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飞

本文故事与人物纯属虚构,如与实际有任何巧合,都只说明人心的伟大——作者题记

每个人都有初恋,但绝大多数的初恋以失败告终,有情人不成眷属。既然,无论长相,还是才能,先天的,后天的,就一辈子的平均值来说,我都属于绝大多数人的水平,我的初恋,自然,也只能以失败告终。这很公平,符合人生平均值原理——这原理还是我发现的,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然而,虽然初恋的结果大致相同,但留下的伤口,大小,深浅,质地,却各有各的不同。有的人非常淡漠,如同得过一场感冒,痊愈了就是痊愈了,不再思量。有的人,玩爱不恭,再见初恋,恨不得拔腿逃跑,例如李敖。更多的人,则不思量,自难忘,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不幸的是,我就这样。并且,我总觉得,若不把初恋写下来,最对不起的便是我自己。我是这样喜欢写作,40岁开始写,到今天,十六年不曾间断,写了70万字,不知多少题目,竟对影响了我几十年情感的初恋不落一字,这不正常。不落一字,如何尽得风流?“除非写下来,否则什么都没发生。” 而我,怎能容忍,我与你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又怎能不写下来呢?即便写下来,只为我一人,只为埋葬过去。

因为,那些往事,几十年来,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没过去,一直发生着,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一、同窗岁月

你是我的初恋,但并不是我第一个心上人。对此,你不要有什么失落。我想你也不会。你不会在乎的。我知道,你心上的我,远远轻于我心上的你。再说,早已过去那么多年了。

从那人说起,是想告诉你,我的全部情感经历,有关你的。

第一个在我心上引起异样感觉的人,是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同班女生,S。你认识她。她先你两年和我同班。不仅如此,我将在后面说到,你,我,她,还一起在农村同船摆渡过。按古人说法,这是我们三人前世八百年修来的缘份。

小学三年级,我多大呢?9岁到10岁之间。S也这么大。几十年后,我女儿也十岁的时候,每次看着她天真烂漫,于男女之情一窍不通,一跟她提班上的一个男孩,她就一副不屑的样子,我便想到S,便在心里叹息,当年的S必定也是这般天真愚钝,无心无肺的,能懂什么?我真是白白浪费了感情。但有什么法子?情感能力是天生的,有的人来得早,有的人来得迟,就像小孩学走路,学说话。当我读到,郭沫若八岁就喜欢他嫂子的红酥手时,立刻想起了九岁的我:比一般人早熟。这也可解释,为什么我在中学,特别是高中,能写一手好作文。情感早熟,文笔尚可,不可能写不好作文。好作文不一定是好文章。相对好而已。我一直有种感觉,我比同龄人早生了5-10年,每次听同龄人谈论思想或情感,我总觉得曾经想过,曾经感觉过。我写文章,从来就比绝大多数同龄人老道。

我至今记得S常穿的一件衣服的样子,黄色,有格,袖肩有折。这应该可算作她是我心上人的一个证据,不然的话,为什么别的女生穿什么衣服,我一概没印象?当然,没有任何交往,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注意她而已。不可能不注意。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而她总是坐在前三排内,自然在我的视线内。我个子不高,为什么总坐在最后一排?不知道。也许老师以为,我眼睛好。我天生一对牛眼。直到有一天,第一次测视力。坐我前面的同学,一个个被叫起来,去认E表,都是1.5。到我了。我信心满满地站起来,走到那个位置上,却怎么也看不清E表下面那几排的符号,朝东还是朝西,朝上还是朝下。我沮丧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就像铩羽而归,斗败的公鸡。我坐下后,注意到S在回头朝我看。我满腔羞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那个别扭劲儿。一个班,五十几个孩子,就我一人近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失败。那是我平生遭遇的第一个挫折,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不如大家的地方。

这是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事情。五年级开学的时候,你来到了我们班。用我现在会的语言来形容,那简直就是天使降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老师介绍了你,说了你的名字,让你给大家唱歌。教室里,阳光明媚,你脸红红的,身后拥挤着班里的女孩子,唱的是《红梅赞》。当时歌剧《江姐》正红。17冶工会组织的业余剧团也在排练,在17冶食堂,我放学路过那里,常停下来看,非常熟悉那首歌。你当时唱得有多好听,我现在无法形容,也不记得你那时声音的具体特征,唱歌时的具体表情,但我能够确切地说,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歌声,从未见过的可人儿,真可谓耳目一新,我立刻爱上了你,S便离开了我的心。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自卑,爱上一个人就这么简单。时间虽然已经进入1966年,但文化大革命还没开始。我已看过一些有爱情描写的小说,例如《林海雪原》,其中《白茹的心》是趴在床上反复看过的。当时离我第一次遗精,14岁,还有好几年,读《白茹的心》这样纯净的爱情描写,不可能引起生理反应,但我仍然喜欢看。也就是说,我其实并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我爱你,就等于我喜欢你。至于你爱不爱我,我配不配爱你,都不在我的脑瓜里,不是我能想到的问题。我爱你,和爱人家的一只狗,本质上是一回事儿,无非就是喜欢。这样的爱,无所谓自私,我可以爱,别人也可以爱,大家都不过是雾里看花。

直到有一天,文革了,抄家了。

你家先被抄。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相信,谁家被抄,就说明谁家是坏蛋,我们就赶去看热闹,幸灾乐祸。我跟着一群孩子,站在三楼走廊,你家窗外,朝里看动静。没有动静。抄家的人已经走了。只有你一人,穿件花衣,端坐桌边,一手支着下巴,好象在沉思,像极了古代画上的仕女。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我相信,那是怜香惜玉,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条成语。我没有参加孩子们的隔窗嚎叫,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你家的成份不会很好,但也不会很坏,你父母都是50年代初期的大学毕业生,历史不复杂,不像我父亲那一代人。所以,你家被抄的原因,我现在回忆,极有可能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你父母都极有风度,衣裳总是整洁得体,又是上海人,而在我们那个城市一般人的概念里,上海人几乎就等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上海女人爱穿着红色塑料拖鞋跑到街上,买菜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特别精明,买虾小里小气的,一次只买二两。我看见过大字报批判某女人是资产阶级臭小姐,用牛奶洗澡。我不知道你家买虾一次是不是也只买二两,但用牛奶洗澡,你家绝对不可能。你父母的月工资加在一起,不会超过150元。四口人,不可能买得起牛奶洗澡,顶多每天早上喝一瓶,一毛五分钱。也许,这就是你家被抄的理由。那个时候,每天能喝得起一瓶牛奶的人家,少而又少。你还记得吗?那个骑自行车来卖牛奶的。在我们两栋大块楼之间,每次大概能卖个3、5瓶吧。那两栋楼有64个单元,住着约80户人家——有的单元住两户人家。

不久,我家也被抄了,但不是因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家是河北人,很土的那种,床底下塞满了破烂。我很少有新衣穿,基本是穿我哥哥淘汰下来的衣服长大的,补丁摞补丁。抄家是因为我家成份不好,地主,我父亲还有历史问题。当时我很震惊。后来才知道,我父亲那一代人,读过书的,没几人成份好,没人没历史问题。抄家之后,在学校,有人质问我,你爸爸妈妈是不是国民党?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但从那以后,我自卑了,尤其在你面前,虽然这和你毫无关系。

1969年9月,我们进了初中,同校,第六中学,但不同班,我在三连一排,你在三连?排。因为不同班,我们没有任何交往,没说过一句话,但我仍关注你的消息,当然。校宣传队演出舞剧《白毛女》,你伴唱“北风吹”,虽然比不上朱逢博,但在业余水平里,算得上凤毛麟角。我挤在六中礼堂的人群里,听出来是你,声音高亢,清亮,但我却看不见,不知道舞台上在彩排的那些人里哪一个是你。我已深度近视,又不戴眼镜。

高中我们又同班了,而且坐前后排,你就在我前面,是英语课代表,我是学习委员。我除了数学和作文成绩特别出众以外,学英语也舍得花功夫,比大多数同学学得好。英语老师刚生过孩子,常常带我到她办公室,让我坐在她的办公桌前,改同学们的作业,她则回家给孩子喂奶,做饭。那时提倡官教兵,兵教官,兵教兵。我改同学的作业,算作兵教兵,符合上面提倡的。时常,坐我前面的你会递来纸条,写着某一句英文是否该如此,我就自以为是地指点一番。现在想来,真后悔,我完全可以也给你递纸条啊。有来无往非礼也,多好的机会!

可我一张纸条也没写过,也没想过写。我不知道该向你请教什么。你的英语比一般同学好一些,但其它科目都属中等。你最擅长的,其实是跳舞,但又不最经常上台跳。可能是因为你个子偏矮吧。你主要是编舞,我们班的舞蹈表演大多是你参与编导的。我是乐队的,拉二胡,不会跳舞。非但不会跳舞,我的体育素质也是全班最差的,高二体育课还不及格过,因为百米跑了18秒。我怎么苦练都跑不快。这个速度,我想肯定不如你。你的百米速度具体多少,我不知道,但你跳高很好,我见过。学校体育运动会,女子跳高,最后剩下的二、三人里,总有你。你跳那种剪式,非常潇洒。我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看着你,助跑,起跳,越杆,人群中,时而发出“好”,表赞叹,时而“啊”,表惋惜,此时的我,自卑极了。“你个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站在人群里,我真的这样自问过。好在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你应该不会这样看我。有一天晚上,父亲回到家,跟母亲说,他刚到你家串门,听你母亲说,这次雁的班上数学测验,没几人及格,你家黑子得满分。那次测验我还记得,是三角函数变换,挺绕人的。你父母关心孩子的学习,我父亲从来不过问。他从别人口中知道我学习厉害,但他可能并不以为然。他从来看不起我。由这个例子,我猜想,在你家,我的学习,是一个谈论话题,当然不会常常谈,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有一次,步行去农场学农,要走半天路。在宁芜路口,一个水龙头前,我背着个外面包着棉毯的大铺盖卷,手拎个网兜,装些杂物,低头凑着水龙头喝水,一下滑倒了,你帮我拾地上散落的东西,肥皂盒什么的。一队四十人,就我一人滑倒,众目之下,狼狈极了。后来,老师告诉我,一些女同学在背后议论,怀疑我是不是有软骨病?我那时就是这么引女同学注意,摔个跤也要被谈论一番。不是我长得好。班上男生大部分是英俊小生,和他们相比,我算是丑的。是我学习太出色了,哪一科都好,除了体育。我二胡拉得也好——相对而已。很难说,我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音乐才能,是因为我练得认真,初中的时候,手抄过一整本《怎样拉二胡》。

二、插队青春

只是,我们高中只上了两年。如果能多上一年,也就是说,在你的后面多坐一年,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我就可能会给你递纸条。女大十八变,男大十八当然也会变。又如果,高中毕业直接考大学,以我的成绩,考上北大、清华不敢保证,考个同济、合工大什么的,不成问题,事情便肯定会不一样。然而,这些在今天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可能,在1974年的中国,却是绝对的不可能。我们只有一种可能,下乡。个人能够选择的,只是去哪里,淮北的固镇,还是皖南的庐江。班主任钟爱的班干部们大都去了淮北,例如班长和体育委员。那里艰苦,寒冷,据说成天吃山芋干。我是学习委员,也算班干部,按理也应该报名去淮北,我也确实想报名——那时我还是个热血青年,党和政府特别是班主任的号召对我还起作用,但我妈坚决不让。班主任到我家来做工作,被我妈轰了出去。我妈又叫我去做手术,切除左脚的鸡眼。她说,不切了,到农村成天打赤脚,怎么挑担子?我一想也是,那时不了解农村,以为此一去,便是经年,就同意去做了。养伤期间,同学们去淮北的,去皖南的,都走了,我滞留在家,心情郁闷。呆了三个月,1974年7月23日,去了在水那边的和县

我完全没有想到,下放那日,竟与你,重逢在和县隐驾公社的大院!

但你我并没说话,也没打招呼,好像不认识。到处乱哄哄,一堆一堆的行李,几十位家长,上百的知青,三五成群,好像集市上的牲口,在等着让人来领到该去的生产队。日头偏西的时候,我听到喊你的名字,知道你要被领走了,便挤到公社院墙外,站在路旁的人群里,睁着一双近视眼,模模糊糊地望定你,算是给你送行。你已经上了车,站在车上,也看着我,忽然一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笑,但那一笑,是那样的纯然,灿烂,美好,以致刻在了我心上,成为你的形象在我心中的代表,成为永恒。

我更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在我下放的生产队的邻队,直线距离100米,一户下放干部家里,又见到了 你!我和同组刚认识的三个知青去登门拜访,你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和那家女主人说话。我还记得,她姓刘。你一边和刘阿姨说话,一边抚摸着膝上一只黑猫!我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下午你被人领走的时候,我站在路边看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去哪里,以为农村广阔天地,就此一别,便成永诀。却原来,竟然,近在咫尺!岂非天意?此时此刻,我真羡慕那只黑猫,恨不是它!

因为两个村鸡犬相闻,同属一个大队,和你便有比高中两年多得多的接触,留下许多回忆和画面。要说呢,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我却像收藏家一样,将这些很平凡的回忆和画面,古董一般珍藏起来。这些古董于别人,甚至于你本人,肯定一文不值,但于我,却价值连城,几十年来,经常在心头祭出,欣赏,把玩。

我们到达农村时,正是“双抢”高潮,活儿重,时间长,真是披星戴月,早上5点出工,晚上黑到看不见了才收工。夜里有时还要加班,打稻子。“双抢”刚结束,8月初,我发了疟疾,高烧40度,队长批准我回家治病。你恰为学校出差,回家购买文具。早上,你来村里,陪我一起走——只要有机会,你总是帮助我。那时还没盖知青屋,我们四个男知青暂住生产队公房的西侧耳房,床挨着床,很挤。我们刚起床,正在弄早饭。你的到来,令那耳房蓬荜生辉,阵阵清香,驱散了那屋里闷了一夜的汗酸脚臭,我们都不自在起来。吃完早饭,在那三个知青送别与疑问的目光中,我们朝他们挥手,道声再见,离开村子,去姥下河渡口。有10里路,大部分是在长江大堤上。清晨的大堤,就我俩人,前不见去客,后不见来者,天高地阔,碧野良田,江水悠悠,一路上,说不完的话。记得,跟你说了我们生产队的情况,30户人家,150口人,400亩地,一半水田,一半旱地,各种庄稼都有,水稻,小麦,棉花,油菜等。在这样的队里,我们知青大有可为。多年后,每次想起那天的十里长堤,便觉遗憾。多好的机会,为什么只说些废话,大话,而关键性的体己话,一句也没说?假如那次,鼓足勇气,向你表达自小就有的好感,会怎样呢?后来的事情,你和我的关系,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你对我,应该不会毫无感觉,不然怎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众目睽睽之下来找我,陪我回家?你就不怕别的知青说闲话?

在那耳房里,我们和另外两个知青一起打过一次扑克,四十分。你我是对家,坐对面,两侧坐着那两个知青。打了一圈,从3打起,敌家先升级到老K,我俩输了。我在校学习好,但扑克,象棋,麻将这类东西却从来玩不精,你又坐我对面,是我对家,面对面,只隔一张小桌子,从来没有这样相近过,我便在想,今日是对家,莫不意味着,将来就是夫妻?心怀如此鬼胎,自然不能集中精力记牌,算牌,怎么能不输呢?

我给过你一本小提琴五线谱,《开塞》前五课。是用枸橼酸铁铵溶液晒成的蓝图——天蓝色的底,白色的线条和豆芽菜,我父亲教给我的技术。但你二个月后还给了我。我很郁闷。我的意思,是送给你的,好像定情物,可你竟然还了我,我心生不祥。

见过你在舞台一侧给一个男知青化妆,往那人的脸蛋上抹胭脂。我站在舞台另一侧拉小提琴,心里那个酸!可我只会拉琴伴奏,不会上台演出,否则的话,那个男知青应该是我!

你让我为人代过一次课。你那时已经调到大队办的民办小学当老师,而我还一直在生产队劳动。我明白,你是故意让我去代课的,好让我干点轻松的。大队领导也同意了。我只代了一堂课,语文,你坐在教室后面听。课的内容,我还记得一些,讲到天安门,五星红旗,自己心里还挺激动,讲得挺卖力。第二天,我便发了恶性痢疾,回了家,住了不少日子,代课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我至今从心里感激你。就象那次去农场的路上,我摔倒,你帮我捡肥皂盒。你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帮助我,在我需要的时候。

插队不久,村里来了个南京知青,从苏北农村转来的老三届初中生,算回乡知青,他老家就是那个村,但他家人早年已经离开村,在村里没有房子,他没地方住,便来那耳房,和我们挤一起。耳房太小,摆四张单人床已经满了。我为人最厚道,他就和我睡一张床。我们关系很好,很谈得来,但他手不老实,常摸我下面。这点我很烦他。现在我明白,他可能有些同性恋。他的皮肤很白,脸很光洁,没有胡须,象棋下得非常好,即使让车马炮,我们谁都没法下赢他。有一天早上醒来,他忽然问我,爱不爱你? 我不愿回答。他便反复问。我烦了,最后说,不爱!他不再问了。但我说那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至今记得。那声咯噔,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深爱着你,却说不爱,这够让人咯噔的;二是我担心,他把这假信息当成真的传出去,最后传给你。后来,我们再也没谈论过这话题。我也不知道,那声“不爱”,是否传到了你的耳朵里。

有一天,我碰巧和你,S,还有另外一位隔班女同学,同乘一艘轮船回农村。那船在长江逆流而上,要开四个小时,但我始终躲着你们。我在打入党申请书的腹稿。那次回家之前,一身酒气的队长要我写申请书入党。我还以为是真的,颇为激动。下了船,我故意磨磨蹭蹭, 拉在你们后面很远。你们那三朵金花,都很漂亮,我自惭形秽。而且,在农村,已经快到第三个年头了,我混得很不好,一直在生产队劳动。虽然,共产党治下,总是宣传劳动最光荣,但实际上,人们的概念里,劳动最可耻,劳动越繁重,越危险,越可耻,最没本事的人才靠劳动为生。知青在农村,有本事的去教书,搞宣传,没本事的如我之流,成天下地干活。我本来就自卑,这会儿和你们在一起,更自卑。可是,江堤就那么一条,没有岔路,到了一个摆渡,要过一条与江堤平行的小河。你们停下等船,我无路可走,又不能不走,最后只好走到了你们面前,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大家上了小船。行在河中间,你问我,你不是说要晚走几天吗?记不得怎么回答你的了,也想不起你怎么知道我要晚走几天。那条小河宽不过三、五十米,河面上横一条绳。梢夫拉了几下绳,船便到了对岸。上了岸,你们空手在前走,我挑着两个从家里拿来用于养浮萍的坛子,落在后面,磨蹭着,落得越来越远。那天的尴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1976年初,我妈提前退休,我顶职离开了农村。走前的那天晚上,下着雨,但其实雨并不大,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在想,非常想,去跟你告别。不过十分钟的路。可是,怎样跟同组的知青解释?为什么要专程去跟你告别?当然,我可以说,你是我的同学。方圆几里内,只有你是我的同学。就算别人知道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肯定也无话可说。可是,告别之后,又怎么办?明天我就要是工人了,城市户口了,而你还是农村的。我们之间,可能吗?我们那一代人,红旗下的蛋,文革中长大,在知道什么是爱情之前,早已深知爱情的罪孽。我家在大块楼的隔壁邻居,蒋阿姨,她的大儿子,老三届,自南京下放苏南农村,早早有了女朋友,是一起下放的南京知青。她怀了孕,只好结婚,结果他们那一带的知青都先后招工走了,只有他们两口子一直待在农村。蒋阿姨急得成天抹眼泪,四处托人,可一点办法都没有。到你我下放的时候,1974年,他们还在农村,已经六年了。那时的政策就是,知青一旦结婚,便立刻掉入被招工、上学、参军等一切好事所遗忘的角落。今天,我当然有理由感到羞耻——为我三十五年前,21岁时的世故。我一直以追求超凡脱俗为做人之道,但其实,许多年里,我也是地地道道的存在决定意识的下三流。

我当工人之初,公社宣传队还派你到我厂,找到书记,借我回去拉琴。书记同意了,我就回去拉了几天琴,住在姥桥,一个学校里。但最后的汇演我没有参加,书记给的时间到期了。这样的记忆当然是干巴巴的。唯一生动的画面,是一天傍晚,你在我面前吹喇叭,发出“哞”的一声。我说,像牛叫。你笑笑。没说话。周围还有其他知青。第二天,我就离开了。

半年后,和我一起去那村子插队的三个知青也招工回了城。只有你还在农村。招女工的名额太少。我和那三个插友看过你一次,就在你住的房子里。好像也没说什么。后来,你我一直有通信往来,不多,一年两、三封吧。有一次,我还把你的来信给我妈看了。其实那上面也没说啥,但我妈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三、大学年华

1977年底,高考恢复。我在六中高考复习班见过一次你。我没进那个班,只站在那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看见你与我认识的几个女同学坐在一起。我和你们没说话,你也没像插队第一天在车上那样笑一下,好像不认识似的。

我没上那个复习班,是因为我每天要到单位上班,也没想过向领导请假复习。我那时盲目自信,以为我要是考不上的话,没人考得上。不仅我这样想,我单位的人也这样说。我记得很清楚,党委办公室的苏秘书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他是老五届大学生,我很崇拜。我对所有老五届大学生都很崇拜。我大哥、二哥的原因。他们都是老五届,一个届头(66届),一个届尾(70届)。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苏秘书是根据什么这样说的。他无非就是指导过我怎样写公司武装部1976年度的总结报告,对我的写作能力大约有些概念,但并没看过我做数理化习题。他是学文科的。

我为盲目自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以说,是一生的代价。女怕嫁错郎,男怕干错行,我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是采矿专业的。我家没人采矿,我从未到过矿山,下过矿井,对如何采矿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那很危险,而且矿区总是很偏僻。然而,上大学的机会,在那个年代,是那样的稀少,放弃是完全不可思议的。而且,我父亲也祭出他一贯的观点,有学就上。行前,我不无悲壮地对父母说,我去上,并且一定要拔尖!

四年学上下来,虽然没有头悬梁椎刺股,但也硬是一个暑假都没回家。结果,拔尖,我做到了,实实在在地做到了。1981年研究生考试,政治,英语,高等数学,普通物理,还有一门专业课,共计五门课,我总分考了405分,不仅专业第一,而且全校第一。我的专业虽然不好,但学校是部属重点大学,那届研究生里,有六个出国读研的名额,我便得到一个。不仅如此,我还自学了许多与研究生考试和采矿专业无关的课程,法语,数学物理方程,结构力学等。我在全校英语竞赛,百科知识竞赛中还得过奖。在四年大学里,我学的东西,看过的书,至少两倍于我的同学。实践证明,77年高考,我没考好,不是我不够聪明,也不是我基础不好,是我不会考试。数学张老师没教我们怎么考试。语文黄老师也没教。我在文革中上的初中,高中,从没认真考过试。大学四年,我学会了考试。其实窍门就两条:先做会的,后做不会的;出手即对。所谓出手即对,就是会做的,做出来便对,不需复查;推导公式,一溜推下去,不管多少步,不出差错。这两条窍门,我在77年高考中都不懂,数学正题虽然都做了,却错了一半,结果被打发学采矿。

大学期间,我的初恋归于失败。你给我来信,说不能跟我确定恋爱关系,只能是同学和朋友,因为我的专业,将来跟我到矿山的话,没法照顾父母。这是大学二年级开学时的事情,离毕业和研究生考试还有两年多。你在安徽一个地区师专学物理,1978年考上的。那时,你当然没法预计到,我一个学采矿这么差专业的,竟有如此辉煌的结果,不仅考上研究生,而且出国。当时,那是多少学子和家长羡慕的机会!

你给我来信的起因,是我大学第一个寒假里,邀请你看电影,市里工人电影院的《归心似箭》。我买了票,到你家。是个下午,阳光很好。我们谈论了一番彼此在学校里的学习,探讨了一道题的做法,记得好像是sinx/x之类的广义积分。你给我削了个大苹果。我一边吃苹果,一边鼓足勇气,跟你说,第二天一起去看电影。你手里也有个苹果,一边咬着,一边点点头,答应了。

我心花怒放,一夜兴奋,没睡好。设想看电影后,从一铁厂后面那条路走回家,有十里路。当然,一定要吸取插队时走长江大堤,说了十里废话的教训。 我一定能要对你表白。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按约去你家。路上,遇见你父亲,对我点点头,停下脚步,张嘴欲说什么,却又没说,走过去了。我心里略过一丝阴影。在人与人的交往上,我从来是有第六感觉的。你父亲相貌英俊,身材高大、矫健。这很正常。能生出漂亮女儿的父亲,不可能不英俊。

我与你父亲比较近的交往,是在公司游泳队,1976年,为纪念毛主席1966年7月16日在武汉长江游泳。文革中,全国各地每年都在7月16日这一天举行纪念活动,就是组织群众到江河游泳。我其实并非游泳能手,但厂里几个同伴喜欢,他们报名了,我也跟着报名。

有过几次训练,在雨山湖南面的一个池塘。你父亲在岸上看着我们在水里游。他大约还指导过我,纠正过我的姿势。但没用。我腿部没有爆发力,臀部偏重,整个身体在水里倾斜着往前,所以游不快,却很吃力。这样训练的时候,我在水里想,这人可能是我的岳父呢。但他太英俊了,我有些自卑,好像配不上是他的女婿。这是我的感觉,一直忘不了。如果你父亲能看到我这篇小说,看到这里,一定莞尔。他也许早忘了,他曾经是个多么英俊的男子,会给别人,尤其是潜在女婿,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压力。

1976年7月16日那天,我们一行30多人,乘船到了江心洲下水。尽管时值7月暑天,那江水仍然透心彻骨地凉!一开始,大家保持着队形,不一会儿,就被江流冲得乱七八糟,一眼望去,二、三公里宽的江面上,到处都是人头,在随波逐流。我看见,远远地,你父亲驾一叶扁舟,穿梭在那些人头中,在浪尖上晃动。如果此时有人发生意外,那是根本来不及救的,这么多人,这么分散。我和一个同伴游在一起。离岸边还有约30米的时候,我腿肚子忽然抽筋。先是一条腿,后来是另一条,都抽了筋。你父亲就在离我十米处,但我没呼救,只是不再蹬腿,只靠划臂,奋力游到了近岸能立住脚的地方。上岸后,浑身得瑟,牙齿不住地打颤作响。岸上接应的人准备了白酒,我喝下一口。你父亲问我怎样,我得瑟着说,还好。你父亲面露赞许。

许多年来,我常常回想那次渡江。我把自己想象成你父亲,看见那时的我,会有什么感觉?我想,不应该是不好的感觉。这么有毅力,能吃苦,健康的小伙子。你父亲当然不知道我腿肚子抽筋的事,不然的话,我的优点还要加上一条,临危不惧。

正因为如此,那天下午,在你家,你说,父母亲不同意你跟我去看电影,上大学期间,要集中精力学习。我立刻想到,肯定是你母亲不同意。你母亲也是美人,而且是上海美人,曾在清华大学建筑系学习。文革十年后期,大约是1972年起,有段时间和我父亲在一个设计队工作。因为这个原因,你父母一年能到我家几次,例如春节拜年。来了,也就是坐坐,喝杯茶,吃块糖,清谈一阵,离去。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种。我与你母亲的接触,就是这样一些来访中。有时,三哥会特意指点我,端了茶水和糖果,送到你父母面前的茶几上,叫一声叔叔、阿姨。你父母微笑地看着我,开上一、二句善意的玩笑,或者说我变白了,或者说我斯文了。我憨笑一下,便离去。我和你母亲的交往,就是这些。所以,许多年里,我始终不能理解,你母亲为什么会那么武断?就是招个工,至少还需或者看看履历表,或者面试一下,才打发人家吧?她为何连这些过场也不走?不亲自拿我是问一次,我的学识,我的性情,我的人品,我的前程,就那般草率地摒弃女儿终身大事的一种可能?是我长得实在太丑,配不上她的天仙女儿吗?不会是。插队的时候,组里那个懒人——你知道的,给我的长相打过分,85,“考虑了江B的家庭。” 懒人躺在床上, 黑暗里,严肃地宣布道。他给你打的分是95,“稍矮了一点儿”,他说。因此,85配95,也属合理误差范围吧?

我父亲的同事来家绝大多数都像你父母来那样。父母请同事来家里吃饭,在我与父母生活的27年里,只记得三次,一次是父亲的一位学生结婚,一次是我下放公社的“五七”干部夫妇,还有一次是请父亲下放班组的一个工头,他能弄到木材。

那天下午,从你家里出来,下楼梯的时候,你告诉我,下楼梯7步,转弯,再下8步,便到底。你家住二楼。这是我们人到中年以前,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后的联系,只是通信。上面说的不愿跟我到矿山的信,是那天以后的第一封。寒假完了,我刚回到武汉的几天里。算来,你是在我离开你家以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就发了那信。很可能,那信是和我同乘一条船到武汉的。

可惜,我没保留那信。伤心之物,留之何益?只是,现在,要写下我与你的故事了,才深感遗憾。否则,原文抄录于此,可以评判你的文笔,重温那个时代的语汇。记得,那应该是从练习本撕下的一页纸,带横格,写了半页,字体还算秀丽。你不是那种文采出众的女孩,高中两年,从未听老师念过你的作文。给我来信,从未超过一页纸,几乎就是电报体。我常感叹,那半页横格,二百字,就如同两百记榔头,将两人一生可能的幸福砸得粉碎,再不能复原。

四、人到中年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初恋失败给人会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创伤。我当然伤心过,可很快也就似乎平复了。我甚至爱上了一直厌恶的采矿专业。采矿怎么啦?难道不是人干的吗?我非要学出个样子来给你看看!

便有了我毕业时的拔尖。当然,我的抱负并不只是争口气,考上研究生,不去矿山。我是想在力学上有所创造,建立一套新的力学体系,所以学了那么多数学和力学,远远超过采矿专业研究生考试所要求的。时间证明,我那些想法,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但我学了很多东西,倒是真的。这个过程,大大强化了中学时就形成的自学能力,使我受益终生。

大学毕业那年,我结了婚,妻子是位医生。一个月后,我离开中国,到了比利时。两年后,妻子来陪读。先是到医院进修,但没啥好修的,她的文凭人家不承认,她只能坐冷板凳,旁观人家医生看病,日子久了,人家便看她不起,拿她当傻瓜,冷眼相待。便决定重入医学院读书。我跟她说,虽然都大致学过了,再用法文精学一遍也是了不得的。那时,根本就没想到,会在比利时待下来。重入学堂不为什么,只为一种习惯,一种追求,一种信仰,一种主义。1987年底,我博士毕业,有了工作,同时在做着回国的准备,其中一个打算,就是把全部存款,大约有近三十万比郎,合今天的七千多欧元,留给妻子读书。1989年6月那场所谓风波,改变了我们此前的一切安排。1993年,妻子在医学院毕业,当了一年住院医。之后,自己开了诊所。我们两人的生活,经过十年求学,奋斗,终于算是在比利时安定下来。这十年里,妻子占满我心,我尽一切所能,创造条件,包括周末去饭店打工,保证她的学习。

我也偶尔想到过你。我想过,如果是你来陪读,可以给你联系到大学物理系。有我的奖学金垫底,你自费读博士,人家肯定接受。你的聪明程度,勤奋程度,和我相比,虽然差点儿,但也足够好了,再说我还能帮助你,至少在数学上。物理其实也就是数学。有了物理博士学位,你一生的道路也就改变了,不会只教一辈子中学物理,我们都回国的话,你肯定能进大学教书,搞科研。可是这种可能,你妈早早便给断送了。在那些年里,关于你,就想了这些,没有其它想法。

对你的思念,是中年以后,才渐渐强烈起来。倒不是什么七年之痒,而是因为中年危机,没有孩子。那自以为早忘却了的初恋,便死灰复燃,在心头筑起海世唇楼。我的婚姻,像绝大多数中年人的一样,渐渐濒向解体。妻没给我生孩子。但我又不能怪她。因为结婚头十年里,妻几次怀孕,都是我决定不要孩子的,为了她的学习。我们这一代人,文革时经历过失学,因而特别珍视学习的机会,以致大都奉行学习至上主义。结果,等妻毕业了,工作了,生活安定下来了,年龄也大了,想要孩子了,这才赫然发现,坏事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怀不上!那种种艰难努力的措施里,如今回想起,最感荒唐的,最匪夷所思的,是为了要孩子,做爱必须戴着套子。医生说的,要暂时阻断阴阳,好像妻与我的阴阳元素之间,互为仇敌,不共戴天。这等宏论,智商不在150以上者,没法理解。我的一位比利时同事还对我说,很遗憾,人家以前给过他一个可口可乐瓶子,让他放在卧室柜子里,结果他连续生了三个孩子,很灵的,可惜那瓶子,他说道,他给摔掉了,那时他不认识我,不然的话,肯定能解决我的问题。可口可乐瓶子!我的问题!那段时间,有五、六年吧,千般的无奈,万种的荒唐,不堪回首,直到我决定放弃努力,只身逃往巴西,重回大学校园。

不用说,我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危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年轻时,对孔老二这教条嗤之以鼻。人到中年,它竟成了魔咒,无论我怎样修炼,也化解不开。咱们常人的一生当中,还有什么比无后的打击,更严重,更持久,同时又被别人最不当回事儿的痛苦?一说起没孩子,人家就说,抱一个就是啦。哪里是“抱一个就是啦”的问题?这是To be, not to be。不幸有千万,无后为第一,对此,有孩子的人根本没法理解。

祸不单行,在单位里,我做得也非常不好,后有追兵逼迫,前有坚城难克,只好唯老板的脸色行事,度日如年。

就在这个时候,我得到一个出差台湾的机会,顺道经香港,到中旅社申请得了签证,进入阔别十年的祖国大陆。见到一些同学。有同学请我吃饭,端详一阵我,说道,啊呀,江岩声,你怎么像是从西藏回来的?又老,又黑,又瘦!我无精打采地说了在公司里的遭遇,家里也没意思,甚至连找情妇的心情都没有。同学立刻诊断道,你患了抑郁!他是学医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我这样的聪明人还会抑郁。我从此开始关注抑郁。

那次回去,见到你两次。一次是在同学办的新年舞会上。看见你与别人跳舞。我不会跳舞,否则的话,邀请你,相拥而旋,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舞会结束后,一帮同学在马路上走成一排回各自的家。你要与大家分手的时候,忽然对我说,有时间来家坐坐。你说了电话号码。“很好记,三个6,6的后面顺序插入3,5,9,就是吃饭时没酒喝啦!” 说完,你银铃般笑着。我自然用心记住,记到现在,虽然只拨过一次那号码。我后来常常思忖,你应该是个极注意数字细节的人。譬如那次离开你家,你说的下楼7步,转弯,再下8步。这次的餐无酒。记号码,我喜欢用历史事件,67用武斗,37用抗日,51用我哥出生等等。像“餐无酒”这么俗气的联想,我是绝对想不到的。我也不喝酒。

那又是个下午。我打了电话后,到了你家。像十多年前告诉我不能跟我去看电影那天一样,你又给我削了一个大苹果。你自己家好像总备有苹果。可能是你父母家以前曾在青岛住过的原因吧?

不知不觉中,谈了两个小时,直到天将暗。期间,你女儿放学回来,你拿我送的巧克力给她吃,叫她喊我叔叔。然后,你丈夫下班回来。你介绍了我。我和他握手,注视着他眼里的疑虑,寒暄了两句,告辞。

之后,我的心,痛了整整两天。从未有过那种感觉。整颗心好像冻成了一个冰凉的大秤砣,又沉重,又痛楚,又憋闷,必须使劲儿鼓起胸膛才能换气。我心肌的某一块一定是梗塞了。精神原子弹真的可以变物质,死物质。

两天里,翻来复去地,我回想着你说的每一句话。

你说,给我写了那信后,就感到后悔。可你妈的意见,又不能违抗,惹母亲伤心的事,你不能做。你说,后来,母亲给你介绍过许多对象,一个也没谈成。你不想谈成。“你毕业那次到我家,我不在家,就是出去会对象的。” 你倒很坦率。“回到家,爸爸告诉我,你来过。我难过了一晚上。”

“后来,听说你结婚了,我才答应了人。”

“你的信,我一直保存着,直到女儿出生,才全部烧掉。”

所有这一切,我全都不知道!收你那封绝情信之后,其实还有机会。可是,我那颗受过伤的心,太高傲了,越拔尖,越高傲,最后就像高炭钢,淬火过了头,硬脆太有余,韧度极不足。

五、梦里世界

50岁前,我不曾每天写日记。总是坚持不下来,不管开始写的时候,如何痛下决心。自2005年3月底,我去巴西教书,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开始连续写了,并坚持到今天,六年多。一个原因是,我找到了办法,对日记加密。这样写出的日记,便真的只是给自己看,因而可以随便写什么——不,也不是,人不可能把所有的想法都记下来,哪怕确切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看到。白纸也是上帝,面对上帝,人总是有所畏惧的,只要还有一点良心;而一点良心都没有的人,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也没读到过。但思念你的梦,却记下一些。肯定有遗漏,不止记下的这些。倒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记,而是早上醒来,常忘记夜里所梦。而我又没那么勤快,不可能夜半梦醒,立刻起身,找笔和本子。

查到以下这些对你的思念与评价,作为史料,留此存照,没什么文采,也不想修饰,怕毁了原貌,损害可供心理学研究的价值。

2005年6月 11日星期六,阴,雨 (于巴西,下同)

买东西回来的路上,想到姐姐。算算,她今年52岁了。国内女的55岁退休,那么过几年她就要退休了。退了休,儿子又大学毕业了,她可以回马鞍山和妈妈住一起。这个情景比较温馨。

还想到雁,她应该也50岁了。94年见到时,她女儿上三年级,应该有10岁,那么现在也有20岁了,在上大学吧?50岁的雁该是个什么样子?模样上还能看出当年的美人胎吗?

2005年9月25日星期日,阴-细雨

昨晚做梦,梦见高中同学。开饭时间,大家正在吃一种食品。你说我是河南人,应该喜欢吃这种食品。不知怎么,大家说到给资本家平反的事情。张小丽说,江岩声,你说地主能不能平反?梦里想,她让我说,是因为我家成分是地主。我慷慨激昂地说,地主犯了什么罪?不就是有些财产吗?剥夺几十万地主的财产,对中国人的观念影响至深,祸害至今。

在梦里大声说话费劲极了。

2006年5月2日,星期二,多云

早上醒来之前的梦境里,和雁在一起,在一个现在想不起来是谁的人家里。我说,雁你嫁给我吧。雁点头。我心里还有些发虚,我想说,我毕业后还可能去矿山,但没说出来。后来不知怎么,两人就上了床。我说只要进去一下。雁答应了。我按了按她最柔软的地方,在想雁会不会还是处女时,忽然进来一个小女孩,要用床底下的痰盂撒尿。接着,进来女孩的母亲。和雁就没做成爱。醒来后,心中怅惘,想,以后去上海,一定找到雁,上床,圆这一辈子的梦。这是一个教训:初恋不能满足,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看了文艺班照片,发现那些女同学个个漂亮,雁在里面其实很平常,并不突出,为什么她会引起我的注意?还有一个发现,女同学穿蒙古服的照片里,个个画成浓眉大眼,好像李铁梅。那个年代,李铁梅就是年轻女孩子的美。

2008年4月15日,星期二,阴。心情:尚可(于比利时,下同)

6点17起床。之前梦见雁。雁以英文老师的身份提问题。给雁看我的英文藏书,《Animal Farm》,《1984》。醒来想,别的有过交往的女人,从来梦不到。甚至就睡在身边的妻子,梦见也很少。初恋,人生只有一次,甩不掉,真是刻骨铭心。便宜了雁,她肯定梦不见我。

2008年9月5日,星期四,多云,20度。心情:可

梦见雁。可能是昨晚看《部落一年》的原因。其中的“我”被高中毕业、文静漂亮、多才多艺的农村姑娘喜欢上,却不敢要她,因为她是农民,成份地主。

我当工人后,也不敢喜欢雁,因为雁还在农村。遗憾终生。

2008年12月27日,星期六,晴,2度,心情:可

5点起床,写博文。9点,回笼觉。梦见雁。课堂。三哥宣布订婚。爸爸在场。不自在。未有过的挑战。牵手。想到做爱。

2009年7月5日,星期日,晴

2点30醒来,口渴,起来喝水,看了30分钟电视新闻。7点10分,再起床。想到雁。她其实根本就不配享有我这么高贵的感情。

 2009年7月9日,星期四,晴

想雁昨日QQ。 雁的心态,不像动过大手术的样子。女人QQ起来,是不是都这么冲?动不动就“哈哈”。网上几个女友都这样。

2009年10月12日,星期二,晴

早上起床前,梦见雁。在雁家吃饭,许多人,有的很老,想可能是雁的父亲。想给雁看我与小秦、小陈会面的照片。很久没再梦见雁了。查日记,上次还是2008年12月27奇怪,为什么还会梦见?是不是昨天和XX谈话的原因?

2010和2011年的日记里,没有梦见你的记录。不是忘了记,是确实没梦见过,记忆中毫无印象,而我一向认为,我的脑瓜,天生应该用来写小说,自小到大,事无巨细,全部记得。而且,自开题写这篇小说,一个月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你,回忆我们的往事,你却从未再入我梦。而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哪怕是看一部知青题材的电影,描写高中生活的小说,夜里都会梦见你,例如2008年9月5日日记所记。因此,我现在可以确切地说,你不但在我旧日的梦里世界中彻底消失了,而且在我未来的梦里世界,你也不再可能出现了,无论我白天怎样高强度,密集地思考你,描写你,评判你。我终于摆脱了你,摆脱了梦魇——梦雁。

按照庄生梦蝶所述,人在梦中所经历的,可能是更真实的人生。在世上,人必须戴着面具,服从生存逻辑,考虑厉害关系,言不由衷,行不为本,过的其实是虚假人生。(此段待补充

我不知道,不再梦见你,是喜,还是忧?

若是喜,可解为这篇小说的横空出世——终于!不识庐山,只缘其中。不摆脱初恋,彻底地摆脱,便不可能写好初恋。这显而易见。而写出这篇小说来,是我中年以后所剩无几的抱负之一。年轻时的许多抱负,理想,大都灰飞烟灭。真正说来,理想若能灰飞烟灭,其实还算好的结局。最可怕的结局,是理想化为耻辱,终生的理想化为终生的耻辱,因为曾有过的理想,这才是最可怕的。所幸,将令我受创至深的初恋写成小说,这一理想,坚持了半个世纪,今日终于实现!一时间,我喜极而泣。我甚至想,可以去死了,死而无憾了,因为吾小说已成,无论上帝震怒,还是地裂山崩,都不能将其毁灭。

若是忧呢?便是脑瓜开始出问题了,记录远期情感的那些脑细胞损伤了,废物填平了那些大脑沟回。因为,不仅没再梦见你,也没再梦见父亲。父亲老年痴呆时,就是大脑负责控制情感的部位受损,对自己的言行失控,完全受潜意识控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干什么。我希望我不是这样,至少现在不是这样。

微信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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