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血统论
·季 吴·
关于血统论的含义，诺大一本《辞海》竟没有给出解释。《现代汉语词典》也仅说：血统是“人类因生育而自然形成的关系，如父母与子女之间，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究竟什么叫“血统论”仍不得其解。血统论究竟有没有科学依据，笔者毫无研究，但对血统论给人们带来的悲剧却略知一二。
谁都知道，血统论在中国过去是相当流行的。新中国成立后血统论更为盛行，而且与政治气候紧密关联。笔者的高中张姓同学，成绩非常优秀，５０年代初，国家在各地选拔优秀高中生到苏联留学，我们学校推荐了张，并且得到绝大多数同学认同。但在报表的“家庭家庭出身”一栏上，根据当时刚刚土改所划的成份，张同学填了个“小土地出租。”就因为这点，他落榜了，这对他是一次很重的打击。
不久，国家举办“军事干部学校”（简称“军干校”），广泛招收知识青年入学，张同学也报了名。身体检查的各项指标也都很好，可是他又因为“小土地出租”而未选中。他彻底失望了，一狠心，写了一个报告给学校：宣布与父母脱离关系！并且退学到重庆两路口当搬运工，决心把自己变成工人阶级的一分子。那时成渝铁路刚刚通车，但从菜园坝车站到两路口要上很高的阶梯，搬运东西相当吃力。奇怪的是，当时没有现在的重庆那样，有那么多“捧捧军。”搬运货物和旅客行李，都是有组织地进行，而且基本是背或扛上陡峭的阶梯。
我们学校就在两路口附近，有时散步还看见张同学劳动的情况。同学们、甚至校长都去劝过张同学回校，但他坚持说：“我决不靠地主家庭养活，我要成为新一代工人阶级。”可是，不久噩耗传来，张同学因为背的东西太重，体力不支，不慎仰翻跌至岩下，不治死亡。但搬运组织没有给他任何补偿，理由是：他是“地主仔”，本来就没有当工人的根基。用科学语言说，张同学是地主血统，不应当是工人。
文革中血统论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口号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红五类可以当红卫兵，可以造反，打、砸、抢、抓、抄。特别是那些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子弟，更是耀武扬威，身着绿军装，左手拿红宝书，右手拿皮带，见谁不顺眼就用皮带抽。就因为优良的血统才给他们以这种特权。奇怪的是，有的革命干部子弟，昨天还是革命的红五类，今天因为父母被打成走资派或叛徒，他们的血统也就立即由红变黑，再也抬不起头来。
出身不好的人不仅不许参加红卫兵，而且不准参加某些集会或游行。我们学校有位姓石的年轻教师，上课很受学生欢迎。学校领导也把他视为有培养前途的好苗子。所以，每次学生集会或游行，见到石老师都主动喊：“石老师！一起走啊！”。这位石老师，也以为自己属于造反派之例，所以革命热情十分高。
某日，伟大领袖发了“最高指示”，照例全市都要庆祝游行。那天石老师特别激动，在大街上游行时，竟然带头高呼口号。一位“工人宣传队队员”，是个老工人，他走到石老师旁边，低声地说：“石老师，你最好不要带头呼口号，你与他们（指红五类）不同，要是喊错了就……喔？！”
工宣队员不说还好，越说，石老师越紧张，居然把：“坚决打倒刘少奇！”喊成了：“坚决打倒毛……。“后面两个字还没有喊出声，他自己和队伍里其他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当他的手还停在空中时，拳头就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打他狗日的现行反革命！”“打，打，打现行反革命分子！”
老工宣队员是个老实人，马上出面解围：“同学们，要冷静，回校再说，继续游行，继续，继续！”可是，队伍已经乱了，红卫兵头头只好把队伍带回学校。回校后，有的同学认为石老师是造反派，只是口误，用不着追究，有的则认为他是现行犯，争论不休。
那时，造反派已经夺权，掌握了学校全部档案，不知是哪位仁兄，翻阅了石老师的人事档案，发现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其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抗战时期曾被小镇上的“民众教育馆”（相当于现在的文化馆）吸收为馆员，专门写黑板报，报道抗战消息或给壮丁家属免费写信。按国民党的要求，所有国家工作人员都要集体加入国民党。于是就成了老国民党员。原来，那位工宣队员早知道石老师的底细，所以才劝他不要带头呼口号的。
这还了得！地主加国民党的儿子，肯定是刻骨仇恨才喊反革命口号，不是反革命还是什么？可怜的石老师在被多次批斗之后，下放到一个少数民族地区农场劳动。在那儿，白天劳动，晚上还得挨批斗，不断检讨自己的“滔天罪行”，交代是否是国民党特务，交代三代祖宗的历史。在深挖根源的同时，皮肉之苦自然不在话下。石老师实在受不了折磨，终于在一个夜晚悬梁自尽。
以上这些都成了历史，由于血统论与阶级论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人们对血统论痛恨以极。现在中国社会不再强调阶级了，血统论自然应当没有市场。可是，笔者发现，现在似乎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血统论。只是与文革中的血统论相反而已，所以我把它叫“新血统论”。最近，各地相继播放了几个电视连续剧：《错爱一生》、《爱在离别时》、《凤凰血》，这几个剧目，故事雷同，情节相似，结果也在预料之中。无非是，一个穷人（农民或仆人）与富人妇女，同日、同产房，各生下一个女儿，而且长相相似。穷人妇女为了让自己的后代过上好日子，就将孩子掉包。这样，穷人孩子成了享受荣华富贵的千金小姐，而富人的孩子则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然而，小姐既高傲又骄横，既有心计又手段恶毒，“人之初，性本恶”，她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恶种；而生活在穷人家那位富贵的后代，则是既听话又温情，既聪明又能干，既有良心又乐于助人。“人之初，性本善。”她是一个上上良种。
故事自然又会发展到两人长大后相遇，并且“恶种”继承了父母产业，不是公司老板就是高级职员；而“良种”则是受人轻蔑的打工者。而且，两人要同时爱上一个白马王子，偏偏这个王子，不爱小姐，而爱打工妹。于是，穷人血统的小姐，为了财产和爱情，便使出混身解数，陷害富家血统的打工妹，甚至不惜杀人。而富家良种的打工妹，总会在千钧一发时刻脱险。最后当然是好的结局，穷人的后代被揭穿，失去了她想要的一切，而富人的后代，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一切。这真叫：“农生农，富生富，老鼠要换血统白做梦。”这种故事，也许生活中的确发生过。但是，从中国到泰国，都发生得如此极其相似，就未免让人感到怀疑。
其实，生存发展是不需证明的公理，趋利避害是人的第一本性。美国俄亥俄大学心理学家们研究发现，人的行为是受好奇、食物、荣誉、拒绝、性、体育运动、秩序、独立、报复、社会交往、家庭、社会威望、厌恶、公民身份、权力等１５种欲望支配的。似乎只有公民身份、独立和避免社会抛弃这三种欲望不是由基因决定的。这一结论至少说明人性不全是由基因唯一决定的。事实上人的趋利避害本性是以生存发展性、需要性、选择性、效率性、竞争性、合作性、意识性、教育与遗传积累性等，多种属性表现出来。正因为如此，人类才创造了教育和管理制度来引导，扬善抑恶人性、改造人性。
笔者认为，富人中有好人也有恶人，穷人同样如此。富人并非生来就有富的基因，也并非基因都就是善良。有的富人是通过劳动与奋斗才富起来的，有的则是通过非法经营或杀人越货才富起来的，都反映了他们的智慧和才能，但不是基因唯一决定的；同理，穷人中的恶也非基因就是恶，他们想通过各种手段想致富也在情理之中。正如不能在地主（或国民党）和反革命之间划等号一样，我们不能在富与善之间、穷与恶之间，“利己”与“私”之间划等号，更不能把他们与血统之间划等号。无论旧或新的血统论之后果，都不利于社会的和谐。
□ 寄自中国
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