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的近邻, 谁是我的远亲,做出选择的不是我, 而是“缘分” – 中国人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文化概念。因为孽缘,一板之隔的贴邻,心理上可以疏远, 乃至成为冤家。因缘而圆,近邻胜似远亲。缘尽而散,近邻却成了远亲。
1. 罗家母女
因为万圣节,上海的钜鹿路声名鹊起。在旧上海, 它本来是法租界的一条僻静的马路,取名巨籁达路(Rue Ratard),据说是为纪念当时的法国领事; 到了新社会,改名钜鹿路,则是取其谐音。 钜鹿路上有好多带花园的独栋洋房,其中最有名的一栋大概就是“爱神花园”,后来就成了作家协会的驻地。马路上更多的是一条条的胡同,上海人叫弄堂。 弄堂大都取有雅致的名字, 例如 “秀德坊“, 例如“康乐别墅”。康乐别墅是一条所谓花园弄堂,弄堂中部五号和 弄堂底部的十号才是带花园的洋房。 其余则是大小形状各异的三层楼房, 一共12栋 。我们家就租住在六号的底楼。 底楼两户, 二楼和三楼各一户。 二楼的住户是一对母女, 姓罗。罗家母女是和我们一板 (天花板) 之隔的近邻, 但是近邻的近只是指距离,近邻之间其实非常疏远。一说罗先生是在解放前夕去了美国, 又一说罗家的母女很快就要跟去,都 已经在准备行装了, 母女俩却滞留了下来。 因为罗先生另有新欢, 抛弃了旧情? 还是因为政治动荡,断了通路? 不得而知。但是罗家母女对其近邻的高傲冷漠,大概是其内心悲苦落寞的表像。 康乐别墅并不康乐。我上学了, 同学问我住哪里, 我说 是康乐别墅, 别墅的 “墅”小朋友不认识, 都读成别野,那倒也符合中国人教育孩子的原则: 不许撒野。
我可是一点也不撒野, 循规滔矩。 家中收入只有父亲一人的薪水,我们兄弟俩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 修修补补又三年。玩具? 那是过年的奢望。 母亲曾带我去永安公司, 在玩具柜台前, 我痴痴迷迷说什么也不肯走, 母亲说, 我等你, 但我不会买。于是我看着橱窗里我最中意的那套铁质的积木, 而母亲则静静地看着我。好久好久, 然后我说, 走吧。 临行我还抛去回眸一瞥, 哀怨得很。
罗家还有一间亭子间, 楼梯上去左侧,门老是开着,但我从未上去过,亭子间是罗家女儿的女儿国。据说里面都是她的玩具。有一天下午, 整栋楼非常的安静, 我神使鬼差, 蹑手蹑足登楼而上, 女儿国的门开着, 当门是张大方台, 台上是木板抑或纸板搭成的玩偶之家, 有窗有门有烟囱, 里面尽是各种玩偶。 我探手入内, 随手抓住一个木制的洋铁兵,揣在兜里, 悄然下楼。洋铁兵色彩已经剥落,混杂在我为数不多的玩具之中,其实并不现眼。 可是母亲眼尖,发现了异物。她的眼睛容不得任何异物,一定要我交代出处。不敢撒野的我终于坦白交代。 母亲不依不休, 拉着拽著上楼而去,我们母子俩向罗家母女道歉,然后 由我用双手递上洋铁兵,请求原谅。罗太太说了几句好话,表现出难得的宽容。母亲对我还是不依不饶,说还要去派出所。我倒不怕派出所(因为没有去过), 但是我从此想去又害怕去我的姨母家, 我的表姐, 表哥和表妹, 年龄和我相仿, 我怕他们从此瞧不起我, 骂我一声 “贼骨头” (上海话: 小偷)。
罗家的女儿 倒是从来没有骂过我, 尽管我偷了她的玩具。她应当比我大十岁,少女的心思早已越出玩偶之家。罗家的客厅就在我们家的主房正上方,搁置一架钢琴, 正好是我们餐桌的正上方。每天我在餐桌 (家里唯一的大桌子)旁做功课, 罗小姐就在楼上, 与我一板之隔弹奏钢琴。她打开琴盖时, 正是罗家太太下班回来前。罗小姐高高瘦瘦, 脸色苍白,比她的母亲对人更加冷漠。她的弹奏少的是音乐的激情, 多的是交差的无奈。其实听人练琴, 也是折磨, 翻来复去, 叮叮当当, 好不烦人。我从小学六年, 初中三年,高中两年 (因为文革中断学业), 那好不烦人的练习曲就天天伴随着我,而且罗太太的脚步声一起, 哀怨徘回的小夜曲就转为交响乐, 激情澎湃。
后来我下乡了,到了北大荒的荒野。再后来父母也搬家了,从此我们告别了不康不乐的“别野”。 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罗家的母女。我曾经回去过一次, 去寻旧, 房子依旧, 琴声不再。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 罗家母女是我人生的所经历的第一家近邻,近而疏远。高傲冷漠的罗太太见证了我 母亲给我上的人生第一堂课 – 怎么做人,那堂课刻在我的心里。我偷了但是归还了罗家女儿的玩具,她的叮叮当当的琴声却一直留在我内心的最深处。
过了好多年, 我去德国的茨维考 Zwickau,朝拜了舒曼的故居。在那架舒曼和克拉拉弹奏过的小钢琴前, 站立了好久好久。 我在聆听“童年的场景”【注】。
【注】舒曼名曲:Kinderszenen。
2. 三铺炕上的贴邻
1969年上山下乡。刚到黑龙江的农场时,倒是睡的火炕,火炕就像砖砌的锅台。贴地是点火的炕洞,南方人绝对受不了火炕,第一不会烧,一个一个的炕洞,冒着青烟,整个屋子里烟雾腾腾;因为不会烧,有人干脆不烧,睡凉炕, 老乡说:作病。第二,一旦烧了炕,人在锅台上烤,烤得嗓子眼冒烟。搁置在炕上的箱子烤糊了,那是常事。后来农场来了李主任,一声令下,拆去火炕,改成火笼,火笼其实就是横卧在地面上的烟囱。因为点火口在宿舍的这一头, 而烟道口则连接竖直的烟囱在宿舍的另一头, 两头都在宿舍门外,避免了室内的烟雾,火笼也容易点燃。火笼上铺木板,于是我们沾沾自喜,往家写信:我们睡的是 木板床。当热气通过砖砌的火笼时, 宿舍里气温升起来了。农场本是劳改农场,我们的宿舍就是尚未启用的监舍。 一排单层铺临窗, 隔个走道,对面贴墙是双层铺,脚靠北墙, 会冷, 上层铺更远离火笼,但是多了一点私人的空间。三层铺板,每层三十来号人。按排,班分配,一人一条狭窄的空间,上海来的知青,只有少数几个高中生, 其中一位从家里带来一件羊皮背心, 却换来了“老羊皮”这个外号。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初中生, 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生生地挤成了前胸贴后背的贴邻。其中有一位,长得团头团脑,喜欢笑,笑的时候,连不苟言笑的领导 (以前的劳改管教干部), 都会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他的脑袋:“哎, 茅坑!怎么叫茅坑呢?”他的姓名其实大气而且优雅,可惜只能按上海话发音,读成普通话,因为谐音, 容易读作“毛屎坑“,为了简洁,大家读顺嘴就读成了 ”茅坑“。
黑龙江的冬天,滴水成冰,无法展开田间工作。上海来的知青也没有钱充作回故乡的盘缠, 更舍不得每月三十二大元的工资,于是我们天天挤在一起,所谓“猫冬”。不是每个人都有“茅坑”到处串门的伎俩,大半的人都呆在三铺炕上自己的狭条的空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茅坑“是未长成的孩子, 小卢则是未老先衰, 大概家里是宁波人或者绍兴人, 他从上海带来百叶(豆制品, 东北人称之为干豆腐)自制“霉千张”, 让干豆腐摊在盘中, 盘子就搁在火笼上,霉千张开始发霉, 长出绿毛, 随火笼的的热气, 霉味四散。 终于有人悄悄出手, 半夜里将霉千张弃之室外的茅坑。小卢骂骂咧咧,但也无可奈何。还有小黄,从上海带来一把小提琴, 每天站在他的铺位空间, 一早就演奏练习曲,他的下巴刚刚夹住琴身, 他的近邻就不知不觉开始哼唱:“红太阳从天山,慢慢地爬起来。”此时此刻老克勒也昏昏沉沉走出堆放箱子的小间,爬 上他的铺去睡觉。他在箱子间里自建个小台灯,夜深人静时,他独自挑灯写作。我没有读过他的大作, 甚至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大家叫他老克勒。上海滩上有这么一批遗老遗少, 顽固地保持着旧社会的穿着打扮衣食住行,顽固地抵制新社会的制度化。头发讲究“头势“(发式), 梳理整齐, 稍稍抹上一点 摩斯(头蜡); 衣服虽旧,但是 干净整洁, 裤缝线一定笔直,皮鞋穿旧了,仍然在发亮。他们守时规矩,如果迟到, 开口第一句便是“交规 sorry。”交规是沪谚, 意为 “非常“, sorry 则是英文。据说某老克勒在公交车上不慎踩了身旁站立的女乘客,他 刚开口“交规 sorry”, 女的大概是外地来沪,立刻开启连串国骂, “他踩了我, 还骂我骚来!“ 据说老克勒里的”克勒“, 源自英语 color。 可是我们土炕上的近邻老克勒, 却不带一点老克勒的色彩。因为用眼过度, 老是眯缝着。他沉默寡言, 整个的人沉浸在他的文学梦幻中。三铺炕上的近邻大概是他作品中的人物,但绝不是他的读者。我离开农场后, 再也没有见过老克勒,也没有听到关于老克勒的点滴消息。知青回乡潮起, 他也应当回归故里。我想,无论他还沉浸在文学梦幻中, 或者已经醒来, 希望都不是悲剧。其实和老克勒沾得上边的只有老孙, 他是连队里唯一的老高三, 外号老猴子。当棉袄棉裤棉大衣把我们裹得臃肿不堪时, 老猴子穿的却是他特意剪裁的细裤腿,这是 当时上海最流行的时髦。全连集合时, 他的细廋双腿是众目的所归。
三铺炕上的近邻中, 不乏生活磨练出来的能工巧匠。一位是“灵光“,我去过他在上海的家,在富民路,应当是好区。所谓”好人家“出身的, 往往显得高傲又处处笨拙。他低调, 但是极为手巧。他会替炕上的贴邻,补鞋,用热胶。因为名字的谐音, 他的外号叫”灵光“, 他确实是灵光闪现的的百事宝典。无论干活还是生活, 他没有不会的。还有一位是小刘, 同样双手灵巧,而且还多了一点艺术气质。当大家每天随着小黄的小提琴”慢慢地爬起来“时, 小刘忽然来了灵感,他决定自己制作一把小提琴。当我留意到他的大作时, 小提琴已经成形, 他在用砂纸细细打磨琴身, 盖板和底板弧度, 他拿捏得正好, 至少在我们这些外行看来是如此。小黄终于弄轴调弦, 拉响了小刘的小提琴,顷刻间,所有在场的近邻都知道, 小刘失败了。两琴相比, 形是维肖维妙,小刘的琴缺失了小黄的琴的魂。如果小黄用山寨版的小提琴来拉, 红太阳肯定是躲在天山的后背,爬不起来。
三铺炕上的近邻, 除了几位安静的能工巧匠,其余都是热闹的主。最为张扬的是阿达亮, 广东人, 他的梦想是继承他父亲的行当, 做一名广东菜的大厨。老猴子晚上熄灯后,在他的铺上细细讲述他的第一次, 或者第N次,他的近邻听得如饥似渴, 他们都是尚未体验,然而热烈向往著性,老猴子的经验之谈, 细腻而生动,猥琐但极具教唆的魅力。如果说老猴子的铺板夜话是谈没有爱情的性,大大咧咧的阿达亮则是向三铺炕的近邻公开宣示自己的纯净爱情。 他爱上了女生排的某某上海老乡, 好像也是广东人。他公开赞美她的眼睛, “那是猫的眼睛”,他用一句话就总结了她的眼睛的妩媚灵秀。在严格要求知青三不准 (不准抽烟, 喝酒和谈恋爱)的前劳改农场, 男女生之间死死守着男女的关防。因为纪律, 因为中学生的单纯, 因为怕干扰有朝一日回家的梦想。大家渴望着恋爱, 又都惧怕恋爱。只有阿达亮在宣示他和他的“猫“的恋情。 但我相信, 更多的是阿达亮自已的吹嘘, 旁衬着三铺炕上近邻的起哄。“猫”未必知道, 在对面男生宿舍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生死恋中, 她居然在扮演主角。
有时觉得三铺炕上的近邻太过热闹, 于是我会一个人徒步走向山林。我把当时的感受写进了自己的拙作“孟家的故事”。我在书里写道:天空是蓝色的纯净, 捏一个小雪团, 抛向空中,突然间绝细的冰凌细细碎碎飘忽下来, 就像松针。最喜欢秋天留下来的浆果, 还挂在树梢上, 冻得透红,蓝天白雪之间突然添加了生气。仔细观察,没有人迹的雪地 上布满了动物的爪子留下的铁钩银划, 两瓣,三瓣,四瓣, 是鹿,是狼, 是狍, 是熊?细细聆听, 悄无声响的山林,夜里却是戏剧的舞台, 是锣, 是鼓, 是拔, 是铙?昨夜的雪地该是何等的热闹, 此刻却是何等的静寂,我借着这一方静寂来躲避三铺炕上的喧闹。
后来我离开了农场, 后来我回到上海, 再后来我去国留学定居,当时没有电子信箱,私家的电话是遥远的梦想, 后来上海大规模的旧房拆迁, 和三铺炕上前胸贴后背的近邻慢慢成为梦中思念的远亲 – 远 , 那是不可企及的遥远, 亲, 那是一种说不明白,藕断丝连的亲近。或许是对自己青春年华的思念,随着年龄的增长, 越来越遥远,知道不可再企及, 总无法切割。
回上海后, 我曾参加过一次三铺炕上近邻的聚会。举办的主人是老羊皮。他有恩于我。一次我重病, 我伏在他的背上,他把我背到八里半路外的医院, 那是真正的是前胸贴后背。聚会开始,有人朝我走来,向我 伸出了手, 我握住了他粗燥不堪的手,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身材矮小, 生活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抹不去的折痕,苍老, 鬓角花白,只是转动的眼珠里还留着一丝调皮。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他握着我的手, 终于自报大名, 然后加一句“我就是茅坑啊!”他没有固定的工作,有时 卖水果,有时 卖黄泥螺,但是他的太太却是某国营大厂的党委书记。女儿好像也上大学了。上天还是眷顾了他。 聚会时,灵光没有来。他回上海应当比我们大部分人都要早一点。一次农机失事, 他失去了自己的手 – 是灵巧的右手。阿达亮也没有来参加聚会。也不知他是否如愿当上了广东菜厨师。倒是听说了他的“猫“。因为撒农药,农药迷了眼, 她被急送至距离最近的兽医室。兽医用大筒的针管装满了水, 对着猫眼冲洗, 兽医却忘了拔去针管头上的金属针头。 针头像子弹直射猫眼, 猫眼当场瞎了。我没有再打听她的结局。但我宁愿相信,如果她最终接受了阿达亮的痴情, 厚道的阿达亮会用他的一生守护着她 – 那失去了猫眼的猫。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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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七五三期(cm112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