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拟第一次见到小白是在荟芳苑。她正小心翼翼地听老板娘给她交待在厨房应做的杂活儿,突然听到“嗵嗵嗵”一阵楼梯响,老板娘立时打住话头,半笑不笑地说:“哎,大师傅下山了。” 雪拟随她的眼光转头看时,眼睛不由一亮,心下暗衬:“想不到中餐馆里也有这样出色的人物!”
小白一路跑下楼时早一眼瞥见来面试的新人,但他表现得好像没看见拘束地站在老板娘身边的细弱女孩一样,并不专门对着什么人咕哝了一声“早”,就自顾自从大冰箱顶上拿下一个瓷杯,“啪”地打进一个生鸡蛋,再拎起炉头上冒着热气的开水壶,“滋”一声冲进杯中——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显然是长年养成的习惯。
荟芳苑地处小城边缘,门面不大,来的都是熟客。老板娘是台湾人,五十岁上下,带着一双儿女自撑门面。据说老公身体不好,回台湾养病去了。如果不是先前帮工的留学生小魏因家里有事匆忙赶回大陆去了,这份长工本来是轮不到既缺经验又没体力的雪拟的——不过她虽然刚从国内出来两个多月,这个大学城里的几家中餐馆倒是差不多都试遍了,虽然已经因为不会干活儿被炒了好几次,但至少不会再穿着真丝长裙去上工了。
提起这事陆童就觉得哭笑不得,那次她好不容易帮雪拟找到第一份工,约好带她去餐馆,一见面差点把眼睛瞪出来:“小姐,你这是去打工还是去吃饭?!你要知道中餐馆里一天下来,那油烟味不把你衣服熏成抹布才怪⋯⋯”不由分说,拉了雪拟就去自己住的学生宿舍,把洗后缩水她穿太小的一条布裙给雪拟换上。
虽然比雪拟大不了几岁,陆童出来却要早得多。她基本不跟新出来的人来往,那次参加中国留学生的聚会是为了找好久没见的老梁,在一帮叽叽喳喳的女孩堆中发现了沉默寡言的雪拟。她只观察了几分钟就径直走过去自我介绍了。
陆童原是工艺美院的,没毕业就出来读艺术史,可外语不好,专业换了一门又一门,总也读不完。另外读完了找不到工作,没了居留就得回国,所以宁可耗着。平时打打餐馆工,也教小孩子画画为生。说也奇怪,雪拟与她表面上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居然在一起会有说不完的话题。也难怪,文学和艺术,在自费打工的留学生群里,本是乏人问津的废话。而她两个虽则一动一静,却同属于不太合群的怪物。就连说起为什么出国,两人也是一样的盲目和茫然——陆童说:“好玩儿呗”,雪拟呢,“可以做梦”。
很快两人就成了上学打工睡觉的时间之外,几乎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老梁先还觉得奇怪,问陆童:“你怎么会跟这么纯洁的人成了朋友?”陆童把他头发一忽撸,假装不高兴:“你这什么意思,我就不纯洁了?”老梁嘿嘿一声,笑而不语。后来他们一起在陆童那里吃过几次饭,也就渐渐熟悉了。老梁听雪拟说她学院图书馆有中文小说,也来找她借书,虽然雪拟一再说别院的学生也可以去借的。陆童看到老梁床上摊放着的小说,觉得很稀奇:“咦,我看小说你总笑我说不能当饭吃,什么时候也被感化了!”
二
好像隔空听到小白下楼,那边帘子一掀,在前台酒吧里的老板娘的女儿进来了。她亲热地叫声“小白哥哥——” 两个“哥”发同样的声调同样的重音,听上去很嗲。小白一边喝开水冲的生鸡蛋,一边问:“前天给你录的那盘邰正宵好不好听?”美华一撇嘴:“早听过的啦,台湾去年就流行了!”
美华比小白大好几岁,不到三十的样子。她继承了妈妈的玲珑身材和细白皮色,五官也还周正,可说不出为什么,看上去就是让人有点不舒服。雪拟跟她说话时,尽量避免看她略为突出的牙齿和满脸的青春痘。她弟弟还小,餐馆都靠母女俩苦心经营,夏天学生放假生意清淡时一家人才回台探亲。雪拟第一次听她们说“探亲”这个词,觉得意外又亲切,她以为只有大陆人才这么说的。后来知道,美华的爸爸是去台老兵——难怪一家人国语里偶尔会冒出北方话。据说美华有个未婚夫也在台湾,还在服兵役——“等他一服完兵役,我们就结婚”。
奇怪的一家人,雪拟想,这么漂洋过海来开个小餐馆。夫妻父子骨肉分离,又全靠女人在打拼,也实在不易。她很佩服她们,还对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的老板娘心存畏惧——尽管她两条细细的柳眉,一口软软的国语,看上去女性十足,可是不用开口就能让她总觉得自己有什么没做到,或是做的不够好。
亏得小白不但一点没刁难新人,还对她多有照应。雪拟除了跟美华一起做跑堂之外,还要兼顾厨房里一些的杂活儿,小白总是明里暗里能帮的就帮了她。比如晚上关门后擦洗灶头这类粗活儿,小白常常“顺手”就做了。美华见了故作大惊小怪:“哇,雪拟真有面子,以前都是小魏做,大师傅从来不动手的,你来了就可以指挥调动他呀!”小白马上回嘴:“我帮你帮得还少呀,别太不知足啰!”雪拟呢,只是抿嘴笑笑,也不吭声。
那天做菜时,小白手里一个鸡蛋不小心掉进油罐里,他正在急三火四的时候,三字经脱口而出。雪拟在一旁看到一汪油里浮着个滑溜溜的鸡蛋,正觉得有趣,看到小白气急败坏的样子更是笑出声来,引得小白也笑起来。两人越笑越觉得好笑,就笑得越发厉害,直到雪拟弯下腰来说肚子疼,还停不下来。美华在外间听到进来,看到这场景,翻了个白眼,甩了一句:“好啦,真是神经!”看她撇嘴摇头出去,那两人对看一眼,又笑将起来。
老板娘虽然起先嫌雪拟太“娇气”,毕竟还算买小白的帐,尤其是看到小白干活儿热情高涨,也就没有对雪拟过多苛责。雪拟很快做熟了,试用期过后得以留下来。但她在学校的功课就拖后了。雪拟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会念书的,一向对哲学也还有点兴趣,没想到出来这么难念,尤其是在打工的情况下。爸爸妈妈总在信里说“不要老想着打工省钱”,可钱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并且,这专业是因为签证好拿才选的,并非自己所爱,即使读下来,找不到工作也没用。她以前并不知道知识和文凭都可以是没用的。一学期还没读完,已经要为下一年的居留着想了——自费生们聚在一起除了谈天说地之外,比较切入现实生活的话题,除了打工,就是身份。
三
日复一日学校-餐馆-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让雪拟倍觉孤苦。除了同病相怜的留学生们,她也没有时间和机会结交其他朋友,更遑论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书既然读不进去,打工就好像成了生活的唯一内容乃至目的。可是做餐馆的那是什么生活呀,几乎是不见天日,以致于老梁一说起干餐馆就咬牙切齿:“跟他妈地老鼠一样,不是人过的日子”。为了替她排忧解闷,下工后小白拉她跟别的餐馆的“工友”们一起去唱卡拉OK。出国前在大陆流行的港台情歌,偏居海外小城一隅的华人聚居处居然一个不拉全都有。她是只能唱唱孟庭苇、陈淑桦,小白则什么都不在话下:刘德华、张学友、齐秦、周华健⋯⋯ 拿起就唱。
雪拟从未想过餐馆打工仔们的感情生活其实跟他们的大学生同龄人并无两样,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跟这些餐馆的工人混在一起——在国内,他们的生活大概不可能有任何交集。陆童不屑去卡拉OK,她只喜欢崔健,也没听说过“黑豹”和“唐朝”,更不喜欢港台流行曲。可雪拟一颗时常彷徨孤单的心,好像在那里多少能找到一丝安慰——也只有唱歌,才能让她释放出平时不愿或不能流露的情感。对她而言,唱情歌跟看小说一样,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小白唱歌走调,但很投入。雪拟声线纤细柔美,本来很有韵味,可一跟小白同唱就被他的粗声大嗓牵走调了,气得雪拟用话筒打他,小白却很开心。美华原本对唱歌不感兴趣,但只要雪拟去,她也必去,还自告奋勇开车送大家一起去。几次下来,雪拟觉得不便,找借口说要赶功课,就不再去了。
雪拟知道小白就住在餐馆楼上,很好奇他的房间是怎样的,只是小白一直找借口不带她上去看。她想可能是他觉得太简陋了不好意思让人看见?她自己租住的私人学生公寓也不过只一个小房间,内有一橱一床、一桌两椅,加上一个小书架而已。可是当小白有天终于对她敞开自己的屋门时,她还是吃惊地看到里面的家当是精简到不能再少了:偌大的屋子中间铺着一张大地毯,上面一个床垫,边上一盏落地灯,连衣橱都没有—— 他的衣服都挂在墙上。尽管如此,出乎雪拟意料的是整个居处并无寒酸窘迫、杂乱潦倒之气,大概因为东西虽少,但品味不俗,四面墙被时尚服饰和装饰画分享,竟也别有风味。
原来小白虽然年纪轻轻,比雪拟还小几个月,出来前在南方老家却是有手艺的金银首饰匠。雪拟问他三年的居留即将期满,不想回家重操旧业吗?岂不比在海外餐馆里寄人篱下好。小白叹一口气:“回不去了——出来时借钱太多,还不完。再说出来这几年都猫在餐馆打工,什么名堂也没混出来,怎么回去?” 钱都哪儿去了?小白吃喝嫖赌都不沾,他只去健身房,可他爱美赶时髦,一根皮带就要雪拟一个月的工钱。“象老板娘那样牙缝里的钱都要省下来,赚再多,又有什么意思?”
小白的故事让雪拟想了好久,其实她自己虽然没有欠别人钱的问题,可是学业不就,不也一样无颜见江东父老?因而对小白除了感激之情,又多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
四
“小白是不是在追雪拟?”老板娘问坐在柜台前等着雪拟收工的陆童,小白和雪拟都还在厨房里收拾残局。美华听上去有点酸酸的:“人家大学生,学成了就远走高飞啦,又不会像我们一样在餐馆里耗一辈子⋯⋯”老板娘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转头进了厨房。
陆童不喜欢雪拟跟小白过分接近,总说她“你跟餐馆那帮人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她见到小白之后,就不再这么说了。她看不上那个自称是上海人的胡纯,为了不用自己租房,专找有奖学金的男生同居——一个没钱了另找一个。胡纯有次看到雪拟跟小白一同走进荟芳苑,就在背后嚼舌头:“她怎么找个中餐馆的人搞在一起”,陆童转述这话时颇为忿忿然:“这人怎么这么恶心,以为别人都像她呢!”
其实小白极少来找雪拟,不上工时他要去健身房,而雪拟要上学。那次雪拟发烧了,几天没去上工,他在下午餐馆关门后来看雪拟。正说着话,听到陆童在楼下喊“雪拟”——她从来不按门铃,有时路过甚至都不上楼,有话直接楼下大声说了,反正周围没人听得懂中文。小白忽然童心大发,躲进小卫生间,等陆童进门了,忽然“唰”一下把门帘揭开跳出来,陆童吃了一吓,且笑且骂。
陆童是来还书的。三人闲聊,不知怎么说起居留的问题,小白倒不象两个女孩那样烦恼。陆童早点起烟来,雪拟看她大抽特抽,也要了一根来抽。小白见这两人喷云吐雾,随手拿起陆童刚才放在桌上的书一看,是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问:“是日本小说?好不好看?”。雪拟说:“你拿去好了,我都看过两遍了。”小白趁机起身告辞。他一出门,陆童就对雪拟一霎眼:“看,咱们抽烟,居然把小白吓跑了!”
雪拟进卫生间,看见衣架上还晾着自己忘了收起的内衣,想到小白刚刚躲进来全看在眼里,脸“腾”一下就热了。等她出来,陆童一眼看到她脸红到耳根,问明缘由,大笑起来:“你真是单纯得可爱,这有什么!”雪拟跺脚:“问题是他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不收起来的!” 陆童眯眼吸烟,慢悠悠地说:“这么漂亮的男孩,你不动心?你不行动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雪拟笑道:“你看上他尽管去表白,我是一张好看的画,只要挂在那里欣赏就足够了”,心底却无端浮上一丝掺杂着甜蜜的隐痛。
五
那个冬天好像有下不完的雨雪。阴郁的北欧天气,半空中似乎永远悬垂着厚厚的云层,阳光穿不透,让人看不到希望。永远的打工读书、读书打工⋯⋯ 雪拟每天半夜下工后回宿舍,看到信箱里陆童路过时扔进来的字条,哪怕是只言片语,也成了家信外唯一的温暖。
天寒地冻的一个晚上,雪拟洗漱已毕准备睡觉时,陆童来找雪拟:“我可能有事了。” 雪拟看她黑着两个眼圈,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吗?” “他娘的,一不小心有了此生头一个!” 雪拟惊疑了半晌,确定自己没理解错,才小心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好做掉了⋯⋯ 老梁不会认的,他北京家里有老婆孩子的。” 雪拟心里又是一惊:“他知道吗?” “我不想告诉他⋯⋯ 再说,也不能肯定就是他的。”
雪拟忽然记起三四星期前的一天也是快半夜了,老梁忽然来敲她门说要还书,雪拟宁可自己下楼去取书,没让他上楼进房间来。可是老梁那复杂、甚至不无哀怨的眼神让她疑惑不已,暗自思衬了半天。此刻回想起来,她庆幸自己当时多了个心眼儿,或者勿宁说,不解风情,少了个心眼儿。
新年过去,餐馆的生意突然清淡下来,老板娘的脸色就格外不好看,总找雪拟的不是。小白说:“别理她,干活拿钱,又不是白吃她的!” 可是雪拟还是有点战战兢兢的,生怕做错了什么。那天来了个五十岁上下的客人,竟然给了跟主菜等价的小费。雪拟从未收过这么多小费,兴兴头头地拿到厨房给老板娘看。谁知老板娘没等雪拟开口,看也不看她就很不耐烦地说:“你不去招呼客人乱跑什么”,雪拟一气,就把小费随手揣进衣袋,再没提起。说给陆童听,她很干脆:“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做得再好也不是你的功劳,小费再多还不是得平分⋯⋯ 你本来就不该去给她!”
那人以后成了荟芳苑的常客,他叫艾特,是个工程师。其实不过四十出头,可是对雪拟他们来说已经是年纪一大把了。他给的小费总是很多,有一次还在收据背面写上“饭菜和服务都让人极为满意”的字样。客人不多时雪拟就跟他聊几句,他总是笑意盈盈,谈吐风趣幽默。可有一次他出门后,雪拟不经意间看到他从窗下走过,竖起的大衣领里面容严肃而忧郁,几乎像是另一个人。她不由心生感慨:“各人自有烦心事,不足与外人道罢了⋯⋯ 谁又能在一个外国餐馆的陌生女招待面前吐露心事呢?”
六
天终于暖了。春假来临,本地和很多其它国家的学生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小小的大学城突然安静多了。有天晚上下工时,老板娘突然和颜悦色地对雪拟说明天不用来了:“回去休息休息,等生意忙起来时再回来做。” 她听了还很高兴,想着正好趁机补补拉下的功课。陆童却是明白人,一听就劝她马上再找工。雪拟不解地说:“找到工也不知道能做多久,荟芳苑那边随时可能叫我的。” 陆童瞪眼看了她半晌,“咳”了一声,不得不明白告诉她:“你这是被炒了,还蒙在鼓里呢!”
艾特再去荟芳苑时,没见到雪拟。也不知他怎么要到了地址,居然找到雪拟的住处,在信箱里留了张条儿,说是想找雪拟互教互学——他想学中文,也可以教她“好的英文”,后面留有电话号码。雪拟犹豫不定,问陆童。后者说:“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反正你也没工打了,不如跟他来往来往,练练口语。” 雪拟正为被炒的事心烦,并且为自己的天真和迟钝而情绪低落,想了想,就打了电话。
艾特第一次来她宿舍,三个小时如飞而逝,两人基本上在说英文。送他下楼时,雪拟想到自己并没教他什么中文,有点不好意思,欲言又止。他站在楼梯下一层,回头看她,很轻很轻地,拍一下她小腿“说啊”,让她觉得一见如故——好像是老朋友,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第二次见面时他当笑话告诉雪拟,他刚开始去荟芳苑吃饭时,有两次他点的汤她都上错了。雪拟听了一手掩口,作夸张状:“天,要是老板娘知道了,我早被辞了!” 艾特迅速接口:“也许我早该告诉她,那你就可以早点不受她的气了。” 他说这话时专注地看着她,眼神严肃而关切。
他们一起读书,郊游,看画展,听音乐会,雪拟好像回到从前在家的日子。他带她去跟朋友聚会,甚至有天临时去公司取东西时也毫不避讳地带她进出。他是搞技术的,却常写些不同类型的文章,从政论到艺评,发表在报刊上。跟他在一起,雪拟的英文口语突飞猛进,还学到很多知识。她奇怪前几个月里自己的世界怎么会仅仅局限于荟芳苑,而且从来不看报。
五月的清晨,阳光照进艾特在森林里的小木屋。他坐在窗前的木椅上看书,一头雄狮样的金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让雪拟看得入迷。他们在森林里漫游,艾特脚上永远是一双旧皮靴。他开摩托,修房子,文武双全,无所不能,在她看来是全才——即使比她年长十几岁,也还几乎是个理想的爱人。雪拟被彻底迷住。
七
离开荟芳苑,艾特领她进入一个新世界,雪拟在忽然找回自己的同时,还发现了深埋心底从未被激发的热情。她沉迷于这未曾期许的快乐,把上学和身份等等烦心事暂时丢在脑后,跟陆童见面的时间也比以前少了。不过陆童并不在意,她自己也新结识了一个国内来的访问学者,正忙不过来呢。
可是艾特显然有心事。雪拟第一次听他提及弗罗琳的存在时,心下好像受到重锤的突然一击。
弗罗琳是艾特的同事和情人,有家有丈夫,还有三个孩子。艾特要求她放弃丈夫跟他走,甚至愿意接受他们的孩子共同生活,但她做不到。
艾特告诉雪拟弗罗琳对他说的原话:“你像海,他像岸,我两个都爱⋯⋯”
雪拟说:“女人太贪心,在岸上想着海 ,在海里念着岸。”
艾特没想到看似简单纯情的年轻女孩说出这话,不由深深看她一眼,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海,还是岸?”
雪拟沉默了一下,说:“我让海和岸来选择我。”
选择我,就得放弃她。但他无法选择——在她和弗罗琳之间,他既拿不起,又放不下。
无数次的争执、和解、纠结、痛哭之后,他们不再见面。短短几天里雪拟瘦了一大圈,陆童见到她吓了一跳,忿忿地把她的电话卡夺过来没收:“只要他不放弃那个女人,你就坚决不能主动联系他!”——可这坚持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雪拟又没日没夜把自己埋入中文小说里,任何故事都能让她联想到她的爱情。可她只是想不通。她无比怀念与艾特交往之前的日子,与小白一起度过的简单快乐的时光。那时候,虽然也有忧虑烦恼,但他们都是一身清爽的年轻人,没有往事也没有不堪负重的包袱。那些日子月白风清,她也还是个好孩子。
她时时想到小白不知怎样了,可这么久没见面,她为自己把他丢在脑后感到羞愧——再说,见了面又能说什么?无非还是餐馆、身份那些事,而她,已经不一样了⋯⋯ 她是连走路都不愿再经过荟芳苑的门前。陆童曾说路上碰到过小白,说是去找过雪拟几次,可是她都不在家。这么个小城,跟餐馆有关的中国人圈子就那么点大,有关她的流言大概早已满天飞了,他不可能没听到她和艾特的事。
打工攒下的积蓄还有,她从不乱花。功课耽误得太多,重读一年,也可延一年居留。可是她太累了,想回家。与此同时,她又太理解小白的“回不去了”,然而不回去又怎样呢?继续读这没有工作可能的学位?
在犹豫踟蹰、翻来覆去中煎熬了两个月,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夏日,雪拟打电话给艾特,意欲在回国之前与他诀别。再想不到电话线的那一边,他一听是她,劈头就是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直直流下来。
八
雪拟结婚之后就退了学, 正式搬去艾特在森林里的小木屋住。很快艾特向公司要求外派的申请被批准,他们迁居到东南亚,从此与小城远隔重洋,再无干系。陆童常常写信来:
“春天又到了,花开了,草长了。我们上次去人家园子里偷摘果子的那个教堂换了一个年轻神父,漂亮得一塌糊涂⋯⋯ 我决定以后星期天去那里做弥撒。”
“你还记得那个胡纯吧?她现在居然找了个开烤鸡店的越南人同居,路上碰到还跟我说‘还是人家雪拟聪明,早早傍上一个白人老外就不用再上学了’——我差点回答她你怎么不去傍一个呢!”
“小白跟荟芳苑闹翻了。据说老板娘欠他几个月工钱,他讨不来就威胁说要一把火烧了餐馆。老板娘一害怕报了警,小白因为早就黑下来了只好逃走,偷渡去了西班牙⋯⋯ 临走前问我要你地址,我没给。”
雪拟看了信,嗓子眼里好似突然涌上一股热流,很费了些劲才咽下去。
她找呀找,找出一盘小白当初给她翻录的磁带。录音机里缓缓飘出好似一个世纪前的歌声:
为何一转眼
时光飞逝如电
看不清的岁月
抹不去的从前
就像一阵风
吹落恩恩和怨怨
也许你和我
没有谁对谁错
她隔窗看着在花园里修剪花草的艾特,以当初听这首歌时的眼光来看,他真是老了。热带阳光下,短短的寸头完全成了白金色,因为低着头,头顶中部一块空缺清晰可见。他还时时想起弗罗琳吗?就像她此刻,想起荟芳苑?
艾特干完活进屋来,看见她在发怔。他一边抹着头上淌下的热汗,一边问道:“是你从中国带回来的新磁带吗?”
她看着他白色鬓角处仍在淌下的一滴豆大的汗珠,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梦,想到他的放弃和付出,心里只觉得一牵一牵的钝痛。她转头望着窗外,目光投向不可及的远方,声音轻得有如自语:“哦,不过是首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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