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听到外面生产队上工的哨音，小轩一骨碌从炕上爬起，顾不得刷牙，简单洗了把脸，拿起块儿妈昨晚贴的苞米面大饼子，抓起镰刀就出门上工去了。今天是高中毕业回家后第一天上工，有点期待，但更多是没底。因为以前什么时候听那些社员在一起吹牛，说秋天割谷子高粱时如何劳累，怎么磨刀，怎么打约（Yao4）子打捆，步要怎么迈，镰刀要什么角度拉，等等，许多学问窍门巧劲，会了省力省工，不会就算累死也撵不上别人。尤其一旦“毛”起来，好把式拉下二把刀半垅一垅地的时候都有。等你拼命割到头了，人家在那都歇够了，又起新趟子，你又得跟头把式地撵，一天下来肯定把你累拉胯了。小轩自小就长得不壮，手腕子细得从来都是一手把起来拇指盖过中指一个骨节，不像别人那样粗得拇指中指尖都碰不到一起。那些割地的技巧都懂，也自己试过练习过，可是不管咋地力气不到家你是快不起来的。
初秋早起有点凉，树木草丛各处都是露水。小轩赶到南梁谷子地集合地点，膝盖以下半截裤子连鞋都打湿了，上衣也像淋了毛毛雨一样。不过还好，社员还没到齐。有的在磨刀，有的也在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大家共同一个特点是一路经过草木树丛，衣服裤子都被露水打湿，程度不同而已。忽然他看到那位割地打头的把式张老大，穿着整齐，军裤裤线直直，海军衫显然洗过刚穿，一路用镰刀拨拉着前面的草木，上得山来那刷得发白了的黄胶鞋面竟然没被打湿，加上小伙儿本来帅气，这一身干净整洁行头在身煞是亮眼与众不同。小轩不由从心里赞叹，什么环境下都有耍帅出人头地的空间。打头的来了，说到大家占垅吧，准备开始。
今天割谷子，一趟子十条垅，一般一个男劳力带一个妇女或者半拉子劳力，组成一组。男的管六条垅，并负责打约子和打捆（捆绑），另外帮手管四垅，有余力时也帮助打约打捆。都一个队，大家互相都知道谁有几把刷子，好把式自然大家抢着跟。而且还有个人关系在里面，好把式愿意跟谁照顾谁别人也都清楚。所以很快组合就差不多了。小轩头一天书生当兵一般来割地，大家心里都明白，就他这样谁跟他一组都不会便宜。当然不能干的不止他一人，还有几个不是新手但平常干啥活都不沙托（手脚不麻利）的就没人愿意要了。最后就得组长指派组合。小轩跟了前院五叔，可能组长觉得五叔手把不错，怎么也得照顾拉扯着他吧。
开始了。小轩虽然一直在念书，但是庄稼院的孩子，各类农活儿怎么干还是懂的，只不过身子单薄力气不足而已。而且毕竟也是个男孩子，有股冲劲，所以头气儿活之内表现还不错，至少比一般妇女还是顶用的。所以五叔也还算满意，嘴里不说心里想这小子还行。歇过头气儿再开始，小轩就有点儿顶不住了，胳膊酸腕子疼，弯下腰再直起身的时候那酸疼劲儿让他动作变形，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开始五叔还过来接他几刀，想让他跟上，可是不能总接啊。再说实际五叔早就对小轩父母供他念书不下地干活有看法，养一个书呆子，干活抱不起一头儿，现在让我搭力气帮助？心里别扭。所以五叔就把着自己的六条垅往前割去，约子打好放在割下的谷捆下，割远了再回来等小轩把他的那四垅割完码好他再最后打捆。眼看小轩越来越慢，眼里心里都是不满意，嘴上时不时嘟囔点什么。小轩这人从小很敏感的，从五叔的眼神语言里很容易理会出他的不满。还有，实际还有看热闹的。小轩在学校念书成绩好，村里人都知道。但念书好能有什么用？顶饭吃还是帮着割地？小轩从别人瞥过来的眼光和偶尔的私语能感觉到那些人看热闹的心理优越满足感。可是，自己就是没那个力气啊！心里不免有种绝望的无助。
小轩自小聪明伶俐，上学后一路过来都是拔尖学生。先是在村里小学，后来到公社的中学，用时髦词说到哪里都是学霸。自己因此也颇自负，小学三四年级时候从什么书里还是报纸上的批判文章里读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立刻就心领神会，立志要读大书，长大学问。家里奶奶父亲也喜欢读书人，尊敬文化人。特别是父亲，虽然没有明确的目标，但对儿子期许很大。尽管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还是供他念书，并且说了读到哪里都供。无奈大环境不允许，高中毕业后没了继续读书升学的希望，因为大学都关了好几年了，到去年才又开始选拔推荐优秀工农兵上学，不是靠考试的。小轩也因此想好要调整努力方向，要好好表现自己，争取在家乡务农变得“优秀”，将来被推荐能上大学，圆那个梦。可是，这第一天第一仗就这样，自己咋这么差啊！大溜都跟不上，还怎么优秀？去年听家里人说那个沈阳下放户的姑娘，学校毕业后回到生产队劳动，割高粱撵不上队伍，蹲在田垅里看着自己手上一串血泡哭泣。当时自己还不服气，觉得那女孩子太娇气，没锻炼，都是人怎么会差那么多？嘿，现在小轩知道锅是铁打的了！自己没真哭但心里已经和哭差不多了。
就在自己心里欲哭无泪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的四条垅变成了三条，偶尔还成了两条，抬头往前看，原来是邻居趟子的杨家的小妞在前面接他。她的垅和他的挨着，顺手帮他割掉几把。小轩又惭愧又感激，惭愧的是自己干活竟然还不如个女孩子，感激当然这是解燃眉之急雪里送炭啊。农村人嘴不甜，不知道怎么谢人家，只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又满眼感激地看几次小妞。那小妞当然也在回望他，知道了他的感激。
小妞比小轩大三岁，家住在南沟。家里兄弟姐妹多，男孩子都供不起，更没条件让她去念书，所以上过三年级父母就让她辍学，半半拉拉到队里上工。从挣半个劳力工分做起，现在几年过去已然是把庄稼活儿好手。虽是女孩，但干起活来比男的不差啥，像小轩这样的男的根本不是对手。小妞自己没念成书，但喜欢读书，心里有点崇拜读书好的人。早就知道小轩学习好，所以心存好感。以前没有机会接近，今天发现小轩来割地，她就知道他会有困难跟不上大溜，特意在占垅时候留意小轩在哪里，她选了挨着的趟子，好顺手帮帮他。看到他脸红窘迫又心存感激的样子，她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得意。
有了小妞的帮接，小轩也发奋努力，慢慢地赶上了大队。下午继续，绊绊磕磕直到傍晚收工，这一天总算过来了。
劳累一天，晚饭这个香啊！高粱米水饭、大葱沾酱，炖豆角茄子，都是家常菜，只是知道儿子头一天上工劳动，小轩妈炖菜特意多放了汤匙荤油，所有菜更香了一点。菜被捞吃差不多了，菜汤里加上些大酱，咸咸的，把新鲜葱叶用手撕碎直接浸泡里面，葱叶子经菜汤一刹，有别的菜所没有的鲜美。炖菜汤加大酱刹大葱，人称大三鲜嘛，可不是浪得虚名。这些家常饭今天吃起来格外有滋味，狼吞虎咽，畅快淋漓。小轩妈关切地问小轩头天干活怎么样，小轩就把自己如何窘迫，多亏小妞接帮等大概叙说一遍，小轩妈听后看着他爹会心一笑， 说那小妞可是能干，一般差点儿的男劳力都不如她。不但外面，家里也全指着她呢。这孩子怎么想到接你呢，再见到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原来小妞母亲身体不咋好，干不了重活，所以家务活从做饭喂猪鸡到一家人洗衣缝补，小妞都拿得起放得下。这几年小妹大了还帮她一把，原来都是她挑大梁。她父母出来就跟邻居们夸她，队里人们也都知道，不少人都说将来谁家娶这么个媳妇就是烧了高香了。女大当嫁，这几年陆续有人给小妞提亲，但她心气颇高，一般人看不上。特别是前年三婶子给提的亲事，是八家子那边她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人家在当工人挣现金，家里日子过得殷实。一个妹妹已经出嫁，房子院子都现成，小妞嫁过去肯定有好生活。可是见过那人，没啥文化，小妞心里不喜欢。所以就一直拖着不吐口。男方是相中她了，隔段时间就让三婶来问问，说愿意等她。拖到今年都二十一岁了还没定下来。小轩爹妈曾经背后合计过，可惜比小轩大得多了点，要不然娶这样个儿媳妇过庄稼日子再好不过了。
第一次强体力劳动，小轩累坏了，吃完饭免了原来想好的坚持学习的计划，倒头就去睡了。睡着了还腿脚没处放一样动个不停，嘴里在哼哼唧唧像生了病一样。小轩妈心疼地叨咕着，“我儿子哪里是受这累的料啊，这不得给累坏了啊”。第二天早起，小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累过劲儿了。睁开眼浑身没有不疼的关节，割地握镰刀的右手竟然像麻木了一样，手指好半天不会打弯，不听使唤。慢慢攥上拳头也是一点握力也感觉不到。跟母亲说我怎么这样啊，母亲笑着说开始干活都这样，再干几天顺过架儿来就好了。催命一样的上工的哨音又响了，累也得继续上工。小轩吃了点东西拿起镰刀又出发了。
半路上小轩被村书记叫住了。原来公社来了任务，要选人去开会，开展学习天津小靳庄活动。队里有文化的年轻人不多，小轩刚高中毕业，在学校还进过文艺宣传队，是最佳人选。书记说你别干活去了，去公社开会看看要咱们怎么搞，咱大队这政治活动开展就指着你了。小轩像劳改犯听了赦令一般，心里高兴，可嘴里还是表示谦虚，说我不一定能干好之类的，谦恭一番就去开会了。
多少年来一直是农业学大寨的，忽然又来了小靳庄，是新鲜事。报上说是要办夜校，唱戏写诗，用主席思想占领农村文化阵地。公社开会传达的人说了要求，大体就是各个生产队都要找一个比较大的屋子，收拾干净利索，作为政治夜校。要张贴上革命画报海报，没有现成的自己画也行，营造革命政治的氛围。然后组织社员晚饭后学习读报，写诗写文章，开赛诗会，讲读书体会，不会写的嘴说也行，找人记下来。另外组织排演文艺节目，宣传主席思想，打击阶级敌人。规定半个月见成效，一个月后公社组织拉练参观，现场评比。
小轩开完会回村跟书记汇报，书记说这事没点文化谁做得来？找屋子布置可以花钱，关键能做这事的人不多啊。咱大队五个生产队，每队都搞肯定是弄不起来的。这么着，就以你们二队为主，小轩你去找小学的李老师商量，他会写，也能简单画点东西，看怎么设计。我找你们队长看地方，让薛木匠配合你们布置装修。这事不能小看，回头公社要来检查的。对了， 你再找几个上过学的小丫头小子，看能整点啥节目，你们队不够去别的队也行，弄一个咱大队的宣传队。咱们农民也确实没啥娱乐事，弄点出来大家也会高兴。
这些事虽然没做过，小轩还是觉得有底气的，再说怎么也比那割地轻松，想啥法子也得做啊。第二天书记队长在队部牲口圈一头划出两间屋子的地方，找人来开始间壁。小轩找到李老师，两人合计一番，大概有了草稿。又一起点算全大队谁有可能进宣传队，连老带少也能找到十来个。公社文化站又来电话，让派人去学京剧样板戏，说要大力普及。说这个小轩更来劲。几年前父亲的一个远处的朋友来找父亲办事，可可地那天父亲出门走亲戚不在家，小轩和母亲在家招待他吃饭喝酒，高兴之余就把一台小半导体收音机送给了小轩。这可是个稀罕东西，成了小轩和弟弟妹妹欢乐源泉，每天跟着电台广播学歌学样板戏，那些选段的调子早都会了。小轩与另一个社员去了文化站，知道了要求教唱的是哪几段，再经过高手指点，自然觉得收获不小，成竹在胸。另外那位同村社员以前哼过评剧二人转，哪里唱过京剧？要回村教唱自然是小轩的事了。
一番紧锣密鼓地准备后，队里的政治夜校初步有了模样。小轩和李老师设计了些海报标语，把生产队年初公社要求交上去的种植计划表格放大画在大白纸上，再添些什么连续重复图案的花边，贴上墙比光秃秃的土墙好看多了。一向土呼呼的生产队队部里忽然有了干净并且带文化气息的地方，把个书记看得喜笑颜开，连说他们能干，应付公社检查肯定没问题了。组织宣传队也有进展。别看是农村，喜欢文艺的年轻人还是有的。说来都是有传统的，小轩爹年轻时就曾组织过剧团，聚集东西南北几个村子里的有点文化又爱好文艺的年轻人排练古装评剧等。现在几个生产队里矬子里拔大个，选了十多人，包括那位割地时看着手上血泡哭的下放户的姑娘，凑在一起就成了队伍。以前搞运动游街示威时有套锣鼓锸，正好用上。小轩记起在学校时宣传队演过的几个简单节目，再按当下形势找报纸凑词儿，编排几个对口词、三句半、天津快板等等，水平不咋地，但对付眼前应该足够，就领着这些人开始排练起来。
几天不见小轩再上工割地，小妞在担心他是不是累怕了，不敢再来了？后来知道原来是被分派去做脑力劳动了。从地里收工后也随看热闹的人们去看宣传队练习，看到小轩在那有板有眼儿地领着其他人排练，不免心生敬意。还是念了书的好啊，自己的学没上到地方，这辈子算没指望像他那样了。不由想起三婶子提的亲事，心里想到如果那个男的有这水平，不用什么当工人挣现金我也愿意。自己年龄大了，到了该决定的时候，不能再拖太久了。心里乱想着，就不免远远地认真打量起小轩来。这人个子不高，没有自己理想中的对象那么高大，有点遗憾。但也不算太矮，可以接受。不是很壮，农村过日子干活吃苦恐怕不行，但是有文化有知识，他肯定不会永远顺垅沟找豆包一辈子干农活的。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做派里有股书生气。咳，怎么看都不错。可惜自己比人家大，长得也不出众，咋和人家相配呀！
一时有了这念头，接下来时不时就想起这茬。有时认真照镜子看自己，其实相貌也还说得过去，再说自己家里外头啥啥拿得起放得下，一般人我还看不上呢。小轩家庭条件也不算好，兄弟姐妹一帮，他是头大的兄长，还不应该找个我这样能干的？再一想，自己文化浅，人家说点啥文的武的自己连茬都接不上，咋能让人家看上啊！ 就这样开始了胡思乱想，平添起了烦恼。
半月过去，书记看到夜校宣传队等都基本有了着落，甚是满意。他知道农村特别是本公社其他大队的水平，所以有了底气。小轩弄的这夜校和宣传队在本大队甚至全公社都是新鲜东西，肯定可以在这一波政治活动中在公社领导眼里给他和本大队加分。为了鼓舞士气，让社员们知道要做什么，就催促小轩他们在公社拉练检查之前在大队内组织一圈预演，给其他几个队的社员们看看成果。
没想到“巡回演出”相当成功。山沟里人们看啥都新鲜。尤其这些演员们，都是本大队人，平常上山劳动都知道啥样，所以大伙儿更想看看演出时他们另外的模样。走到哪个小队观众都不少，有的小孩子们还跟着队伍走，看完这场看那场，就象追着电影放映队一样，不少人巡回一圈下来看了四五遍。每次散场后还在津津乐道，评头品足，那谁谁“平常看不出来，还有这两下子”，谁谁“那三句半最后半句最好笑，你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最喜欢小轩和那谁的对口词了，那嘴多利索，说的那么快，接得那么好！”“还有最后的亮相造型，多好看啊！”“样板戏真好听啊！人家咋学咋练的呢！”。。。
巡演练了兵，积累了经验，到月底公社拉练时本大队得到了公社领导一致好评。公社书记要其他大小队以这里为榜样，回去办夜校，搞文化宣传把本公社学习小靳庄活动推向新高潮。散会后书记非常高兴，来到宣传队跟大家说了拉练结果，把大家尤其小轩表扬一番，鼓励继续好好干，争取更大成绩。
小轩算是小小地出了名了，比较一致的评论说这孩子书没白念，背地有明白人私下说这小子会有出息，不会比咱那大队书记差，将来上公社当干部也说不定的。没过多久爹妈就说来了几个说媒的，要给小轩介绍对象，本村的外村的都有，拷问小轩的态度。爹甚至得意地在家里说现在上下村子谁家的姑娘我们都可以说来，弄得小轩和妈赶忙叫他可别张扬乱说，别人听去那多不好啊。爹当然懂得这些，可自己背地偷着乐呵还不行？小轩自己也心里高兴，毕业后头件事情开门红，更坚定了好好干争取更大目标的信念。至于找对象娶媳妇，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模模糊糊的一些想法观念，没认真整理过。
（待续）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六六八期(cm0323d)
参加论坛上关于本文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