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这篇小说纯属虚构,所有人物和故事,都是作者的艺术创造。】
(6)
二是饮酒。自从来到美国,嗜酒如命的魏斯峰,大多只能自斟自饮。梅莉从不喝酒,也反对他喝酒,规定他一个星期饮下的酒精,不得超过七罐啤酒的含量。魏斯峰认为梅莉多虑了。他的酒量已大不如前,尤其失业在家后,两罐子啤酒下去居然有点晕乎犯困,爬上床却又彻夜难眠。这两罐子加起来,也就相当于大学时的一瓶啤酒。那时他连喝两瓶才略有点意思,喝掉四瓶才进入状态。十八岁那年,魏斯峰的酒量到达巅峰,曾一人单挑三个无赖的诗人。
当晚大摆酒席宴请在京诗人的,名叫裘䘔,长相酷似电影《九品芝麻官》里的包师爷,是她的一个同校诗人朋友老 K 的同乡。裘䘔也是诗人,那几年在京城做生意,发了横财,腰缠万贯。九十年代和零零年代,中国诗坛两筑封神榜。一为《后朦胧诗全集》,上榜诗人史称“第三代”诗人,荟萃了一群灿若晨星的文学天才。二为《中间代诗全集》,这批自称“中间代”的诗人良莠不齐。其后便是老 K 幕后策划的一百零八位七零后诗人排行榜,他当仁不让,高居榜首。生于六十年代初的裘䘔,自认诗才堪比第三代诗人中的佼佼者,却什么榜都没排上,大怒,搞了一个黑星诗邦,自任邦主,收罗了一帮和他一样郁郁不得志、进不了庙堂只能在江湖上晃荡的大小诗人,要和第三代、中间代、七零后分庭抗礼。
那天裘䘔见老 K 那桌出了乱子,赶紧过来圆场。春风得意的裘䘔已经喝得需要两个人驾着才能行走,来到乱作一团的那桌酒席,连声问道,“老 K,怎么回事?怎……怎么回事?兰蕤呢?兰……兰蕤怎么不……不见了?”没等老 K 答话,刚才和魏斯峰斗酒的一个诗人说,“兰蕤拉着她带来的一个特能喝酒的小孩,已经走了。”
裘䘔连忙叫人驾着他赶到饭店门口。她已坐上一辆出租,要送魏斯峰去医院挂水,怕他被酒精毒死。魏斯峰却说没事,今晚的白酒、红酒和啤酒,都是好酒,让他大饱口福。他吹牛说再喝十瓶啤酒也无妨,但让司机赶紧送他们回校,他要去厕所释放即将爆炸的膀胱。魏斯峰想起教他们普通物理的张教授曾说,16世纪的天文学家第谷就是因为膀胱爆炸身亡。他感到有点恐惧。
魏斯峰急急忙忙跳将下来,未等出租车在南校门前停稳。他快步(没法跑了)走进最近一处青年教师的宿舍楼,站在那里极端欢畅地释放着。身边连换三人,他依旧哗哗作响,丝毫没有减弱的征兆。他倍感亲松跑了出去,见到楼前有些焦虑的她。
“小魏,你没事吧?今晚我想带你去见见西川。除了海子,你对他最为崇拜。没想到西川没来,倒是来了三个混蛋。”那时她爱叫魏斯峰小孩,难得称呼一回小魏。
“程姐,我没事,你放心好了。”魏斯峰毫不在意地说,但觉酒意渐渐上涌,仗着年轻气盛、体魄坚强,却还按捺得住,和她一起在夜深人静、路灯昏黄的校园里,缓步边走边聊。三月上旬的北京夜晚,依然寒冷,只是那一天有着与季节不符的温暖。他们先沿着由南至北的马路,而后左拐路过学三食堂南面的三角地,那里左侧有一家书店。此刻夜风习习,月朗星稀,照见广告栏上,除了几张社团活动海报,全是托福、GRE培训班的信息。
“今天你是不是疯了?!他们三个轮番上阵,你看不见他们喝一半,洒一半?而你喝得一滴不剩。我再不拉你走,只怕今晚你真要送到医院抢救。”
“那么好的酒,尤其是那三十年陈酿的五粮液,为什么要喝一半、洒一半?真是暴殄天物。”魏斯峰摇头叹息,遗憾最后一杯还没有喝完,就被她拽走了。不仅他、就连他那喝了二十多年酒的酒鬼老爸,恐怕也没有喝过。
“他们哪里是喝酒,就是要把你灌醉了取乐。下次别睬他们。”
“哦,怪不得呢。那三个诗人,你认识吗?真是不地道。”想起他们三个在她面前的那副嘴脸,魏斯峰像连吃了三只绿头苍蝇那么恶心,真想一巴掌将那三只苍蝇拍扁。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写诗的人中,鱼龙混杂。既有像西川这样诗艺高超、洁身自好的,也有像这三个家伙一样的坏人。学校里的诗人们在一起喝酒,也经常开开玩笑,但不会像今天晚上这样充满了恶意。”她说她见过恶劣十倍的流氓诗人,在酒席桌上当场脱光下半身,站在椅子上昂着大小头颅,高声朗诵他的诗作。一次,她参加一个诗会,几个男诗人竟敲打了一夜女诗人的房间门。
“还有这样的事情!”魏斯峰颇感意外,顿时觉得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跟流氓一点也不沾边,却被高出一级的一个漂亮女生,当众骂成小流氓,外加小色狼。
“我见过西川一次,就在去年你主持的诗歌朗诵会上。他的诗写得确实很好。你觉得跟海子相比,哪个写得更好?”魏斯峰问道。
“当然是西川了。就拿他们两个人最有名的两首诗来比较,一个写到哈尔盖,一个写到德令哈,都是青海藏人居住的地区,也是中国最偏远、最荒凉的两个地方。西川那首诗大气磅礴,想象力奇特绝妙,语言张力十足,写出了在无比荒凉辽阔的地方仰望璀璨星空时感受到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又让人心生一种与生俱来的宗教情怀。相比之下,海子那首就显得苍白空洞,有些矫情。当然了,西川的哈尔盖是他目前为止的巅峰之作,几乎无懈可击,已经接近甚至已经达到了西川诗歌写作的极限,今后他能不能写出更好的诗作就难说了。而海子的德令哈却不能算是他的代表作。”
因为德令哈在魏斯峰心中至关重要,他便想替海子争辩几句,但体内已是翻江倒海,需要他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他们从三角地左拐,接近魏斯峰住的28楼时右拐,路过早已关闭的商店门口,再向西走了几分钟,远远望见右面几座女生宿舍楼,全熄了灯,一片安详宁静,不像刚才经过的28楼,依然人声鼎沸,一只啤酒瓶猛地跃出窗外,清脆的一声呐喊,粉身碎骨。
魏斯峰道,“程姐,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吧。再迟一点,恐怕你进不去。听说你们女生宿舍的管楼大妈,过了时间就死活不肯开门。”
“你放心,再迟我也进得去。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去大妈那里坐坐,你喝点水再回去。不然我不放心。”
魏斯峰此刻只想跑到宿舍楼的厕所里狂吐不止,却不好意思跟她明说,只得再逞英雄,勉强和她继续向西,经过学一食堂门口,再拐向西北,来到西校门附近的一间小馆子。那里出售酒水和小吃,临近打烊,空无一个顾客,只有店主大妈和一个女服务员在收拾东西。
她要了一小盏咖啡,给魏斯峰点了一大杯绿茶。淡淡的灯光下,一支红艳艳的烛火站在桌上轻轻摇曳,二人相对而坐,随便聊了几句。魏斯峰的脑袋嗡嗡乱响,吃下去的那三只绿头苍蝇,变成一万只五颜六色的果蝇,在脑浆里大打出手,比适才的酒席还要吵闹许多,让他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凭借精神意志和肉体里的飓风海啸作最后的、无望的奋勇搏斗。忽然他丢下茶杯,快速跑了出去,扶着路灯柱子,对着路边草丛,“哇哇”呕吐起来。那强烈而刺激的气味,几乎将他自己熏倒。这所学校半夜三更“哇哇”狂吐的,司空见惯,路过的几名学生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掩上口鼻,加快脚步。
她追了出来,伸手扶住差点瘫倒的魏斯峰,大声埋怨道,“下次千万不要这样逞能!不要喝这么多!很伤身体的。”
魏斯峰脸色苍白,虚汗淋漓,头脑里嗡嗡乱撞的果蝇却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才听得见她说了些什么,忙道,“不要紧的,我没事,程姐,我真的没事。”
大妈拿着纸巾和毛巾走来,一点也不意外,更不着急。她却拦住大妈,自己动手给魏斯峰擦拭干净。
“这是你的新任男朋友吧?怎么看起来像个半大小孩?!”大妈一脸坏笑。
她微微胀红了面皮,似乎有什么事情让她丢脸,急急否认道,“不是,不是的。你搞错了。他是我新近认识的一位同学,也写诗,名叫魏斯峰。”
“魏斯峰,好古怪的名字,但我看他好像蛮正常的,一点也不古怪。他是学什么的?怎么喝成这样?”
“他学的是物理,今天逞能又贪杯。老 K说‘小魏五粮液喝了八、九两,然后一整瓶红酒,还有至少三瓶啤酒。’能不醉吗?!不是我把他拉走,还要喝呢。”
“哎呀,这小孩酒量相当可以啊。我见过喝得烂醉的人多了去了,瘫倒在地,人事不省。你看他好像已经清醒了。我猜今天晚上又是有人纠缠你,非要跟你喝酒,小魏替你解围,对吧?”
“谁要他解围?就是逞能!”她生气地说。
“那是小魏关心你。”
“谁要他关心?他就是想表现一下。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用不着这样来讨好我。讨好我,也没用!”
魏斯峰听见她把自己心里隐藏得一点也不好的秘密,竟堂而皇之说了出来,不由十分尴尬,连忙说,“不早了,我走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去上课。”
“到里面去好好洗洗,喝点水。然后让你程姐扶你回去。不然你头重脚轻,会摔跟头受伤的。”大妈一边扶着魏斯峰返回酒馆,一边转头笑呵呵地对她说,“还不是你想炫耀一下?你知道他用不着你说的。小魏看上去蛮不错的嘛,老实巴交,你这样当面说他,不大好吧。”
“小酒鬼一个,有什么好的!”她跟在他们后面,回到店里。大妈打来一盆温水,让魏斯峰清洗。
“你爸不也是个酒鬼吗?上次路过北京,在我这里和学校一个领导,两个人喝了一瓶人头马,还不过瘾,是你不让他们再喝的。但你爸的酒量和小魏还是不能比。今后就让小魏陪他喝。小魏学物理好啊。你爸不是希望你找个学理工的么?”
“大妈,你就别拿小魏开心了,他还是个小孩呢。再说了,我爸能管得了我吗?!”
“你爸自然是管不动你了。但他的话,你最好还是听听。他好像最不愿意将来的女婿是个诗人。我看你爸这一回大概不会反对的,只是你可别让小魏再写什么诗了。”
(7)
魏斯峰第三个嗜好,是三者之中最为孤独的写诗。他有个笔名叫西风。很多年前,一天,他和她并肩沿着杨柳依依的校园湖边漫步,一阵活泼清澈的西风吹乱她的长发。她问,“小孩,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当然是我老爸。”
“你爸是大学教授吧?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太牛了。”
“牛个啥啊?我老爸高中毕业那年,正好赶上文革。1977年恢复高考,他连考三年,都没考上大学,只好做了个乡村中学语文老师。读初中时,老爸教《孔乙己》,我是他班上的学生。那天晚上,我说,老爸,我这个名字像是孔乙己起的,一股子腐朽味道!你给我换个名字好不好。上个星期那个大妈,不也说我这个名字很古怪吗?”
“哈哈,小孩,你太孤陋!这么牛的名字,亏你爸想的出来,幸亏没有换掉。你知道吗,瑞士有座名山,就叫魏斯峰,Weisshorn,是阿尔卑斯山脉最美的一座山峰。今后如果我去瑞士玩,肯定要去看看。”
“真的?瑞士真有这座山?你不会是拿我开玩笑吧?”魏斯峰狐疑满腹。
“当然是真的,你程姐啥时候骗过你。不信?你去学校图书馆查好了。书上说魏斯峰孤峰突兀高耸入云,一年四季斜坡纯白,山体性状像金字塔。站在魏斯峰顶,可以俯瞰整个伯尔尼市。”
“我相信你,程姐。你要是去魏斯峰,可别忘了叫上我魏斯峰一起去啊。站在山顶,说不定可以看见爱因斯坦工作过的那个专利局呢。”
“那是自然,我真想看看魏斯峰怎样登上魏斯峰,哈哈,太有意思了!还有啊,魏斯峰读起来很像 west 风。你这么喜欢写诗,我给你起个笔名,叫‘西风’,好不好?”
魏斯峰对文学的兴趣主要在诗歌上。她是他的现代诗启蒙老师。一次,他拿着诗作向她请教。她说,
“写诗,是隐藏自己,不是像你这样一览无遗。”
她和她写的诗隐藏得很好,像一团迷雾。那些短暂如风、消逝如风的回忆,让魏斯峰温暖又孤单。他们曾如此靠近,在心脏贴近心脏、灵魂贴近灵魂的共振里,体验蜜源与深渊,欢愉和昏眩。气息纠缠,春潮泛滥。璀璨的肉身,纯净的心愿。包容接纳的幸福的闪电,让一团漆黑的宇宙,无声地溢出热泪。
从此他迷上写作。他多次动笔,想把他和她的故事写成回忆录或小说。每次成文之后,那啰嗦、笨拙、毫无新意的文字不堪卒读,只好删掉。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和恰当的角度来叙述这个和别人大同小异的故事。他写了十年也没写成,就像他办公室里那块白板上的方程,他费尽心思耗尽心血解了十年,进展甚微。
(8)
他的诗也是这样,和她分手后,陷入瓶颈,十多年毫无长进,直到那年回国,他在北京遇到一个诗人,名叫王蓟城,是老 K 的朋友,老 K 是她的朋友。老 K 姓柯,一身虚肉,一脸虬髯髭须。那一年,她不肯继任五四文学社社长,引发老 K 和西弗争夺大位。二人各有小弟拥趸,从文学哲学美学的辩论,发展到湖边约架。先锋小说家西弗,绰号西服,高高瘦瘦,白面书生模样,只三拳两脚,后现代诗人老 K 便瘸了一个星期,输掉了竞选。
大学快毕业时,老 K 想去援藏。西藏是老 K 心目中的圣地与天堂。他的女友严舜华坚决不同意。于是在六月四日这一天,老 K 到三角地,在布告栏上,画了一辆巨大的坦克。
老 K 在西藏待了不到两年就跑了。他东游西荡数年,整日喝酒打牌,于是严舜华跟他分手,嫁人出国。老 K见到回国探亲的魏斯峰时,正在北漂。魏斯峰走后,有一天,老 K 在街上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村长,那人在京师半载,上访无门。第二天,老 K叫上王蓟城,与村长一起去往山东良山的一个杏花村取证,要为长期遭受恶霸流氓任意欺凌的村民写诉状伸冤。二人差点都丢了性命。自幼练武不辍、长得酷似李小龙的王蓟城,手持一柄坚硬的锄头,在村民协助下,带着老 K 拼死突围,落荒而逃,却在一伙拿着明晃晃的手枪、喝得醉醺醺的警察面前,束手就擒。
老 K 刑满释放后,喝醉了经常说,“没有一首诗能挡得住一辆坦克!”为此他不再写诗,不再谈诗,把他的诗和书都付之一炬。
(9)
魏斯峰却和王蓟城结交,成为诗友。有一年,魏斯峰回国开会,与王蓟城登上秋日艳阳高照的司马台,高谈史学与科学。当晚二人挂单北京西郊香山脚下的碧云寺,彻夜阔论诗学与神学。是时宝殿香烟缭绕,佛唱禅音缥缈。殿外梧桐银杏,在演示过去昭示未来的阵阵风铃声中,黄叶纷飞。
魏斯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暮春,她拉着他的手,前来碧云寺拜谒,于金刚宝座塔旁僻静清幽的一角,焚香祈祷。山风吹拂,佛殿檐下的风铃与她燃起的香烟一同摇摆不定。
“峰,你许个心愿。只准许一个。”
“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今后我做个教授,白天在学校里研究物理,晚上回来跟你谈诗。”
“你要天天晚上跟我谈诗啊。哪有那么多可谈的?你不烦,我可要烦死了。再说,你这是两个心愿。你只能许一个,不然佛祖就不成全了。”
“那好,我要佛祖成全我每天晚上回家能见到你,你跟我谈不谈诗无所谓。做个教授嘛,就不劳他老人家费心了。”
“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孩还挺自信的。那我今后就是教授夫人了。如果你得了诺奖,我也跟着沾光啊。”
“我哪有本事得诺奖。”
“那你至少也要做个院士,再不济也要做个北大的大牛教授吧。”
“我不喜欢北京。我不想在中国的大学工作。”
“为什么?你想去美国?”
“中国好一点的大学都在大城市里。我不喜欢城市。我听说美国有不少一流的大学,坐落在远离城市的小镇。我就想和你去那样的地方,一出校园就没有多少人了,却能看见雪山、草地、旷野、马匹和树林。那里的冬天一定要下一两尺厚的雪。我们没法出门,也不要出门,只要把壁炉的火烧旺一点。你读诗给我听,在我求解方程遇到困难的时候。”
“峰,这就是你最理想的生活?”
“是啊,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即使我一个方程都解不出来、一篇文章也发表不了,什么成就都没有,甚至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那你还不如今天就出家,做个四大皆空的大和尚。”她笑道。
“我才不做和尚呢。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萨佛祖,都是人虚构的东西,哪里会有什么法力来干预人间的事情?我也不需要佛祖帮我什么忙。”魏斯峰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自信满满地说。
“这些泥塑木雕的偶像,确实都是人虚构的东西,世间也不存在什么法力。佛祖原本就是这么说的。可惜后世的佛教与佛祖的教导南辕北辙。世间的宗教都挺可怕的,很多都是对创教祖师信仰的背叛,或者根本就没有信仰。还有一些信仰,本身就很可怕。”
“你是说信仰和宗教不是一回事?”
“是的。比如佛教的信仰,是佛祖通过漫长时间的思考,提出的他对世界、对人生的深刻洞察和认知,是要我们去领悟这些难以言表的真知灼见,而不是烧香磕头,求佛祖保佑自己升官发财、多子多福,更是和杜撰出来的法力、神通、妖魔鬼怪,以及密宗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小时候听我那瞎了眼的曾祖母,每天在家烧香拜佛,念叨什么‘菠萝茄子’、‘菠萝茄子’,不知道那是佛祖说过的什么话。有一天,我用我爸的毛笔,沾上墨汁,在她拜的那个佛祖脸上,画了一副眼镜和满嘴的黑胡子,又在身上画了一件四个口袋的中山装。我那瞎子曾祖母,对着这个黑乎乎的佛像,敬拜了一下午,把我笑得在地上打滚。结果晚上挨了我爸一顿打,打得我在地上乱滚,高喊‘太太,太太!救命啊,救命啊!’。要不是曾祖母听见了赶紧摸过来,只怕我一条腿会被打瘸。”(太太是当地方言,指曾祖母)
她笑得前仰后合,“想不到你小时候还这么调皮!不过你爸也不该那样打你啊,去给你曾祖母再买一个,不就行了?”
“我曾祖父是个木匠,那个佛像是他亲手给曾祖母雕的。我曾祖父三十几岁就死了。给人家打家具,晚上喝多了,回家的路上掉河里淹死了。他只留下这一件东西。我爷爷也是酒鬼,见了酒不要命,有一天晚上喝多了,居然又掉进那条河里,还好被人拉了上来。不然就没有我爸爸了。我爸当然也是酒鬼。一次他带着我去赴宴,喝了一斤半洋河,然后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结果骑进了鱼塘里。我差点淹死。还好我爸被水一冲,就全醒了,把我捞了上来。”
“原来你们家全是酒鬼啊。怪不得你这么厉害,前天晚上老 K他们三个加起来,都没有喝得过你!”
“那是。老 K 就是能咋呼,看上去挺吓人的,才两瓶啤酒就倒了。西弗好像不怎么喝酒,喝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喝掉一瓶。老阎倒是挺能喝的,但喝啤酒要把我喝趴下,至少得要用个脸盆来给我装酒。”
“哈哈,你这个小孩,平时像个谦谦君子,怎么一提起喝酒就眉飞色舞、瞎吹牛皮?!两个月前,你不是喝得烂醉?吐得一塌糊涂。”
“那次是因为白酒、红酒和啤酒一起喝的,老 K 称之为‘三中全会’。要是光喝啤酒,我还真没有喝醉过。”
“看来你还真是个小酒鬼!今后我要管着你一点,给你定量供应,每天只能喝折合成半瓶啤酒的酒精。不能像那天那样,要我扶着你才能走回宿舍。”
“即使开了三中全会,甚至四中全会、五中全会,我还是能自己走回去的。但你要扶我,自然是再好不过。那天晚上,我很想趁你不注意,亲你一下。但又不敢。”
“胆小鬼!”
魏斯峰在她的面颊轻轻吻了一下,说,“谁说我是胆小鬼了?”
她笑道,“佛门净地,不得轻薄无礼。”
“那好,我问你,你知道那个‘菠萝茄子’是什么意思吗?‘菠萝茄子’是佛祖对世界的什么认知?”茄子和揭谛在魏斯峰的家乡话里发言很接近。
“你曾祖母念的是‘波罗揭谛’,是《心经》里的一句咒语,意思是到彼岸去。”
“《心经》?我好像在金庸的小说里见过。哦,不对,那是《玉女心经》。《心经》里佛祖都说了什么?跟现代物理学的发现相符吗?”
“那就说来话长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自个儿去读吧,我看你悟性不错。再说我也不懂物理。但是如果物理学的发现,跟佛祖识破的生与死、真与幻、宿命和缘分相违背的话,那大概是观测的仪器出了问题,或者是理论推导搞错了。”
“佛祖这么厉害?我可不信。你说我那天掉进鱼塘里,却侥幸没死,是宿命还是缘分?我们能够在一起,是宿命还是缘分?”魏斯峰认为宿命是决定性的,而缘分是随机的,这二者存在着无法协调的矛盾。他洋洋得意,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把她以及佛祖问得哑口无言。
“这既是宿命,又是因为缘分。佛教的宿命和我们平常说的宿命不同,不只是机械的前世因决定今生的果,还有现在的因,现在的缘,也能决定今后的果。佛祖认为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和作用,人每时每刻兴起、消灭的念头,都是因,都是缘,决定了我们将来的命运。所谓缘起缘落、缘生缘灭,虽宿缘有因,而花开无果。小孩,你明白了吗?”
魏斯峰乍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但稍微思考了一下,便发现了破绽。“程姐,你说的现在的因、现在的缘,不也是被决定了的吗?人每时每刻的念头,都是因为大脑和外界环境相互作用导致的。而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和作用,也是决定性的。所以佛祖说的那随机的缘,根本就是早先决定了的。”
“你怎么还是程姐、程姐的,打算一辈子叫我姐姐吗?你真是个小孩!”
说得他有点不好意思,“那好,今后我叫你葳。”他却很想一辈子叫她程姐,下意识地觉得直呼其名字是对她的一种冒犯。
“跟你开玩笑,哈哈,你爱叫我什么都行。我跟你说,一件决定了的事情,如果你根本就没有办法知道结果、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这和一件事情是随机发生的,有区别吗?分得清吗?世间很多事情、很多看法,都是这样。比如这个世界是虚构模拟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你能分得清吗?”
“这个世界肯定是真实的。随机的和决定的,也是根本不同的。”
“峰,你不是物理学家吗?连我都知道,相同还是不同,不是说说就行的,你得要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来。你说世界是真实的,不是虚拟的。那好,你设计一个实验来区分一下。”
魏斯峰苦思良久,“奇怪了,葳,我还真是想不出一个实验,能判断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而在物理学上,如果两样东西无法区分,那就等同于一样东西。”
“就是啊。真实还是虚拟,随机还是决定,其实你是无法区分的。除非你把世间万物的关联和演化、把由此导致的人的念头、想法都能计算出来,否则这些事情即使像你说的那样,是决定了的,也和随机发生的毫无区别。佛祖说的宿命和随缘,就是这个意思。世间随缘而聚,随缘而散,都有不可知晓的定数。”
魏斯峰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那预先决定了的、却无从得知也无法控制的命运,让他不由心生一丝恐惧。魏斯峰紧紧搂住她,对着即将燃尽的三柱妙香,心中暗自祷告,“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魏斯峰真希望他能把自己的命运计算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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