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黄金德加州身份证照）
（1） “美国起诉黄金德”
1870 年秋日，旧金山唐人街萨克拉门托街751 号杂货店楼上的后卧室，一名裹着小脚的中国妇女，生下一个名叫黄金德的男婴。根据 1870 年的人口普查，黄金德是一个极其罕见的黄脸婴儿—— 当时在全美出生的华裔儿童仅有 518 名。
7岁那年，黄金德的父母，突然收拾行囊，抛下旧金山的家和生意，诚恐诚惶地逃回大清国台山乡下。
几个月前，1877 年 7 月 24 日晚上，一伙白种人暴徒，在旧金山唐人街横冲直撞。用《纽约时报》的话说，这些白人“决心消灭每一个蒙古人，消灭这个可憎的种族”。他们拆下木板人行道的板条，当做袭击的大槌，闯入华人店铺，推倒煤灯，点燃建筑物。夜幕降临时，四名中国男子倒地身亡。一名男子被枪击，随后被暴徒烧尸，他的家人也被烧死。旧金山屠杀，距离几年前发生在洛杉矶的大屠杀不久。当时的洛杉矶小唐人街，18 名华裔男子被暴徒私刑处死。又见旧金山暴力事件，黄金德的父母下了决心，携带全家逃离仇华的“金山”美国 ——“金山、银山不如回台山！”这是黄金德父母当年求生保平安的心态。
但是，三年后，黄金德又回来了。他年仅10岁，但是不再上学。他和叔叔一起到内华达山脉一个采矿场当洗碗工和厨师。转眼就是十年，年届20岁的黄金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是，他发现在美国唐人街谈婚论嫁，难于上青天！原因是旧金山适婚华人女性少如夙毛麟角。
（图2，唐人街一位华人母亲和她的四个孩子）
异族通婚？想都不要想！异族通婚当时在美国很多地方仍属非法。加州自1850 年建州以来，一直实施反种族通婚法。
旧金山唐人街1890年前后大约居住着二万五千多大清国侨民。他们居住的房子，大多数租自白人房东。“唐人街”集中在杜邦街、朴茨茅斯广场和萨克拉门托街。1870年的美国人口普查显示，全美华人总人数人口 63,254，出生本土的华裔儿童有518名（包括黄金德）。96%美国华人是男性。此现象可归咎于1875 年的《佩奇法案》。这是美国第一部限制性联邦移民法。该法宣布中国女子“不受欢迎”，禁止中国女性入境。此法实施后，入境美国的中国女性几乎绝迹。恶果之一就是旅美华裔青年婚嫁难。
黄金德求偶的目光，只能转向彼岸的台山老家。1889 年，黄金德踏上回乡相亲之旅。他在中国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娶下乡里一位17岁的小脚女子“叶氏”。同年7月26日，黄金德重返旧金山，已经怀孕的妻子被留在乡下。分居两地的黄金德，隔三差五地寄钱来养活滞留台山的妻子。
1894年12月，与妻子分别五年后，黄金德再次返乡，第一见到已经四岁的大儿子黄毓焕。父子被次相遇，尚未懂事的大儿子，不识来者是何人……
黄金德第二次省亲，为期9个月。刚刚与大儿子热乎起来的他，不日又远渡重洋，返回旧金山。离别之间，黄金德开心地获悉，叶氏在他离开之前，又怀上了两人的第二个孩子。
1895年8月，黄金德经过长达约一个月的海上飘泊，终于顺利抵达旧金山码头。但是，就在他两脚踏上码头之际，接着发生的事情，尤如五雷轰顶惊呆了：他被拒绝入境美国！
约翰·H·怀斯，是旧金山海关的一名“海关收税员”（美国当时还没有“移民警察”这个职称）。怀斯检查了准备入境的黄金德的离境声明材料。他用不太友善的眼神，审视24岁的黄金德。这位个头比他矮一截的黄金德，面容清秀，镇定自若，且两眼炯炯有神，头发梳成传统辫子。
（图3，黄金德无可挑剔的公民身份公证书）
面对怀斯时，黄金德坚持用中文对答。一旁的翻译向怀斯指出，“这个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怀斯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找不到黄金德所持入境文件有任何破绽。但是，怀斯说，黄金德的父母没有入籍，所以他没有获得出生公民权。没有美国公民身份，所以他不能入境。怀斯的理由是1882 年颁布的《排华法案》，该法明文禁止中国劳工移民十年，并禁止中国人入籍归化成为美国公民。这个由美国总统亚瑟于 1882 年 5 月 6 日签署的《排华法案》，是美国有史以来第一部禁止特定民族群体移民美国的主要法律。
“海关税收员”怀斯似乎生来就要与非我族类的中国人作对。他出生于弗吉尼亚州东海岸阿科麦克县一个古老家族。他家族的亲戚，一度是美国南方奴隶制的坚定捍卫者，尤其是他的叔叔亨利，在担任州长期间，曾监督绞死叛乱的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在南北内战中，他还担任过南方邦联的准将。年轻的怀斯，从弗吉尼亚大学毕业后不久就离开家，到加州旧金山担任海关检查员。加州当时很少非洲裔美国人可以让他歧视。因此，怀斯因为歧视另一群外国人而出名：中国劳工。
1893 年，怀斯被克利夫兰总统任命为美国西部最大口岸的“海关收税员”。他开始在自己的岗位上，制定出一套比法律更严格的中国人入境要求。他不厌其烦地让来自中国的商人，出示一大堆宣誓声明、商业文件和照片。怀斯相信，当时这类材料价格不菲，不容易造假，能够有效地阻截中国移民进入美国。这些联邦官员宣称：“华人是我们社会不受欢迎的群体”。
一天，怀斯遇上一位试图重新入境、与未婚妻团聚的华人。此人的文件显示，他已经在美国居住数十年。但是，怀斯成功地将其驱逐出境。事后，他给这名华人在洛杉矶的律师写了一首诗，得意洋洋地宣称：“我把他送回中国了/他可以在那里吃老鼠了。”
黄金德遇上怀斯，算是冤家路窄。家就近在咫尺，却被拒之门外！黄金德持有的全部证明其身份的文件，怀斯承认属实、无可挑剔。但是怀斯坚持下令法警逮捕黄金德，并将他关押在旧金山湾的一艘轮船上。
（图4，旧金山唐人街“六大公司” 董事局主要成员）
黄金德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被押期间，他想办法托人，找到旧金山中国城里的“六大公司”为他出面申诉。“六大公司”成立于1854年，是美国旧金山“中华总会馆”的前身，当时是美国华侨的最高机构。华人当年在加州成立有六所中国人会馆，大家一起联合主办洋务。中国城的华人称之为“六大公司”，它到1862年时改名为“中华公所”。其章程的第二条内容规定：“华侨于入境或出境遭移民官无理留难时，负责协助解除其困难。”
“六大公司”聘请有一名法律顾问，他的名叫托马斯·D·里奥丹 (Thomas D. Riordan)。里奥丹是土生土长的旧金山本地白人，年纪不大，留着一撮两边翘起来的胡子，他是旧金山法律界的名人。他受聘于致力帮助华人移民的中华总会。多年来，他一直担任“六大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里奥丹因为代理中国人黄金德与美国政府对簿公堂一案，他在美国律界青史留名。
旧金山地方检察官亨利·S·富特 (Henry S. Foote) 和法律学者乔治·柯林斯 (George Collins) 代表旧金山政府起诉黄金德。这个柯林斯，是剥夺华裔美国人美国公民身份的坚定支持者。控方并没有像在其他案件中一样质疑黄金德的身份、纸质文件或出生地的真实性，而是着重强调“非公民所生的中国儿童，没有资格获得出生公民身份，因为他们和父母一样，都是外国势力的臣民。”
检察官精心设计其起诉陈述，引用《第十四修正法案》将黄金德排除在外。因为该修正案要求，符合出生公民权的个人必须接受美国司法管辖，国会专门设计该条款来剥夺美洲原住民的出生公民权。
里奥丹律师代表黄金德，在庭上向法院申诉。里奥丹引用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指出黄金德有权入境美国，因为修正案明文规定：“所有在美国出生或归化并受美国司法管辖的人都是美国公民，也是其所居住州的公民。” 里奥丹辩称，黄金德被怀斯和西方东方轮船公司非法“监禁、拘留、限制和限制自由”。而且第十四修正案将公民身份扩大到所有在美国领土管辖范围内出生的儿童……
令检方意想不到的是，旧金山地区法官威廉·W·莫罗裁定黄金德胜诉。法官批准黄金德人身保护令，让他保释出狱。但是，黄金德必须交纳250美元的罚金（大约相当于现在的9,000美元）。蹲了5个月移民监狱的黄金德，乐得破财消灾。交了罚款能快快回家就心满意足了。
（图5，托马斯·D·里奥丹律师英年早逝。旧金山报纸留下仅存的一张他的照片）
但是，政府控方不服，决定向最高法院上诉。美国司法部当时恰好正在寻找一个用来挑战华裔美国人的出生公民权的测试案例。他们认为，黄金德是一个理想的候选人。他是一名成年日工，资源和社会资本，比以前案件中的其他未成年诉讼人有限得多。此外，黄金德的父母、妻子和孩子并不居住在美国。因此如果他被驱逐出境，他不存在造成家庭分离的问题。
于是，黄金德这起小小的公民入境申诉案，一夜间成为司法部里程碑式的试水大案件。司法部的作法，顺应了当时美国社会甚嚣尘上的反华人移民势力的愿望：他们要为歧视中国人的法律，争取打赢一场官司。黄金德恰好是一个完美的例子。反华人移民者认为，“出生偶然”不能赋予公民身份，因为黄金德的“教育和政治倾向，对美国来说完全陌生”。用拉丁文来说，黄金德希望美国承认他的出生地公民身份，即“土地权”。但是，怀斯和美国司法部检察官希望，规则是血统公民身份，即“血缘权利”。如果最高法院站在他们一边，无数在美国出生的移民，就要被剥夺权利，遭到围捕和驱逐出境。
黄金德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又被从旧金山地方法院，拽上了美国最高法院：“美国起诉黄金德”。
里奥丹律师继续代表黄金德出庭。几个来回后，华盛顿最高法院出人意外地站在黄金德一边。原因是，即使是激进的白人至上主义法官，也无法反驳第十四修正案的直白语言。1898 年 3 月 28 日，大法官霍勒斯·格雷以 6 比 2 的多数票写道，很明显，即使在该修正案之前，“所有至少在美国主权范围内出生的白人，无论是公民子女还是外国人子女，只有外国政府大使或公使的子女除外，都是美国本土出生的公民。” 《第十四修正案》原意是为黑人解决出生公民权的问题。唯一的问题，它是否适用于这块土地上的所有人？最高法院说，它确实适用。
（图6，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格雷大法官）
格雷大法官指出，国会修正案制定者，甚至在 1868 年的辩论中就已经明确表示，出生公民权，旨在适用于 “加利福尼亚州华裔父母所生的孩子”。此法原则深深植根于英国普通法、美国传统和实用性。如果任何人对此做出任何不同的解释，他们将“剥夺数千名拥有英国、苏格兰、爱尔兰、德国或其他欧洲血统的人的公民身份，而这些人一直被视为美国公民并受到同等对待。”
美国起诉黄金德案，还黄金德一个“清白身”，确保了所有在美国出生的儿童的出生公民权。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它并没有保证这些人在国界内享有平等权利。它也没有保证拥有出生公民权的妇女完全免于失去公民权。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国会利用入籍法，剥夺了与外国人结婚的妇女的公民权。政府还将该立法用作反种族通婚措施，针对与其他国家男子结婚的妇女。黄金德公民权利案让世人看到：同样一个立法，同一个案结先例，在不同理念的人里，会做不同的解释，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黄金德被动地为争取出生公民权而展开的著名斗争，故事虽然以他在高院的胜利告终。但是黄金德的故事，在现实世界里，远比这个教科书式的圆满结局要复杂得多。黄金德发现，他赢了官司，但是，他的日子并没有好过。不久之后，他又遇上了麻烦……
（2）二进宫
三年后的 1901 年 10 月28日，黄金德途经墨西哥的华雷斯，来到美、墨边境小镇埃尔帕索。他为甚去了墨西哥，无人知晓。
20 世纪初，墨西哥北部有不少中国移民。1900 年人口普查显示，埃尔帕索镇人口共 24,886，其中有华人 336 名—— 全部华人都是男性。这些人主要从事洗衣和餐馆等服务行业。他们大多数都在 1882 年《排华法案》之前抵达美国。
埃尔帕索 1881 年铁路开通后开始繁荣。边境两边社区迅速发展。中国劳工和商人在这里寻找商机。该镇当时仅有大约 2,000 名居民。这里的中国劳工，主要从事烹饪和洗衣等工作。
（图7，黄金德在埃尔帕索边境口岸被梅翰逮捕后留下的档案照片）
1901年10月29日，黄金德的大名，以一个他最不情愿的方式，又出现在当地《埃尔帕索时报》上：“黄金德，美国最高法院裁定他是美国公民，不是义和团的臣民，他暂时居住在华雷斯，等待合法再次入境的机会，他的案子无疑将在几天内得到调整，” （笔者注：“天朝”与“义和团”是美国媒体在 19 世纪末和 20 世纪初用来指中国及其人民的歧视性术语。）
报道称，黄金德最初试图从墨西哥返回美国遭到拒绝。“然而，有证据表明，华雷斯这位‘天朝臣民’，与1898 年获得公民身份的黄金德是同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由于联邦决定仍然有效，他的入境将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就在报纸报道发表的同一天，黄金德却被“查尔斯·梅翰”逮捕。这个梅翰，是埃尔帕索边境口岸《排华法案》的执行负责人、“中国人稽查专员”。报纸称，梅翰逮捕黄金德时，知道他拥有美国公民身份。但是，起诉他的状纸，并未提及最高法院的案件，仅将他称为“中国人”。
美国国家档案馆的记录显示，黄金德后来以 300 美元（大约相当于今天的 10,000 美元）保释金获释。记录还显示，这笔保释金由“周迈尔”和 “肯贝尔”两人担保。“周迈尔” 在城市名录中，被列为一个餐馆的老板；“肯贝尔”则曾是埃尔帕索 1895 – 1897年间的市长。他当时担任该市的邮政局长——这是一个有权势的政治职位。档案馆的记录没有解释这两人与黄金德是什么关系。
（图8，为黄金德保释出狱做担保的埃尔帕索镇邮政局长肯贝尔）
“中国人稽查专员”梅翰，素以对华人移民冷酷无情在当地远近出名。有一位名叫苏华的中国劳工，是一个麻疯病患者。他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被长期拘禁。他原来从墨西哥的华雷斯，来到阿尔伯克基。当地的报纸称，苏华前往埃尔帕索时，被梅翰截住。这位中国人稽查官，不声不响地将苏华押上一辆破旧的马车，吱吱呀呀地把他拉到墨西哥华雷斯镇的马德雷山脉火车站附近一家破旧的洗衣店——这是苏华越境美国前住的地方。他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墨西哥当局认为适合的时候再处理掉他。苏华当时的麻疯病情很恐怖，浑身缠满绷带，行动困难。稽查员梅翰称，他对苏华缺乏好奇心，不愿检查他的病情。他只想尽快把他送出境。埃尔帕索一家公司，为此向梅翰代表的美国政府收取了156美元的运费。
黄金德在埃尔帕索口岸面对同样要被递解出境的命运。但是，1902年2月间，他的案件文档，出现在德克萨斯州西区一个名叫W.D. 豪威法官的桌子上。豪威法官读完案卷，两眼一亮，执笔写道：“对这一案件的调查，让负责执行《排华法案》的官员相信，被告黄金德就是 1898 年 3 月 28 日美国最高法院裁定为美国公民、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的黄金德。”
1902 年 2 月 18 日，豪威法官驳回了梅翰要驱逐黄金德出境的请求。
第二次被法院“验明正身”的黄金德，为自己“二进宫”的遭遇百感交集……但是，重获自由后，他没有马上离开埃尔帕索镇。1903年该镇的城市名录，有一个名叫“黄金德”的华人，住在南俄勒冈街225号的一间公寓。他的职业是厨师。最高法院裁决书和其他移民文件中，也标明黄金德的职业是厨师。20 世纪初，南俄勒冈街，的确是埃尔帕索小唐人街的中心，到处都是寄宿公寓、餐馆和其他主要为中国劳工提供服务的店铺。
（图9，黄金德居住过的埃尔帕索南俄勒冈街小唐人街中心）
黄金德在埃尔帕索逗留了多久，无证可查。但是，1905 年 10 月，黄金德有一次从中国旅行返回旧金山的入境记录 —— 美国最高法院确认他的美国公民身份后，他等了7年才敢第一次去中国旅行。
与妻子两地分居，黄金德不得不频繁往返太平洋两岸。现在不同的是，他已经出入境无忧，来去自由，再也不用担心不允重返美国。他与妻子叶氏组成的两岸异地家庭，随着岁月流淌，也日益壮大。大儿子黄毓焕1889年出生，二儿子黄郁赐1894年出生，接下来还有三儿子黄沃修、黄沃沾 —— 小脚女子叶氏一共为远在大洋彼岸的黄金德生下四个生龙活虎的儿子。族人称道黄家庙堂风水不错。
儿子们长大了，黄金德计划申请他们移民美国。根据美国移民法，美国出生的公民，生的孩子自动被视为美国公民。移民美国是他们不可剥夺的正当公民权利。但是，黄金德发现，当美国貌似宽容大度的出生公民法运用到他的4个黄脸孔儿子的身上时，却完全变了味，而且充满曲折和辛酸。
1910 年10 月，长子黄毓焕，跟随父亲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之后，好不容易抵达旧金山码头。没想到，父子俩还没有上岸，他们就一起被口岸移民警察拦下，押送到了旧金山“天使岛”移民拘留所拘禁起来。
（图10，关押亚洲移民的旧金山天使岛拘留中心）
旧金山“天使岛”拘留中心几个月前才开放，媒体把它称为“西部的埃利斯岛”。最具讽刺性的是，这两个移民设施完全不同。天使岛里无天使。岛上关押的是来自亚洲、不受欢迎的新移民。纽约埃利斯岛是东海岸欧洲移民处理中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允许进入美国。如果他们愿意，最终可以成为美国公民。旧金山天使岛亚洲移民拘留中心，其中许多人将根据移民法被拒之门外，并被法律禁止入籍。埃利斯岛欢迎未来的美国人；天使岛则拒绝不受欢迎的亚洲人。
在狭窄、灯光昏黄的审讯室里，移民官员连续多天，分别对黄金德父子俩提取口供、反复讯问。多次反复后，移民官员终于从两人的证词中，发现“重大”不一致的细节。移民局表示，尽管黄金德提供了证辞，但是，无法证明黄毓焕是他的亲生儿子。
1910年圣诞节之夜，一个三人组成的委员会，代表政府做出一致裁决：有证据“确凿地表明申请人的说法具有欺诈性”。黄金德和男孩的证词之间存在“实质性”差异，证明他们实际上并不是父子。黄金德的长子黄毓焕，将被遣返中国。
黄金德感到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但是他却申辩无门。1911年1月9日，黄金德到码头送别大儿子。望着旧金山湾外载着大儿子远去的轮船，渐渐消失在水天之际，黄金德的两眼泪水盈眶……
此后多年，黄金德的另外3个儿子，再没敢尝试进入美国。大儿子遭遇的敌意，让他们气馁。
一晃过了13年。1924年，黄金德的二个儿子黄郁赐长大成人。像父辈那样到美国“金山”发财的梦想，催使他又跃跃欲试闯关投亲。和父亲一样，黄郁赐也在中国台山成了亲。但是，他下决心远涉重洋，不惜把媳妇留在乡下。他从香港登上前往美国的远洋客轮，希望能顺利入境与父亲团聚。但是，黄郁赐抵达旧金山码头时，等待他的却是和大哥黄毓焕同样的程序：拘留、审讯、裁定和驱逐……
黄郁赐不服气。他选择上诉，不愿坐待下一班开往中国的轮船被驱逐回台山。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父亲黄金德这次也不听天由命了。他通过委托翻译，为黄毓赐提供申诉，备齐一应俱全的文件，还雇请了移民律师帮助。父、子不屈不挠的努力，似乎感动了上帝：黄郁赐被驱逐出境的判决被推翻。他最后获准以美国公民身份进入美国。
老二黄毓赐的成功，大大地鼓舞了黄金德全家。一年后的1925年3月，他的第三个儿子黄沃修，顺利地以美国公民身份进入美国。
次年，年仅11岁、身高只有四英尺二英寸的小儿子黄沃沾，独自漂洋过海从中国奔来，与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黄金德相认。老四入境时，被短暂拘留在“天使岛”，三周后才获准入境。至此，黄金德一家的公民身份之争告一段落。4个儿子，只剩大儿子黄毓焕被遣返滞留在台山乡下……
（图11，移民官员给天使岛上被拘留的小移民检查身体）
（3） “纸儿子”自供状
阿曼达·弗罗斯特女士，是华盛顿特区美洲大学的法律教授。“美国起诉黄金德案 ”，成为一个出生公民权的典范案例。过去一百多年来，一直是美国法律界令人关注的里程碑事件。弗罗斯特教授为写一本书，开始研究这起诉讼的有关档案。
2019年3月，德克萨斯州档案馆一位管理员给弗罗斯特教授发了一个电子邮件——邮件里用了多个感叹号。这无疑是一个在安静的房间里，处理百年历史文件的人罕见的情感流露。原来是这位档案员找到了“美国起诉黄金德案”有关人员的失踪档案。
黄金德三个儿子的移民档案，早已向公众开放。但是，唯有他的二儿子黄郁赐的档案下落不明。弗罗斯特教授查阅新找到的材料时，困惑不解：日期为1960 年 10 月 18 日的第一页文件，是一份美国永久居民的申请表。申请人为旧金山联合广场德雷克酒店的厨师欧内斯特·黄。他，与黄金德以及他的三个儿子有什么关系？
弗罗斯特教授注意到，欧内斯特·黄在他的绿卡申请书的一份宣誓书上，直言不讳地写道：“我上次进入美国时，声称自己是黄郁赐，是公民黄金德的儿子”，“我现在承认，我是中国公民，我从来不是美国公民……我和我的移民父亲黄金德没有亲属关系。”
原来这是一份坦白书！它一语道破天机：黄郁赐原来不是黄金德的亲生儿子。他只是黄金德的“纸儿子”！纸儿子，是那些为了获得进入美国的许可而谎称与美国公民有血缘关系的中国移民。黄郁赐1924年入境被拒绝后，黄金德和欧内斯特·黄合谋说服移民官员，让其相信欧内斯特·黄，是黄金德的二儿子黄郁赐，让他得以公民的身份进入美国，尽管《排华法案》禁止所有中国人入境。
（图12，黄金德四个儿子的中文签字：老大黄毓焕，老二黄郁赐，老三黄沃修，老四黄沃沾）
弗罗斯特教授发现，黄金德和他的“儿子”，并不是唯一操纵美国移民法的华人。黄郁赐“纸儿子”假身份，只是冰山一角。《排华法案》生效后，中国移民经常谎称自己是公民。伪造文件，比试图说服充满敌意的天使岛移民官员相信，他们实际上是可以合法进入的商人，而不是不能合法进入的劳工要容易得多。中国人入境档案记录显示，1894 年至 1940 年间，共有97,143 名华人进入美国，并声称自己是公民——几乎占中国人入境总人数的一半。
为什么“纸儿子”出现在旧金山口岸？历史学家认为，《排华法案》和 1906 年旧金山大地震，导致了这些非法文件的产生。1906 年，旧金山大地震，引发一场毁灭性全市大火灾。大火烧毁了该市全部档案馆的公共出生文件。唐人街的中国人，突然发现一个可以利用的漏洞，一个新的公民身份机会：已经在美国的中国男性，可以声称自己出生在美国。证明文件？没有。大火烧掉了。唐人街的中国男性，借机以美国公民的身份返回中国，并报告他们的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因此，这个孩子有资格成为美国公民。他们将获得一份文件。这些文件可以用于他们真正的儿子，也可以卖给朋友、邻居和陌生人。这个“名额”，可以转卖给在美国没有血缘关系的任何华人，获得进入美国的资格。旧金山唐人街的商人，充当中间人售卖名额。 它的价格，当时为每个1,800美元(相当于现在的7万美金)。
《排华法案》公布后，美国政府于1910 年在天使岛设立移民拘留所，专门处理西岸来自 84 个不同国家移民的审问和调查。这些亚洲移民，大多数是中国人。因为没有官方记录，政府创建了一个审讯程序，用来确定移民是否如他们所声称的那样有亲属关系。 平均而言，审讯过程可能需要 2-3 周，但有些移民被审讯了数月。 问题可能包括移民的家乡和村庄的详细信息，以及对其祖先的具体了解。这些问题都是可以预料的。因此，不管与担保人的关系的真实性质如何，申请人都会提前数月做好准备，记住所有可能被问及的细节。 他们的证人——通常是居住在美国的其他家庭成员——会被叫来证实这些答案。任何偏离证词的情况，都会延长审讯时间或使整个案件陷入被怀疑，并使申请人面临被驱逐出境的风险，与申请人有关系的其他家庭成员也面临被驱逐出境的风险。尽管风险大，通过这个方法进入美国的中国人依然如过江之鲫，源源不断。据不完全估计，美国有约十五万名来自中国的“纸儿子”。现有5百多万美国华人中，不少人是“纸儿子”的后代。
“纸儿子”黄郁赐为什么曝光自己是“纸儿子”公民身份的欺诈历史？事情要追溯到1955年。美国驻香港总领事埃弗里特·F·德拉姆赖特，根据他在香港掌握的情况，向美国国务院提交了一份长达89页的白皮书。德拉姆赖特在白皮书里指称，几乎所有进入美国的中国人都是“非法移民”。他声称，大量美籍华人，以美国公民子弟的身份“合法”进入美国。除此之外，中共因此利用美国制度漏洞，向美国派遣间谍。同年，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在参议院作证时，提出了“红色诱饵”的门槛：“大量中国人正在以移民身份进入美国，为中共提供了向美国派遣卧底特工执行情报任务的渠道。” 《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则干脆说，“近年来，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以美国公民子弟的身份，非法进入美国。通过这种方式进入美国的许多人都是‘红色特工’。”
纸终究包不住火。喧嚣声不断的结果就是，到了1957 年，美国移民局制定了一个“认罪计划” （又称“大赦计划” ），要求以纸儿子和纸女儿身份抵达美国的中国移民自愿认罪，以换取合法公民身份。当事人认罪，既需要自我报告，也需要举报朋友、邻居、商业伙伴甚至家庭成员。此外，如果有人可以举报任何共产党活动，这将被纳入特赦政策。向当局坦白者，可以（暂时）免于起诉和被驱逐出境。但是，坦白者必须交出护照并接受驱逐出境。坦白者需要提供其血亲家庭以及纸质家庭的完整详细信息。这意味着，一个坦白者，可能会牵连大批其他人，从而增加所有这些人被驱逐出境的风险。移民局的“认罪计划”，在1957年至1965年间，使唐人街的华人生活在恐惧和猜忌之中；互相告密、自首、忏悔，令华人社区人心惶惶……据统计，当时有 22,083 中国人被揭发，11,294 个“纸儿子”名额被取消。
（图13，黄金德1931年7月14日离美返回中国。这是他在美国的最后一次出入境记录）
黄金德的“纸儿子”黄郁赐，在另一起无关案件中，被另一位自白者举报。黄郁赐感到心虚。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好向移民局承认，是他的亲生父亲出钱，让他假扮成黄金德的儿子，获得“纸儿子”身份进入美国。他在打字机打出、只有一页纸的自白书中，不忘感谢“纸父亲”黄金德：“我相信黄金德确实如他声称的那样出生在美国”， 并且“ 第三个儿子黄沃修是黄金德真正的儿子。”
黄郁赐在1960年写下自供状时，黄金德已经去世——他于1932年垂暮之年，追随先父足迹，叶落归根，回到台山故里，与滞留在台山的大儿子黄毓焕一家度过晚年，直到去世。
黄金德如何为“纸儿子”骗局一事辩解？后人无从得知。黄金德和他的“纸儿子”，并不是唯一戏弄美国移民法的中国人。一场美国起诉黄金德案，既改变了美国, 也使一个默默无闻、微不足道的华人厨子，永载美国史册。令人感叹的是，尽管受过刁难和伤害，美国最终还接纳了黄金德。但是，他却用一个“纸儿子”的骗局，狠狠地报复、嘲弄了一番美国出身公民权利法。
（图14，黄金德 14 岁的曾曾孙女妮娜（右）与母亲桑德拉·黄金德（左）一起在旧金山唐人街参加庆祝“黄金德日”活动。她手里拿着一本2021年出版的《我是美国人——黄金德的故事》儿童读物，照片由 Portia Li 拍摄）
参考资料：
（1）“Birthright Citizen and Paper Son”—— by Amanda Frost
（2）“He won a landmark birthright citizenship case at the US Supreme Court. El Paso tried to
deport him anyway—— by Robert Moore
（3）“Birth of a Birthright”—— By JONATHAN M. KATZ
（4）Wong Kim Ark’s children: immigrant citizenship under Chinese exclusion by Anna Pegler-Gordon
（5）How the Fight for Birthright Citizenship Shaped the History of AsianAmerican Families by Hardeep Dhillon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七七五期(cm250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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