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没课,傍晚下班,走路回家。7点多钟。夜幕已经开始垂落,但还能隐约看得见天上大块大块的乌云。 正常情况下,要走50分钟。这个时候,如果心情还好的话,就会考虑第二天的博文,该写些什么。通常,思绪在飘荡一段时间以后,会慢慢地凝聚在一个点上。再经过一夜潜意识里我至今也搞不清楚的运作过程,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就会有些话,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把这些话记录下来,就会形成一篇文章。
昨晚的情形,就是这样。那个点,就是我的父亲。
一直想写我父亲。甚至可以说,写我父亲,是长期以来我的人生意义。我一直怀疑,上帝派我到人世间来的唯一使命,便是记录我父亲的苦难,剖析他的人性。不然的话,为什么上帝会给我一颗事无巨细全都记得的脑瓜,文史嗜好,复杂的经历,能写一手不少人喜欢读的文字呢?但我又一直拒绝开始写。我怕写不好,糟蹋了对我来说最宝贵的人生矿藏。
昨晚的情形也是这样。一方面,在想他,琢磨他,另一方面,又在想不能写,还不是写的时候。我还得谋生,还得写狗屁论文;父亲还活着,85岁了,还有些老年人通常有的病。别把他气死了。我本来就是不孝之子,那样一来,就简直是大逆不道了。后来,走着走着,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几番躲雨,站在树下、屋檐下,没事可干,忽然想到,何不先写篇叙事散文,简单些,轻松些,随便些,不涉及他那复杂的、我还不甚清楚的历史,只写我记忆中的他,而且不带感情地写,就像“返璞归真”的那种零度情感文笔?
常言道,知子莫父。但我很怀疑,父亲究竟知道我些什么?自1978初到武汉上大学,我就算离开了父亲。经过30年几乎不间断的学习,在学术上,尤其在数学力学上,我想我早已全面超越了父亲。文史和外文方面,更不要说了。若论周游列国,走南闯北,那更不是一个数量级。父亲从未离开过中国。然而,在父亲面前,我仍然觉得直不起腰来。
最早的记忆,应该是我4、5岁的时候,在内蒙包头,父亲骑自行车送我去托儿所。
接下来,就是父亲不让我吃家里的窝头。我上的是全托。周一早上到幼儿园,周六下午,我哥哥接我回家。通常是我三哥去接。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但幼儿园并不困难。有大米稀饭,有白面馒头。只是不能敞开吃,每个孩子有一定的分量。我知道三哥喜欢吃馒头,通常周六那天,我会省下一块馒头给他。到家后,晚饭时,我会拿桌上的窝头吃,其实我在幼儿园已经吃过晚饭了。但孩子总是馋的,隔锅香的。
父亲这时就会对我母亲说,不要让他吃,这孩子营养已经够了!母亲若为我辩护,父亲就会说,他在家没有定量,他吃了,别人就得少吃。
父亲好客。我家那时经常人来人往。他的一些同事,成群结队的学生。有一次,来了一些人。父亲叫我到旁边房间一个人呆着,给了我一根铅笔,一张纸,要我坐在小板凳上画画儿。而我心里,很希望能在那些客人面前显摆,得到好评。我认为,我的画儿水平很高。
上小学了。放暑假了。暑假结束那天的深夜,父亲在刻钢板,我坐在他的桌旁,写暑假作业。疯了一个暑假,第二天要开学了,才拿起作业本。是些算术作业。不难,但量大。我飞快地演算,一个晚上就写满了整整一本作业。
那应该是父亲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我的学习能力。
后来,母亲曾一再地说起过这样一件事情:
我小学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的期末家长会,本来应该是我父亲去开的,因为母亲要倒夜班。但父亲不愿去,嫌我笨,怕丢人现眼。他只要去我哥哥和姐姐学校的家长会。没办法,母亲和人调换了夜班,去开我的家长会。开完会,母亲回到家里,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她大声地对父亲说,想不到吧?老师说的,岩声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这件事成了父亲在我家的一个笑柄,经常被母亲抖落出来,嘲笑父亲。
母亲经常嘲笑父亲,嘲笑了一辈子。我从未嘲笑过任何人。这一点,我像父亲。
1964年,我家迁到南方。父亲是河北人。吃不惯大米,吃了就胃疼。所以他总是买馒头或者烧饼吃。我也总是趁他不在家,偷一点儿他的馒头或者烧饼吃。他从未因此训过我。1964年以后,没有粮食问题了。
小学三年级,打群架,扔石块,对方一个小女孩的头被砸破了,大家都说是我扔的石头砸的。父亲带我去那家赔礼道歉,付了两元钱,算是医药费。
文革时,我拿着家里的一把木匠斧子,去大块楼旁边的建筑工地,偷隔音轻石(可以做船),被逮住,扣了斧子。是父亲去交涉的。颇费时日。待斧子要回来时,斧刃已被工人砍锛了。
以上是我给父亲闯的两次祸。我还闯过其它祸,但那些都不是父亲出面处理的。在父亲三个亲生子女里,我最小,却是闯祸大王。我三哥和姐姐从不闯祸。
但姐姐有时和我打架。有一次,父亲还鼓励我,说“打她(指我姐姐)!使劲儿打!” 我忘了是为什么,可能是我姐的错儿吧?否则父亲怎么会向着我?这很稀罕。绝无仅有。但我存疑。因为我从不记得,我姐有过什么错儿。我母亲那时在农村巡回医疗。也许是,父亲一人在家,看三个孩子,令他烦不胜烦。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写了篇作文,记假期里的一件事之类的东西。我写的是,到一座焦化厂,爬一个百米高的烟囱,爬了一截儿,不敢爬了。但就在已经爬到高度往下看,世界变得很小,人像蓝色的蚂蚁。
父亲从没过问过我在学校的学习。但那次,不知怎么,他看到了我的作文,大发光火,训了我至少一小时。他说,蓝色的蚂蚁,这是杜勒斯骂共产党的语言!你怎么能这样写?!反动!
我知道杜勒斯是美国国务卿,朝鲜战争时到过朝鲜。我家有本画报上有他的照片,在一个战壕里,周围聚着一些军官。下面的文字是,杜勒斯秘密策划侵略战争。但他也说过蓝色的蚂蚁?我却不知道。
我12岁那年开始自学拉二胡,用的是父亲久已不拉的京二胡。那胡琴的蛇皮破了个洞,有二分硬币大小。同年不久,父亲给我在一家处理品商店买了一把新二胡。 我非常非常的感动。我曾多次走10多里路,到那商店仰视挂在墙上的那种二胡,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价钱是5元。
在我记忆中,在那之前,父亲未曾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也未曾向他要求过任何东西。有件事情,我记忆尤深。小学三年级时,老师要大家买《新华字典》。我走了十里路,去农村母亲巡回医疗的地方找她要钱。其实父亲就在家里。但我张不开口。那天不巧,母亲不在,我就又走了十里路,去采石江边玩,在长江里游泳。傍晚回到母亲驻地,还是不在。母亲的同事,一个医生,认识我,问我有什么事。我只好说了要钱买字典。那医生借给我两元钱。
1974年初,我高中毕业。父亲52岁了。是他骑了几十里路的自行车,去为我联系下放的地方。本来学校安排大家去另外两个县,一个淮北,一个皖南。父母亲哪个都不要我去,非要去他们联系的和县不可。我现在能理解。可能是因为,那里离家近一点儿,还有父亲的同事下放在那儿当“五七”干部(即管理知青的干部)。
父母亲还请过那位同事夫妇到我家吃饭。饭间,我听母亲说,我家这孩子,多才多艺,会拉好几种乐器,文采也很好,作文总是得到老师好评。父亲连声附和,是的,是的。我心里非常非常惊讶。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在别人面前附和母亲对我的夸奖。当然,我知道,那是在为我做广告,是为我到农村后有个前程。我并不相信那是他内心的看法。
一个迹象便是,无论我下乡还是在武汉上大学,总是母亲和我通信。只是到我1982年出国留学以后,才变成父亲和我通信,并且一直到现在。这可以解释为,父亲认为我“成器”了,才接受了我。(2007年3月6日,于巴西,Panambi)
I came from 和县, Anhui, class 80 in 和县 high school, and have been in the US for more than 20 years. Now, a forensic pathologist in Florida. Love your artic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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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来访留言。我们算是和县老乡哈!
I visited 和县 in March, and enjoyed every minute there.
I visited 和县 in 2009, summer. I wrote a long article about that visit but not yet finished:《在水那边——回乡九章》。欢迎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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