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少有哪个国家的一段历史像中国的文革那样,在本国民众中引起那么大的争论——岂止是看法相左,简直连史实本身都说法迥异。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其中对文革整体逻辑框架的分歧,应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比如,毛发动文革,究竟是为着“理想主义”,“反修防修”,还是一场权力斗争?是反对官僚集团还是为了“家天下”?其目的是为了普通百姓的福祉还是为个人私利?整个文革运动能否分为上层和下层“两个文革”?或者说,有没有所谓的“人民文革”?整体错则满盘皆错,细节把握得再真实,也避免不了得出错误的结论。
强调“有一份证据说一份话”当然不错,但唯证据论也未必能够得到真相。文革本身是一场欺世盗名的大阴谋,其发动者从策划之初就设计好了,把这场会给中国人们带来浩劫的灾难描绘成一场公平正义的“斗争”。如果对此没有清醒地认识,就会被发动者所制造的语境牵着鼻子走,被他们有意抛出假证据、伪证据所迷惑,得出的结论极可能与事实真相完全相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发动者为了逃避历史的谴责,还要千方百计地毁灭对其不利的证据。大凡见不得人的勾当,密谋时尽可能缩小范围——能两个人的密谋,绝不会让第三个人参加。所有的文件、讲话也尽可能不露马脚,让下面的人去猜测、领会。这样,在重大问题上的决策,恰恰不会有任何真正的证据留下来。如此一来,文革的这段叙事就可能会出现空白,文革整个的逻辑链条就会出现断裂和缺失。如此以来,又怎么能准确地反映出历史的真相?
记得刘仲敬说过一句话:“框架高于史料”。框架自然也是由史料构建的,只不过这些史料比那单一史料——尤其是与框架相悖的单一史料——具有更高的可信度,更多的旁证,更符合历史人物的思想行为方式,逻辑上也更能够自洽。在“框架”和某个具体史料产生冲突时,一般情况下就要好好检视这则史料的可信性:它的来源?有无旁证?与爆料人有无利益关系?或者——是否出于某种明确目的,有意放出的伪证?
具体说到文革,也只有在一个相对宏观的历史高度上,把握文革整体的逻辑框架,借鉴“经济人”理论——人总是千方百计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去检验历史人物的动机,剔除其完全不合理的“证据”,找出事件各个环节之间的内在联系,并以此填补某些证据缺失的环节,从而凸显出文革的整体轮廓亦即整体的逻辑框架。
笔者在研究文革史之初,就首先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大量史料,搭建出了一个粗糙的文革整体框架,作为检视各种文革叙事的依据。今天,冒昧地抛出来,目的在于听取各位文革研究者的意见和看法,力争将其更为完善,更接近于历史真相。权作抛砖引玉之举吧!
(二)
尽管毛泽东早在50年代就提出中央分“一线”“二线”,1959年更是采取第一个实际步骤,将国家主席职务交给刘少奇,但实际上却并未放弃权力,一直在一线直接指挥——尤其是他发动的“大跃进”。只是到了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之后,才把权力交给刘少奇及“一线”。
“退居二线”不久,毛即生悔意。到了1962年的“八届十中全会”,毛退出了经济战线——大跃进搞得民不聊生,毛在经济上已无法立足——另辟蹊径,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此执掌新战线的理论制高点。
此时中共的权力格局颇有些尴尬:刘主持政治局,掌握决策;邓小平主持书记处,负责具体操作;周主持国务院,主管国民经济。决策与执行格局已初步形成。但毛死死抓住林彪主管的军队和康生执掌的秘密警察系统不放,以及用“阶级斗争”和“反修”形成的理论话语权,对中央一线保持着潜在的威慑。
由于大跃进、反右倾和大饥荒造成的恶果太过严重,中共高层对“三面红旗”的看法出现重大分歧。刘、邓虽都是毛的亲信,认识上却与毛渐行渐远。一直被毛视为威胁和对手的周恩来则小心翼翼,尽量保持着对毛的尊重,在毛能容忍的框架内纠正失误。唯一另类的是,林彪无视毛给国家、民族乃至中共造成的巨大损害,利用普通百姓对中央决策暗箱操作的无知,昧着良心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大力鼓吹对毛的个人迷信。饿死了三、四千万人,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仅没有错(准确说是罪),好像反而更英明了!
林彪的做法真是让“一线”左右为难——正是需要大力纠正毛的失误之时,怎么反而唱起了赞歌?但,他们又能说什么?他们原本也是毛一手提拔的亲信。值得一提的是,邓小平1961年在天津的一次会议上,曾向毛提出过反对林彪搞得那一套,毛虽口头上同意邓的意见,但实际上仍然纵容林的做法。在林彪的裹胁之下,“一线”也只能表面上供奉毛(毛曾气愤地说过把他当成了牌位),实际工作中悄悄地纠正毛。纠正也许并非自觉,实乃挽救经济,避免崩溃所不得不为。于是乎,便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奇异局面:
毛犯了大错(对党)或曰大罪(对百姓),却依然高高在上,更加神圣;林指鹿为马,做着毛想做而不方便做的事,深得毛的欢心;刘、邓、周、陈默默“拉套”,尽量避免触动毛的“红线”;周恩来倒是舒了一口气,他发现毛之前对自己的怨气,已经转移到了刘、邓身上… …
这是一个并不稳定的格局。“一线”越来越不能忍受毛在具体工作中的横加干涉——一会儿说文艺界是“裴多菲俱乐部”,一会儿骂卫生部是“城市老爷部”。不在其位、不担责任,却一直在后面指手划脚。而毛也有日益迫近危机——“九大”还要拖到何时?按照党章,早在1961年就应该召开“九大”;党章规定一年一次的中央全会,从1962年八届十中全会算,已经数年没有开过了。
网传《林彪日记》披露:
“… …刘邓提议,61年8月召开党的九大。毛说:要请长假调理。64年5月,政治局提出:八大至今已八年,要召开九大。毛说:要返故乡休息… …”
毛当年为什么如此害怕按时召开“九大”呢?文革中康生曾吐露了实情:“如果按时召开‘九大’,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这些王八蛋就会选入中央……”
林彪在著名的“518讲话”中更是剑有所指:“这样下去,人家就会不投我们的票,不投毛主席的票,而投他们的票。”这个“人家”是谁?当然不是所谓的“地、富、反、坏、右”,恰恰是当时在座或不在座的中共大员。
如若文革前召开“九大”,十有八九毛将丧失“主席”头衔,就任“名誉主席”。这样,“退居二线”将在党的代表大会上正式固化,他也将彻底失去对中共的控制。刘少奇就任主席后,会不会像赫鲁晓夫那样做“秘密报告”?在毛泽东的眼里,刘的忠诚已殊为可疑。
就在刘、邓为毛的问题困扰——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之际,毛则在顺从党的安排和拼死一搏之间挣扎。毛不是没有考虑风险,包括失败的风险;不是没有考虑他这一搏,会给国家、人民包括中共带来何等严重的灾难;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大跃进、大饥荒的罪行太大了,超过了古今中外所有的皇帝、国王、总统或是主席。他不能、也不敢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三)
明了和理解了毛在文革前的处境、他面临的选择之后,对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容易理解了:为了重返权力中心,他在无法通过党代会等正常程序的情况下,采用了非法手段——依靠林彪及军队发动隐形政变,造成顺者昌、逆者亡的政治大环境;依靠江青和“中央文革”名为“发动群众”,实则运动群众;以打倒党中央,重塑新中央为目的,发动了这场旷时日久的“文化大革命”。
有些国外的研究者不解:毛为什么会用文革粉碎自己担任主席的党?这不正说明了毛的伟大?至少也说明了他的理想主义,不能容许革命队伍中不够“纯洁”的现象。他们完全被假象所迷惑。其实,毛的行为可用鲁迅的一句话解释:中国人对于不是自己的东西,从来没有爱惜过。文革中毛承认自己此前已经“大权旁落”。换言之,他感到自己已经不能控制这个党,这个党已经“不是自己的东西”了。既然已经不属于自己,粉碎它又有何惜?粉碎后重建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奴才党,岂不更好?文革的整个进程也雄辩地诠释了这个逻辑。
为个人权力,毛充分利用了人性的弱点,轻率地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默许、怂恿了人们的私欲大膨胀。各色魔鬼一经放出,立刻肆虐大地,再收回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夺权”助长了人们的政治野心,谋求在“新政权”中的权力和地位,又引发了旷时日久的纷争,以致不惜诉诸武力。一时间,华夏大地战火纷飞,枪炮轰鸣。国民经济、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等到“全国山河一片红”,各地都成立了“红色新政权”(政权都换了,不是政变又是什么)之后,用“抓516”的方式,镇压对新政权造成威胁的“造反派”;用“上山下乡”将动乱隐患——数百万学生统统赶到农村或部队农场去“战天斗地”。以筋疲力竭的体力劳动消耗这些曾经的“革命小将”过剩的精力。
然而,文革新贵们屁股下的“交椅”还没有暖热,一轮新的权力之争又悄然而至。
(四)
毛、林名为“革命”实为“窃国”成功之后,如何重新分配刘邓等一大批下台干部留下来的“权力真空”,又成为新的斗争焦点。文革本是毛林合作的产物,二者缺一不可。毛可以不靠江青,不靠周恩来(周甚至是原定目标之一),但唯独不能不靠的就是林彪。没有林彪和军队的威慑,毛怎么可能轻易地否决中央常委的多数意见?在林彪明确介入之前,他甚至不敢直言否决彭真的《二月提纲》。然而,打倒刘少奇、重返权力中心的毛,此时却不愿意论功行赏,把胜利的“蛋糕”分给林彪;或者说他认为林彪实际分得的“蛋糕”已经太大,对自己形成了潜在的威胁。
原来,在毛和中央文革大力清洗刘、邓包括周的旧部之时,林彪却不动声色在军内排斥异己。到了“九大”前后,不仅军委办事组几成清一色的“林家军”,而且各省、各部委的“大员”也多是军队干部,俨然已成可以左右政局的强大力量。“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令毛老愁乍消、又添新愁。
尤其让毛作难的是,林是靠吹捧毛蹿红的,要削弱林则只能从降温对自己的个人崇拜入手。毛曾在“九大”文件上删掉发明权属于林彪的”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三个副词。一般人都认为是毛的“谦虚”,不大在意。从后来的发展看,实乃毛削弱林的提前布局。
毛刘相争渐渐演化为毛林暗斗,你一拳,我一脚,风波迭起。
首先,黄永胜就任总参谋长、军委办事组长之后,向毛打报告,请示部队调动不再经由中央文革。江青获悉后大怒,停了黄永胜参加中央碰头会的资格,还不准他计划好的出国访问。尽管在周恩来的斡旋下,双方得以和解。但嫌隙既生,就难以消除。
随后,林彪在“扩大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上的讲话,把毛发动的文革比肩意大利文艺复兴。原本是为了拍毛的马屁,岂料被江青揪住不放,声言资产阶级的文艺复兴怎能和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革相比?林的讲话应该批判。此事颇为诡异——难道他们不是都多次声称为“同一战壕的战友”吗?江为何会如此“不顾大局”?
“九大”报告,毛否定了陈伯达按照林彪思路撰写的讲稿,自然也会引起林彪不满。有人美化林彪,将此说成是林要发展生产和毛要“继续革命”的路线之争。笔者则认为,这不过是林彪和陈伯达为了巩固自己在文革中所获取的成果而已。深知文革内情的林、陈太明白了,打着漂亮旗号的文革,决无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历史进步,因此希望能以发展生产力来掩盖其非正义性。如果林彪真的关心发展生产,就不会有在“七千人大会”上独树一帜的讲话,不会有1966年11月份对“工交座谈会”各与会者的严厉批判,甚至也可以说,决不会帮助毛来发动这场祸国殃民的文革。
“九大”选举,林彪及手下大将不投江青的票——2000多大会代表选中央委员,江青少了6票;200多中委选政治局委员,江青还是少了6票。江青、康生一再要“追查”,被毛、周压下。也有说法是毛虽口头上反对,最终还是默许了江、康去暗中进行了调查。这件事也彰显了林彪与江青两大集团的行为,均如此之下作。境界和格局如此之低,焉能有治国安邦之大胸怀?
紧接着就发生了李必达事件。李是黄永胜的秘书,因受了黄夫人、同时也是“黄办”主任项辉芳的批评,自认为没有了前途,遂将黄与军委办事组几个人私下里议论和批评江青的话,秘密写信向江青告密。江将李的信转送毛。最初,叶群、黄永胜十分紧张。后看毛没有责怪,也没影响他们升迁政治局委员,随后就秘密抓捕了李必达,用专机送黄的广州“根据地”关押。
林系几员大将的所作所为,毛是看在眼里,气在心头。虽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一定十分恼怒——“九大”刚刚“胜利”,你们就不顾大局,挑动纷争。而且是鬼鬼祟祟,苟且猥琐,没有敢于担当的磊落。
恼怒之余,毛也一报还一报。当着林彪的面,亲自交待周恩来把人民大会堂所挂的语录牌、“这些王八蛋的东西”统统摘下来!在场的林彪会有何种感受?
“九大”后,江青“召见”军队新晋升的政治局委员——军委办事组的几员大将,以上级对下级的口吻训话。黄、吴、李、邱在林彪暗示下,集体去毛处告状… …
1970年7月政治局讨论“八一社论”,张春桥一改传统提法:解放军是毛“亲自缔造和领导”之后,加上“毛主席和”四个字。这样,传统提法中的解放军是由毛“缔造和领导”、“林直接指挥”,变成了毛不仅要“亲自缔造和领导”之外,还要和林一起去“直接指挥”… …遭到陈伯达反对,引起一阵风波。毛虽然表面大度,称可以改回传统提法,却始终不肯亲手将“毛主席和”四个字删去,最后还得由汪东兴代笔。
除上述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之外,还有几件明面上的事情:
1.“林副主席一号命令”
为开好“九大”、凝聚人心,中共领导层有意制造了中苏边界“珍宝岛”之战。但,到了1969年秋天,就深感苏联的威胁——苏军坦克若从中蒙边界出击,一昼夜即可抵达北京。毛不得不号召“备战”,并早早躲到了武汉;林彪职责所在,视察了“三北”防线后,也躲到了苏州。为防止苏联借“和谈”用兵,林下达了全军进入紧急状态的命令(即“紧急指示”)——是疏忽?还是有意为之?林并没有事先请示毛并得毛批准。而此前,每每调动一个排、一个连,林都要请示毛。
副总长阎仲川将林的“紧急指示”,自作主张改为“林副主席一号命令”,无意中大大刺激了毛那根敏感的神经——未经批准,林就擅自命令全军“大动干戈”,将毛军委主席的权威置于何地?假如有一天毛林失和,林岂不是可以凭此轻而易举地剥夺毛的权力?尽管林彪在事后紧急向毛请示,做了补救,但疑心重重的毛岂能轻易化解?
2. 毛试图隔代指定“接班人”
1970年4月,毛携张春桥到苏州看望林彪,向林彪推荐“小张”,有隔代指定“接班人”之意。毛的突然袭击,让林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后来还是借怎样才能防止出修正主义的话题,转弯抹角地表示:还是要靠黄、吴,李、邱这些从小就跟着主席干革命的人,要防止小资产阶级掌权。【1】
应该说,这是一次重大的试探:毛从中看到林并不总是像他口称的那样“一句顶一万句”,“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林也看到了毛已对其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在毛林之争中,有些人对此做了误读:认为林彪从中看到了毛要“以张代林”。事实上,此时的毛即使为了维护“文革成果”,也不可能用一个既无资历又无实力的“小记者”取代强有力的军人。更大的可能倒是为林“隔代指定接班人”,以保证在林之后的政权仍然掌握在毛派手里。
笔者一向认为,与林闹翻,是毛在战略上的最大失误,是毛作为权术大师最大的败笔。或许是拿掉刘少奇的过程太过容易,让他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他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威望”和实力,也低估了林彪在震慑和压制“走资派”,维护文革成果方面所起到的巨大作用。“913”后,大批的“走资派”——文革的受害者、反对者——经周恩来不动声色地运作,重新走上领导岗位,让毛及文革派十分头痛。不得不一次次发动“反复辟”的运动。但因缺少了林彪集团强有力的支持,或虎头蛇尾,如“批林批孔”;或中途夭折,如“评水浒”。
总之,毛、林这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内讧,大大削弱了极左派的力量,戳穿了为文革编造的各种神话,致使文革理论的破产,也最终导致了对文革的彻底颠覆。
(未完待续)
【1】高文谦《晚年周恩来》
【2】高文谦《晚年周恩来》
【3】舒云《林彪事件完整调查》 p.120
【4】舒云《林彪事件完整调查》 p.132
【5】辛子陵《千秋功罪毛泽东》
作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