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外国文学家的作品,常使我心生嫉妒。我怀疑,历史上,相当多的外国人——19世纪末出生的那批,是为艺术而生,而现代人,尤其我们中国人,纯粹是为活着而生。对此,看看人家学的那些专业,就不难理解。据百度百科,《走出非洲》的作者,伊萨克·迪内森,“早年就读于丹麦艺术学院,后在巴黎和罗马学习绘画”。普鲁斯特,“中学时开始写诗,为报纸写专栏文章,后入巴黎大学和政治科学学校钻研修辞和哲学”。普鲁斯特一辈子不曾挣过一文薪水,也没靠稿费生活,出版《追忆似水年华》还是自掏腰包。这些,其实都是我以前就知道的。现在读茨威格,发现又是这样一个例子:茨威格“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后去世界各地游历。”相比之下,看看我们自己,不要说年轻时不可能、也不敢想去学艺术或者哲学,更不要说去世界各地游历,就是今天我们的孩子,如果去学了不知道将来面包在哪里的专业,我们当父母的,,莫不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今天的我们,甚至写个博客,还要看老婆的脸色,听孩子的嘲笑。能不嫉妒历史上那些悠哉悠哉的外国文学家么?
我读茨威格,可算偶然的偶然。在西单图书城,忽然想起,应该买几本小说送给我大哥。他退休了,买书肯定不能再像以前当总工程师的时候那样阔绰。我在图书城转了约一小时,买了五本书,《大淖记事》,《加缪小说全集》,《1984》,《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在路上》。大哥比我更爱读小说。母亲在京做心脏手术,大哥也来陪伴,我才知道,他竟然读过金庸的全部14本小说!而我只读过《射雕英雄传》,其余的,我连名字都叫不全,甚至连那个“14“,也是这次才知道。闲聊时,因为大哥是大理人,我便说起汪曾祺的对联,“苍山负雪,洱海流云”,发现大哥对汪曾祺的小说不熟悉,便买了《大淖记事》。买《加缪小说全集》,是因为那里面,开篇《局外人》,第一句,“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其中“搞不清”翻得好,我没想到。我曾专门写过一文,论述《局外人》第一句话的奥妙。我认为,原文里的“je ne sais pas”,不能译成“我不知道”,因为原文还有“不感兴趣知道”的意思,而中文的“我不知道”,无论你用什么语气念,都无法表达出“不感兴趣知道”的意思。这个译者,将其译成搞不清,虽然严格说来,仍和原文有距离,因为那个我——默尔索根本就不想搞清,但总比直译“不知道”要好一些,说明那译者考量过。因此,在图书城,选定《加缪小说全集》时,我心想,如果大哥看过,我就自己留着,算是收藏《局外人》的一个版本。买《1984》,也是这样一种打算。国内解禁《1984》,应该也只是最近十年的事情。《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和《在路上》,我没看过,只是读过评论。我拎着每次开会都发的那种拉链黑包,里面装着以上五本书,走在去三哥家的路上,做着如此打算:如果前三本大哥看过,就送他后两本;如果他都看过,就算了。对大哥的阅读范围,我并不了解。分开时间太久。几十年里,极少见面。每次见面,总是极短的时间,根本没有可能谈论小说。再说,谁家兄弟之间谈论小说?但2000年,来国外出差的大哥给我买过几本档次相当高的小说和散文,我一直很感激。所以,我刚回北京那天,知道大哥在三哥家陪伴母亲,每天没事干。我想他一定很无聊,便买了一本《挪威的森林》送去。我说,这本书很好,我正在看。大哥说,看过了。站在一旁我一直以为不读小说的姐姐,也说看过了。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个乡巴佬。同时也知道,大哥不只读武侠小说,也读文侠小说,给他买书,不容易。
幸好,这次的三本书,《大淖记事》,《加缪小说全集》和《1984》,还比较争气:我问大哥有没有,大哥摇头,一番推让后,大哥收下。我自己留下了《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和《在路上》。所以,我读茨威格,可算偶然。如果大哥有前三本中的任何一本,我就不会读茨威格,至少现在不会。但这个偶然之后,还有一个偶然。第二天,在北京机场,行李超重,我把所有的书都从托运的行李里拿出来,放进手提箱。手提箱立刻也超重,达到10公斤。加上马头琴和计算机,我共有三件手提行李,重量加一起,超过20公斤。我的打算是,如果登机时遇上查行李的,就把书全部扔掉。这当然是极偶然的事件。我乘飞机从未被查过手提行李,但看见过别人被查,罚款。这次,又没落到我头上。偶然的事没发生,于是,便读了《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是在飞机上,一万米高空,宽大的公务舱椅子里,开始读的。至于怎么就公务舱了,在《 马头琴夭折记》里,我记叙过,此不赘述。
首先看的,当然是《象棋的故事》。我这个年纪的,谁没下过象棋?但写下象棋的小说非常少,我知道且读过的,只有阿城的《棋王》。最让我会心的,是他写的低手看高手下棋时的情形,那种莫名其妙,不知怎么,人家棋就完了的感觉。每次读《棋王》读到那儿,都要笑到心里,佩服阿城:他怎么就能想到把那感觉写出来?写得那样精确?我其实也有《棋王》的那些素材。我经历过文革,也当过知青。知青组里就有一位象棋高手,南京来的回乡知青,每次他无聊时,跟我们下棋,让我们一组车马炮,仍会杀得我们落花流水。我曾跟着他,去远近各队,看他与别的高手过招,以为可以提高我的棋艺,其实啥也没看明白。若以今天的高标准衡量,那人甚至还可算作同性恋,或者至少,具有同性恋倾向,比阿城说的那些蛛丝马迹要明显得多。可惜《棋王》之前,我不知道还有《象棋的故事》,不然的话,写一篇《棋王》有何难——如果不论那些道家佛家的狗皮膏的话?只消把国际象棋换成中国象棋,法西斯迫害犹太人的背景换成文革迫害知识分子,轮船换成生产队,棋手换成知青,甚至“低手看高手下棋时的情形,那种莫名其妙,不知怎么,人家棋就完了的感觉”,茨威格也早给你惟妙惟肖地写好了,照搬过来就是。中国象棋,国际象棋,虽然棋子不同,规矩不同,下法不同,但低手看高手下棋时的感觉是相同的。所以,我说,一万米高空看《棋王》,它便小了许多。
一篇《象棋的故事》,60多页,看完后,回味一番,迷糊一阵,待醒来,飞机已抵近阿姆斯特丹。《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里其它各篇,是在家和枫丹白露看的,有《女人与大地》,《看不见的珍藏》,《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感情的混乱》,《里昂的婚礼》,《无形的压力》,《偿还旧债》。这其中,《无形的压力》写一个gentleman,画家,战争期间,面临两种选择:回国应征入伍,或者逃避兵役,留在老婆身边。我无法体会,在这样两个选择中取一,究竟有何难处。我能够类比的经历,是离家去巴西。但我是去工作,并不是去打仗送死。读的时候,以及读完以后,我在想,要么,茨威格为贤者讳,没写尽那人一定要离家的心理,那样的心理当中,一定有许多世俗的算计;要么,我们中国人不是gentleman,无法理解西方gentleman面对责任时的崇高感,逃避责任时的耻辱感。《偿还旧债》写一个中年妇女,邂逅青春时代的偶像。她18岁那年,一时冲动,投入那偶像怀里,但他并没乘危而乱,而是唤来佣人,体面地送她回家,日后她才得以家庭有成,过上幸福的生活,而此时偶像已老,病残,穷困潦倒,受人欺负。她以丈夫的名义报答他,使平时欺负他的村民知道他过去的辉煌而尊敬他。而他并没认出她,以为人们真地还记得他。这个故事,令我震撼,不是情节离奇,而是茨威格笔下人心的善良。当今时代,人们羞于歌颂善良,因为善良几乎等于弱智。这样一种善恶颠倒的文学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我目前的阅读范围,应该是自卡夫卡始。一部薄薄的《变形记》,一个甲虫,便把人间亲情埋葬了。所以有人说,《变形记》改变了世界。卡夫卡生于1883年。茨威格比他早生两年,晚死18年,但茨威格却更像老一辈作家,与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那些作家更接近。他们的特点,是自己生活得像贵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致力于表现劳苦大众。除了以上讨论的三篇,其余那些的故事和人物没给我多少感觉。总的说来,茨威格的文字直白,干净,单纯,像他笔下的人物,字里行间鲜有隐藏的意思;小说结构比较单调,经常是“我”听“我”讲第三人的故事。
读茨威格,不由得总是企图从字里行间找寻这样一些问题的答案:作者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在巴西这样的地方自杀?他60岁上一个人自杀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年仅35岁的妻子一起自杀?每例自杀都是个谜,更何况茨威格的自杀。一个伟大作家的自杀,必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谜。《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封二有段简短生平: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事反战工作,是著名的和平主义者。1934年遭纳粹驱逐,流亡英国和巴西。1942年在孤寂与幻灭中自杀。这样的描写,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前前后后加起来,我在巴西生活过四年,跑过许多地方。在比利时这样天气经常阴霾,民众经常板着脸的地方,谁都不敢保证不自杀,但在巴西,阳光明媚,民众天性乐观,我肯定不会自杀,除非天绝我。巴西可能是世界上自杀率最低的国家。茨威格夫妇从战火纷飞的欧洲,到了这样的地方,揣测他们当时的心情,应该如同到了世外桃源,结果,竟然自杀,而且一同,太难理解。也许他是那种作家,笔下流金,光彩照人,而他们自己,内心却充满孤寂与黑暗。在中国,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徐迟。1978年,他以《哥德巴赫猜想》一文,亢奋了几亿中国人,可他自己,却于82岁上跳楼自尽。 必须一提的是,茨威格在巴西,并非默默无闻。甚至,他死后,巴西总统下令为他举行国葬。这位总统,不是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瓦加斯。12年后,1954年,瓦加斯在又一届总统任上,自己朝心口打了一枪,追随茨威格而去。他在遗言里说,要离开尘世,进入历史。诚如斯言,自杀,也许是名人们最历史的一种死法。
附录:
虽然,我历来认为,每个作家,不管多伟大,只消读他一部作品就够了,但读完《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后,却感到意犹未尽,便跑到列日图书馆,寻找关于茨威格的书。我想知道他的死。在计算机上,键入“Stefan Zweig”后,出现许多书,其中有一本小说,《茨威格最后的日子》(Les derniers jours de Stefan Zweig),今年刚出版,作者是劳伦-瑟克斯(Laurent Seksik,1962-)。他声称,虽然是小说,但基于史实。
这人的经历比较奇特,他职业医生,放射科,核磁共振专业,却在医务与媒体之间穿梭,当过一家杂志社文学版的主编,在法国一家电视台主持过小说节目,出版了四本小说,一本传记,写爱因斯坦的。他写道,1930年1月,在柏林,爱因斯坦特别邀请茨威格吃过一顿饭。爱因斯坦向茨威格坦承,读过他所有的作品。这用今天的话说,他是茨威格的粉丝。爱因斯坦时年51岁,比茨威格大两岁,都是犹太人,出生地相距仅100多公里。可以想象,12年后,当爱因斯坦获悉茨威格自杀时,该是多么地震惊。在《茨威格最后的日子》里,瑟克斯化身茨威格,对他这样评论道(江岩声译):故事首先在他心中成型,然后,几乎毫不费力,话语接踵而至——他从未体会过面对一张白纸的焦虑。毫无疑问,他当然也愿意体会一下这样的折磨。他写作,笔随心至,人物线条迅速勾勒出来,情节设计在心中完成,故事套路大体相同。他当然也想更深刻地刻画灵魂,然而,每次考虑了几周后,他就觉得挖尽了主题。最后弄出来的,总是相似的、篇幅不长的叙事,表现偏激的情绪,不可抑制的爱情,致命的喷发。所有的一切都是贪婪,充满热情——恰好和他本人的个性相反。他的作品点燃了一连串心中的火焰,主人公们纵身跳进去——同时烧烤着作者的内心。是的,他的故事不管什么主题,大致都是一个音调。人物试图反抗激情。他们一旦后退,便在良心的谴责下,或毁灭生命,或变成疯癫,这太简单化模式化了:激情之火,地狱烈焰。他自责,总是漂浮于情感表面,从未能深入微妙境界,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只能写短的叙事,浅尝辄止。从未有勇气钻透人物的深渊。从未企及人物完整一生的叙事。从未写出伟大作品,那种沉甸甸的大部头,致密而又丰富的东西,就像Berlin Alexanderplatz, La Montagne magique … Klaus Mann et Ernst Weiss 有理由嘲笑他是小作家,业余爱好者,庸俗的专栏写手,不懂写作痛苦的贵人。至于那个下象棋的主人公,他还不清楚怎样写他,但毫无疑问,其结局必与他笔下大多数人物相同:或疯癫,或死去。
1934年,茨威格从被德国吞并的奥地利移居英国。1939年,英国对德国宣战。茨威格新婚第二天,收到政府通知,从即日起,离家超过5公里必须事先申请。他的英国护照上,写着Alien enemy. 1941年8月27日,茨威格夫妇乘坐乌拉圭号客轮,从纽约抵达里约。居住在PETROPOLIS,34 rua Gon?alves Dias,里约正北100公里。租的一座平房,房东是个英国妇女,租期六个月,1942年3月到期。茨威格夫妇于1942年2月22日,星期日,自杀。
虽然《茨威格最后的日子》是小说,但作者对茨威格夫妇最后那个时刻的描写值得细读(江岩声译):准备了两个烧杯,盛满微粒白色晶体。每只烧杯旁边,放着一个空杯子,中间摆着一瓶Salutaris,他们每顿饭都喝的矿泉水。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喝了。因为刚去游泳回来,她便到浴盆洗了澡,然后穿上一件轻柔的花裙。曾有几个晚上,她把这件花裙当作浴衣穿,她觉得这样美丽动人,就像今天,日当午。 他注视着她走出浴室,眼睛在询问。她点点头,脸上现出勉强的微笑,缓步过去,迟疑地,贴近他,在床边坐下。她感到遗憾,没有喝点酒,在这个时刻没能醉着,但他拒绝迷醉,他要十分清醒地、平静地迎战这个时刻。她颤抖,脸上现出恐惧。他让她靠着他,轻柔地吻她的唇。他久久地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先走,你跟着……,如果你愿意。她一下没忍住,一颗泪珠滚落下来。他提醒她的诺言。她哽咽,道歉。他擦了擦她的脸,吻了她的睫毛,说了一些安慰她的话。可她的悲哀无尽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他站起身,朝放着那两个烧杯的柜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朝向她,似乎要看她脸上的表示。她想大喊一声,却憋住了。她想扑过去,掀翻那两个烧杯,逃离这所房子,可是她似乎被他的目光撅住了,催眠了,就好像那毒药已经起了作用。他异乎寻常地冷静,脸色静如死水。他抓起第一个烧杯,手指毫无颤抖,将里面的白色晶体倒入杯子,然后,斟满矿泉水。他又转过身来,面朝她。她一动不动,也没作声。从绝望的深渊,她惊恐地注视着他的面孔。她终于想出了一句话。他爱她吗?他表示,爱。于是,她鼓足了力气,走到他身边。她想模仿他的那些动作,但当她拿起烧杯时,却差点儿打翻了。他平静地抓住她的手,倒满了她的杯子。 两人相对站着,面孔对着面孔,眼睛盯着眼睛。他看着她,将自己手里的杯子举到嘴边,三次吞咽,杯子光了。他说他要躺下,她愿意的话,可以和他一起。他在床上躺了下来。她喝光了她杯中物,偎依着他的肩膀,也躺下了。
以上描写,当然是虚构,小说家言。茨威格夫妇自杀的时候,没有别人在场,自杀的真实细节,永远不可能再现,除非时光倒流。那么,我们从小说家这样煞费苦心地虚构里,能看出什么?能看出,他要死,她不要死,但君要妾死,妾不得不死。还能看出,茨威格的自杀,是真正的预谋,可以说是一种信仰,并非一时抑郁所至。抑郁者,临到自杀,精神早已慌乱,不能进行有条理的思考。通过插入茨威格妻子临死前些天,心惊胆战地阅读《与魔鬼作斗争》的一些段落,Seksik似乎要使读者相信,茨威格甚至在15年前写作那本书的时候,就预谋好了自杀。在那本书里,茨威格写道:这颗不安的心找到了安宁,感觉到与宇宙的共融,他终于将他的痛苦铸成不朽的丰碑:一颗子弹打进伴侣的心脏,另一颗射入自己的口中。他的手没有发抖。他知道,死比活着好,他的死是项伟大的杰作。文中的他,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但又何尝不是茨威格自己呢?(原载江岩声网易博客,2010-08-15)
茨威格的作品我读的不多,好像记得读过“象棋的故事”。印象不深了。有机会在读一读。
西方历史中文学思想大师浩如烟海,我以为和他们独立思考的天性关系最大。中国人在思想上是严重的依赖性,总是在思考前一定要“独破万卷书”,读完都老了。
关于“象棋的故事”,我也写过评论,过两天贴出来。西方小说家,思想家都是“读破万卷书”的人。我觉得,我们中国人不是因为“读破万卷书”,读老了而没有思想,是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书读。茨威格的作品就是一个例子。西方与我同龄的人,13、4岁就开始读茨威格,我13、4岁根本就不知道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叫茨威格的人。
关于“象棋的故事”,我也写过评论,过两天贴出来。西方小说家,思想家都是“读破万卷书”的人。我们中国人不是因为“读破万卷书”,读老了而没有思想,是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书读。茨威格的作品就是一个例子。西方与我同龄的人,13、4岁就开始读茨威格,我13、4岁根本就不知道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叫茨威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