫斯科住宿和在东柏林转车。根据我在路上的情况,我到比利时后,会立即给你写信,确定你做火车还是乘飞机去比利时。
祝春节愉快!
姜明 85.2.4晚
燕:
你好!我在二连浩特曾给你寄过一个明信片,已经收到了吗?
经过五整天的旅行,我已于11日下午6点到达莫斯科。由于火车晚点2个小时,我来不及直接去乘晚7点20 发巴黎的火车了,只好到中国大使馆住下。
一路上旅行业还舒适。大部分时间是睡觉。醒来就看看苏联的雪景。时间长了,也觉得单调。
在莫斯科,穿着棉大衣上街并不觉得冷。
今日我将去签票,不知结果如何。在使馆住非常贵,要11美元一天。我要尽快离开莫斯科。
二哥和三哥都回家了吧?我家中一定很热闹。你春节应多回我家看看我父母。
你妈妈开会回来了吧?春节弟弟回家,她该十分高兴了。
在莫斯科巧遇比利时回国一学生,就便托他带一信回去报平安。他乘今日火车,所以此信到家要8天。
到比利时后我再写信。
祝父母亲们春节快乐。
姜明 85.2.12 晨于莫斯科
燕:
你好!并向我父母,各位兄嫂姐们恭贺春节,也向小舅等亲戚恭贺。 你收到我这封信正好是春节期间,向你妈妈,弟弟,你祝贺春节愉快。 在莫斯科,我托一位12日乘火车去北京的比利时同学带回一封信到北京发,估计你收到它也要在春节期间,比现在这封信早不了一点。
火车现正行驶在波兰境内,再有16小时,明早10点就将到比利时了。我在莫斯科上车后,补办了从柏林到比利时的车票,搬到了经过比利时去巴黎的车厢内的卧铺,可以直接坐到比利时下车,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我想利用这时间给你写信,这样我到达后,只需写上几行,当天下午就可以发信了。你和家人们早收到信也就早放心了。
我的旅行一路还顺利。从北京出来是2月6日上午7点40。经5整天另16小时的旅行,到达莫斯科,时间是2月11日晚6点20,晚点1小时40分钟。我已没有时间按照设想的那样直接去白俄罗斯车站转开往巴黎的火车(发车时间:每晚7点20)。我只好出站,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到中国大使馆,当晚住下。
第二天早上,我去白俄罗斯车站售票厅二楼的国际旅行社办了莫斯科到柏林的中转签票,为当晚7点20 开往巴黎,伦敦,柏林等地的15次列车。中转签票须付手续费一卢布。
我签完票,是早上10点钟,肚子很饿,身上还剩两个多卢布,便壮起胆子,走进旅行社所在候车大厅内的餐厅,自助形式的,自己要什么就拿什么,付钱后吃饭。我拿了两片黑面包(听说苏联黑面包有名气),两个小圆面包,一盘奶油面条加几块烤鸡,外带一杯咖啡。我打定主意,如果超过我身上的卢布,就退掉一点东西。然而,一算账,才一个卢布,心花怒放!付钱后,就端到台子上,和苏联人们站在一起吃饭。餐厅内有一圈椅子,但我看到都是母亲带孩子坐着,其他人都站着吃。当然还是有地方放盘子,不像北京,得插在别人座位之缝里站着吃。苏联的大兵确实多。我注意了一下,在我吃饭这工夫,20几个食客中,大兵总是保持在5-6个。苏联人的文明修养比中国人好。餐厅里那么多人,大家只是闷头吃饭,没有人大声喧哗。在其它的场合也是这样,看不见人吵闹。即使在汽车上,某人被别人挤碰了一下,也不作声,眼睛看一下了事。还有,苏联人喜欢走路看书读报,尤其在地铁,甚至上下地铁电梯这点工夫,也有许多人看书看报。我估计,那书大多是小说一类。最有趣的是在地铁大厅内,许多姑娘走着路看书。
吃完饭后,我去了莫斯科红场的百货大楼,听说是莫斯科最大的百货商店,形式有点像牛头山市富园市场,但是设在三层大楼内,分为许多小店,楼内有天井,人很多,妇女们穿着都很阔气,脚上靴子,上身大衣(多数是带毛的),头上帽子。商店里商品还是挺丰富的。26吋彩电250卢布,苏联人平均工资一个半月可买一台。还有更便宜的。但录音机可没什么东西。女同志穿的靴子要50卢布。
离题太远了,还是谈我的旅行吧。
12日晚6点40,使馆派了一辆车,司机和管迎送的范老师送我去火车站。雪多路滑,车开不快。到车站已经7点10分了,付了三卢布,叫了搬运工,把行李推到我的车厢门口,把行李一件件运上去,再和范老师握手告别,车就开了。
我同房间内几个年轻人,外国留学生,会讲英语和俄语。我和他们说了我想补票的事,其中一位就带我去找车长。他用俄语问,再用英语翻译给我听,结果还真能用美元补票。车票是以卢布计价折成美元。从柏林到比利时,补交24美元。出乎我的意料,如此便宜。乘务员给我在巴黎车厢按排了床位,之后,我就一趟趟搬东西,够累的。
旅行到此,最难得一关,柏林转车,解决了。这是所能设想到的最理想的方案:用人民币买票到柏林,在车上补从柏林到比利时的票。通过我这次的旅行,我认为你将来像我这样走是完全可行的。希望你从现在起为乘坐火车而准备。
如果你本月底以前得到了签证,你就尽量争取3月20日从北京出发。因为那班车就是我乘坐的那趟车里的服务员。我坐的车厢时9号,服务员两人:任柱平和王新平,对人很热情。我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如你乘他们的车,请他们多多照应。任师傅给我留了在北京的通讯地址。在莫斯科使馆,我和范老师谈了你可能要经过莫斯科,并到使馆来住的事。他表示可以接受自费留学的公派留学生家属。其实自费的也接待。另外,我还认识了蔡司机,他原来在比利时使馆开车。这次他托我带49美元给比利时一个人。我也和他谈了你经过莫斯科的事。他说没问题,只要告诉他日期,他可以开车接送你。蔡司机有40多岁,东北人,挺老实。他的名字我忘了,但到比利时是可以打听清楚的。
有了这些条件,和我这一路乘车的经验,我考虑对你来说,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具体的行动方案,我另外给你去信,并将给你寄去若干卢布,以备你到莫斯科的路上用,和在莫斯科坐出租,买东西等。在京办签证需10-15天,关于办签证和买车票,我已写过一个东西给三哥带给你,你可照那个办理。
我知道你很想做一次飞机,但坐飞机要450-500美元,而坐火车除人民币外,最多再花70美元,且可直接坐到L市,又可以多带东西。省下了外汇,我们在此的生活或回国时买东西,手头将要宽裕得多。
为了在莫斯科乘坐地铁辨认站名,你最好开始学习一点俄语,主要是字母,读音和拼读,以及几个简单词汇:火车站,谢谢等。我就是在语言学院自学了一点俄语,到莫斯科路上又花了点时间,结果发现,到了莫斯科很有用处,特别是乘坐地铁。
(以上写于波兰至比利时的火车上, 以下为到列日所写)
14日早上10点20,列车到达列日。下了车,我找了辆出租车,回到了学生公寓。见到了公寓的许多熟人,都很热情。秘书已经给我分好了房子。现在我就住在第11层102号。时间是11点40。今后给我写信按下列地址:
Mr. JIANG Ming
Chambre 102
Bd. d’Avroy 67
4000 Liège
Belgique
一路顺利回来了,我感到很高兴。也希望你的签证早日下来。
再次向各位家人恭贺春节。过几天再给你写信。
姜明 85.2.14 于列日
第二部(自许维成了家庭成员起)
两家的冲突,恩怨,伤疤。由此写出华人在外求生的不易。贫贱夫妻百事哀。
R?
改口。
花园之宴,长得像。
老婆不来,不要学习。
孩子自己选择回来。
浴室对话。
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这题目是个时间状语,我常用它来引起一段话,告诉我家孩子,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干什么了,例如,会独自走很远的路上学了,会打酱油了,会读很厚的、没有图画的、全是字的小说了,会做复杂的玩具了,会背乘法口诀表了,会买菜了,会做饭了,等等,等等。当我第N遍说起这个时间状语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孩子其实是一个时光隧道,透过他,我在看着我的过去。
这个孩子从三岁半起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前几天刚过了九岁生日。五年多的时间里,我经常在想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我三岁半时的记忆一片空白,四岁半时也没什么。莫言自称记得两岁时掉到粪坑里,哥哥把他捞起来,弄到河里打上肥皂,用水清洗,河水滚烫,村人问他粪汤是什么味道。我怀疑他是把别人的叙述当作记忆了。五、六岁时发生的事情,我倒还记得一些。偷过奶奶的一张两元的钞票,买了冰棒后,把一张两毛的票子又放回奶奶的口袋里——我以为两者颜色差不多,都有个“贰”,是一回事儿;上幼儿园时逃学,躲在垃圾箱里;恨我父亲,因为他不让我吃家里饭桌上的窝头,说我在幼儿园吃过饭,营养够了——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这些事情,我家孩子自然都没经历过。他生下来后住奶奶家,要什么,便有什么。来到我家,仍然如此。那时,我还在列日大学上班。夏日里,每天下班,接了他,就带他到街上买冰淇淋。我牵着他的一只小手,他用另一只小手拿着圆锥形的饼干卷,上面坐落着一个或红或黄或白的冰球。有一次,刚出冰淇淋店,“呱几”一声,那球掉到地上,摔成一滩泥,又返身再给他买。
当然,有些悲惨的事情,他经历过,我却没有。比如,刚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他的脸上就被人咬了一口,圆圆的一圈儿牙印,放学时老师也没说,晚上洗澡时才发现,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东西咬的,问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是第二天问老师才明白的。他刚到比利时,还不会说法语。那天送他去的时候,只告诉了他“大便”、“小便”的法语怎么说。在另外一个幼儿园里,他被别的小孩推倒,后脑勺撞到暖气片上,老师起初没看见,直到血流了一脖子,流到了衣服上老师才发现。是我老婆给他打的麻药,缝的针,他痛得发抖,却一声不哭。这样的事情,我都没经历过。我没有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送到一个不懂也不会说当地话的经历。没有小朋友一起玩的孤独,我也没经历过。我像他那么大时住在内蒙包头,一个街坊,好几栋楼,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成天在外边疯,除了吃饭睡觉,谁在家里呆着啊?可是他不行。那时,我们住在一条小街。街坊邻居倒是有几个他那么大的孩子。可他不认识人家,也不会说人家的话,不敢去找人玩,人家也不来找他玩。他只好在家里缠着大人玩,和我在地上打乒乓球;跟六十多岁的奶奶踢足球,他射门,让奶奶守门,还一定要戴上手套。我常问他,“维维呀,你寂寞不寂寞?”他瞪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仰头看着我,不懂我的问题。什么叫寂寞?我是27岁来到比利时以后才明白的。他刚四岁,又如何能懂?惟其不懂,更令懂得的人心痛。
上小学以后的记忆就比较多了,特别是小学三年级以后,可以说,如果愿意花功夫想的话,好像每一天做的事情都能想得起来,以至于我家那孩子现在无论干什么,我都能想得起来我当时相应的在干什么,你说怪也不怪?总起来说,我喜欢读书,却不喜欢上学,从来不喜欢。这孩子和我恰好相反,他不喜欢读书,对上学却没意见(中文学校除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老师的原因吧?我的老师很厉害,他的老师很和蔼;我的老师满脑子政治,势利眼,他的老师不懂政治,也不关心家长姓甚名谁;我的老师训起人来满嘴脏话,毫无师德,他的老师苦口婆心,像个牧师,孩子在课堂上说话、做小动作,她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关于我的老师是势利眼的说法,有必要补充两句。我那时上的是职工子弟小学。从广义上讲,家长都是老师的同事,哪个家长官大,老师们心知肚明。在当时那种个人的吃喝拉撒睡都和单位息息相关的社会里,这样的学生—老师—家长之间的三角关系能产生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这孩子成天看电视,不喜读书,是件令人担心的事情。三年级了,我说你得看书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看过好多本大人们看的字书了。有一次,拉着他到书店买了一本《小王子》,命令他每天看两页。他哭鼻子,说看不懂。开家长会的时候,我跟他的老师说了这件事。老师责怪我,说《小王子》这样的书,是中学生看的,至少也得是高小的学生。她还批评我的行为是拔苗助长,有可能激起孩子的逆反心理,一辈子对书反感。我只好作罢,心想,我三年级时看的书比《小王子》复杂十倍。这孩子看来是当不成作家了。后来再给他买书,就由着他,愿意看什么,就买什么。九岁生日那天,买了两本Dragon Ball,其中一本是他自己掏钱买的。他说今天是生日,要买两本书,我说可以,但必须有一本是字书。他不同意,还生气。他过生日,我不想训他。妥协的结果,我掏钱买一本,他掏钱买一本,都是Dragon Ball。小小人儿,已经有了私房钱。我老婆每周给他两欧元。Dragon Ball这种书,我看着就来气。七欧元一本,全是打啊杀的图画,许多页上只有相当于中文“乒”,“乓”,“哐”,“哇”之类的语气词,后面跟着一串粗大的感叹号。看这种书,和看电视有什么两样?!
这孩子学习没有上进心,甚至连一点羞耻感都没有。有一次放学时告诉我,上课测验来着,班上只有伊莎贝尔得了满分。我问道,你不感到羞耻吗?他问我什么叫羞耻。我用中文跟他解释,不懂;换法文,还是不懂。我只好给他举了个例子: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参加数学竞赛,做不出来题,出来以后大哭,那就叫羞耻。他却问我,做不出来题为什么要哭?这个坏蛋,没心没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没心没肺的孩子倒是有一个好处:不和大人赌气。我九岁那年,曾因赌气离家出走。那次我妈打我,我招架,我妈厉声说道,你还敢打我?!我就跑掉了,一天没回家,躲到我在《“文革”万花筒:武斗》一文里描述的那幢大楼的楼顶上。是二哥把我找了回去。我妈后来再也没打过我,无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让她难堪的事情。谢天谢地,迄今为止,我家孩子没在外面做过任何让我难堪的事情。这孩子,不要说偷东西,他甚至连说谎都不会。
一天夜里,孩子已经睡熟,我正在洗涮,也准备睡了。忽然看到浴盆里有一个鼓鼓的气球,用手一拎,沉甸甸的。是维维干的事情,里面灌满了水,是他做的玩具。我就想起我像他这么大时会做的那些玩具,有弹弓;有陀螺——至今手上还有一道削陀螺时留下的伤疤;有竹筒水枪;有用自行车辐条葳成的手枪,辐条头上的那个小螺丝帽里放一个装有炸药的小纸泡,打起来发出“叭”的一声;有泥巴手枪,精雕细刻,做得就像李向阳的德国造二十四响驳壳枪;还有,一个人走十几里路到野鸡山上偷来竹子,用火烤直,做成钓鱼竿。而维维的玩具,除了那个灌满水的气球以外,其它全是买的。自行车买过三辆,根宝(Game Boy)二个,笛子三支,乒乓球拍两个,篮球、足球不知多少,录像带、VCD不计其数,文具更是满抽屉满匣的,还没算电子钢琴、计算机之类的大件。他有这些东西,哪里还会做什么像样的玩具?我心生一念,走到计算机前,开机,写下“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老婆走过来,问道:“12点了,你还睡不睡?!”而后伸头看了看计算机屏幕,哼了一声:“我看你越来越像九斤老太了!”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503.
养儿方知自己好
昨晚下班回到家,做饭时,问孩子读书没有,然后就照惯例训斥起来。与往常不同的是,忽然看到厨房桌上摆着的一本给孩子从图书馆借的书,超期了,也就是得罚款。我问他,为什么自己不想着去还。他反问,我怎么去?我说,你有脚,还有自行车,步行不过一小时的市中心,你竟然从来没自己去过,也从来没想过自己去,你害臊不害臊?
这话一出口,便知道说重了。一晚上,孩子愤愤然,我闷闷然。便想起许多童年往事,得出一个结论:和这孩子相比,我儿时简直太有才了,真是养儿方知自己好。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下表比较40年相隔的两代13岁孩子会做的事情。
比较事项 | 1968年13岁的我 | 2008年13岁的我家男孩 |
读书 | 读遍那个时代能找到的书,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读物,例如《烈火金刚》,《苦菜花》,《水浒》(连环画),《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团指挥员》,《林海雪原》,《修辞学》,《三国演义》(连环画),《趣味力学》,《科技词典》(军事部分)等 | 小学读过若干几乎无字的连环画。三年级时,让他读《小王子》,他说读不懂。他老师说我太超前了。中学按法文课老师要求,读了三本少儿小说。最近才在我的要求下,读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己》,《祝福》;蒲松龄的《考城隍》,《种梨》,《酒友》。 |
修自行车 | 除了龙头,其余部件全都拆过,组装过。 | 只会补轮胎。 |
远行 | 步行几小时去玩是经常的事情。走上一天也是常事。从不惧怕走路。 | 两次步行一小时去中学。特别怕走路。 |
钓鱼 | 一个人,走一天路,上野鸡山,钻密林,砍来竹子,用火烫直,做成鱼竿。走遍郊区大小几十口塘。钓得20多条鲫鱼。 | 不会。 |
做饭 | 煮饭,烧菜,杀鸡。 | 煮饭。做菜只会西红柿炒鸡蛋。 |
买菜 | 早上5点去排队买菜。 | 不会。 |
交友 | 有几十个朋友 | 几个 |
乐器 | 自学笛子,口琴,二胡。 | 学过钢琴二年,笛子,但全无兴趣 |
手工 | 制作各种玩具:弹弓,火药枪,风筝,轻石船,纸牌。 | 不会。 |
种植 | 一垄地的向日葵,两垄地的红薯。 | 栽种过一棵西红柿。 |
当然,这孩子也会些我那时不会或者根本就没听说过的东西,例如计算机和外语,但从总体素质上来评价,很明显,孩子还是40年前的好。都说时代在进步,为什么孩子们却在退步,乃至退化?救救孩子!2008年8月13日
第三部(自玉芳成了家庭成员起)
2002年7月7日,姜明一大清早从瑞士洛桑开车,行500公里路,到巴黎机场,迎接许燕三人。
查身份证。
下午,姜明看着许燕一手推着行李车,一手拉着个小女孩,许维则拉着许燕的衣角,三人成一串儿,从一张一合的大门里走出来,走到姜明面前。许燕低头对女孩说,玉芳,喊爸爸!女孩仰起头,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直瞪着姜明,紧闭着小嘴。姜明摸了摸她的小脑壳,那上面长着一团又稀、又细、又软的头发。姜明说,算啦,算啦,别难为孩子了。
晚上,回到家,夜深人静,两个孩子在各自的房间睡了。姜明坐在厨房里,浮想联翩,问许燕:“你说,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东西叫做运气?”许燕答道:“那当然。”姜明又说:“想想咱们那会儿出国,费了多少力气!二十年来,咱们滚爬摸打,吃了多少苦,方才过上今天居有房,行有车的日子。而这小丫头,不费吹灰之力,啪啦一下,空降来了!我27岁才第一次坐上飞机,而她,才两岁半就坐着飞机跑到国外来了。今后她还能在比利时接受完备的教育,享受优良的医疗保险。这么些令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儿,怎么就突然一下子都落到她一个孤儿头上?上帝怎么就选中了她?不可思议!”
玉芳刚来时,拉屎在床上,姜明抱她到浴缸里洗,手忙脚乱,弄得姜明一手的屎,臭烘烘的。
玉芳头摔破了两次。一次是眼内角,只差5毫米,就会瞎一只眼。一次是踩到抹布上摔倒,额头撞到墙角,2厘米口子。姜明抱着她去诊所,许燕给缝。
玉芳和哥哥吵闹。
玉芳不懂事,说要回她另一个妈妈家,把许燕气得眼泪汪汪。
许燕弟打之,为许燕妈出气。那天夜里,一家人都疯了,成了疯人院。
女儿七岁
今天是女儿七岁生日。有些感慨。本来年初换记事本时,就在相应页里写上了相关人等的生日。可这两天忙着准备周一的理论力学考试,我又没有每天看记事本的习惯,所以女儿生日的事情,全没在脑子里。昨晚辅导学生解题,用脑过度,今早睡到9点半方起。头痛。到底过50了,脑子不经用了。
老婆打来电话,问我收到昨天的电邮没有。我说,昨天忙得就没顾上上网。老婆说,今天是钰鸿的生日!
哎呀呀!方才想起。
老婆嗔道:你这当父亲的!然后让女儿跟我通话。
电话里传来女儿的童音,细嫩如春风杨柳。
(以下对话全是法语)
我先祝贺她生日。然后问她几岁了。她说7岁了。我问,爸爸多少岁?女儿答不上来。
听筒来传来老婆跟女儿说话的声音,“51”。然后是女儿对着话筒的声音:“你51啦!”
我说,爸爸老啦,非常老啦!你要过好多年才能到爸爸这个岁数。
我又问女儿,今天要到哪里去过生日。她说到“龙园”。我问还有谁去。她说了一些人名,都是她班上的小朋友,其中有两个男孩。
我问她,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答女孩。我想说,爸爸是男的,却喜欢女的。但忍住了。女儿太小,还不懂幽默。
又问她喜欢游泳不。她说喜欢。喜欢跳舞吗?喜欢。喜欢上学吗?喜欢。“我还喜欢读书”她补充道。
我在家的时候,老是逼她哥哥读课外书。她知道我喜欢孩子喜欢读书。这丫头,知道找我喜欢的东西说了。
放下电话,心潮有些澎湃。
7岁。这孩子在我家已经当了四年半“居民”了!想起刚来时她那小不点儿的样子。一次,她半夜拉屎在床上,抱她起来去洗澡,抓了一手屎,黄乎乎,臭烘烘。曾带她走到六里路远的超市。回来时,她走不动了,走几步,就赖在地上蹲一会儿。我就站在她身边,等着她,透过500度近视镜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感觉,就像远远地看一个团缩在地上的小猫。心里奇怪:人怎么可以这么小?
去年三月底,我来了巴西。老婆在比利时,一人带两个孩子,还要上班。我几次提出把女儿送来,我雇个保姆照顾她。巴西人工便宜,我雇得起保姆。老婆死活不同意,说孩子是她的命,决不和孩子分开。
假如这世界上有人值得我敬佩的话,老婆肯定是其中之一。因为她让我见识了一种亲情,对别人的孩子的亲情。而这种亲情,非关慈善,是人之需要,之本能。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本能,或者知道这种本能,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或者能当好父母一样。
小时候,经常听我父母吵架,以至于好像每天一睁眼,就听到母亲在数落:千为万为,就是为了几个孩子。那意思是说,如果不是为了几个孩子,她就会如何如何。每当此时,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是我们拖累了母亲,使她不得不跟着出身不好更兼有历史问题的父亲,受罪受辱。现在我明白了,没有孩子的日子,那才是最难过的。可以说,正是因为几个孩子,母亲才熬过了那段日子。
女儿终于姓了JIANG
前天,2007年9月6日,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女儿终于姓了JIANG。是在比利时王国列日市青少年法院,并排坐在我和老婆面前的高台后面的身穿黑袍的三个法官中间的那个宣布的,时间是上午10点30。那人右边的法官是个女人。她称他President。
我和老婆与这三位法官隔着高台面对面的时间,总共不到五分钟。但那天在法院为此而等待的时间是一小时。而在那一小时之前,是二年又六个月的等待。连那President都觉得时间太长了些。他问,这件事,怎会拖这么久?女法官翻了翻她面前的一个卷宗,说,今年三月就给他们下了通知。我老婆说,我男人那个时候在国外,不能来。女法官说,今年八月又下了一次通知。President点点头,对我说,这个女孩,以后的姓就是先生您的姓,JIANG, J-I-A-N-G,对吗?我说,对。
本来,我对孩子姓不姓JIANG完全无所谓。她两岁半刚到比利时来的时候,护照上写的姓马——马市孤儿院给起的。我觉得挺好,至少是对她出生地的一个纪念。因为,到各方衙门打听情况后,知道给从外国收养的孩子改姓是件很麻烦的事情,须在比利时再办一次收养,不仅要提供十多份文件,有些还要翻译公证,要付总计达一百多欧元的各种手续费,还要等很长很长的时间。但老婆不干。她说,女儿长大了,会怪罪我们对她不关心,姓个莫名其妙的姓,和我们谁都不相干!
女儿将来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怪罪我们,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如果不再办一次收养,女儿就永远是我家的外来居民,将来我们死了,房产什么的过继给这位不相干的居民,据说就要上百分之七十的税,那损失可就大了去了,而且那税上得实在太冤。
所以,纵然是万水千山,我和老婆还是又开始了一场收养孩子的万里长征。
不消说,在场长征中,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之前,女儿还在上幼儿园,如今已经上三年级了;我一个人去巴西待了两年另两月;我老婆出了二次车祸,一场直肠肿瘤虚惊;我三嫂因癌症去世;我母亲差点儿心肌梗死。命运多舛。从理论上来说,这场长征的终点,完全可能是另外许许多多种结局之一。
也许是缘分吧。所有的麻烦终于过去了,希望的、正常的结局出现了。这样说来,这一天,2007年9月6日,应该算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然而,还是出现了两件不喜的事情。
其一,在少年法院等待的时候,老婆忽然想起手机忘在车里了,慌里慌张地去取,结果撞在法院玻璃门上,把鼻子撞青了。老婆是个有些迷信的人。事后说,该不是意味着什么吧?听人家说,收养孩子,结善果的不多。我说,你还指望将来靠她养老?老婆说,当然不可能。我说,那不就得啦。孩子大了,过她自己的日子,和我们也就无关了。
其二,下午六点钟,我路过一个便宜货商店,忽然想起,该买两根黄瓜,晚上吃炸酱面,就进去买。结果,排队算账的时候,遇上一个人,就在我前面隔一个人。我和他都彼此做视而不见状。之后,我恶心了一晚上。那家商店,我多年没去了。那个人,也是多年没见了。我一生阅人无数,只有一人让我恶心,让我鄙夷,偏偏就在这天遇上了!晦气!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女儿终于结束了我家居民的身份,正式算我的女儿了,阿门!2007年9月8日
女儿九岁这天早上的谈话
女儿今天生日。早上起来,我走过她的房间,她正在穿衣。我祝她生日快乐。她说谢谢。我问她,几岁啦?她说,九岁。
我走到厨房,欲下楼去洗脸。老婆举着一把面条,问我,煮寿面吧?我说,小嘎豆子!煮什么寿面?!老婆晃了晃手里的面条,说,正好有嘛!
待我刷完牙,洗完脸,再上楼来,寿面已经煮好。女儿的碗里,已经盛满:一个荷包蛋,一些黄色的细面条,一些青菜。老婆在往那碗里滴麻油。
然后,她盛其余人等的面。
我问大孩子,你还没向妹妹祝贺生日吧?
他说,你也没有!
我说,今天早上,我是第一个向她祝贺生日的。
女儿说,不是!妈妈是第一个!
大孩子变着腔调,对妹妹说了句生日快乐。
女儿没反应,在专心吃面条。
我说,钰鸿,哥哥刚才祝你生日快乐,你听见了吗?该说什么?
她看着他,摇摇头,说,没听见。
我对他说,你看,人家没听见,你再说一遍吧。
他略略低下头,对着桌面,又说了一遍,还是变着腔,音强减小了几十分贝。
但女儿这下听见了,回答说,谢谢!
我之所以要这么认真地训练两个孩子,是因为他们简直是冤家。绝大多数情况下,自然是大的欺负小的,以至于女儿咬牙切齿地说过,将来她结婚时,决不请哥哥来参加婚礼。
女儿早上习惯了啃干面包,今天忽然吃这种汤汤水水的高贵物质,极不习惯。她一根一根地往小嘴里吸, 吃得犹犹豫豫,还说鸡蛋里面没熟。老婆告诉她,荷包蛋就是这样吃的,不能煮得太熟。
由此,开始了以下对话。
我说,钰鸿都九岁啦?怎么看着就这么小呢?我希望,钰鸿到我这个年龄的时候,能回忆起今天早上的这顿面条。
坐我右边的大孩子说,吃顿面条有什么好回忆的?
我说,我小时候过生日,哪有面条吃?哪有鸡蛋吃?
他问,为什么没有?
老婆搭腔道,鸡蛋那时是很贵的东西!
孩子说,我情愿吃红薯!
我看看他,说,你知道,现在,此地,红薯可是要比鸡蛋贵好几倍的!
他又问,九岁的事情怎么能记住?
我说,昨天我买了两本书,一本给你了(《L’Univers des Nombres(数字的世界)》)。
他说,我一点也看不懂。
我说,另一本书是传记(《My Life & Loves》by Frank Harris,1856-1931)。
他问,什么是传记?
我说,就是作者一生的经历。那位作者能记住三、四岁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我说,我九岁的事情,全都记得。比如说,游泳。钰鸿现在去游泳,要大人开车接送。在专门的游泳池,水是热的,不加清洁剂,以免过敏,还有教练陪着。我们那时,就是几个孩子,跑到水塘里,瞎游。哪里有什么游泳池?弄不好就淹死了。
孩子问,你爸爸妈妈不管?
老婆说,那时养孩子,哪像现在?那时父母都是大把撒。
我说,我的一个同学,就淹死了。他比我大一岁。他死了,我丢了本书(我想起了那本书的名字,《团指挥员》)。
孩子问,为什么?
我说,那本书是我借给他的。他死了,我总不能找他父母要吧?
孩子问,为什么不能?
我说,比方说,热罗姆(他的同学)死了,你跑到他家,对他父母说,热罗姆欠我本书。行吗?
孩子说,哦!那是不行!
我说,你都快14岁了!怎么这点事情都不懂?!
说完,我在心里再次确认,这家伙,情感上就是愚钝!
我接着说,就在那口塘里,我也差点儿死掉。
两个孩子都瞪眼看着我。
我说,我九岁时,刚到南方,还没学会游泳,也没人教,只能看别人怎么游,自己跟着瞎扑腾。谁知,那口塘水深,岸陡,下水没几步就没顶。没顶后,我在水底爬行,往一个方向爬了几步,觉得不对头,又往回爬,这才爬到岸边水浅的地方,露出头来,没死掉。那时,我周围没人。几个会水的小朋友,都在很远的地方。
我问道,没人教,我那时怎么就知道回过头来爬?
两个孩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自问自答道:这就是命!2008年11月26日
第 N 章 (结尾)
诊所。
玉芳坐在许燕看病的皮转椅上,摇着,转着。
姜明心里一动,说: 玉芳,你知道,你要是好好学习,学医的话,20年后,你就会坐在这个椅子上。
玉芳 : 我已经坐上了。Je le suis déjà.
姜明说:那不一样,那时,你就是椅子的主人了。
玉芳没说话。
这是个变化。半年前,玉芳小学毕业的时候,跟她说学医,她还说不要学的。那时,跟她无论说她将来学什么,她都立刻说不学。进了中学刚半年,就有了变化。姜明心里乐开花,说,给你讲个笑话,从前有个要饭的,坐在海滩上晒太阳。一个有钱人从旁走过。要饭的朝他伸手。有钱人说,年轻人,你该去工作,挣了钱,再来海滩坐着,像我这样。要饭的说,我不是正坐在海滩吗?
姜明说完,问道,两个人都坐在海滩,都晒太阳,有什么区别?
玉芳 说,要饭的坐的地方不干净,有钱人坐的地方干净。
姜明说,也许吧,但两人最大的不同,是尊严。
玉芳脸上立刻显出明白的表情。
但姜明不放过机会,继续解释道,在海滩上坐着,有钱人肚子饿了,只要拿钱去买东西吃就行,要饭的肚子饿了,只能伸手求人,就是没有尊严。
玉芳脸上显出不耐烦, 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Sein. PIP. Prothèse
玉芳 : 许维不是我哥哥。
姜明 : C’est le temps qu’on vit ensemble qui compte.
玉芳 : Ma mère est morte ?
姜明 : Je ne pense pas. Dans le roman que j’écris sur nous, j’ai conçu une fin, une possibilité. Je t ’emmène en Chine pour chercher ta mère,quand tu termines tes études en médecine.
晚饭后,许维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同学网上聊天,时不时呵呵地笑。客厅里,许燕在做针线,修改这个减价季买来的一条裤子。玉芳在一个劲儿地开玩笑,说完自个儿咯咯地笑。
姜明戴着耳机听《二泉映月》,修改《幸福之家》。是的,他这一生,不能说没有机会。77年考上大学,同龄人里百分之一。81年考上出国研究生,77级里百分之一。两个百分之一之乘积是万分之一。他有过万分之一的机会!然而,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到了他,却变成一步错,步步错。一路错下来,56岁了,头发全白,仍是个临时工,一年一年续合同,有经费,便有工作;没有,便失业。没有职位,没有事业,没有孩子,没有前途,除了不久以后的死,和死前的老年痴呆。他是有一个也还算幸福的家,但其中的关系却比李玉和家的还要复杂,那幸福也就如履薄冰,不知所终。说到底,这世上,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部小说,唯他一家的经历才能构成,惟他才能写得出来。而写一部小说,是他大学毕业时就立下的抱负。这个抱负终于没有辜负,也是唯一没有辜负的。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该干这件事,也只该干这件事,此前所有事,都只不过是这部小说的伏笔,这座文字宫殿的砖石。他的一生,不可谓不努力,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工作,真诚待人,却充满失败,而所有失败,就像一个个路标,齐齐地指向一个终极成功,写成《幸福之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帝待我还是公平的,就像对待瞎子阿炳,姜明改完最后一句时,不无欣慰地想。
窗外的夜空里,飘落着玉芳十二岁这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老江,你的网易博客我一直都在看。现在,你的有些文章好象只贴在CND上。刚看到你的一篇关于62岁老人出版处女作的博文,对你的豪情和激情,均有感动。日前,朋友们在私下的论坛里议论到你,我做了以下的发言,讲的是我一贯的真率的话。
“⋯⋯老江对写东西很上心。这人除了能在文学上有可能取得成功外,其它不可能取得成功,因为干什么都是三心二意的,都是写作之外的“别业”,没有爱好,提不起兴趣,不能去用心地钻研考究。凭他理工科的悟性,和文字的敏感,他没准哪一天就能写出来了。他的长处,是文艺上眼睛盯着西方的传统,这比XX一类的,收益会多。在去除年轻人的喜出风头的浮躁之后,或者会老而弥坚,写出好的东西。最关键的,是人家有passion,有追求,有干劲,而且肯学,选的师傅也高明。我对他很有信心。
老江是反共的,他不是民族主义,而是种族主义。道德认知上有缺陷,与我上面提到的自身经历有关。”
另一位朋友说:“他写东西上心,理性思维,喜欢在西方文学中吸取养分,这几部分都是他的长处,我也一直认为他能写出了,即使现在写的也绝不比国内许多专业作家差,但他的种族主义会削弱他的见识。”
我的回答:“要假以时日。这东西是一种道德觉醒,时候不到,认识也不会到。当然有的人到了儿,也不会觉醒。
老江现在文学上,还在学的阶段,有一天他会发展出自己的风格,融合了各家之长的。”
愉悦
谢谢评论和鼓励。知道有你和那么多人在关注,我很感动,一定好好写,尤其写好这一篇。
种族主义的问题,我能意识到,只是不知怎样克服,主要是不想用我不再相信的那些理论或价值观念去克服。西方作家里,塞琳就是种族主义,反犹太人,和法奸,纳粹同流,战后差点儿吃官司,被杀头,但仍然是公认的文学大家,谁也绕不过去。他的例子说明,作家的真正价值,不在于政治观点,而在于能否写出自己的真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