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节） 一灯二灯三灯
赵刚开车带着张教授, 到了归真园。张教授瘦得皮包骨头，是西南农学院的两栖动物专家。
春天的中午很暖，黄树林领着张教授一行人在山林里，沿着小溪走向洞口。小溪两边的桃树李树满树开花，一阵春风，花瓣飘落到小溪里，红色白色的花瓣漂在水面上，小鱼从水里冒出头，把花瓣片片叼走。清澈透亮的水从洞子里流出，叮咚叮咚唱个不停。洞口边的水池子里，两条娃娃鱼正在睡觉。头顶上有一个王字模样的娃娃鱼，是霸王， 全身伏在水池子里, 流水在王字上淌过，王字被揪得歪歪扭扭的。另一条娃娃鱼，是羞羞，紧紧地贴在霸王身旁。
张教授轻手轻脚移动过去，观看一阵子，高兴地说：＂娃娃鱼要产卵了！＂
羞羞的肚子圆滚滚的，満肚子小卵卵。张教授说，如果霸王争气的话，及时在水里给小卵卵送小精精，鱼苗苗就成活了。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黄树林立即撒了一些小鱼虾给两只娃娃鱼。羞羞大口大口地把小鱼虾呑进肚子里。霸王吃一口，又睡了。黑狗子在一旁吹琴。黄树林告诉黑狗子，每次喂食时，就吹口琴，慢慢拉拢关系。口琴的调子很简单，翻来复去一个调子，是十几年前，黄树林在田家寨当知青时，亮子唱的山歌的调子。
赵刚穿得很夸张，脖子上挂着金项链。一个戴眼镜的书生，脖子上吊一根粗粗的金项链，不伦不类的。赵刚在深圳搞公司，赚了钱，财大气粗了。他把龚小妹拉到一边，从肩膀挎着的人造革黑包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龚小妹，低声说：“这是上次你给我的青花瓶卖的钱，收好。” 信封的厚度和重量，龚小妹不用看就知道是多少钱。“说好是平分的，你的那一份拿了莫得？” 龚小妹笑咪咪地问。“拿了拿了。我们俩个，親兄弟明算账。” 赵刚轻轻回答。赵刚四下望了一下，从黑包包里又拿出一个信封，“龚小妹，麻烦你帮我保管一下。” 龚小妺诡异地笑起来，“私房钱？” “算是。”
赵刚和老婆的关系不好。老婆是典型的那种只顾及娘家不顾及丈夫的愚蠢女人。他们结婚之前，这女人阳光灿烂的，脾气也温和。结婚后，赵刚发现老婆的心全在娘家，她的父母兄弟亲戚老表，成十上百的家人，每一个人都比赵刚重要。赵刚找不到什么道理与她讲，这一代年轻人没有接受过婚姻和家庭的正规教育，赵刚自认倒霉。
“龚小妹，你要发大财了。” 赵刚憋不住了，“这娃娃鱼是个大生意，听说娃娃鱼肉贵得很。如今哪里有人做这单生意的？你们肯定发。”
龚小妹的脸儿笑得像朵花，她痴痴地看着羞羞的圆滚滚的肚子，看到了羞羞肚子里白花花的银子。
张教授弱不经风的身子在归真园里转悠了一阵子，连连说，这地方太好了，是最好的娃娃鱼养殖园，如果你们能孵出鱼苗，就是创奇迹了。我们科研所养殖娃娃鱼几年了，就是孵不出鱼苗。
张教授歪着头，看四周的崇山峻岭， 若有所思。他突然问，“最近科学院组织考查队在湖北的神龙架寻找野人。湖北的神龙架、湖南的张家界，以及四川这里的酉阳县秀山县都处于武陵山脉之中。自古以来，野人的传说很多。”
他们几人坐在一棵树下，听张教授摆龙门阵。
战国时期，公元前三百多年，楚国著名诗人屈原，他是武陵山区神农架附近湖北秭归人，在他的《楚辞·九歌》中，也曾经以”野人”为题材，写过一首《山鬼》的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屈原在这里描写的”野人”形象是：似人非人，披挂着薜荔藤，带系松萝蔓，多疑善笑，羞羞答答。
玉儿姐一听野人，一惊一乍地说起来她的故事来。
我们这山里头，有一个小庙子，叫“一灯二灯三灯”，是专门祭拜野人的庙子。庙子里沒有和尚，只有供桌。附近山寨子的人，家里闹灾闹病，就悄悄带些供品去那里，求野人保佑。我的大伯，住在山沟沟里，他的肚子里不晓得长了啥子，经常肚子痛，痛得在地上打滚。有一天，他背了一麻袋的红薯，到小庙子去供神。晚上，在小庙里，他的肚皮又痛起来，他呼天喊地，直喊野人爷爷救命。他突然被一个野人抱起来，野人像风一样地在山上跑。野人给他嘴里塞了些草草，把他丢进一个温泉坑坑里泡水，野人用双手把他的脚提起，他的头向下，哇啦哇啦吐了一大堆浑浊之物，吐出一条红色的长虫。之后，大伯昏睡过去。醒来，他还在小庙里，供桌上的那一麻袋的红薯不见了。大伯的肚子痛被治好了。
黄树林想起多年前，他刚到龚滩小镇工作时，去坐小船倌的小船时，小船倌也讲过这个小庙的故事。说是明朝时，一个被野人救命的和尚修的这个小庙。黄树林突然有了激情，想去看一眼这个小庙。
张教授和赵刚在归真园呆了两日就返重庆了。黄树林决定独自去一趟小庙。玉儿姐说，小庙在山花洞的附近，山花洞是一个苗族人的山寨，到了山花洞就能打听到小庙。从玉儿姐家的平垻子到山花洞，没有公路，只能步行，要走一天。山花洞在大山里，很少有人去那里。
黄树林背了一个背包，装了一点干粮，天一亮，上了路。他翻山越岭，涉水淌河，走了一天，黄昏时分，到了山花洞。一条青石板路在寨子里铺开，石头清光油亮，二十几家房舍沿着青石板路排列。正是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炊烟枭枭。
一个脆嘣嘣的女孩子的声音嚷起，“这位大哥，你找哪个？”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从一扇门里伸出头，満脸笑容，像是山里的一抹晚霞，四周泛起光彩。她穿着苗家人的衣服，一身绣花黑布裙。
“小妹子，我想找个地方歇一夜。你晓得哪家有空房子？”
“我家有空房，我阿哥出去打工了。”
“阿妈，阿爸，来客人了！” 小妹子高兴地把黄树林带进屋。
阿妈刚把饭菜摆在桌子上。黄树林一看见饭菜，肌肠辘辘，迅速地坐下来。桌子上有青菜豆腐花，青椒炒土豆丝，清蒸包谷粑粑。
黄树林说付住宿和伙食费。阿爸说，那就再加个菜。阿爸又炒了一盘蒜苗腊香肠。
小妹子倒了米酒，给每个人递上。
这里没有电，房子里的结构，让黄树林想起了以前在秀山田家寨下乡当知青的情景。
黄树林吃饭认真，不讲话，专心致志，直到酒足饭饱，他才抬起头来。
黄树林介绍了自己，并问他们小庙子在哪里？
“黄大哥，你是问那个一灯二灯三灯庙？明天我带你去，走一个多钟头就到了。”
“前段时间，廖大哥也去看过那个小庙子。”
“哪个廖大哥？” 黄树林一听到姓廖的，就紧张。
小妹子的话多得很，她聊起了廖大哥。
第27章（2节）娃娃鱼苗苗
有一天，山花洞来了一个木匠，廖大哥。他说话的口音很奇怪，南腔北调的，不是我们酉阳人。他在酉秀黔彭(酉阳、秀山、黔江、彭水) 转悠了几年，到处做木匠活儿，他转到了我们山花洞。他帮各家各户修门修窗，做家俱，收钱少，各家管吃管住。你看，他给我们打的木柜，做工不错咧。他在木柜上刻些图案花，不加钱。他在我们山花洞住了小半年。我阿爸问他有家莫得？他莫得家，他的爸爸不见了，妈妈病死了，不想成家。我阿爸问他为啥子不到城里打木工要来山沟沟里？廖大哥说，他到山里来是老天爷的意思。
廖大哥慢慢和我们混熟了，给我们讲上帝的故事。
廖大哥讲圣经里的创世记：天地万物由神在七天七夜造就，神造的一男一女，亚当和夏娃繁衍了后世。一場毁灭性的大洪水，唯有诺亚方舟和一些生命幸存。圣经记载了，神为了地球人的和谐，让地球人讲不同的语言，写不同的文字。
我们山花洞的石老祖爷对廖大哥说，我们这儿的苗族人土族人兴许就是诺亚方舟的后裔。我们的“舍巴歌”，唱的是古老蛮荒的冗尼和补索尼两兄妹，相配繁衍，生成了我们。你听过“舍巴歌”吗？
瓢泼大雨，
下了七天七夜，
开井的水，
浸落了七天七夜。
冗尼补索尼，
钻进瓜窗里。
水冲卷起岩渣，
紧紧地堵住了瓜窗，
水涨破了开，
天塌跨在地上，
地涨升到天上，
天翻了，地复了。
廖大哥说，西方国家很多人相信上帝，他们有物证。中东一个放羊的小孩，在死海的山洞里发现两千多年前的圣经抄本。这个手抄本是希伯利亚文的。据说，圣经有古中文的手抄本，被藏在山洞里。廖大哥说，他的使命是找这中文的圣经。
黄树林听到此处，心绪复杂。
他断定这位廖大哥就是廖高高。1975年，廖高高和黄叶子在美国分手后，一直下落不明。他当时的目的是回中国寻找父亲。不知道他有了什么经历，信教了？这个天马行空的怪人，究竟要干什么？
黄树林心底里讨厌廖高高。大动荡年代之前，大家都按部就班地上学升造时，他别出心裁地去内蒙古当农民。大动荡年代之中，他异想天开地提出要取消人民公社，搞包产到户。如今，全国已经废除了人民公社，正在进行包产到户时，他不参加改革开放，逃避社会躲进深山，寻找什么宗教圣书。这个廖疯子! 黄树林浑身涌起一阵鸡皮疙瘩。幸好，姐姐没有和他在一起。
黄树林问，廖大哥之后去哪里了？
小妹子说，有一天，廖大哥在隔壁石老祖爷家，给一屋子人讲故事。他说在湖南张家界的一个山沟沟里，从一个老人那里听说山花洞，山花洞在一面百米高的峭壁上，是三个连环洞，那洞里可能藏有宝物。廖大哥已经在山花洞周围进山多次，找不到百米高的峭壁和连环洞。他问石老祖爷可否知道？
石老祖爷说，我也听说过，但那不是山花洞，那是三环洞。是秀山县石堤那些地方。
廖大哥大叫：我搞错了！把三环洞听成山花洞了。
过了两天，廖大哥走了。走的时候，他没有给我们告别。
黄树林第二天，去了一趟小庙子。那里没有任何线索，大山的一个半山腰上，一个孤零零的小庙子，里面有一个用木头雕刻的野人，两米高。野人的面容和善，微笑。屋子里有一张供桌，空空的。庙子的前门上有一个醒目的横匾，上面写着“一灯二灯三灯”。
黄树林从山花洞回来后，他决定不向任何人透露廖高高的消息，他怕姐姐闻到风声，将为寻找廖高高赴汤蹈火。
黄树林先回到归真园，给黑狗子和玉儿姐交待饲养之事，吩咐龚小妹协助照料，这是关键时候，要保证羞羞霸王顺利孵小鱼苗。
黄树林到勘探队去安排了一下工作，找了一个理由，去一趟湘西边界龙山县收集资料。他收拾好探山工具，独自开车去秀山，去打听三环洞。
他仔细查看了地区资料，没有任何三环洞的信息。他向一些地方人士打听，也没有线索。他开车去了酉阳县冉老爷家。
冉老爷躺在藤椅上，在小院子里睡午觉。六月的中午，太阳有情有意，阳光从黄桷树茂密的叶子里透出来，斑班光彩像金子一般随意地撒在小院子里。冉老爷睡得正香，他九十岁的眉宇中透出土司大王的气势。
老保姆轻轻喚醒了冉老爷，招呼黄树林坐下，她端上绿茶来。
黄树林问冉老爷听说过三环洞没有？
冉老爷猛然一声咳嗽，喝了一口茶，说起三环洞。
那是一个传说。传说在武陵山的深处，穿越一些岩洞，可以通到一个世外仙境。那里苍山如黛，江水如蓝，山岩如门，绝壁如画。在一个黑松林的山里，在一处悬崖绝壁上，有三个连环洞。洞里千沟万壑，错综复杂，有野人出沒。凡夫俗子进入了三环洞，会被野人盛情款待，从此乐不思蜀，再不返回人间。我们土家人，祖先是从那里走出来。据说祖先在三环洞里留下各种宝物，有药，有金银，有木简书等等。据说，有一张洞穴藏宝图，上面有三环洞的位置。祖先留下的洞穴藏宝图，代代相传，传承至清朝时期土家族最后一代土司王。可惜土司王的两个儿子撕破了藏宝图，各奔東西，从此再也没有藏宝图的下落。
黄树林听到此刻热血沸腾，他两眼发光，气喘嘘嘘地问，怎样才能找到三环洞？
冉老爷笑起来，是一种诡秘的笑。
“年轻人，要进三环洞？那是看缘分了。你若与大山有缘，你或许还能遇到大山人，引你去。三环洞附近的大山人，或许还没有死绝。” 冉老爷起身进屋拿了一个小木盒子出来。“年轻人，我送你一样东西，是回归丸。你如果有缘份进入三环洞，你或许沒有缘份回人间。这回归丸，是回家的药丸。”
冉老爷又讲了一个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有两个好朋友，何油子和田石头。他们去寻找三环洞。数年之后，何油子一个人回来了，疯癫癫的， 不成人形，不久也死了。临死前，他把这回归丸送给我，嘱咐我千万不要去三环洞。他告诉我，他和田石头在大山里找了很久，在秀山石堤的大山里，找到大山人。大山人给他们吃引路丸，他们在深山里神神叨叨地乱行走，找到了三环洞。那洞很鬼秘，进洞之前，何油子从口袋里掏出家传秘方归家丸，吃了一颗。他递给田石头一颗，他不吃。
何油子的老爹以前在外面鬼混，常常不回家，一走就是几年，把妻儿老小忘得一干二净。何油子的老娘制作了这归家药丸，每次何油子老爹出远门，给他吃一粒。说也奇怪，从此何油子老爹按时回家。他在外面日日思家。这一次，他们俩要进入这个神秘的大洞，何油子心虚，吞了这回归丸。
何油子和田石头一进三环洞，就被野人抱走。他们俩被抱到大洞的深处，被野人灌了食物，变呆了。何油子的回归丸开始发作，他日夜思念家乡。田石头成天嘻嘻哈哈的与野人同乐，不说人话。何油子开始从洞里往外跑，他在洞里迷了路，差点饿死。他最后终于出了洞，回到家。
冉老爷说这些都是传说， 不可信，不可不信。
黄树林手捧这个装着归家丸的小木盒，再三向冉老爷致谢。
黄树林在秀山石堤区花了很多的时间，四处打听三环洞，无人知晓。
他独自走到乌鸦岭麻疯村那一带，麻疯村早巳荒废了。他想起多年前和田郎中在这一带看望过一个瞎子婆，她住在深山里，她是不是冉老爷说的“大山人”？
黄树林找到瞎子婆了，好几年没有见到她，她老了矮了。
瞎子婆第一句话，“你可是黄姑娘的兄弟？十几年前，你们两兄妹和田郎中打死一只狼，到我家吃饭，还记得不？” 瞎子婆第二句话，“几年前，田郎中和黄姑娘来这里，和隔壁的二娃子去找啥子三环洞， 二娃子回来后，病了好久，到现在还焉兮兮的。”
黄树林大吃一惊，黄叶子和田郎中还有什么二娃子去找过三环洞？黄叶子和田郎中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黄树林见到隔壁的二娃子，是个六十多岁的人。二娃子告诉他，是深山猎人大脑壳带黄叶子和田郎中去三环洞的，他并没有去。黄树林急于想见大脑壳，二娃子说，三年前，从三环洞回后，大脑壳就出走了，沒有回来。他可能去张家界了。
黄树林匆匆赶到秀山县城，到邮电局挂了美国的长途电话。
“姐姐，问你一件事情。上次你回秀山，你和田郎中去过三环洞？”
“哦，哦，哪里？三环洞？没有去过。” 黄叶子的语气有些慌乱。
“姐姐，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树林，没有的事情。”
“是猎人大脑壳带你们去的！” 黄树林的声音很大。
“大脑壳带我们到黑鬼山转了转，没有去三环洞。是大脑壳告诉你的吗？” 黄叶子镇静下来，她想起了大脑壳央求他们保密的情景。
“大脑壳不在，是二娃子说的。”黄树林见姐姐守口如瓶，也设办法。
黄树林发誓也不向姐姐透露关于廖高高的半点风声。
六月，羞羞下鱼蛋蛋了。
在黑漆漆的山洞的水池子里，用电筒一照，水里有一团团的白色的米糊糊。霸王必须在两天内产下精精。霸王好懒哦，它整天睡大觉。羞羞开始发脾气了，嗷嗷地叫唤。羞羞用身子不停地碰撞霸王。
黄树林和黑狗子在洞子里守候两天了。他们俩吹起口琴，龚小妹打着光脚坐在一边，叮咚的山泉水和悠掦的口琴声，混合成一支天籁之音在小山洞里响起。
霸王醒了，它在水池里轻轻游动起来，在一团团的白色鱼蛋蛋的地方，转动起笨重的身体。它跟着音乐兴奋地一圈一圈的游动，像是跳舞。它转了很久，然后安静了，把身体摆放成一个半圆形，把鱼蛋蛋抱在半圆里，闭着眼睡了。
两个星期后，霸王从产卵池爬出来了，产卵池里出现了几百只小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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