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Zefferus:秋风清,秋月明(五)

【声明:这篇小说纯属虚构,所有人物和故事,都是作者的艺术创造。】

(接前文)

(20)

魏斯峰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尽管他知道一年前化学系的周原教授,因为和系里一位 Chris 那样的大佬,为实验室占地问题发生了纠纷,死活不肯退让,结果没有评上终身教职。魏斯峰认为他还没有像周原那样得罪 Chris,只是发表正当的个人意见而矣。

第二年,魏斯峰也没有评上终身,郁闷的他一连五天,没敢对梅莉说。

第六天晚上,梅莉冲洗完毕,发现魏斯峰似乎已经睡着了。她感觉这五天来,魏斯峰闷闷不乐,几乎不说话,也没太在意。魏斯峰有时就会这样,一连几天无精打采,除了她问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之后忽然就好了,恢复到之前活蹦乱跳、精力过于充沛的状态。

但那个晚上梅莉有强烈的需求,觉得魏斯峰并未真的睡着。她捅一捅魏斯峰后背上某一特定部位,一般情况下,他就会笑眯眯地转过身来,饿虎扑食般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魏斯峰是她这方面的博导,简直无所不知。梅莉曾戏言道,“峰,我看你可以去生物系或心理学系,做个性学教授。”

魏斯峰这方面开知极早,在幼儿园就喜欢一个叫白萍的女孩。当白萍的父亲,村里的会计,喝多了跟魏斯峰的爸爸,提出要定一个娃娃亲时,他却很不高兴,当场将会计手里的酒杯打翻了。小学时,他的暗恋对象换成比白萍漂亮的青荇,每天和青荇一起往返学校,一起做作业。五年级时,中秋月圆之夜,二人在村口月光粼粼、芦苇摇曳生姿的池塘边,私定终身,都说非对方不娶不嫁。可是初中时青荇去了另外一所学校,他便喜欢上了紫穗。紫穗就坐在他前面,每天都会转过头来,请教他各种数学物理问题。

初三那年,有个暗恋他的女生红莲,诓他到学校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大胆地说,“魏斯峰,我喜欢你!”魏斯峰一点也不喜欢红莲,但她发育良好的胸,让他心慌意乱,伸手摸了两下。多年以后,魏斯峰在父母住的小镇菜市场,见到红莲,正和丈夫一起屠宰家禽。红莲手提一柄足以宰牛的尖刀,一把将那只喔喔乱叫最是躁动不宁的小公鸡捞出来,只轻轻一割,便将沾满鲜血的尖刀丢在地上,双手攥紧那垂死挣扎的禽物,每哀鸣一次,鸡血就喷溅一回,都在一只碗里。红莲没认出带着变色眼镜的魏斯峰,大声问道,“先生,你要哪只鸡?”“就要你刚才杀的那只,看上去不错。”

几个星期后,他和紫穗在回家的路上,到河畔一间打渔的棚屋里避雨。屋外细雨绵绵,春风阵阵,金灿灿的油菜花一直开到天边,让满脑子胡乱思想着的魏斯峰,蠢蠢欲动。他想起摸红莲的胸时那触电一样的美妙感受,更想起班上大他四岁的虾米球说过好几次的和女生接吻的感受。他想得要命,手心脚底后背全是汗,却怎么也不敢下手。他希望紫穗能像红莲一样,说她喜欢他。“给我一点表示,或者一点暗示也好啊。”他殷切的盼望落空了。

五年后,当程葳笑话他喜欢过那么多女孩却从来没有吻过其中任何一个时,魏斯峰十分后悔那天他在树林里提不起兴趣和渔棚里的胆怯。

红莲见魏斯峰整天对紫穗献殷勤,对她不理不睬,就到班主任魏老师那里告状,说魏斯峰耍流氓,摸她的胸,导致魏斯峰第一次被学校处分,最后一次挨他爸打,紫穗再未和他说话。他便跑去找青荇,想续之前私定的盟约。青荇说她喜欢上了班上一位同学,过了暑假一起去市里读高中。而魏斯峰的高中,坐落于长江边上一所古老破旧的小镇。

这让魏斯峰足足郁闷了三个月,直到他在高中教室门前,与抱着厚厚一摞儿书本,扎着长长马尾辫的梅莉相遇。从此他觉得那所中学充满了诗意,比如江南时晴时雨的天气,杨柳时盛时衰的季节,尤其是校园门口那座长长的石桥,他与梅莉多次在此偶然或必然地相遇。不相遇的日子里,那所古意诗意十足的石桥,笼在雨中雾中,隐隐好似西湖边的断桥。桥下流水潺潺,两岸陆生的、河中水生的植物,在春风春雨中郁郁青青;中秋过后两岸芦花摇曳,水面黄叶、白絮飘零,随风而来,逐流而去。

又过了将近七年,魏斯峰和梅莉开始恋爱。他想方设法蛊惑引诱,梅莉不为所动,坚守最后一道防线三年之久,直到新婚之夜。魏斯峰见一贯不可一世的梅莉,竟簌簌发抖,哀求他轻柔温存一点,不禁得意忘形起来。第二天早上,梅莉问他,昨晚那般动作娴熟老道,只一下就找准了地方,肯定不是第一次吧?梅莉自然是第一次,她有物理学上无可辩驳的证据。

“我也是第一次。”魏斯峰信誓旦旦,说那是因为得自萧天雨的传授,更得益于长期和萧天雨一起刻苦专研认真学习,将校内图书馆、校外图书城这方面的书籍和资料,一网打尽。

“你不是说你一向不擅长实践,只会做空头的理论?”

“这方面除外。你忘了吗,当初在高中的时候,你和我分在一组,做生物实验。你不敢下手,我一刀就割下了青蛙的脑袋。”

(21)

那天晚上,梅莉她按下魏斯峰背上那个按钮很多次,魏斯峰才转过身来,眼中噙满泪水。

“峰,怎么了?是不是你妈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梅莉关切地问。她知道婆婆的心脏不好,最近才做了手术,安装了一台起搏器。

魏斯峰只得如实相告。梅莉十分震惊,半晌才问,“是不是 Chris 搞的鬼?”

Chris投的自然是反对票。但魏斯峰认为,不给他终身教职的理由,也还站得住脚。主要是两点。一是他很少和别人合作,游离于物理系主要的几个研究课题之外。物理系做研究的教授只有十来个,不能各自单打独斗,需要整合起来,以图在某几个课题上有所突破。另外虽然他拿到了声望很高的 DOE Early Career Award(能源部早期职业生涯发展奖,科研基金,获奖概率不足6%),但除此之外只有零星一点斩获,加起来不到20万美元。魏斯峰在此期间发表的文章,绝大多是在 Phys. Rev. B 这样级别的二流杂志,Phys. Rev. Lett. 量级的只有5篇。Nature,Science 级别的,一篇也没有,唯独那次他和许琼的那篇关于相干激子的理论文章非常接近.

二是魏斯峰两次给本科生上课,都相当失败。这几乎注定了他无法取得终身教职。第一次他只得了可怜的 1.2分(满分4分),创下物理系的低分纪录。Jim 是物理系教学综合评分最高的教授,给予魏斯峰很多帮助,让魏斯峰去听他上课。魏斯峰发现自己急于向学生灌输太多的物理知识、传授满脑子的数理技能,恨不得将厚厚一本《现代物理》教材,一个学期统统讲完。同样的内容,Jim 会不慌不忙花上20分钟,讲得慢条斯理,却条理清晰,幽默生动;而魏斯峰不到五分钟就匆匆教完了,没有几个学生能跟得上。

魏斯峰第二次教授这门课时,学生评分大幅度提高到了2.8,却还明显低于系平均分3.3。从此魏斯峰被安排专门讲授研究生的五门基础理论课,每次他的评分都超过3.3,有一次得了满分。有个学生在他的评估里写道:

“Dr. Wei makes it clear that students are his number one priority, and he goes above and beyond the call of duty. His passion makes me personally more excited to learn the material, which makes a huge difference!”(魏博士以行动明确表示,学生是他的第一要务,他大大超越了职责范围。他的热情让我个人更加兴奋地学习这些材料,这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讲授的最后一门课是《高等量子力学》,最后一条评语是:

“Dr. Wei is great! I’m sad he’s leaving :( ”( 魏博士很棒!我很难过他要离开。)

“Jim 也投了反对票?”梅莉非常惊讶。她知道 Jim 和魏斯峰平常关系最好,互相给予的帮助也最大。

“是的。我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过这件事。Jim 说,如果他投反对票,那么赞成和反对的比例就是6:5,我就很可能拿不到tenure;而他要是投下赞成票,那就是7:4,我就很可能拿到 tenure。他说系里从来没有谁的tenure评定像我的这样,花了那么长时间,开了那么多次会,每次会上反对者和赞成者吵得不可开交。Jim 是这个tenue 委员会的主席,他的意见和他写的委员会报告至关重要。如果他同意,他将起草一份赞成的报告;如果不同意,他起草的就是反对报告。Jim 说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相当痛苦的思考后,才决定投反对票,原因是他认为我还是无法胜任给本科生上课,投下赞成票对于未来上我的课的本科生很不公平。”

“那他这一票,对你就公平了吗?!”梅莉愤愤地说。

“我相信 Jim 的人品。他投了反对票,那我就不合格,不能在这个系拿到 tenure。”魏斯峰平静地说。他认为 Jim 是个低调的绅士、值得信赖和交往的朋友,虽然 Jim 的科研做得较为一般,无论文章数量还是引用次数都低于魏斯峰。Jim 对于物理、尤其是量子物理的理解,有些是错的,魏斯峰给 Jim 纠正过。Jim 不是物理学博士,原来在机械工程系任教,后来转到物理系做材料物理计算。

就在魏斯峰没有拿到终身教职的那年四月底,学校授予 Jim 教职工科研成就奖。这是这所学校的最高荣誉之一,之前 Jim 还得过教职工教学成就奖。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可以申述,或许还有希望。”

魏斯峰摇摇头。从听到系主任通知的那一刻起,他想的是尽早逃离那个地方,而不是想办法留下来。再说这个学校还没有申述成功的先例。去年周原比他冤多了,又是申述、又是诉讼,结果还是走人。周原一气之下,离开美国,到上海交大找了一个职位,还拿了千人计划。

“我打算再去找找教职。我还可以再教一年书,然后再花一年申请工作。如果两年都找不到,那就算了。”

(22)

两年很快过去,魏斯峰两手空空。他选择了逃离,自我放逐,和过去决裂。就像很多年前,与程葳分手后,在北大余下的五年里,他独自读诗、写诗,不再和以前那些人来往,很少参加文学和诗歌方面的活动,即使去也是坐在最后一排,临近结束,起身就走。

现在他不顾梅莉的强烈反对,从白领逃到蓝领,只因那里没有认识他或关注他的人。

他先在麦当劳干过三个月。一天早上,他送读初中的女儿上学,有点迟了,路上堵车。他开上最右边一条只能右拐的车道,却强行直行,好冲向下一个路口右拐。以前他这样干过多次,能省好几分钟,以免贪睡的女儿迟到。那天却与对面左拐想进入修车铺的一辆卡车,狠狠撞到一起。魏斯峰买了才十五个月的本田雅阁当场报废。幸好他和女儿都安然无恙。

他只好打电话给梅莉。梅莉很是震惊。这是魏斯峰十五个月来,撞烂的第二辆很新的车了。她连忙赶过来,只见魏斯峰垂头丧气地站着,一脸惶恐不安,望着满地散落的破零件、碎玻璃发呆。身旁一辆车,车头缩进去一小半,像被偷猎者锯掉角后瘫倒在地的一头灰白色犀牛。不远处,两个警察正在测量、调查事故现场。他们的女儿,早已背着书包走到学校了。梅莉见魏斯峰那个可怜样子,把原来想要当面骂他一顿的话语,都咽了下去,只叹了一口气,说,“峰,你跟我走吧。”

由于魏斯峰是肇事者,对方司机便雇了一个专好敲竹杠的律师,索赔五十万美元。魏斯峰的保险公司自然不肯,双方多次交锋。律师见那 adjustor(理算员) 也不是吃素的,要五万都困难,就去恐吓魏斯峰,每天寄来信件,说不赔的话,要将魏斯峰告上法庭,没收他的房产。

梅莉看见那些信,吓得晚上失眠,跟魏斯峰说,“我们辛辛苦苦挣的一点钱,都要被这个律师给弄走了。”

魏斯峰一点也不怕。他说,“梅莉,你把我们所有的财产,都放到你的名下。要是真的打官司,我输了,就去坐牢好了。反正我一没有工作,二没有财产,彻底的无产阶级。他们要抓就来抓吧。监狱里还管饭呢。”

后来双方达成协议,魏斯峰的保险公司赔了四万了事。

由于不到两年他连出两次重大车祸,魏斯峰吓得不敢开新车了,花了一个来月,买到一辆九年新的二手车。那家麦当劳却已没有他的职位。他便和开饭店的师兄联系。谢劲松说,他缺一个送外卖的。

谢劲松跟魏斯峰说,这个城市的某些区,他是不接订单的。而有些不算危险的区,也可能遇到比较危险的人。若是顾客不肯给钱,那就算了,损失算他的。谢劲松还说,这里有个姓吴的厨师,干不了几个月,就要走了,到时候他让魏斯峰来掌勺。谢老板也经常亲自下厨,他炒的几个菜,已在当地小有名气。

“师弟,到时候我们师兄弟一起上阵,来个博士大烩,教授小炒。”

魏斯峰却没等到做厨子烹饪“博士大烩”的那一天。有一次,魏斯峰把外卖送到那个城市的某个区。那半截黑塔似的大汉,接过东西,却不给钱。魏斯峰勃然大怒,一把夺了回来,转身便走。那一刻他根本不怕那人去屋里拿枪,将他撂倒,反而隐隐希望那人掏出枪来。那汉子却紧闭了房门不出来。

魏斯峰停在一处红绿灯下,见旁边有人在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暴雪中,举着沾满雪片的牌子乞讨,上面写着“无家可归的退伍军人”。他降下车窗玻璃,把外卖递给乞丐。

回家跟梅莉说起,梅莉当即不允许他再去送外卖。魏斯峰便看见了老马装修公司的招聘广告。

(23)

那些日子魏斯峰白天汗流浃背做装修,晚上回来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做完所有家务,然后倒头就睡。他很少一下子就睡着,他深受失眠之苦,只等梅莉酣睡后,他悄悄溜到楼下,读书、写作,或到庭院里就着月光喝上一罐子啤酒。那是每天他寻到的最后一点快乐。

一天晚上,梅莉知道他还没有睡,捅了他很多次。他却毫无反应,像个死人。

梅莉哭了,“峰,我知道你不开心,但你不能让我做个寡妇啊!已经三个多月了。”

魏斯峰知道装死人是蒙混不过去的,只好转过身,给梅莉擦去泪水。“梅莉,我实在不想。做不了。你……你就当我是个死人吧。”他转回身去,继续像个死人那样,头蒙在被子里,一声不吭,眼里都是泪水。

“可我不是死人,我还活着啊。”梅莉委屈得放声大哭。

魏斯峰再度转过身来,抱住梅莉,泪如雨下。梅莉的哭声让他愧疚万分,却无能为力,真想一死了之。他想起一年前,望见静静躺在鲜花环绕的棺椁里的萧天雨,心中除了痛彻肝脏肺腑的伤楚,竟有一丝羡慕。他真想代替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长眠不醒,让亲如手足的兄弟们把自己抬进火化炉内,烧的干干净净,越干净越好。

他想如果没有梅莉的话,自己或许已经死了。一天他乘梅莉上班,把车开到雪山最高处的公路边。只需猛踩一脚油门,他便可以像一块呼啸的巨石那样,坠入云雾缭绕雪落雨霏的深谷,陪伴万年不老的冰川与史前兽类的骨殖,被时光凝固在萧萧长风中的山体断层里。这时手机响了,他听见梅莉断断续续很不清晰的声音,“峰,你在哪里?学校的老师打来电话,跟我说儿子忽然病了,要我接回去。我打电话回家,没人接。”

“梅莉,我对不起你。我一直都很对不起你。”魏斯峰忍住泪水,发自内心无比真诚地说。

拿到博士学位后,魏斯峰做过两期整整七年博士后,那点工资还不到梅莉的一个零头。即使做了助理教授,工资也只有她的一半。现在月收入还不如当年做博士后,并且他从事的工作,让梅莉跟别人说不出口。梅莉大学、研究生学的都是热门专业,从来心无旁骛,工作后步步高升,很快成为公司里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职称已是 Fellow。

还有他偷偷摸摸地思念程葳、写诗给程葳,都让魏斯峰此刻非常羞愧,比他做房屋装修工更感羞愧。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只要你好好做我的丈夫。你做什么样的工作、或者在家不工作,我都不在意。你可不能一直这么伤心、这么颓废,天天哭丧个脸,对我要么不理不睬的,要么就是为一点小事,暴跳如雷,乱砸家里的东西,把两个小孩吓坏了!”

魏斯峰一声不吭,听梅莉一边哭、一边数落他。

“你以前脾气很好,我怎么说你,你都不生气。现在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上个星期,吃晚饭的时候,我就说了你几句,要你学编程,准备 IT 方面的工作。你就发起飙来,把桌子上所有的碟子和碗,砸得稀巴烂,活像电影里的土匪、造反派!把两个小孩吓得哇哇大哭。我赶紧让他们去自己的房间。然后你非要跟我离婚,说‘老子不过了!今天晚上,老子就要净身出户!梅莉,你打电话,现在就找律师!现在,马上,立刻!!!’唉,你大概已经忘了,去年秋天你出车祸时,就已经把所有财产都放在我的名下了。后来我要再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你嫌麻烦,不肯去做。你要净身出户,打开门,自己走出去就是了,要请什么律师?!”

梅莉见魏斯峰居然尴尬地笑了,虽然满脸泪水,也忍不住乐了,继续说道,“我就是想跟你离,也不忍心啊。你立刻、马上就要净身出户,想去荒郊野外睡觉不成?!唉,你呀,平常很理智、很克制的一个人,发起神经来,就是一个完全失去理性的死疯子!我又没有得罪你,就唠叨了几句。哪个女人不唠叨?你干嘛那么恨我、非要跟我离婚不可?你真要跟我离婚,也等我把财产转一半给你。”

“梅莉,我……都是我不好,跟你发神经。我真是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唉,只好拿你撒气,觉得你看不起我。”

“我为什么会看不起你?要是我现在没有工作,或者在饭店里端盘子刷碗,要你养活,你会看不起我吗?”梅莉想起十年前他们在波士顿,第二个小孩出生后那大半年,她因公司严重亏损解散了大部分员工而失业,全靠魏斯峰那点儿博士后工资,捉襟见肘,入不敷出。魏斯峰对此毫不在意,每天开心得很,叫她在家歇上半年再去找工作。

“那肯定不会。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男人养活女人,天经地义。一个男人要女人养活,实在是太丢脸了。”这让魏斯峰几乎痛不欲生,脸面全无。他搞不懂那些靠女人养活的男人,怎么还能沾沾自喜。

“有什么丢脸的?你觉得丢脸,就不跟任何人来往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不会看不起你的。你们大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你不肯去,不然还可以再见萧天雨一面。去年 Jeff 过七十岁,邀请他以前所有的博士生、博士后,去参加一个专门的学术研讨会。就是你不肯去,连开餐馆的谢劲松都去了,他跟你说,Jeff 提到了你好几次。你去那里见见他们,说不定会有一些你不知道的机会。”

“是的,我都应该去。今年年底是 Henry 的六十大寿,估计也要办这样的学术研讨会,到时候我去。”

“Henry 认识的人很多,在他手下工作过的博士后以及他的博士生,加起来有两百了吧?许琼不是就在那里吗?上次许琼到我们这里来开会,想见见你。你是一不回电邮,二不回电话,让她挺伤心的,打电话给我,让我好好劝劝你。”

“好,下次我不这样了。我知道她在 Henry 那里做得非常好,仅仅一年就在一流刊物上发了几篇文章,今后一定可以拿到一个教职。我……我这个老师,混成这样,没脸见她。”

“峰,过去一年多,我跟你像这样说过好几次了。你看上去好像听我的劝,什么都答应我,情绪好上几天。然后就又不开心,一句话也不肯说,为一点小事发火。两个小孩,以前跟你那么亲近,现在很怕你。我现在才意识到,你这是抑郁症。我看你的表现,已经接近重度了。峰,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动过自杀的念头?”

“我……我没有,真的没有。”魏斯峰那一年多次想买枪,跟梅莉说是为了自卫,他说美国人家庭拥枪比例很高。梅莉坚决不允许。他家本来有一把手枪,早被梅莉埋在后院了。梅莉上班期间,只要魏斯峰独自在家,就会每隔两、三个小时打电话给他。

“你千万不要动这个念头!峰,过两天,你跟我去看看心理医生。”

“好。你给我预约一个,我自己去看。”

“不行,我要跟你去。你跟医生不会说得那么具体详细。”

“那好。”

“峰,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我一说学编程、做 IT,你就火冒三丈。其实你还是不甘心,心心念念的还是想去做科研。你在国内,特别是在北京的大学、研究所里,不是认识很多人吗?实在不行,你就像周原那样,去试试国内的高校或者研究所。如果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职位,你可以一边做科研、发文章,一边再找美国的机会。就是找不到,你也回国散散心,看看你的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把你培养出来,很不容易,为了他们,你也要好好活着!你要是像萧天雨那样,出个意外,你想想,你的爸爸妈妈,还活得下去吗?!”

“是的,梅莉,我听你的,去试试国内的机会。你放心,只要你没有看不起我,哪怕其他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也不会再那样伤你的心了。”

于是魏斯峰看到北京那所高校的招聘启事。李院长远程面试后,邀请魏斯峰过了暑假,九月下旬来学校面试、洽谈。

他知道这一次十有八九会见到程葳。为此他开始加倍跑步的距离,每天跑一万米,天气不好就在家里跑步机上挥汗如雨。他将落满尘灰的卧推椅、杠铃和哑铃擦拭干净,很快恢复到大学时代的卧推水平。但魏斯峰打定了主意,绝不主动去找程葳,只是听任命运摆布。如果这次还是不能见到她,那就是命中注定,今生今世再也无缘。

(24)

这时魏斯峰跟着李院长,已经走到副校长程葳的办公室前。秘书小刘对他说,“魏老师,程校长请你进去。”

程葳已出来迎接,伸手与魏斯峰用力握在一起,满面热情的笑容,“魏老师,你好!你好!我代表学校欢迎你从美国回来工作!”

“程校长,魏老师是你的大学校友,你们在北大有一年交集,说不定当时你还见过他呢。”

“也许见过吧。那时北大就那几个食堂、几幢教学楼,校园就那么大,见过的概率应该很大。”程葳笑着说。

“李院长,你不知道,程校长当年在我们学校鼎鼎大名,喜欢文字的都知道五四文学社有个程社长,风采照人,即使今天也是风采不减当年。程校长曾经是《诗刊》杂志选出来的‘校园十大诗人’之一,崇拜者很多,不只限于本校。据说程校长当年收到的信件,多到需要室友帮她看、帮她回复。我是见过程校长不少次的,有一次就在学校一家书店里。但程校长肯定是没有见过我的。”

“李院长,你可别信魏老师说的,我哪有那么大的名气。魏老师,你现在在学术方面才是鼎鼎大名。有了你的加盟,我校的计算物理和凝聚态理论,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是的,魏老师的工作我早就有所了解,特别是在高温高压相变和纳米光电这两个领域,有几篇篇引用上千的文章,引用最多的一篇现在已经超过三千了。还要麻烦程校长,好好做做魏老师的思想工作,让他早日加盟我们学院。我给他建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团队,是各系年轻人中的精英,我们都翘首期盼魏老师率领这个团队,为我校建设双一流的学科。”

“魏老师,李院长这么热情相邀,我想你肯定会来的。”

“是的,是的,谢谢李院长和程校长。”

“李院长,等会儿我让小刘把魏老师送到你的办公室。”

李院长告辞而去。魏斯峰跟着程葳进了她那十分宽敞明净、装修考究雅致的办公室,比他以前的足足大了三倍有余,从办公桌到门口有七八米,六个书架一字排开占了大半面墙,上面整整齐齐摆满各种书籍,还有她和丈夫儿女的照片。程葳转身关好门,边走边说,

“小魏,你坐,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你喝点茶还是咖啡?我记得你喜欢喝茶,到了美国,估计更爱喝咖啡了吧?当然了,你最喜欢喝的是酒,要不我叫小刘给你拿一瓶啤酒来?”

“程姐,我不渴。刚才在物理学院喝了不少茶。”

程葳来到办公桌前的坐椅旁,见魏斯峰依然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四目相对时,二人欢愉热诚地朝着对方一笑,魏斯峰见程葳坐下,他方才落座。

“小魏,我们二十六年没有见面了吧?你都好?”

魏斯峰想起当日,少年的他初次望见的梨涡浅笑,而今又在眼前。只是那个少年已是半头白发,面带沧桑,笑容难掩无尽的失落和沮丧。而程葳的身材、面容二十六年来变化不很明显,唯有鬓角隐约几根银丝,眼角几条要在极近距离才能看到的皱纹,那双凤眼的尾部好似更为上挑了一点点,越过阵阵迎面吹拂的时光,依旧神采飞扬。

“是的,程姐,二十六年了,真是难以置信。我嘛,还好。你都好吧?”

“我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叫我程姐。”望着两鬓斑白、未老先衰的魏斯峰,程葳心潮难平,“西风,你老了很多!但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错。”

魏斯峰并不在乎自己忽然变老,望见镜中头顶两鬓早生的华发,他甚是心安。临行前,梅莉让他染发,说他如果一头黑发,看起来就会年轻十岁。

“要是去见你的老情人,也能增加一点自信和魅力。”

魏斯峰顿时紧张起来,“梅莉,我真的不知道桂华秋现在在什么地方。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去找她。我都落魄成了这个样子,哪有心思、哪有脸去找她,还不被她笑话。你要是这么不放心,我就不去了。”

“跟你开个玩笑,紧张什么。我放心你。你还是染一下头发,面试的效果或许更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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