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最近我家LD有点儿发烧——放心,跟Covid无关,是他的音乐细胞开始膨胀了。上个月他订购了一个最新版的Sony 4K大TV,紧接着当然就是升级音响了。爱学习的LD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增长知识,他认真地看、买、试、退、再看、再买、再试、再退,直至满意。目前音响尚在调试中,已经有几个朋友等着“买” VIP票前来观影了。
现如今买东西就要四处搜寻,上网是必不可少的功课,而无论谁谁,一上网就指不定会碰上什么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东西,然后就走岔道了,搂草打兔子地进一些本来可以没有的东西,还美其名曰“缘分”。
我家前几天就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话说早在三十年多前,连Walkman对我们这些自费留学的人来说还是奢配的时候,我们家就开始收集老唱片了——是因为好听的新的录音带买不起,而且,再自我安慰地说,听唱片也是一个老派头,有范儿。我家大部分唱片都是从Estate Sale或者Yard Sale淘来的,便宜是便宜,但质量极不好控制,常听的也就是那几张。后来时代进步了,唱片慢慢变成了录音带,又变成光盘,又变成蓝牙,又变成串流,我们家的老唱片就搁置了。不过,唱片摆在客厅里也是一景,在时时提醒着我们那已经流逝了的光阴。
提起收集唱片,我便又想起一件趣事。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在洛杉矶上学,有一次去中国城逛书店,不知道怎么提起来的,老板就从后面抱出来一个破纸箱子,里面都是中国大陆早先出版的旧唱片,以样板戏为主。当时我们还是留学生啊,银根尚紧,又不愿意放弃,便站在那里来来回回挑了好几遍,把店里存的几个样板戏和文革歌曲电影插曲什么的各买了一张(要是搁现在,我们恐怕会把那个箱子直接就抱回家了)。偏偏里面单缺LD心心念念要找的《白毛女》,至今无处搜寻。不记得唱片买回来以后听过没有,我们主要的目的还是收藏,毕竟,且不论其历史背景,这些音乐陪伴着我们度过的是人生最宝贵的青春时光。
借机我来考考大家。我把那些唱片的封套剧照摆在这里,剧名隐去,看看哪位能说出这都是些什么戏码:
前两年搬新家,我们二老着实犹豫了一阵:这几百张唱片还要不要留了?卖是不值钱的,还不够费事的;捐给救世军人家还不稀罕。也是,估计去救世军买东西的人里要听古典音乐的是寥若晨星。却怎么也舍不得扔。毕竟,这些唱片陪伴我们度过的是人生的第二次更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说,留着吧。
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情又又又又发生了。LD说,这两年,黑胶唱片又潮了,有些被炒得很高,几千块一张也是有的。于是,我们重又开始珍视那些唱片了。LD还专门上网买了一个唱机,接上他新升级的音箱,听起来果然比以前的那个旧唱机声音美妙多了。LD说,看来,当年作为政治任务做的唱片质量还是很好的,不好听是因为音响设备太落后。
前天,LD独自在地下室他的巢穴(Den;a.k.a. 家庭影院)里头鼓捣,我不慎路过,听见了熟悉的乐声——是《钢琴协奏曲黄河》。我说,你怎么想起听这个了?LD说,我在网上刚买了一张唱片,是费城交响乐团的作品。便把唱片封套拿给我看。我一看,呵呵,呵呵呵呵,江青还在上边。费城交响乐团,黄河协奏曲,江青,这都哪儿对哪儿啊?啥意思,这是?
哈,还真是本人孤陋寡闻了。好在这个故事已经被印在唱片的封底,费城交响乐团的公共关系总监胡德先生也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出来,白纸黑字地记述了那一段尘封的历史故事。这里,我就不画蛇添足了,权且请谷歌帮忙翻译一下封底上的作品介绍以及胡德先生的大作(我略加编辑润色)以飨读者,顺便也看看美国人当年是如何解读这部作品的。
唱片封底对《黄河》钢琴协奏曲的介绍
费城交响乐团 1973 年中国巡演的一大亮点是《黄河》协奏曲,这是中国要求他们演奏的作品。作为巡演的前奏,这个协奏曲在西半球的首演是在纽约的萨拉托加泉市(Saratoga Spring)举行的,由尤金·奥曼迪(Eugene Ormandy)指挥,丹尼尔·爱泼斯坦(Daniel Epstein)担任钢琴独奏。这位 27 岁的钢琴家出生于纽约,毕业于茱莉亚音乐学院,曾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独奏音乐会,并在国务院的赞助下赴日本各地巡演;他还是拉斐尔三重奏的成员,并获得了多个奖项,其中包括 Kosciuszko Chopin 奖和国家艺术俱乐部奖。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给了爱泼斯坦先生一本《黄河》协奏曲乐谱,等奥曼迪先生邀请他演奏这首曲子时,他已经掌握了难度较大的钢琴部分。
此协奏曲大约十年前由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乐团作曲家委员会集体创作,是中国大陆第一部在美国上演的经典作品。(本人注:从网上搜寻得知,1969年参与改编创作的人有殷承宗、储望华、刘庄、盛礼洪、石叔诚和许斐星六人。) 保罗·休姆(Paul Hume,资深乐评人)在萨拉托加音乐会后写道:“从它的音乐来讲,我可以说,作曲委员会主要成员的风格是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和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Sergei Rachmaninoff)式的,也得到了爱德华·格里格(Edvard Grieg)的一些帮助。但有些段落听起来像新奥尔良的巴黎黑人康康舞….它(指《黄河》)是华沙协奏曲(Warsaw Concerto)、爱德华大夫协奏曲(Spellbound Concerto)和一个你可能不记得的叫做柯尼西狂想曲(Cornish Rhapsody)的小可爱的近亲……钢琴曲的写作极为出色,它有两个巨大的华彩——层叠的八度音阶和重复的音符……当它由费城交响乐团和奥曼迪以及年轻的爱泼斯坦以其令人惊叹的精湛技艺演奏时,它注定是会掀翻大厅屋顶的。而且的确如此。”
唱片封底的丹尼尔·爱泼斯坦的照片
协奏曲改编自冼星海创作于 40 年代中期的《黄河》大合唱,以歌颂毛泽东的抗日战争。它藉象征中华民族的黄河来歌颂祖国的勇敢和奋斗精神。
第一乐章(本人注:《黄河船夫曲》)描绘了船夫在黄河波涛中和浅滩上的挣扎;在这里,琵琶,一种中式鲁特琴(Lute),在轻柔地演奏着,听起来像曼陀林。
第二乐章(本人注:《黄河颂》),钢琴独奏展现了这个民族以及几千年来在黄河两岸居住和劳作的人民的悠久历史;钢琴演奏的这个乐章的结束部分象征着“觉醒的中国人,他们像巍峨的昆仑山一样耸立在东方”。
第三乐章《黄河愤》的开头用中国竹笛描绘了阳光和繁荣的景象;随后,钢琴发出的低音和弦伴随着柔弱的铜管声将乐章变成了对日本统治下的国家的阴郁描述。随后,乐曲达到高潮:中华民族永不屈服于侵略者的统治,黄河怒涛滚滚,激起人民怒火。这个乐章中的琵琶演奏具有弗拉明戈风格,听起来很像班卓琴。
最后的乐章(本人注:《保卫黄河》)以庄严的铜管象征着毛主席号召拿起武器,华彩乐章描绘了人民的响应。管弦乐队和钢琴随之奏响了《保卫黄河》的主题曲,展示军民征战。乐曲描绘了争取解放的斗争,以歌颂毛泽东的“人民战争观”的革命歌曲《东方红》达到高潮。最后,被糅合在一起《东方红》和《国际歌》成为作品的尾声 。
费城交响乐团在北京和上海演奏了这部协奏曲以及这张唱片中的其他作品,殷承宗担任钢琴独奏。北京的《人民日报》对 9 月 16 日的音乐会评论说: “尤金·奥曼迪先生和费城交响乐团的艺术家们对《黄河》协奏曲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两国艺术家首场演出的成功展示了中美两国人民的深厚情谊……在观众反复热情的邀请下,乐团演奏了一首由他们自己编曲的陕北民歌《工农齐武装》。中国观众被这熟悉的旋律深深打动。他们衷心感谢美国艺术家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情谊。”
费城交响乐团访华演出节目单(图片来自网络)
路易斯·胡德先生讲的故事:中国之旅
生活的主要乐趣之一是期待。若再加上未知的神秘,你便能够准确地理解尤金·奥曼迪和费城交响乐团在飞往中华人民共和国参加9 月 10 日至 23 日的巡演时的心境。这是美国乐团在中国大陆的首次巡演,他们在兴奋的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了乐团的外交使命:结交朋友,成为两国未来文化交流的基石。
“友谊”是关键词,也是整个旅程的标志。精心策划的访问几乎是一对一安排的。对于双方来说这都不是商业行为。中国人邀请我们去他们家,而我们该如何到达那里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这个问题是通过美国国务院、宾夕法尼亚艺术委员会和私人赞助解决的。(本人注:资料显示,美国国务院拨款10万,费城交响乐团自行筹款10万,遂得以成行。)一旦到达中国,我们便成了受欢迎的宾客。乐团的六场音乐会(四场在北京,两场在上海)不收取任何费用。(本人注:一行共130多人)。中国人为我们提供食宿和娱乐,以此作为对我们的音乐的交换;他们热情好客,给我们的简直就像是皇室级别的待遇——如果可以借用这样一个颓败的形容词来形容现代中国的话。
官方主办团体是中国对外友好委员会,中央交响乐团给以了专业协助。我们演出以外的时间充满了观光、过度美食和娱乐。完整的日程安排包括参观故宫、颐和园、十三陵,当然还有长城。新中国尊重过去,将昔日的皇家园地保存下来供全体人民享用。
我们还受邀参观了自新中国诞生以来取得的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进步,包括农村公社、工人的家居、工业展览以及教育和娱乐设施。我们有完全的自由,可以去任何地方行走、拍照和观看任何事物。(本人插言:“完全的自由”?呵呵,图样图森破图拿衣服的美国人啊!)
这次旅行最高级别的官方待遇是毛泽东夫人江青的到场,她出席了在 9 月 16 日在北京举行的音乐会。毛夫人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权力,她也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设计师。江青穿着西式服装现身之举似乎意味着中国重新向西方文化打开了大门。她非常亲切,与整个乐团一起在舞台上拍照,还与排着长队的音乐家们一一握手,亲自向他们表示感谢。她将自己花园里的干桂花作为礼物送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将自己个人图书馆收藏的一本无价的古代音乐手稿送给了奥曼迪先生。
费城音乐家和他们的中国同行之间建立了更为亲密的友谊;那些中国同行在整个巡回演出中都扮演着东道主的角色。交换乐器和用音乐“对谈”使他们建立了最密切的联系。
费城交响乐团的人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们怀着开放的心态和极大的好奇心去了。他们超越了官方层面,以势不可当的热情和友谊奠定了“人民与人民”关系的基础。如此,无论是东道主还是客人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在上海机场,主人们的告别辞是“欢迎再来!”而客人们的回答则是一致而响亮的“随叫随到啊!”(胡德先生是费城交响乐团的公共关系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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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故事一直在沿着温馨的走向展开,一幅中美友谊的美丽画卷在我们眼前徐徐地铺陈着。我阅读到此心中不禁窃笑:美国人真的太天真太浪漫太容易轻信他们的目力所见、耳力所闻了!这种纯粹和不设防,这种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始终贯穿在中美关系的各个领域中,至少从抗日战争的时候就开始了。
顺便提一句,LD的这张《黄河》虽说不是“mint condition”,却也全须全尾儿的可听亦可收藏。您猜是多少钱买的?$20!网上搜一搜,同样的一张唱片,有位胆大的主儿叫价$5999。 对,不是$59.99,也不是$599.9,真的是$5999。我且拭目以待,啥时候他按这个价儿卖出去了,我也把LD那张偷出来卖掉,拿来补贴家用好不好?
(待续)
2021.7.10.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五八一期(cm0721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