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这篇小说纯属虚构,所有人物和故事,都是作者的艺术创造。】
(30)
那段时日每天午饭后,魏斯峰常在公司不远处阳光灿烂的辽阔荒野中独自漫步,眺望远方山顶的千年积雪,即使炎炎夏日,也丝毫未有消融。好几次他碰见一头体型巨大、双眼幽深如潭的长角鹿。魏斯峰并未见到这附近还有其他鹿群,尽管别种动物不时出没。长角鹿朝着他呦呦嘶鸣,似在倾诉它的孤独。魏斯峰仔细整理衣襟,拱手作揖,毕恭毕敬地说,“鹿兄,请了!你若能陪我喝上一瓶啤酒,该有多好!不如我们焚香结拜,做个异种兄弟。”
除了每天中午到荒野寻访他结拜的鹿兄,有时他还驱车半个小时,途经程葳提到的那所州立大学,去往落基山,在一片广袤的白桦林里稍稍驻足。
魏斯峰知道,落基山上的这些 aspen 树,其实是颤杨,并非白桦(birch),虽同属双子叶植物纲,却不是一个目。北美颤杨跟白杨树一样,是杨柳目杨柳科杨属,而白桦树是壳斗目桦木科桦属。但二者有着惊人相似的外貌:树干修长挺拔,枝条疏落,叶片茂盛,山风徐来,哗哗摇响。而树皮洁白光滑,细腻如绸,上面一只只乌黑的眼睛,深邃宁静,有些眼角微微上扬,显得神采奕奕,青春焕发。魏斯峰望见那千万只美丽生动的黑眼睛,正默默注视着他内心的孤单、忧郁,以及坦然和释然,如王蓟城说的那样心无挂碍。
魏斯峰以为白桦是世间最有诗意的树木,他把落基山的 aspen 树林称为白桦林,与北京延庆妫水河畔那片广阔的白桦林一样,诗意十足。大三那年秋天,他曾孤身一人走入那片桦林深处,久久凝视那一千双一万双深情凝视着他的美丽、安宁又隐匿着淡淡如烟的忧伤的黑眼睛。他在一棵长着最美的黑眼睛的桦树上,刻下八行字:
兰叶春葳蕤,斯峰秋杳然。
西风倚桦树,北雁隔云端。
落日临别意,微霜旧岁欢。
思君无所寄,唯有青冥天。
现在魏斯峰依旧孤身一人注视着那么多双和从前一样深情、美丽、安宁又忧伤的黑眼睛,一个人迎着山岭秋风浩荡,缓缓走向桦林深处,仿佛在那最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他能遇到什么人似的。他却是去搜寻白桦林中,有没有一只狭长而中间丰满、眼角略略上扬的黑眼睛。那天他还真找到一只,就在一棵耸直白净优雅大气的 aspen 树上。魏斯峰连忙掏出手机拍照。
他将一天前拍的鹿兄,编辑到这棵树的身旁,发给程葳。第二天,魏斯峰发现程葳将这张照片,做成了她的新头像。
一天晚上,魏斯峰正在调试一个 C++ 程序,计算结果很是怪异,一时找不出原因。他想休息一下再继续调,随手打开手机,发现有程葳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一条微信,问他一个当代物理学的问题。她的一个学生正在写一篇文章,主题是中国汉传佛教对唐朝文化的影响,其中涉及宗教和当代科学相关一点背景。魏斯峰还没写完答复,却见梅莉走来,边走边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上楼睡觉?
魏斯峰来不及删除,连忙关掉手机屏幕,放在桌上,说在调试一个程序,“梅莉,你帮我看看,哪里出错了?好像是重载函数的指针出了问题。”
(31)
当日程葳听魏斯峰说回去准备做个程序员,点头赞许道,“这就好,你做编程,应该是有些基础的,梅莉也能帮到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少地方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这些也是当初我最欣赏你的地方。比如那时我们四个人,经常聚在一起聊诗,你算是我们三个的小学徒。可现在还在写诗的,只有你一个人了,尽管你是唯一的理科生。”
“你也不写了?以前你写得那么好。我一直在想,几十年后,你的诗会是什么样子。”
“我早就不写了。”
程葳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架旁,搜寻了一两分钟,伸手拿出一本泛黄褪色的小册子,轻轻拍去尘灰。魏斯峰见封面印着一幅萧疏淡雅的水墨画,书名却甚是扎眼,叫做《中国诗坛新势力》。
“你有这本选集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魏斯峰也站起身,伸手接过来,放在办公桌上,和程葳一起翻看。
“是老K 编的。原本是我们四个人的诗集,每人25首。但你只寄给老 K 四首诗,他就从以前他和我主编的《未名诗刊》中挑选了另外十来个人的作品,凑成了100首。这么薄薄一本毫无名气、毫无影响力的小册子,老 K 却起了个吓人的名字。我们有什么势力。除了你,早都不写诗了。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哦,我想起来了。”魏斯峰大四那年初冬,忽然收到老 K 一封信,说他在编一本诗集,向他约稿。
“老K 太懒。这本小册子一个星期就能编好,结果他拖了三年多。大部分工作包括封面设计,还是我替他做的。老 K 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本书?”
“没有,我在北京见过老 K三次,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本诗集,大概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魏斯峰边说边翻到那四首署他名字的作品,《祭海子》、《祭戈麦》、《秋日长城》和《雨中的红玫瑰》。当日他觉得只有这四首还拿得出手。
“这首《秋日长城》,跟我的记忆相差很大。程姐,这是你改的吧?大学二年级时,我可写不出来这样的诗句,尽管当时以及在读研期间,我改动了很多遍,都不是很满意,却比大学期间写的其他诗作要好一点。”
“嗯,我改动了一些地方,主要还是你的原创、你的风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不容易,我读过你写的很多诗。你的几首诗,我现在还会背呢。真可惜,你后来不写了。”
“我写的最后一首诗也收在这本书里。”
程葳的诗大多偏于晦涩和灰色,这首《站台》也不例外。只见那一页只有寥寥十数行短短的文字,纸面一片褪色后苍黄的空白,让魏斯峰想起那年深秋,他独自登览司马台长城时感受到的萧索、落寞、空寂。秋日长城幽深悠远之美,苍茫悲慨、怆然泪下的历史感,让魏斯峰暂时忘却失恋的苦痛,将程葳由具体的一个人变成抽象的一个象征,在他的诗中反复出现。
另外三首包括写给程葳的《雨中的红玫瑰》,和他记忆中保存的一模一样。魏斯峰和程葳一边谈论诗歌,一边回忆他俩和老 K、严舜华的往事。
“西风,今天见到你,真让我开心。和你谈诗,更是非常高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谈诗了!”
“你平常不和你的学生、同事谈论文学吗?”
“你知道我的专业不是文学,虽然和文字有很深的关联。有时我也和他们谈到文学和诗歌,但和我们今天谈的大不一样。内容不同,心情更不相同。跟你谈诗,我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尤其是大学最后一年,我们四个,常在一起谈诗,谈文学,谈历史,谈政治。现在你对诗歌、对文学的理解和看法,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你是不是和国内诗坛还有联系啊?国内诗人的很多事情你居然都知道,我早就不关心了。”
“也没有太多联系,主要和北京的一个诗人王蓟城来往比较多,是通过老 K 认识的。”
“老 K 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上了他了。”程葳叹道,“大概十年前,老 K 给我打电话,说他跑去找舜华。舜华不肯见他,让他很伤心。这不全怪他自己吗?非要去西藏不可。回来后,整天到处晃荡,不做一件正经事情,伤透了舜华的心。”
“是的,老 K 太不负责任。大概也是十年前,他和王蓟城去山东打抱不平,被当地警察狠狠打了一顿,关了两年。王蓟城说,虽然他被连续审问了一天一夜,不让睡觉,却没有挨打,也没被判刑,只是那台昂贵的单反相机被没收了。”没被判刑是因为王蓟城的爸爸神通广大,是个有名的私营企业家,认识很多人,花了不少银子。不然王蓟城和老 K 都会被重判十年,因为那场大规模械斗,打得血肉横飞,打残废了好几个。
“舜华在老 K坐牢的时候,去探望过他一次。后来老 K 跑去找过她好几次,弄得舜华的先生跟严舜华吵架,差点离婚。我飞过去,才劝住他们。”
“老 K的故事真是太多了!”魏斯峰感慨道。他知道老 K 出来以后性情大变,再也没有写诗。不做诗人的老 K,故事更加精彩。
“还有别的什么故事吗?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都是王蓟城跟我讲的,有时间慢慢跟你聊。舜华是不是还在西安的那所大学?我也是二十六年没有见到她了。”
“对。她和她先生回国后,一直在那里工作,现在她是国内比较知名的历史学家了,出了不少书。我倒是知道王蓟城。他的诗写得非常好。”
“是的,他不仅诗写得非常好,人也非常好,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成了好朋友。记得那天我们在喝酒时,王蓟城提到他写的一部后现代武侠小说《乌鸦与画戟》,我很感兴趣,当时那本书还没有出版。他回家后连夜给我打印了一本,一大早赶在我出发前送到旅馆。那年我离开学校,开始失业。他立刻不远万里,飞到美国来看我。我们开车一路观光,去Arches 国家公园仰望星空。一天晚上,接近 Mesa Verde 时,我一边开车,一边和他聊诗,非常兴奋。那段时间,我极度苦闷,只有那几天,我才完全忘记了前途渺茫。当时接近子夜,前面开着一辆卡车,拖着一辆房车,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房车车尾正打着左转灯。我觉得前面的车开得实在太慢,就想在他的左侧超车。哪里知道才和他的房车车尾平行,他的卡车就猛然左拐。我正和王蓟城谈着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正说着‘现在的与过去的时间 / 都可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中’的时候,就一头撞了上去,连刹车都没有来得及踩,把我那辆才买了不到五年的 Honda Odyssey,撞得稀巴烂。唉,这几年,我简直是太倒霉了一点!”
“是啊,这些年你不太走运,也因为你比较莽撞。那次车祸,你们受伤了没有?”
“还好,王蓟城和我都没受伤。第二天开着保险公司给我们租的车,继续去仰望星空。”
“你两次车祸人都没事,还是挺幸运的。”
“是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王蓟城还把这次出车祸遇险的经历,写进一首长诗里。”
“是不是《大明咒》?”
“是的。你读过?刚出版还不到半年。”
“嗯。有一天,我在学校的一家书店里,想查找一本最近出版的中世纪欧洲和东方国家文化交流方面的书,发现了这部长诗,就买了一本。这首诗某几处章节的场景和表达的内心感受,读起来让我感到好像亲身经历过似的。”
“那是我提供的素材。”
程葳笑道,“西风,这方面我们有太多可聊的了,我还很想看看这些年你写的诗,真想像以前读书时那样,我们彻夜长谈。”
“我也是。”
(32)
程葳看看墙上一轮弯月怀抱着的青铜挂壁钟,“可惜现在只有不到二十分钟了,我跟李院长说过要面试你。你就简单说一点你的科研吧,不然李院长来问我的意见,我不好交代。”
魏斯峰见办公室里和书架相对的墙上,有两块巨大的白板,上面只贴着一些日程安排,其余地方擦得非常干净。他打开一盒水笔,开始讲述那个研究了十数年的问题。程葳站在一旁聆听,不时提问。
“程姐,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碧云寺,有关决定性和随机性的争论吗?后来我花了十多年时间,从量子力学的两个基本假设出发,来研究这个问提。”
“我当然记得了,想不到你一直还在研究。”
魏斯峰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这个问题的历史背景、哲学意义、科学内容,他取得的一点点进展,以及最近一两年来他的一些思考。
“你的这个课题真是很有意思,是非常基础的研究,很有开创性,如果真能做出来,那你就赶上我们的校友张益唐了。”
“我哪里能够做得了张益唐。不瞒你说,我早就放弃了。”魏斯峰叹息一声,神情萧索。
“为什么要放弃?张益唐契而不舍,做了22年,最后成功了。”
“现在我一没有做大规模计算的条件,二没有数学上的那个能力,也没有办法读到最新的物理、数学文章。早就做不下去了。”
“如果你拿到了 tenure,现在就可以继续做下去了。当初你做助理教授时,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在这个问题上。为此你既拿不到科研基金,也发不了文章,肯定是大大影响了你的 tenure。”
“是啊。当时要多花点时间在基金申请和相干激子理论上,说不定结果就会不同。”
“西风,你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大多数时候非常理智,也很克制。但有时候你会失去理性,做起事来,不计后果,也不听人劝。”
“程姐,你说得很对。我感兴趣的事情,一旦做了,就放不下,哪怕明明知道会带来很糟糕的后果,也在所不惜。比如这个方程,我就是放不下,一有时间就会去想,去试。它对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能够求解这个方程,发现方程的解和实验结果相符,那么至少从理论上来说,就会发现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定数,所谓随机、偶然、缘分,都是幻觉,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先决定好的,只要计算机的功能足够强大,就可以计算出来。”
“这不是宿命论吗?难道我们当初讨论的宿命论,是真的不成?”
“这个就有点复杂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简单来说,是的。比如我可以记算出来,当年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你。如果我有计算能力无限的量子计算机,最先想要求解的,就是这两个问题。”
程葳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魏斯峰,轻轻摇了摇头,慢慢走回办公桌旁坐下,说,“斯峰,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魏斯峰坐回原来的座位,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真不该说,有些尴尬,“程姐,对不起。刚才打那样的比方,很不合适。你不要生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该再提了。”
“不,斯峰,是我对不起你。我现在才知道,我对你的伤害有多大。当初我以为,我们都会很快忘记的,就是年轻时稀里糊涂谈了一次恋爱。大学时,我谈过好几次,每次分手之后,难过几天就忘记了。可是,那一次有点不同。不管怎样,请你原谅我吧。”
“程姐,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不需要我的原谅。这是你的权力。我只能接受。那些伤害,也不是你给我造成的,而是我自己的问题。”
“谢谢你这样说。但我不太理解,如果你想来见我,你就可以来的,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计算?计算机真的能够算出来吗?”
“不是我不想见你,而是不知道该不该见你。有些事情,我想知道,却不知道该不该知道。如果今生今世注定了要和你分手,不能再和你相见。那我只好认命。至于计算机能不能算出来,我也不知道,因为那个方程,我解不出来。”
程葳想起当日她和魏斯峰在碧云寺关于宿命和缘分的争论,整整二十六年后的再度相见,
不禁长叹一声道,“我现在知道了。”她又想起那一日分别的情景,说道,“斯峰,那时我们在一起,一直都很开心。即使最后两天,我们在一起,也是开开心心的,有说有笑。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做了决定的事情,在心里又矛盾起来。直到你临走,在火车站候车室,我才不得不说。我是看见不远处有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才对你说的。我真怕你会忽然情绪失控。”当时程葳想到前一次和男友分手的情景,心有余悸。
魏斯峰苦笑了一下,“你担心我会伤害你吗?”
“不是,我是怕……怕你自己伤害自己。可我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平静地接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我以为对你很了解,可你不时会让我很惊讶。你只是说,希望我作为你的女朋友,送你到站台,然后就此分手。我本来就打算送你上火车的。”
程葳想起临别前,魏斯峰仔细把她有些散乱的鬓发整理好,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说,“葳,你真美!”然后转身大步离去,上了火车。程葳望见魏斯峰坐在另一侧车厢里,窗外一轮落日,几乎和他低垂的头颅平行,而漫天云霞跟随缓缓移动的列车涌入,瞬间将他淹没。这让程葳一阵恍惚昏沉,仿佛喝下半瓶前一天晚上她给魏斯峰打开的威士忌。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平静地接受吗?那是因为萧天雨。”
“萧天雨,你的那个大学同学?”
“是的。我跟你讲过他的很多故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对你说过那年五月,萧天雨的父亲因为意外,忽然去世了。他父亲的属下到学校找到他。他听到噩耗,非常平静,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跟我说,今晚他要回去,不能跟我一起去健身房了。我知道他有多爱他的父亲。”
“对,你跟我讲过这件事。萧天雨现在好吗?他太太就是他那个高中初恋吗?”
魏斯峰摇摇头,“我以后再告诉你他们的故事吧。当时我去上海找你的路上,就知道你大概会跟我分手。那两天你看着我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你跟我说笑的样子,都跟以前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更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我是想最后再见你一面。要是你忽然写一封信跟我断交,叫我别去见你,那我就不好再去找你了。所以我急急忙忙去了一趟上海。”
魏斯峰走得匆忙,没等到老魏月底发了工资,才能给他们兄妹寄去的当月生活费。他向萧天雨借了100块钱,说下个月还。当时他一个月生活费不足百元,回去后打算刷广告,挣钱还债。那时学校附近有两家托福、GRE 培训机构,新东方和前进,为了争抢生源,每天消耗大量纸张和浆糊,互相覆盖对方的广告。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跟你分手?我对你说过什么话吗?直到大学毕业那天,你把我送到火车上,我都没有想过要和你分手。那天跟你在北京分别,我伤心极了。我记得我当着你的面,就哭过这一次。”
“从你在你家里和在上海给我写的那几封信。还有就是你在毕业前,跟我说的海子的那个故事。”
(33)
那是程葳大学毕业前不到两个星期,一天晚上,他们坐在未名湖畔的长椅上,说起海子的诗。
“海子的诗有什么好的,我就不喜欢。”程葳道。
“为什么不好?我太喜欢了!”
魏斯峰想起他俩和老 K、严舜华四人,于当年3月26日,坐火车到安徽海子的故乡拜祭。那时海子还没有多大名气,坟墓、墓碑都很简陋,只是坟地相当整洁,还有崇拜者常年送来的鲜花。后来海子的名气越来越大,有个极其崇拜海子的诗人,发了横财,在效仿海子自杀之前,出资修缮了海子墓地,树了一块洁白气派的大理石墓碑。
“亲爱的西风同学,你现在还是个小屁孩,今后就会懂了。老姐我懒得跟你解释。”程葳一脸幸福地将头靠在魏斯峰的肩膀上,双手挽着他的右臂。
“葳,在我参加过的几次诗歌朗诵会上,海子的诗都是最受欢迎的。老 K 甚至把3月26日定为北大诗歌节。”
“老 K 比我更不喜欢海子的诗,他说海子的诗,意象重复空洞,语言陈旧矫情,就是青春期毫无节制的冲动,还有幻想式乡土生存的偏执,跟西川的诗没法比。我对海子诗歌的评价,要比老 K高得多。但老 K 喜欢热闹,因为像你这样的诗歌爱好者太多了。他还说,今后海子的诗,会被很多人炒作,把海子树立成一尊诗歌之神。”
“嗯,有些地方我同意老 K 说的。海子的诗要比西川的诗,感觉简单直接得多。简单直接的作品,写得好的话,往往情感充沛,很有冲击力。每次我读海子的诗,都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都有一种想要写诗、想要拼命地去爱一个人的冲动。”
“这就是海子在诗歌艺术上成就不是很高的原因。读了他的这些诗,你产生的是快感,就像读了水浒里面杀人放火,感觉痛快淋漓,也想去杀个人一样。”
“怪不得我也喜欢读《水浒》。小时候家里没有几本书,《水浒》读了十几遍。但我可从来没有想去杀个人啊。”
“跟你打个比方而矣。你是天生不会杀人的,所以《水浒》毒害不了你。但海子的那些诗,就会让你中毒。你现在的症状已经很厉害了,我得给你治治。我可不想嫁给一个毒入膏肓的人。”
“我中了什么毒?”
“你中了爱情的毒。”
魏斯峰疑惑地望着程葳,“我中了爱情的毒?程姐,我……”
“叫我葳,好不好?!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早就不是你的程姐了,而是你的葳。”
“葳,对不起,我叫你程姐叫惯了。今后改。”
“峰,不是我不让你叫我程姐,而是我不想再做你的程姐了。现在我是你的爱人,今后我是你的太太,你是我的丈夫,不是我那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弟弟。你懂了吗?”程葳坐正身体,若有所思,望着暗淡的月光与荡漾的湖水,塔影一片模糊,悄然隐去。
“我懂了。再过三年,我大学毕业,就和你现在一样大了。”
“还差九个月呢,不过,那时你就不是小孩了。再过三十年,我就老了。女人过了五十,就很老了。而你还会很年轻,就像现在这样年轻。那时,你每天晚上回来,看着家里的老太婆,会不会后悔?”
“我会加快速度,争取老得比你快。我们就差三年多,这不难办到的。”魏斯峰自信地说。
程葳扑哧一声笑了,“人人都想延缓衰老,只有我的峰想要老得更快。”
“即使有一天,我比你更老了,我还是更喜欢叫你程姐。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叫你程姐吗?除了当初我们在一起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这么叫你,还有就是海子的那句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葳,自从在书店里第一次见到你,每次读到海子这首诗,我就会想起你。真的就像宿命一样。”
“哈哈,原来你是想要我做那样的姐姐,像海子的那个姐姐那样的姐姐。小孩,只怕你承受不起。”
“怎么会承受不起?不就是失恋吗?我想那首诗肯定是海子给抛弃他的一个女朋友写的。海子对抛弃他的女朋友的感情,挺让我感动的。要是有一天,你非要跟我分手,我大概会跑到德令哈去,像海子那样想念你,给你写诗。”
程葳望着自己把自己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的魏斯峰,伸手搂住他的头,“唉,我亲爱的峰,所以我才说,你中了海子的毒,而且很深,不可救药啊。”
她说海子的四个恋人中,有个诗人姐姐,比他大好多岁,早就是有夫之妇。一次海子用尽所有的积蓄,从北京出发去找她,火车汽车坐了好几天,好几千里。她却找人结结实实胖揍了海子一顿。可怜的诗人一路靠乞讨回家,经过雨水中荒凉的德令哈时,写下那首无比悲伤的诗。
魏斯峰十分震惊,“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个诗人姐姐太狠了吧?葳,你就要去上海工作了,我要是去找你,你不会找人打我一顿吧?你就是找人打我一顿,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峰,我怎么会叫人打你呢。就是那个诗人姐姐,也不会打你的。她打的是该打的海子。海子第一次跟她见面,就向她当面表达爱意,不顾她已经结了婚。第二天深夜,海子到她家喝酒,要求留下来过夜。被她撵走后,又不断给她写情书和情诗,不分场合地向他求爱,最后挨了一顿打。换成我,肯定也是要打的。”
“原来都是海子的错。”
“诗人姐姐认为海子矮小瘦弱,其貌不扬,神经兮兮,让她在别人面前出丑,非常恼火。海子回到北京后,她经常唆使别人打骂海子,以至于海子最后精神奔溃了。这就是海子在这首诗里写的,他那伟大、纯粹、感天动地泣鬼神的爱情!”
“葳,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说我中毒了。可是,你不是说,要把文学作品和作者分开吗?不管海子和诗人姐姐发生过什么,我还是被他这首诗里的爱情打动了,非常纯粹,极其坦诚,不管在真实世界里,那份爱情是不是真实的。你说过,其实我们是无法区分真实和虚拟的。我也不完全同意你和老 K 对海子诗歌的评价。西川是用他的深厚学养和深邃哲学思考,抵达了诗歌写作的一个极限。而海子是用整个青春、整个生命,去冲击原本他根本到达不了的另外一个极限。虽然西川的文学成就,或许更高一些,我还是更喜欢海子,喜欢那个他用诗歌虚拟出来的世界,即使他在现实中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程葳紧紧搂住魏斯峰,将头再次靠在他尚且单薄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峰,你很聪明,但又很傻。我真希望我们两个人,就在这个一半真实、一半虚拟的燕园里,就这样过一辈子。”
(34)
程葳想起这段往事,摇摇头,“斯峰,不是这样的。这和我跟你分手没有关系。你跟海子一点都不像,我更不是海子的那个诗人姐姐。你在信里没说要到上海来,但我知道你肯定要来找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分手。我是经过很长时间非常痛苦的思考之后,才作出了这个决定。”
“我以前怀疑过,你是不是爱过我,现在知道了。程姐,即使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嫌我个子不够高、相貌平平,今后没有多大出息,家庭背景太一般,没有哪一样能配得上你,我都是能够接受的。可你不肯说为什么要跟我分手。我想你是怕伤了我的自尊心。”
“唉,怎么跟你说呢。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如果我们还能在燕园里待上一年,结果很可能就会不同。”
魏斯峰心中痛骂那该死的军训。程葳接着说,“斯峰,你那时才十八岁,这对你很不公平,都是因为我……”她看见墙上挂钟指示已经接近两点,“以后再说吧。小刘很快就要来了。”
果然不到一分钟后就有人轻轻敲门,魏斯峰却没听见她走过来的脚步声。程葳起身,走过去开门,魏斯峰跟在她身后,也来到门边。
“小刘,时间到了?”
“是的,李院长打电话过来,说魏老师的报告就在25分钟之后。魏老师要去准备一下,看看连上电脑后,投影仪是否能够正常工作。”
“那好。刚才我听魏老师讲了不少他的研究工作,真是很有意思,连我这个外行也想去听听他的讲座。我来送魏老师过去吧,顺便有点事要跟李院长谈一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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