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华导报》诸神印象

2010年10月的一天,我开车往返700公里,到法兰克福参加了《欧华导报》创刊20周年庆典,见到几位报人,有些感想,记于下面。

一、钱跃君

写《欧华导报》诸神,不可能不从钱跃君写起。《欧华导报》能维持20年,不倒,不散,和人的因素第一有关。同样是欧洲大国,出了18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文化气氛更为浓厚的法国,为什么就没有一份有点自主文化的中文报纸或者期刊?我相信,是因为没有一个像钱跃君这样的人。这样的人,需要多种素质,首先是自己能写,爱写,多产;其次是热心公益事业,不怕麻烦,不怕吃亏;再其次,是有恒心。办一天报不难;办20年报,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更何况,20年报办下来,不曾拿到一文薪水,这样的报人,恐怕全世界只有钱跃君一人!

每读《欧华导报》,总要惊异钱跃君的知识,那简直无边无界,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法律,建筑,音乐,绘画,纂刻,文学,历史,社会,党政,……。而他挣饭吃的行当,是工程师,工科博士,也就是说,他也曾在数理化上下过相当深的功夫。莱茵笔会第一任主席胡波在这次庆典上做了一个专题报告,介绍个人学习和市场需求的数学关系,其中一个基本假设,是“每个人的学习能力是有限的”。这个假设,在钱跃君,好像不适用,他的学习能力,好像是无限的。开会期间,我特地问过人,钱跃君两口子有没有孩子。答曰有。众所周知,有孩子,就意味着有烦恼,无穷无尽的烦恼,至死方休,正如比利时人常说的那样,Petits enfants, petits soucis; grands enfants, grands soucis(小孩子,小烦恼;大孩子,大烦恼)。钱跃君,他既然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想来就免不了现代中国男人都逃不掉的家务,做饭,买菜,扫地,擦地,修房,接送孩子,督子学习……,再刨去8、9小时打工,7、8小时睡觉,还到哪里找出那么多时间来义务办报,研究各种各样的复杂问题,写各种各样题材的大块文章,帮人打各种各样的糊涂官司呢?没法理解。他一天总没48小时吧?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个大才子。所谓大才子,就是学习效率特别高的人,别人花一天时间才能学会的东西,他只要一个小时,不,十分钟,而且学得更好。以前我不承认有这种人。以前我总以为,凡事只须努力,就定会比别人学得好。后来,出国以前——也是20多年前了,到广州学法语,第一次发现,真有那种人,和我们花同样的时间,硬是学得好得多。有些事情,不服气是不行的。这个发现,将我经十余年求学而建立起来的自信心毁去大半。由此明白,人,其实是生而不平等的,所以才规定了各项法律条文,硬把人类往平等方向拉。其结果,我活到今日,渐渐看得有些明白了,就是世俗化的泛滥,人人趋于平庸,再无尼采,再无爱因斯坦,再无普鲁斯特,再无梵高。诺贝尔奖,当然还是年年照发,但无非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 

 平庸者平庸,正随其所愿,于是天下太平,但天才不能尽其才而混迹平庸,则是万分无奈,万分痛苦的事情。设想一下,如果钱跃君上中学的时候,不是成天背诵老三篇;毕业以后,不是到农村挥锄谋生,教不愿认字的文盲大嫂认字;进大学以后,不学他如今并无十分热情的专业,而是像茨威格在柏林上大学那样,愿意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那么,今天的钱跃君,会是个什么样子?我相信,他一定能超越才子,晋级高人。所谓高人,就是聆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人。钱跃君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在我听他站在台上的几次讲话里,唯有一句话,给我印象深刻,就是在介绍旅德台商协会会长时,他说,我们大陆人背诵老三篇的时候,人家台湾人背诵《论语》,结果三十年以后,老三篇没用了,《论语》时兴起来。这话引起哄堂大笑。但是,细想之后,又产生疑问。那么,台商里, 或者说,台湾人里——他们在海外人数也不少了,为什么没出一个钱跃君?这话也可以反过来问:为什么背诵老三篇的人里,出了个坚持办报20年,不拿一文报酬的钱跃君?难道和背诵老三篇毫无关系么?和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教育毫无关系么?但是,我们又分明知道,那些理想是多么的空洞,愚昧,荒谬。我们是多么地痛恨那个时代。因此,面对意气风发,挥洒自如的钱跃君,你不能不感到自己有发生精神错乱的危险!

二、胡波

和钱跃君形成对照的,是《欧华导报》第二神,胡波。我把他尊为神,而且第二,不是因为他屁股底下坐着的那个慕尼黑大学的教授位置,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脍炙人口的作品,而是因为他的资格。就好像黄埔军校,他是一期的:第一任莱茵笔会主席。《莱茵通信》的出版发行法人是莱茵笔会。尽管,据介绍,他现在和《欧华导报》没什么关系了,但20周年庆典,他还是来讲了话,并作了一个专题报告,内容和他的专业有关,和听众没什么关系:个人的学习能力与社会需求的数学模型。无非一些加减乘除的公式,竟吓倒了全场的女性听众,引来一阵阵清脆的惊叹。惊叹声中,我在想,作为《莱茵通信》的创办人之一,当年肯定也是喜欢文字的人,现在,面对主要由《欧华导报》作者组成的听众,为什么要讲人事管理方面的题目?想到的一个解释是,他已经远离写作,没得什么好讲了。这其实也很正常。人各有志。更何况,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志向并不能决定人生走向。决定人生走向的,是许多偶然,和许多不得已。不然的话,就没法解释,胡波编辑的1991年11月第4期(总第20期)《莱茵通信》里,所列的16人编辑部几乎全军覆没的事实。这16人是,主编石川,副主编叶向阳,编委:韦乃明,井玲,王荣虎,王建民,刘慧儒,仲维光,沈国斌,胡波,修海涛,张逸讷,高岩,钱跃君,盛刚,曹宇虹。16人里,只有钱跃君坚持下来,其余15人都已出局,大多数甚至不知去向。我同时也在猜测,胡波作为那16人中仅有的两人之一参加这个20周年庆典,看到另外那个人风光无限,心情该如何?如果是喜欢嫉妒的我,那肯定是要有些酸溜溜的。然而,胡波会么?他也会酸溜溜的吗?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不会。因为,他虽然离开了《莱茵通信》/《欧华导报》,但他得到了堂堂德国大学的教授位置。他还生养了七个孩子!七个!!不是一个,不是两个,不是三个,吕明在大会上,当着听众的面,亲自向胡教授求证:是六个,还是七个?我记得,胡教授给出的答案是,七个,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全场听众也笑了起来。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胡波舍弃《欧华导报》,得了两个大熊掌,一个是教授(而且是在德国),一个是人丁足够表演《音乐之声》的热闹大家庭,有这两大成就,夫复何求?孟子说得不错。

然而, 何谓鱼?何谓熊掌?有时——甚至大多数时候,是不容易搞清楚的,甚至根本就搞不清楚,因为那取决于各人的价值观念和观察角度。而且,对于同一个人来说,不同时期,不同状况下,识别鱼和熊掌的结果又会有所不同。在胡波看来是鱼的东西,在钱跃君看来,可能就是熊掌。而如果,未来的某一天,钱跃君心灰意懒了,那熊掌可能又变成了鱼。所以,鱼和熊掌的取舍,是此一人,彼一人也,此一时,彼一时也,没有固定的答案。孟子的话,听上去说得是不错,但其实也等于没说,实际操作起来,在鱼和熊掌之间,依然充满变数,选择起来困难重重。盖因人是意念动物,很多情况下,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三、张逸讷

在我这篇封神演义里,《欧华导报》第三神的位置,本来想给吕明。然而,他是我的老朋友,虽然这次才见面,但电话和通信交往已经十多年了。我在巴西的时候,那么遥远,他还多次给我打过电话。而按照利玛窦的观点,朋友就是另一个自我。我和“自我”当然没有心理距离,吕明便不能给我产生神的感觉。神,首先得神秘,而对我来说,吕明不神秘,便不是神,放在后面再说吧。《欧华导报》第三神的位置,还是应该给这个叫张逸讷(音nè)的人,尽管我只是这次去开会,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他有什么特殊的?当然还是资格。他是文革后最早留学欧洲的人之一,1980年6月26日抵德。出国的时候,教育部分派他学采矿,本科,他自己给改了,学金属材料。就我所知,那个时候,改专业是很难、很麻烦的事情,而他竟然改成了,可见他的本事。真是出手不凡!他也是《导报》的创始人之一。据他在会上的介绍,《导报》的第一笔启动经费,是他从世界大学组织(World University Service)争取来的。这就了不得了。万事开头难。大多数情况下,其实不就是难在没有钱么?就好比老毛,如果不是1919年,忽然搞到多达2万块大洋的第一桶金,他就会去“学一宗用体力的工作,如打袜子,制面包之类”,而不能游手好闲,专事所谓革命,办《湘江评论》。而无《湘江评论》,老毛就不会引起陈独秀的注意,当不上中共草创时期的湖南王,也就成不了中国一代帝王。从这个意义上讲,张逸讷争取来的第一笔经费,于《导报》,就如同老毛的第一桶金于中国革命。但张逸讷毕竟不是老毛。第一桶金后,老毛毕生都在革命(此处“革命”须当贬义读),张逸讷却没有成为报人。我想,他对写文章也没多少兴趣。他现在是商人,政客(德国Kaarst市自民党议员),演说家,慈善家。从事这样一些外向型职业的人,是坐不下来的,他们需要繁杂的外部世界来稳定内心。但历史肯定会记住他。

四、吕明

终于摆脱张逸讷,写到吕明了。虽然封了张逸讷第三神,但真写起来,却感到干巴巴的,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喝下多少杯咖啡,笔下也无神。没与之打过交道,能说些什么?我不愿凭着古狗得来的第二手材料,歌功颂德。而吕明不同。吕明不是神,是个凡人,但他做了许多不平凡的事情。比如编辑,《莱茵通信》/《欧华导报》里,除了钱跃君,没人比吕明作的时间更长。钱跃君作为主编,办报虽然赚不到钱,但总归得了名声,吕明得了什么呢?除了他们圈内人,一般读者,谁会注意某一版的责任编辑是谁?这样的义务编辑,当了20年,必得出自对文字的不同寻常的爱好。而一种爱好,维持20年不衰,便不能用爱好来称呼,它一定已升华为一种寄托,一种信仰。

我这样描写,吕明看了,肯定要吃惊。有拔高之嫌嘛。因为他自己的文字给读者的印象,绝对和信仰之类的崇高概念无关,最多也就是关心百姓疾苦,大多数情况下,看着像是在嬉笑怒骂。他写过许多反映旅德华人生活疾苦的采访记。那些采访记,表面上像是记者真去卧底得来,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我猜想,是一种写法。是吕明在德国上记者培训班学来的,就是把作者的看法,要说的话,知道的故事,分别塞在文中不同的人的嘴里。在我看来,这些采访记里,最优秀的,是和性有关的,例如,《带你参观德国色情片制作厂》。这是一篇堪称经典的采访记,叙述上主要采用作者的视角,而不是虚构的A、B、C先生或者女士。

吕明的德语水平,可能很少有华人能匹敌。若从1978年,他入四川外语学院学德语算起,至今已有32年。在《导报》20周年庆典开幕式上,有两个德国人讲话,吕明亲自给我作同声翻译。非常流利,就好像他事先读过那两人的讲稿似的。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那两人是即席发言。我当时在想,我说法语也有28年了,让我在同样情况下作同声翻译,行不行?不行。即使再让我多说4年法语,仍然不行。写博客的时候,偶尔翻译一段法文,都要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上几遍原文,才能琢磨出大致通顺的中文,何况根本就没有时间思考的同声翻译?这里面,有专业训练和天才问题,不是光搭上时间就行的。但总起来说,我此行得到一个印象,德国华人的德语水平,似乎较比利时华人的法语水平要高。旅德华人里,有人出版德语诗歌集,有人将唐诗译成德文出版,而在法国和比利时,我从未听说谁敢用法文发表诗歌,出版小说的倒是知道几个。《导报》庆典上,那些用中文作报告的人,经常夹杂一些德语单词或者句子,听上去他们对自己的德语都信心百倍,胸有成竹。这个现象,我在比利时从未见过。是因为《导报》这个圈子里的华人,平均文化档次本来就高一些,还是德语比法语好学一些,容易掌握一些?不得而知。需同时精通这两种语言者,方能给出令人信服的回答。(2010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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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华导报》诸神印象》有 1 条评论

  1. 徐沛 说:

    谢谢江先生的“封神记”。
    被封的对象正好我都认识。
    对钱跃君我还有过如下批评:
    https://boxun.com/news/gb/pubvp/2004/04/20040424232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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