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思父

我并非孝子。但是,万圣节这天早上,碰巧于厕上玩弄单位新买的eBOOK,发现前天存进去的两个PDF文件可以看了,一个是《局外人》,中文的,另一个也是《局外人》,法文的,便把两个文件都打开来读了几段。“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

我母没死。我父死了,便想起了他,觉得今天这个日子,天阴着,放假在家,应该为父亲写点什么,贴张遗照在博客上,算是纪念。他去世一周年的时候,亲人里无声无息,我也给忘了,后来想起,倍感不公。

一般来说,老婆在家的时候,我不写博客,免得让她心烦,引发抑郁。但今天特殊。今天是万圣节。这样的日子,写这样的题材,她没法牢骚,就像默尔索说的,他向老板请假奔丧,老板不高兴也不能不准。再说,今晨三点,一家养老院打来电话,一位病人去世。今天上午,老婆有得忙乎。于是,吃过早饭——昨晚的剩面条,便打开电脑,静气凝神,正襟危坐。

去年8月29日,将近午夜,得知父亲死讯,三哥打来的电话。我坐在床上,手拿一本书,心情非常平静,没有悲伤,没有遗憾,孝子们该有的种种感觉,我统统没有。我为此感到惊讶,不安,甚或有些羞耻。为人子,怎么可以这样?自己的父亲死了啊!

过了约一个月,父亲死后第一次梦见他。还活着,和母亲在一起。毗邻的房子要倒塌。我告诉他们到大块楼去。父亲批评我。批评什么忘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批评我。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过一次表扬。那是1974年,我要下放,要去的公社的管知青的干部夫妇,也是父亲的老同事,来我家吃饭。父亲在饭桌上,当着他们的面,说我多才多艺,作文写得好,会好几种乐器。我很惊讶,父亲对我,原来还有如此positive的看法!

八个月后,又梦见一次。父亲坐在一堆碗碟的后面。桌上一个圆钵里,盛着浓汤。他拿起喝了几口。我夺过来,说你这样,别人还怎么吃? 父亲笑笑,没说话。此前,他一直没说话,没动。我和他在等其他人回来吃饭。屋里乱七八糟,到处锅碗瓢勺,油腻腻的。我想,等着也是等,就洗碗吧。忽见一个筐里的头动了起来。我奇怪。再看,竟是一头猪,从筐里爬出来。我想,这屋里,弄得这么乱,还养猪!这时,母亲和姐姐赶着一群鸡从门口进来。我想,这屋里怎么住?脏乱成这样,还养鸡?醒来后,意识到,一直梦不到父亲,觉得奇怪。这不梦见了吗?父亲不动,不说话,但还活着,说明在我的潜意识里,他并没死,还在瘫痪。

此后,应该还梦见过几次,但没记下来,也就忘了。父亲在棺材里那个样子,因为消瘦,脸呈菱形,蜡黄,好像古戏里的丑角,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但我经常会想他,评判他。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审父意识吧。父亲当然生养我一场,负担我上大学。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哪家的父亲都会做这件事。“多年父子成兄弟”,那种令人羡慕的父子关系,在我和父亲之间,不可能存在。我和父亲之间的心理距离,太遥远了,即使在一起生活一千年,也不可能成兄弟。

我想,父亲之于我,最重要的,莫过于老师这个角色。他可算我人生第一老师,不仅在时间上第一,最早,最长;在重要性上也是第一,最广,最深。这个,就不是家家父亲都能做到的。我在学校里的那些老师,小学,中学,大学,国内的,国外的,细想起来,没有一个在学识上,我是说综合学识,能超过我父亲。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东西,无论量,还是质,都没法估量。

然而,父亲的一些教训,也应该记取。父亲的偏心眼很重。他不喜欢我,喜欢我哥,我姐,而且是公开的,这给我心理造成的创伤,终生难以消弭。如今,面对我家两个孩子,我体会到父亲的偏心眼之“正常”。人在家里,总会喜欢某个孩子,不喜欢某个孩子,就像在外面,人总会喜欢某些人,不喜欢某些人。两个孩子站一起,你的眼神会专往一个孩子身上跑;想到一个孩子,你感到愉悦,想到另一个,立刻心烦。我时常想,当年父亲看见我,是不是也心烦?但时代不同了,我比父亲还是进步一些,因为我知道偏心眼不对,为偏心感到可耻,竭力掩饰,不让孩子知道。我会尽量满足我不喜欢的那个孩子的要求,以弥补我对之感情的缺失。我不知道这样做,结果究竟会如何,因为孩子心里,明镜似的,天生有把秤,岂是我辈能装得出来,能掩饰过去的?也只能尽力为之吧。

父亲一辈子,除了设计说明书,交代材料,与亲属的通信,没留下其它文字。他不写日记,也不写文章,更谈不上写小说。如今,已经无从知道,也没法回想起,他对许多事情的看法。而实际上,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父亲至少可以算作看法家。他有过许多与众不同的看法。父亲是有一些文字功夫的,一笔字尤其写得漂亮,他不写应用文以外的东西,当然有时代的原因。在文字狱登峰造极的时代,父亲不写,完全正确。存在决定意识。但是,有人不被决定,写了,并且活了下来,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因此可以说,父亲虽然相当与众不同,但毕竟,还是一介俗人,入世太深,看不见时代以外的东西。

父亲读书,不求甚解,也是应该记取的教训。在他的同辈人当中,他的藏书应该算多的,约三千本,但绝大多数书,他只是读上开头几页,画上几条杠,便束之高阁。他的高论是,只要知道哪些书里说什么,需要的时候,翻书去找就是。业余时间,他更多地是花在与人清谈,打扑克,打麻将。然而,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他竟也算一个学术权威,并为此,在文革中,挂牌挨批,下放劳动。父亲在世买的最后一本书,是《我的团长,我的团》。他年轻时投身抗日,凡五年,虽然因此一生坎坷,却至死佩服他的团长,说那人是真英雄。在买书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中风摔倒,再也没能站起来,直到三个月后去世。一个86岁的老人,患一期老年痴呆,还去买书看,我每次一想起,便对父亲增添一分敬重。(2010年11月1日,万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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