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听黎京高谈阔论

2008年圣诞夜,请了四家朋友聚餐。三家南京人,一家北京人。北京人就是黎京。他太太没来,所以他一人就是一家,并且代表了北京。南京和北京,虽然只差一字,却是南北极其有别。南京人细腻、文雅,略显拘谨,北京人放达,洒脱,健谈话多。所以,一个晚上,我等众人,十数个,主要就听黎京高谈阔论。

例如, 对于我家客厅里挂着的一幅指书(即用手指沾墨写,如右图所示),黎京评论道: 每个字,都力图表现该字的内涵,“追”就像在快速奔跑,“月”像水中飘动的月亮,“云”也有云彩的样子,“彩”像一个人在挥舞彩练。墨干处,很有力道。这幅字的作者叫吴心光(真名吴信国)。1983-1984年在比利时列日大学自费进修。我和他在学生宿舍是邻居。他那时是淮南矿业学院教岩石力学的讲师。现退休,居北京燕郊。他要是听到了黎京的评论,不知道会不会说:卿知吾!

一晚上,大部分话题,是关于黎京的文学活动及创作。

所谓活动,就是和网友会面。他有一个草原知青的圈子,那些人我不认识。他另一个圈子,华夏文摘的写手,说起名字来,我都知道。但他比我知道的详细得多,因为他见过其中好几位。有的还专程去找他。这令他很欣慰。 

由此,我想,黎京的文字,一定有种亲和力,使人对作者产生信赖,放心和他交往。

黎京的作品,是这一晚上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谈到了《工人的故事》,《小时候》,《遗痕》,《青涩岁月》,《苍白的杭盖》等。还有一篇散文,题目我忘记了,是三家南京朋友中的一位提到的,而我竟然没有读过!

当我知道,黎京在草原待了六年,在北京当过十年工人,出国二十年,也就是说,他在草原生活的时间,相对来说,其实并不长,便问他,为什么老是写草原?

他说,因为草原独特。你要写没人写的。

我说,我现在读小说,一看是农村题材的,立刻放过去。中国小说,70%是农村题材。其实,那些所谓农村作家,都是长期住在城里的。

由此,说到了普鲁斯特。我说,你看人家普鲁斯特,眼睛只盯着上流社会。这是有道理的。农村人会欣赏什么油画,交响乐?没有这些东西,普鲁斯特怎么在小说里表达他的美学?

黎京赞同,并说,像普鲁斯特那样写,我们不行,没有人家那样深厚的哲学和美学素养。

关于《小时候》,他说,写作时,他把党史放在旁边,看一段党史,写一段故事。

我说,《小时候》的政治性太强了。要想作品不朽,一定要把政治隐去。因为政治是与时代有关的东西,时代一变,人们就不感兴趣了。

关于《青涩岁月》,黎京说,那个女孩,有那么一个原型,真的骂过一声“他妈的!”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这句国骂是什么意思!“他妈的”之前,还有一个字!(此时,我因为喝了酒,脑袋发晕,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那个字应该是曹操的“操”)。

黎京说,至于《青涩岁月》里的“我”和她的爱情,都是瞎编的。我那时,哪儿懂那些啊!

我说,也未必,郭沫若八岁就懂!

黎京说,所以啊,我成不了郭沫若。众人笑。

有人说,或许,对她是暗恋吧?

黎京摆手,连连否定,没有,没有!我只是后来遇到过她,没打招呼。

我说,即使暗恋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暗恋是最高级别的爱情!众人赞同。

黎京接着说,我们那时,在外边,国骂可以挂在嘴边,回到家里,是绝对不说的。

我说,这就是我看《青涩岁月》看出的问题。我的疑惑是,身处同样的时代,为什么“我”能知道那个女孩不该那样骂。是什么原因?这个,小说没写清楚。也就是说,那个“我”没写透。

黎京说,他写了。并说了在哪一段里写了。

我说,文革时代,世道虽然混乱,家教并没有丧失。我们那个时候,也知道不乱骂人。

这个话题,引起了黎京一番忆旧。他说,我那时候,淘得不成样子。哪一堂课,老师要是发现我不捣乱,一定知道我在看小说。我的数学一塌糊涂,得过零分,但作文很好,绝大多数得5分,4+都很少。老师常常在课堂上宣读我的作文。

此时,有人插言道:所以,黎京能写小说,是天赋! 众笑。

我问黎京,《遗痕》那个女的,是不是在比利时,有这么一个人?

他说,没有,是从各种人物中,七拼八凑的。那篇贴出后,一位编辑看了,说以为就是他的亲身经历,作者真能坐怀不乱。其实,我哪儿是要写“我”坐怀不乱啊!

我说,我看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就喜欢看“我”。“我”怎么就会那样做事?能看见那些事情?是我最感兴趣的。《遗痕》里,“我”在女人面前的表现,不很令人信服。

黎京赞同,说,那篇小说还要再酝酝。

这时,一位朋友讲起了一个同学的故事。

我问黎京,这故事,怎样才能写成小说?

他马上就编排起来,说,你不能平铺直叙,最好从侧面入手,安排几个场面,之前,之后,采倒叙手法。

他足足讲了有十分钟。我边听边想,这老兄,真有七步成小说的本事!

待他讲完了,我问,怎样用一句话概括这小说?

黎京踌躇。

讲故事的朋友说,红颜薄命。

我说,好像不够具体。许多故事里的女人都是红颜薄命。

我问黎京,《遗痕》怎样用一句话概括?

他说了一些,但在我看来,不够精炼。

我说,好的作品,都可用一句话概括。比如《水浒》,就是“逼上梁山”。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好几千页,其实就是一句话:叙述者“我”成为作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好的作品,总可用一句话概括?没看见人论述过。那么,反过来说,不能用一句话概括的作品,是不是不成功的呢?也没看见人说过。

就这个题目,大家谈论了一番。我一边听着大家谈话,一边在想可以概括朋友说的那故事的一句话。想到了这样一句:一个女人,因为婚姻失败,远走他乡,遇害身亡。

我说了。大家不赞同,因为这句话并没有给出这故事要表达什么。

最后,一位朋友总结道,作家写作品时,一定能够用一句话概括,因为他知道要写什么。但是我们读者,透过文字看出那句话来,却是十分困难的。

大家赞同。聚餐就此结束。时针已指向(晚上)11点,耶稣就要诞生了。(2008-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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