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任晶晶: 百岁文心四手连弹奏出的江河旋律

王鼎钧,这位纵横华文散文界半个多世纪的一代文豪,于百岁高龄前再度执笔,为读者奉上两部新作—《江河旋律》与《四手联弹》。《江河旋律》是他亲自从浩瀚文海中“临江打捞”出的自选集,以美文、变体、杂文三类篇章荟萃晚年思想精华;《四手联弹》则与纽约作家程奇逢联手,以“轮流发球”的方式同题对写,在文字对话中碰撞思想的火花。这两部作品既体现了王鼎钧晚年炉火纯青的文体技艺与精神视野,又可与其过往经典散文集如《左心房漩涡》《碎琉璃》《文学江湖》等相对照,勾勒出其散文创作在主题、风格和精神层面的演进脉络。本文将分几个方面加以评析。

自选精华:《江河旋律》的结构与特色

《江河旋律》是王鼎钧百岁之际推出的自选散文集,全书约十二万字,分为“美文选”、“变体选”、“杂文选”三辑。这三部分既反映了他散文创作中不同侧面的艺术风貌,也体现出他晚年思想与文字风格的精粹。

“美文选”荟萃的是王鼎钧富含抒情美感和哲思的经典散文佳作。比如所收录的〈脚印〉、〈旧梦〉等篇章,往往以细腻笔触描绘人生经历与怀旧情怀,语言典雅而情感深沉。这类文章展现了王鼎钧深厚的文字功力:行文流畅如水,节奏舒缓自如,却在平静之下蕴藏着绵长的感慨与哲理。正如评论者周志文所言,王鼎钧的文字“看似清浅,而他对文学的体悟却是深沉的”,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回流与暗潮”潜藏于水底。晚年的王鼎钧在这些美文中融入了对人生的透彻领悟与旷达,从容笔调中不时闪现机锐的智慧光芒。

“变体选”收录了王鼎钧别开生面的变体散文与短篇小说,共十五篇之多。这一部分体现了他勇于突破传统散文形式的创造力。诸如〈那树〉〈四个国王的故事〉等作品带有浓郁的寓言色彩和虚构成分,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寄寓人生兴衰、世事沧桑等主题。在这些变体作品中,王鼎钧常以跳跃的想像和诙谐轻松的笔调来刻画人情世态;他笔下或有诗意盎然的传奇,或有寓言体的情节发展,糅合以格言式的智慧,文体灵活多变。这种“诗样的文采,‘变文’式的传奇,寓言体的小说发展,格言式的智慧,杂揉而成”的独特风格,正展现出王鼎钧晚年在文体上的融会贯通与创新精神。可以说,“变体选”彰显了他在散文领域不断求新的勇气:即使百岁高龄,仍敢于尝试不同体裁,将散文写出小说般的波澜和寓言般的意蕴。

“杂文选”汇集了王鼎钧针砭时事、评点文学的杂文随笔,共计二十余篇。这一辑文章视野开阔,议题多元,既有对文学作品的评论(如〈《骆驼祥子》的后事〉一文续接名著《骆驼祥子》聊人生兴衰),也有对社会人生的洞见与议论(如〈摔〉、〈家〉等篇)。王鼎钧在杂文中展现出的思想锋芒和批判精神,凝练而不失风趣。例如,他常以平易近人的语言探讨严肃话题,运用比喻、故事来阐明道理,读来既觉酣畅又引人深思。王鼎钧晚年的杂文文字洗练老到、意涵深刻,体现出一种“大巧若拙”的境界:没有浮华的辞藻堆砌,而是在不动声色中点破问题症结,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情怀和超越功利的智慧。这正如评论者李欣伦所说,王鼎钧以飞跃的想像和诙谐轻松的笔调,对世间的人事物投注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让寻常景象也蕴含智慧的深度。

《江河旋律》的篇章结构清晰地展示了王鼎钧散文创作的三种面向:抒情美文之美、变体散文之新、杂文杂感之思。这种编排既是对他漫长写作生涯的一次盘点与提炼,也让读者得以一窥其晚年思想与文字风格的精华所在。经过岁月沉淀,王鼎钧的文字愈发朴实醇厚又不失灵动,他在自选集里呈现出平和旷达而余味无穷的笔调——如同江河之水,看似从容缓流,却不舍昼夜,蕴含万古不息之旋律。正如王鼎钧自己在新书发表时所比喻的,文学如一条大河,“上游是教育,下游是出版”,作家则奔走其间以文会友;而《江河旋律》这部集子,仿佛让人“为整条河画了个地图”,使读者得见这河流两岸的风景之美。通过《江河旋律》,百岁王鼎钧把他一生文思心血凝炼成一曲悠远的江河之歌,既有对过去时代的沉思回望,也有对当下人间的关切与热爱,其文字之隽永与思想之深邃相辅相成,体现了晚年文坛巨匠的风骨。

双笔对话:《四手联弹》的创新形式与对话性

与《江河旋律》的自选集性质不同,《四手联弹》是一部形式颇为新颖的散文合集,由王鼎钧与程奇逢两位作者“合作演奏”而成。书名取意于钢琴的四手联弹,暗示双人合写、彼此呼应之意。这一创意在具体实践中体现为“轮流发球”的同题对写——两位作者就同一个题目各写一篇千字文,一先一后发表于专栏,如同网球场上先发球、后接球般你来我往。这种专栏文章积累下来,汇集成书便是《四手联弹》。据统计,本书收录了37个主题、65篇文本,分上下两辑:上辑即王鼎钧与程奇逢“轮流发球”的千字散文对写专栏,下辑则收入两位作者各自沉实厚重的散文若干篇。

这种“双笔轮唱”的写作方式在华文散文领域可谓别开生面。王鼎钧在《四手联弹》序言中坦陈了此举的用意:他将作者比作厨师上菜,读者则是食客,“有时候换一种上菜的方式,就好像可以有不同的滋味”。因此他与程奇逢设计了这一同题异写的栏目,两人交替“发球”“接球”,希望通过这种文字表演让读者意识到“世事不止一个层面,人情不止一个角度,利害不止一个标准”。换言之,《四手联弹》的创新之处在于以并置对照的形式呈现不同视角对同一主题的思考,从而增强了作品的对话性和思想张力。这种轮番上阵各抒己见的结构,打破了一般散文集中单一作者声音的局限,如同在纸上展开一场跨文体的对话或辩论。当读者阅读每个主题下两位作者风格迥异却相互呼应的文章时,仿佛可亲历一场文字的“四手联弹”演奏:一人行文如抒情的旋律,另一人接续以和声或变奏;时而观点相反争锋相对,时而见解相通心有灵犀,更多时候则是形成互补,从不同侧面丰富了对题目的诠释。

此外,正如这本书名所暗示的“联弹”,其文本效果颇有音乐的节奏与和鸣之美。在上辑的对写专栏中,每篇千字短文本身结构精巧、节奏明快,而将两篇并读则形成一种此起彼伏、节奏交替的韵律:前一篇或许是悠扬的独奏,后一篇随即以回应的方式加入合奏,令读者在不经意间比较两者异同,从中获得顿悟。值得注意的是,两位作者由于人生经历和文风不同,文章呈现出鲜明的对比:王鼎钧历经沧桑,文字老辣通透;程奇逢年富力强,下笔清新锐利。当他们同题对话时,这种“老将新兵”的组合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精彩。例如书中一个主题写纽约的地铁生活,程奇逢先描绘地铁入口如矿坑般幽深,形形色色乘客如人生百态,笔致富于想像且带点调侃哲思;王鼎钧则接续讲述一个新移民学乘地铁的故事,文字朴实幽默之中饱含对纽约城市文明的由衷赞叹。两相对照,一柔一刚,一虚一实,不同写法使得同一座纽约地铁展现出多重维度的意义。这正体现了对话性带来的丰富性:读者不仅读到两篇佳作,还在二者的对比映衬中获得更立体、更深刻的认识。

《四手联弹》在形式上的最大贡献,是为中文散文引入了一种“双声部写作”的实验——通过双作者、双视角的互动,拓宽了散文表现生活与议题的维度。其对话性和思想交锋使文字不再是独白,而更像是一场思维的切磋、情感的交流。这种创新写作不仅为王鼎钧本人打开了新的创作思路,对于读者也是一种新鲜的阅读体验:他们仿佛参与围观两位智者的笔谈,对同一话题听到不同声音,从而启发自己去思考和权衡。从文学评论的角度看,《四手联弹》证明了散文这一体裁的可塑性——即使是平易近人的千字随笔,也可以通过巧妙的结构设计,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和艺术的火花。王鼎钧以百岁高龄仍勇于尝试这种创作新形式,既展现出他的不懈创意,也为华文散文的写作范式提供了一种可借鉴的新范例。

旧作新作:主题、风格与精神的演进脉络

将《江河旋律》和《四手联弹》与王鼎钧过去的散文名篇相互对照,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位散文大家在创作主题、语言风格以及精神境界上的演变轨迹。王鼎钧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历经台湾时期的“人生四书”(《开放的人生》《人生试金石》《我们现代人》等)和“作文四书”等畅销书写作指导,到70年代末推出独树一帜的散文集《碎琉璃》,1988年以《左心房漩涡》奠定其“当之无愧的散文大师”地位。此后,他在1992-2009年间倾力完成了自传体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融个人经历、美学观照与深刻哲思于一炉,展现出一代中国人的历史浮沉与生命省思。

对比早年与晚年的创作,不难发现王鼎钧散文主题经历了由个人到天下、由现实到历史的拓展与深化。早期如《碎琉璃》《左心房漩涡》等集子,多半着眼于个人生命体验与内心情感的刻画。当时的王鼎钧经历了战乱流离和漂泊异乡,作品中常流露出对故土的思念、对人生无常的感喟以及对自我灵魂的拷问。例如《左心房漩涡》这个书名本身就寓意内心深处情感和记忆的旋涡纠结,那一时期他的散文充满了对时代动荡和个人沉浮的沉思,笔触细腻而哀婉。到了晚年,无论是在回忆录四部曲中,还是在新作《江河旋律》中,主题视野都更为宏阔旷达。他不再局限于个人经历的疼痛,而是上升到对民族历史与文化的体悟和对普遍人性的关怀。《文学江湖》作为回忆录的压轴之作,记录了他纵横两岸文坛数十年的所见所闻,折射出华文文学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这种对文学与时代关系的反思,体现了他后期创作的厚重维度。而在《江河旋律》中,我们既能读到他早年的名篇重现(如关于故乡旧梦的抒情散文),也能读到新世纪以来他对社会与人生的新观察(如关注都市文明、教育、人性等杂感杂文)。

可以说,王鼎钧的主题历程是一种从自身走向众生、从故土走向世界的演进。即便人在美国定居多年,他的心灵始终与中华文化的江河紧密相连——例如《四手联弹》中写中国神话、故乡风物的篇章,以及他笔下不时流露的乡愁与家国情怀,都证明王鼎钧的精神血脉依旧与民族文化共振。正如有评论指出,纵使作者身在海外,但北戴河的海浪、都江堰的风、凤凰古城的廊桥这些中华山河之景依然萦绕于心,《四手联弹》中充盈着他们对中华文化的深情吟咏与热爱。这种情怀贯穿王鼎钧创作始终,只是在晚年达到了更从容豁达的境界。

在语言风格上,王鼎钧的演变同样耐人寻味。中青年时期的他文章措辞讲究、修辞丰沛,常引经据典,熔铸古今;而晚年的文字风格则日趋平实简洁、以不事张扬的语言呈现深刻内涵。例如,早年的《碎琉璃》被誉为“独树一帜”,其中很多篇章语言绚丽多姿,如碎琉璃般晶莹剔透又带棱角,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震撼。到了《左心房漩涡》,他的文字依然保持文采,但已更加内敛沉稳。而在近年的作品中——无论自选集的文章还是新写的杂文——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返璞归真的洗练。字里行间不再过多雕琢,而是信手拈来间自有一种老练的妙趣与隽永。这并非表达力的减弱,恰恰相反,是大师历经万事后的“去装饰”倾向,以至真至纯的语言直抵人心。朱宥勋评价王鼎钧“一个人就像一座散文博物馆”,从最艺术到最通俗的路数他都写遍了。这种评价道出了王鼎钧风格上的多样与演进:他既能在年轻时写出华美绮丽的散文诗篇,也能在垂暮之年运用口语化的幽默来点化人生。

风格的历练与转变,体现了他对散文语言可能性的全面探索。他晚年的笔风兼具雅与俗、虚与实、轻与重:既有典雅隽语凝练的人生格言,也有俚语俗话活泼的生活插曲;既能驾驭虚构性的寓言故事,也能叙写脚踏实地的亲历见闻。在《四手联弹》中,两位作者的文章风格对比鲜明,王鼎钧部分往往语言淳厚含蓄,底蕴深厚而不露锋芒,这和他早年锐意用词造句的文风有所不同,更体现出晚年从“有意为文”到“返归本真”的语体蜕变。然而,无论风格如何变化,有一点始终如一:王鼎钧文字中的美感和智慧从未缺席。正如萧萧所概括的,王鼎钧的散文“诗样的文采”与“格言式的智慧”融为一体,他早年的文字也许更偏重前者的文采,而晚年的文字则愈发凸显后者的智慧,但二者始终在其作品中交相辉映。

更为深层的,是王鼎钧创作精神或“精神维度”的演进。年轻时代,他的作品中可以读出一个文学青年的激情、执着甚至野心——他勇于创新文体,渴望在乱世中以笔为剑直抒胸臆;中年时,他逐渐成为文坛前辈,作品蕴含了更多对社会现实的关怀与对他者命运的悲悯;到了晚年,王鼎钧的写作透出一种超越小我的大爱与谦卑。在《文学江湖》中,他自称只是文坛一隐者,冷眼看尽文坛起伏,却也胸怀包容与理解;在《江河旋律》的序言中(由隐地撰写),特意以“作家的骄傲”自警,提醒文学创作者永不可自满自矜,因为一旦骄傲便意味着才情的枯竭。这也可视作王鼎钧晚年创作心态的写照——百岁高龄再出集,但毫无自我重复或倚老卖老之态,反而以谦逊开放的心境,不断寻找新的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精神世界是在不断提升与超越的:早年的愤激与悲凉,化为了晚年的慈悲与智慧;对人生苦难的执著追问,化为了对人性复杂的体谅与幽默。他以“写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实践了文学的不懈追求,这种创作心路的演变本身就给后辈树立了典范。

百岁笔耕:文学技艺与精神的新境界

王鼎钧在百岁之龄推出这两本新作,本身就是华文文学界的一大盛事。而更令人赞叹的是,他在高龄之下展现出的文学技艺依然炉火纯青,甚至勇于自我突破,探索新的境界。具体而言,在语体、节奏和视野等方面,王鼎钧通过《江河旋律》和《四手联弹》都有所创新和精进。

语体上的创新:王鼎钧一直以杂糅多变的语体风格闻名,如萧萧所说,他的散文兼具诗的优美、传奇的曲折、小说的趣味和警句的睿智。在百岁新作中,他更进一步打破文体界限,将不同语体元素融会贯通。《江河旋律》中既有带有文言雅韵的小品,也有口语鲜活的都市随笔;既保持了散文的抒情自由,又穿插著故事性的情节和对话,使文章读来时而如与老友闲话,时而如听长者讲故事。在《四手联弹》中,他大胆地将自己的文字与另一位作者并置,让两种语体风格碰撞:有时他以沉稳的长句铺陈历史文化背景,而程奇逢则以轻快的短句描绘现实场景;两种语体对比鲜明,却因主题相关而形成互文。这无疑拓展了散文语体的表现张力。此外,王鼎钧晚年的语言还体现出一种“跨代沟通”的巧思:他会在文章中解释年轻一代用语,或引述西方文化概念,又能随即转用传统典故做比,对不同文化语境的语言信手拈来。在语体上如此驾轻就熟且不断求变,足见其百岁笔耕的功力非凡。

节奏感的锤炼:王鼎钧的散文一向讲究行文的节奏美,这在《江河旋律》中体现为旋律般的流畅,在《四手联弹》中则体现为对答般的张弛。《江河旋律》之名就隐喻了文字的音乐性:王鼎钧晚年的散文节奏平稳从容、疏密有致。例如〈平仄边缘〉等文章中,他运用短句与长句交错,形成类似诗歌平仄韵律的效果;又如〈茶与心情〉等散文,通过细节铺陈和情感起伏,营造出起承转合的乐章感,读来仿佛聆听一支舒缓而意蕴深长的曲子。而在《四手联弹》中,由于采用了双人轮流写作,其整体节奏更富变化和对比。每个主题下,两篇文章的衔接本身形成一种节奏:前篇结尾戛然而止,后篇起笔呼应扩展。这种结构使读者阅读节奏产生跳跃感和新鲜感,不断在两种语调之间切换,正如听两位演奏者一问一答地即兴演奏。有评论称王鼎钧写作如“恣天纵地的高手”般挥洒自如,而他在百岁新作里对文字节奏的掌控依旧游刃有余,可见其文坛长青树的功力。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未因年事高而陷入节奏迟滞或板滞,反而通过与年轻作者合写,使作品节奏更显轻盈灵动,充分证明了“写到老,真好”的魅力。

视野与立意的拓新:百岁王鼎钧的“视野”,既指他观察世界的广度,也指他作品立意的高度。在新作中,他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开放视野和思想高度。作为一位阅历跨越三个时代(中华民国、大陆战乱、新时期海外华人)的见证者,王鼎钧晚年的视野早已超越了一地一隅。他在文章中既关怀中国百年变迁,也体察美国社会日常;既谈古论今,也关注未来走向。例如,他在杂文里探讨教育的意义,提出“教育让人成为人”的见解,表现出对文明传承的深切关注;又在散文中描绘数位文化名人往事,折射时代沧桑,与年轻读者共享他记忆中的文学江湖。在立意上,他的作品更加追求普世的人文关怀和跨文化的融通。《四手联弹》中有一篇写“十亿个掌声”致敬邓丽君,既有对华语流行文化影响力的思考,也有对两岸共同记忆的感怀;另一篇写“纽约街头艺人”,则彰显对异国都市中小人物的温情礼赞。这种选题反映出他晚年创作不囿于自我,而是放眼世界,以一种胸怀天下的姿态来审视人与社会。更重要的是,百岁之作中流露出的思想境界带给读者强烈的震撼: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超然和明悟。

王鼎钧没有因为年老而保守,反而在思维上依旧敏锐开放——他欣然接受新的观点,与年轻一代对话(如在访谈中反思自己曾说过的话,表现出自我批判精神),甚至通过与程奇逢这样的后辈合作,将自己的视野延伸到更年轻的语境。这样的精神突破使他的作品在思想上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我们从中读到一位百岁老人的年轻心态:勇于承认世界的多元与复杂,乐于吸纳新的思想元素,并能在变迁中保持独立思考与人格魅力。这无疑是王鼎钧文学生命力持久的秘诀所在,也是他给予读者和后来作者的宝贵启示。

承先启后:对中文散文创作的影响和价值

王鼎钧这两部百岁新作所产生的影响,不仅仅在于为读者奉献了优秀的散文作品,更在于为当代及未来的中文散文创作提供了启示和范例。其意义可从语言美学、题材处理和创作精神三方面来讨论。

首先,在语言美学上,王鼎钧以自身创作实践丰富了中文散文的表现手法。他证明了一篇散文可以既有文学的高度美感,又保持亲切的可读性。他被誉为“散文博物馆”式的作家,几乎囊括了散文从雅到俗的各种路数。这对当今散文写作者是一种鼓舞:语言不应有藩篱,只要出于真情实感和恰当表现需要,文学语汇完全可以古今并用、雅俗共赏。王鼎钧晚年的文字风格显示出一种“大巧若拙”的境界,这提醒现在的作者:追求语言的“美”,不一定是华丽辞藻的堆砌,更可能是在千锤百炼后的朴素天然。特别是《江河旋律》中那些看似平易却耐人品味的篇章,向我们展示了中文散文内在韵律之美和意蕴之美依然有巨大的潜力可挖。未来的散文家若能从中汲取养分,或可写出既有文学性又有大众亲和力的新佳作。

其次,在题材处理上,王鼎钧的创作生涯和新作实践拓宽了散文的题材边界。他早年善写小我,晚年胸怀天下,从个人私密经验到广阔社会现实皆能入文。这启示我们:散文的题材是无限的,关键在于作者如何赋予其意义和情感。以《四手联弹》为例,它提醒当代作者可以尝试更多样化的题材呈现和合作形式。比如,同题异写、跨界对话等手法,完全可以应用于其他作家之间、乃至不同文化背景作者之间,从而碰撞出新颖的作品。王鼎钧和程奇逢的成功合作证明,散文不仅可以是个人心声的独奏,也可以是多元声音的合唱。这为未来散文创作提供了一条新路径:在强调个体独特性的同时,不妨探索群体对话和协作的可能,让散文更充分地反映时代的多声部特征。

王鼎钧晚年对现实与历史题材游刃有余的驾驭,也给后来的散文写作者以信心——无论写科技变迁、人伦道德、历史往事还是日常琐事,都可以写出高度和深度。题材本身无高低,重在作者胸中有丘壑。王鼎钧以百年人生积累,为诸多题材注入了思想含量和艺术光彩,这也激励年轻一代去深入生活、广泛阅读,丰富自己的思想库,从而为散文创作提供更坚实的内容根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王鼎钧为中文散文创作者树立的创作精神榜样。在文学生涯的“下半场”,许多作家往往会江郎才尽或自我重复,而王鼎钧以百岁高龄依然创作不辍、求新求变,堪称笔耕不辍的典范。他身上体现出的对文学的热爱和使命感,对于当今文坛具有深远意义。当今时代节奏快捷、注意力易碎,散文这种需要静心打磨的体裁面临诸多挑战。然而,王鼎钧用行动证明:真正的文学热忱和创造力可以超越年龄与环境的限制,只要内心有话要说、有情要发,就永远有写下去的动力。

王鼎钧曾被张大春誉为文坛上“百年树人之楷模”,意指他在漫长岁月中陶熔文教、作育英才,其人格和作品堪为后学榜样。王鼎钧从不倦怠于写作,在百岁之际仍勇敢尝试新形式,这种不断超越自我的创新精神,正是当代文学所亟需的宝贵品质。年轻一代的写作者从中可以汲取力量:写作是一生的事业,不应为名利所累,而应以探索真理、美和自我心灵为旨归。王鼎钧晚年淡泊名利,却更自由地徜徉于文艺之海,其作品散发出的思想光芒和人文关怀,正是在他不逐流俗、坚守文学理想中孕育而成的。

王鼎钧《江河旋律》和《四手联弹》这两部新作不仅是他个人创作生涯的又一巅峰,也为中文散文的未来发展注入了一股清流。从内容上看,它们兼具思想深度与文学美感;从形式上看,它们大胆探索、丰富了散文体裁的可能性;从精神上看,它们体现了一位百岁作者的谦逊与奋进。江山代有才人出,而王鼎钧以百年高龄证明了文学之河“不废江河万古流”的道理:只要有真知灼见与赤子之心,文章之江河就会不舍昼夜、奔流不息。他的创作历程本身就是一部生动的文学传奇,激励著现今及未来的华文写作者去开拓散文创作的新天地,让语言之美、文学之光代代相传,流淌成永不停歇的时代旋律。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七七七期(cm250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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