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林茜:阿拉斯加(十二) 荒原史诗:追寻自由灵性的丛林人

双河地区的景色(Dick Proenneke)

(一)一个人的荒原

阿拉斯加克拉克国家公园山脚下的双子湖畔,薄雾中一座孤零零的木屋静立如偈。迪克·普罗内克 (1016年-2003年),美国摄影师兼作家,曾于1968-1998年间栖居于此。三十载春秋寒暑,山海是邻,星霜作伴;他以斧凿为笔,风雪为墨,在阿拉斯加孤岛的荒原上写下了人类与自然间最动人的诗篇。

一个人的荒野(by Sam Keith)

五十一岁那年,来自衣阿华的迪克·普罗内克第一次见到阿拉斯加的荒原,就被这亘古不变、辽阔自然的山水而深深打动。他独自在朋友的林中木屋里住下了,转眼一个春秋,仍无归意。作为木匠的后代、一个天生喜欢观察拍摄世界、热爱并书写自然的作家,他问自己: “我还有什么未知的潜力?我的极限在哪儿?我能真正享受一整年的独处吗?我能否应对荒野生存的一切挑战?我见过它暮春、盛夏和初秋的模样,但寒冬呢?当刺骨的寒冷、死般的寂静和幽闭成为日常,我还会热爱这份独处吗?

cabin of Richard (by National Park Service)

接下来,迪克在这片荒原里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回答了自己的灵魂拷问。1968年,他义无反顾地告别了故乡,把自己过去半世飘摇的尘嚣抖落在家乡都市的柏油路上。一架丛林飞机将他的行囊带到了这片渺无人烟的荒原,他顶着一个守林员的头衔,正式地定居在阿拉斯加双子湖畔。他携一柄自制斧头钻进了林子,伐树造屋,筑木为舟,从此渡向了本真。奔涌的泉思伴着古老的智慧,斧刃划过了云杉的年轮;他亲手凿榫卯,以苔藓填木隙,崭新的圆木小木屋就傲然地挺立在水边。以冰湖为镜,借极光照明,没有电和自来水的荒野,成为他真正的家,他的精神圣殿。不足十四坪的小木屋,却是文明世界的缩影。褪去科技的甲胄,双手是否还能托起天地?他在日记中轻叩存在的本质:“我们总在追问需要多少物质才能生存,却鲜少思考过,究竟多少才算足够?” 对于迪克,小屋就足够了。

Dick1(John Branson)

迪克不是一个拓荒者,他是自然的欣赏者、聆听者,他不要征服自然,他要与自然融为一体。他观察棕熊的脚纹如何被细雨抚平,记下驯鹿迁徙的星象密码,任由棕熊嬉戏于前庭后院,甚至为灰噪鸦留一隅餐桌。他坚信万物有灵,寂中有光,“若我不作入侵者,何来被侵之忧?” 所以他的镜头总能捕捉到驼鹿眼中虹膜的纹理,他的笔尖总是流淌着风霜雨雪的韵律。在迪克的心中, “最伟大的戏剧不在人间剧场出演,而舞弄在晨昏迷蒙的光影之间。”

世人眼中,迪克的独居无疑是避世,却不知那间木屋始终门栏轻掩,热情地开向每一位热爱自然的过客。飞行员曾在他的壁炉边啜饮热茶,生物学家与他共修独木舟,迷途的猎人穿过他缝补的皮靴。迪克把三十年的光阴酿成了七本厚厚的日记,字里行间跳动着对自然的热爱,对人间温情的眷恋。有位年轻的护林员问迪克,丛林生活是否很孤独,他眨眨眼说:“寂寞是都市病,而这里万物皆在低语。” 于迪克,他心火长明,独处却不孤独。

迪克(by Raymond Proenneke)

1998年,由于健康原因,82岁的普罗内克离开了双子湖;2003年春,他魂归阿拉斯加,犹如一片融雪。他的木屋捐给了克拉克国家公园,成为一份沉甸甸的礼物和经久不衰的旅游圣地,访客长途跋涉来到小岛上的这片原野,参观他精心维护的家园。苔痕犹绿,哲人已驾鹤西去。小木屋依旧在湖畔守望着山水草木、遥盼着主人归来,砾石地板上似有未凉的茶渍,工具棚里的木屑依旧散发出松香,屋外的柴棚里堆满了迪克亲手收集的柴木。人们在他门前徘徊良久,思忖着那个永恒的诘问:“当我们谈论荒野时,是在寻找风景,还是在寻找自己?” 答案埋藏在他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日记里,在机器轰鸣的时代,仍有人愿做文明的叛徒,那就是迪克。他以最原始的方式与万物缔约、融为一体。于他,真正的丰饶不在占有,而在凝视一朵野莓花时的震颤;因为那一刻他找到了风景,也找到了自己。

(二)阿拉斯加自耕农:拓荒者的自由灵性

阿拉斯加广袤的原野上,迪克·普罗内克不是唯一的行者,电视记录片《阿拉斯加:最后的边塞》将一批批自耕农带入了我们的视野。他们以血肉之躯,历经了百年的刀霜风雪,冻土、密林与极光见证着荒原之上关于他们生存与尊严的创业史诗。

Homestead Ranch (by Discovery GO)

1898年,一部阿拉斯加《宅地法案》,感召了一代代怀揣理想与热情的拓荒者、踏入阿拉斯加人烟稀少的丛林原野。连续居住7年就可最终拥有160英亩的宅基地,这如同一声号角,奏响了荒野上长达一个世纪的生命赞歌。自耕农的定义就是白手起家、自给自足、建立家园。荒原上渺无人烟,却可以勾画最美的蓝图。举目眺望,双眼飞溅出希望的热情; 于是,双手蘸着时光的墨,力动乾坤。伐木、建屋、造船,制造各种工具;纷飞的木屑与滚落的汗水凝结成一座座遮风挡雪的木屋、一件件得心应手的生活用具。热爱自然、追求无羁绊生活方式的拓荒者们从此把根深深地植入了阿拉斯加荒原上的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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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当春日第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冰封的大地上,破旧的机器开始在坚硬的冻土上艰难地开垦。寒风呼啸,伴着铁锨和镐头撞击石块儿的尖锐声音,那是顽强生命的交响曲,要唤醒沉睡千年的处女地,鸣奏那份对自然和土地的钟爱之情。极地的夏日昼夜阳光普照,田野间作物生机勃勃,围栏里家畜和谐共生。餐桌上逐渐有了牛奶、肉类和鸡蛋,土壤日渐肥沃,形成了良好的生态系统。为防止野生动物闯入家园啃食作物、伤害家畜,充满希望的自耕农一家人,守着田野和围栏,用心去感受每一寸土地的温度,用爱去呵护每一株幼苗的成长,用汗水捍卫辛勤的劳动成果。

自耕农造屋(YouTube-Betting on Alaska)

然而,当过量的融雪汇流成河、淹没田野,当极寒的气候将作物的根系永久地锁入冻土、当即将化成雪雕的家禽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当原野上突如其来的风暴毁掉了丰收在望的全部作物,当偏远的位置使农业举步维艰,当道路、交通、学校等基础设施的极度匮乏导致了生命的孤立无援,一切的努力和每日的生计都陷入了无边的困顿,人们意识到这是对理想之热情和生命之抗争的最大考验。如同大浪淘沙、物竞天择,离去的终将离去,留下的必将劳己筋骨苦己心志,收拾心情,向困难进行新一轮的庄严宣战。七年的土地契约是一场对信念的终极淬炼,真正的拓荒者蔑视“投降”二字。心中交织着爱与希望、追寻自由和不放弃,才是战胜一切困难的精神力量。

短夏过后,秋霜渗透了自然原野,漫长的冬季迅速逼近。有限的农作物难以满足一个家庭全年的生存需要,狩猎便成为过冬的唯一方式。自耕农是出色的猎手,翻山越岭、深入密林,跋涉水泊,全然不在话下。然而,在林中小猎屋周围开辟200英里的猎场、架设上百个捕猎夹和陷阱,却不一定总有收获。猎人时而空手而归,落入陷阱的猎物时而会被狼獾劫掠而去。猎人需要学会斗智斗勇;狼獾总是来偷食成果,就先布下狼獾陷阱。阿拉斯加原住民无私的分享,使自耕农日渐了解了动物的习性和生活规律,学会避开风势,不让嗅觉灵敏的动物在风中闻到猎手的气味。严寒中乘着雪橇或者雪地车跋涉于茫茫林海,去设置和查看捕猎夹。遇沟翻车、轮陷深雪和机器故障,屡屡发生,见惯不惊,导致归途难返。遇上暴风雪的天气,也只能在零下30度的气温下蜷缩在林间帐篷里过夜。碰上好运,猎人就会收获满满,紫貂、狼獾、猞猁、山猫、郊狼、银狐和狼、以及各种野山禽都会是囊中之物。驯鹿、驼鹿、野生山羊和熊等大型野生保护动物的狩猎要受到时间、区域、和数量的限制,猎手们学会了丛林生态及狩猎法则,枪口只对准成年雄性动物,不染指带着孩子的动物妈妈。有了充足的猎物,一家人整个冬天的食物就有了保证,动物皮毛还能带来补贴家用的额外收入。

Moose Hunts(by guide tour of moose hunts)

岁月的风霜和辛勤的劳作,深深地刻印在自耕农眉眼间的每道皱纹里,布满沟壑的双手与脸庞写满了人生沧桑的故事。男人们负责盖房、耕种、打造或修理破旧农具,还有捕鱼和打猎等最繁重的工作。主妇们永远奔忙在狭促的木屋内外,处理着无尽的家务琐碎,照顾孩子和烧水煮饭之余还去田间浇水施肥、饲养家畜。家中不到十岁的男孩子,同父亲一起在林间设置捕捉动物的陷阱,学习处理野生动物的皮毛,练习在凹凸不平的雪原上开山地车运输原木。女孩子则帮助母亲缝制兽皮衣帽、鞋子、和各种装饰物品。自耕农艰苦卓绝,却不荒疏子女的教育。书本知识固然重要,但自耕农追求心灵自由的生活意义更是要传世后代,可以帮助孩童建立强大的内在意志和积极向上的健全人格。他们把社区里居民在恶劣自然条件下战胜困难的艰辛过程,绘制成图画悬挂在桦树林中。让自然的光影透射过画面,产生出特殊的效果来烘托自由精神的生命主题:人的意志可以战胜困境、走向成功并在自给自足的奋斗中守住一份追寻自由与美好的童心。

荒野中求生,孤独如影随形。严酷漫长的冬季和孤立无援的环境中,自耕农建立起自己的社区。无论是建房造船,利用风能和太阳能发电,深入危险区域狩猎或捕鱼,大家携手共进、同舟共济、互助互爱。暴风雪夜,木屋窗棂透出的松明火光为村民和路人照亮了道路;春播时节,相邻的家庭轮流照看彼此的作物幼苗;极夜之中,村里举办知识交流会,相互传授机械修理、熏鱼腌肉的技艺、和追踪驯鹿的古老智慧。这种跨越家庭与种族的知识共享,构建出独特的社区文化,成为孤岛上的文明之光,在阿拉斯加的冻土上绽放出人性最温暖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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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个皎月当空、银河如瀑、星空璀璨的夜晚,自耕农遥望天河,心中流淌着宁静与自豪;他们终于和自然融为了一体,放飞了自由的灵魂。荒野中的木屋是温暖的避风港,更是一种生存哲学:有多少追求自由精神的渴望,就要有多少艰辛的付出与磨难。生活虽然简朴,内心却很富足。他们真正懂得了,财富不是土地本身,而是人类在极限环境中所迸发的创造力和不灭的自由精神,是这片荒野中绽放的最耀眼的光芒,激励着子孙后代,前赴后继地奋斗在这片土地上。

(三)阿拉斯加原住民:向死而生的不朽赞歌

追溯阿拉斯加人的创业源头,回首遥视烟雨朦胧的历史通道,我们依稀看到阿拉斯加的土著民族,一群原始的亚洲面孔;他们身着野生动物制成的皮衣皮靴,从刀耕火种的远古走到了现代文明。5000年前,这些亚洲血统的原始部落人跨越当时的白令陆桥来到北美的冰雪世界。各自操持的方言决定了他们族裔的群分,上百年来,一个“爱斯基摩人”的总称将他们统统纳入了茹毛饮血、专吃生肉的民族。直到20世纪下半叶,文明世界开始反思各自劣迹斑斑的掠夺历史,人们才正式使用了“原住民”这一尊重历史的称呼,来指代偏远而不发达地区的少数族裔。

Tenan-Kutchin and Kutcha-Kutchin, from 'Alaska and its Resources', by William H. Dall, engraved by John Andrew, pub. 1870 (engraving)

阿拉斯加的原住民有两个主要族群:因纽特人 (Inuit) 和尤皮克人 (Yupik)。因纽特人分布在阿拉斯加西北部的高寒地带;尤皮克人则生活在阿拉斯加西南部及西部的白令海峡沿岸。其他分支的原住民包括阿留申群岛上的阿留申人,东南沿海岛群上的特林吉特、海达和奇姆希安人,内陆地区的阿萨巴斯卡人,以及科迪亚克岛和普林斯威廉海湾的阿鲁提克人。

沙俄时期的阿拉斯加(U.S. Russia Relations)

几千年来,阿拉斯加原住民在北极地区冰雪覆盖的世界尽头,生生不息,以顽强的生命力征服了严酷的气候挑战,积累了在恶劣环境下的各种生存技能与智慧。然而,当世界走进了文明,他们却被驱向了天涯。最近的三百年间,阿拉斯加原住民饱受了文明的压榨。先是在沙俄统治时期,阿留申人沦为沙俄的奴隶、俄罗斯美洲公司的廉价劳动力。不公平的交易规则迫使他们千辛万苦、出没于危险水域猎取海豹,将海洋动物的皮毛作为税款交纳给日益壮大的沙俄贸易公司;海獭皮和北极熊皮被当做珍贵的贡品呈献给沙皇,以换取微薄的生活物品。过度的渔猎消耗了大量的海洋资源,俄国人带来的流行性传染病蔓延了整个群岛,到了19世纪末,阿留申群岛的居民已经锐减了80%。

原住民皮毛交易

1867年,阿拉斯加易手美国,种族歧视的政策又延续了百年,原住民失去了土地,被驱赶到了更加荒芜的地带。原住民必须要放弃自己的传统文化才能获得投票权,他们的孩童被迫离乡入住寄宿学校,这一切使原住民的语言和文化传承遭受了重创。直到1971年,美国国会通过的《阿拉斯加土著索赔结算法案》才促成了13个原住民公司的设立,开始补偿原住民失去的土地,并由政府向原住民提供各种福利措施,终于建立了使用原住民语言的学校和专门收治原住民的医院。

阿拉斯加早期的原住民本是一支苦寒极地中的游牧民族,向死求生、模仿动物是立足之本,狩猎和采集为生存之本。冬季飞雪漫天,因纽特人参照熊窝,用坚实的雪块建造出圆顶雪屋,再用动物皮毛围起圆拱。 这种建筑不仅保暖,还能抵御强风。夏天和风如煦,他们迁徙到海边,用海象皮制成帐篷、防水独木舟、皮划艇、和敞篷渔船。特林吉特人则用木材搭建起坚固的拱形棚屋,并在上面雕刻精美的图腾,以表示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祖先的崇拜。

原住民窝棚

北极地带严酷的自然条件下,狩猎是远古的原住民唯一的生存手段。千百年来凯奇迈海湾见证了高超的水上猎人与善水猎物之间的两强较量:渔夫身着暖和的皮质防水服装,驾着坚固的皮质小船, 手执着锋利无比的鱼叉;海豹则扭动着被油脂包裹的身躯,姿态优雅地戏水潜泳。两强相遇,四眸对峙、冰碛旁的周旋终于演变成汹涌浪尖上的相撞。猎人尖锐的长矛穿透海豹厚厚的油脂,一家人的食物就有了保障。山林原野上,猎人模仿动物呼叫,吸引驼鹿、驯鹿等大型动物步入狩猎视线。成功猎获后,猎手随即熟练地处理好动物的肉食和皮毛,打包后迅速离开,以防血腥引来野生动物夺食而遭遇不测。猎人会利用地形和天气,在雪地和林间设下陷阱,放置涂抹着动物气味的诱饵,引诱野生小动物上钩。原住民还是绝壁攀岩的高手,贴着巨岩石缝掏摸新鲜的海鸟蛋,那是生命所需要的蛋白质来源之一。原住民以小型家族为社区,强调家族间的合作与资源共享。村里强壮有技能的猎人,在食物匮乏的季节,总会集结起来,联合狩猎。凡是猎到的大型野生动物,必定全村平分肉食;生命的体验让他们懂得了团结就是力量这一简朴而至高无上的生存法则。

原住民1(by The Allure of Native Cultures of Alaska)

进入20世纪,文明的脚步踏入世界的边缘角落。人类的寿命随着生活条件、医疗和福利待遇的全面改善而得以提高,阿拉斯加的原住民也摆脱了远古先民自生自灭的命运。人与自然的冲突随之而上升到了一个临界点。在环境保护主义的浪潮下,人们不禁发问:当优雅的海豹睁着两只可以穿透昏暗灯光和深邃海水的萌萌大眼,扭动着充满肌肉的躯体从容优雅地攀上浮冰、享受新鲜空气和周遭美景时,人类是否还需要将尖锐的长矛插入他们的心脏呢?答案是肯定的,是久居城市的我们一时难以理解和包容的。自古以来,阿拉斯加边远海岸线上的丛林和北极高寒地带的苔原就是他们的家乡,在几乎无法从事种植和畜牧的环境下,祖祖辈辈只有海事活动和极地狩猎才是生存之道。而富含维他命和油脂的海豹、北极熊和鲸鱼就是重要的抗寒过冬食物来源。我们不了解的是,这批看似未曾开化的蒙昧一族却深谙大自然生物链的循环规律,将自己融入并成为了生物链的一环。无论是猎取彪悍的北极熊、高头大马的驼鹿、还是海中富有智慧的鲸鱼,他们一定会绕过母与子的动物家庭,而寻求落单的雄性动物。而且,狩猎从不是盲目的猎杀,而是取之有度,不过多捕猎。即使是绝壁掏鸟蛋,也不会拿空鸟巢而导致海鸟数量的减少。阿拉斯加各族裔部落的原始宗教为萨满教,核心思想就是万物有灵,相信猎物是大自然慈母的馈赠。因此尊重自然,与动物之间保持着数量平衡关系才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基本保证。每次有大型的猎获,总会有个祭拜的仪式;他们珍惜每一片来之不易的肉食,但会将一部分猎物的肉食扔回大海,以飨海中弱小的生物。这种传统影响了“文明”世界的后来者,现世的城市居民在海边处理猎获的鱼类时,也只削取正反两片鱼肉,将粘连着鱼骨、鱼肚和内脏的鱼身扔回大海,既惠泽鱼类、丰润海水,还不污染外部环境。

讽刺的是,当文明世界的人们在这片未开垦的处女地看到了商业的生机,当现代的大型机械捕鱼船在北极地区往返穿梭之际,每日数以千吨的鱼类被掠走,鲸鱼和金枪鱼被大量捕杀,运往世界各地。反倒是现代的文明世界严重地破坏了原有的生物链平衡,导致了海洋资源的枯竭和大型野生动物的濒临灭绝。所幸,我们终于意识到人与自然是和谐相生的关系,阿拉斯加政府出台的动物保护政策,以维持山林和海洋动物平衡为基础,规范和限制了狩猎的时段、区域和数量。在政府为原住民提供生活资源保障的前提下,针对原住民的政策虽然比较宽松,但也根据地区、气候条件做出了动物类型和数量的狩猎限制。

DWM_Taking-and-Use-of-Marine-Mammals-by-Alaskan-Natives_banner

岁月流淌,捕猎这一历经千年的生存手段,为原住民积累了丰富的生活智慧,也为发展文化艺术提供了无限的素材。早期的原住民结绳记事,利用自然制造各式工具,例如石头、动物骨头、羽毛、植物、树木等成为自然的创作物料。用海象牙和鲸骨制成鱼叉和鱼钩,用石头磨成锋利无比的石刀和石斧,用兽皮制成精巧的雪橇和皮划艇,样样都十分好用,得心应手。石头和云杉树根制成的灯具,保留了线条的自然弧度和原始质地,是粗犷之美与精巧手艺的完美结合。板岩刀片被用做磨刀石;半圆形刀口的碗刀 (Muluu knife) 用来诱捕鱼和水禽,实用而且美观。木料的用处更加广泛,捕猎用的猎帽就是木制的,用以躲避海浪,防止海风和雨水侵蚀眼睛。云杉坚韧的树根可以用来编织篮子。海豹油拌上毒性植物液, 涂在锋利的刀刃上用来捕杀鲸鱼,植物的毒性控制到刚好可以麻木鲸鱼的鱼鳍,使其失去行动力而飘上海滩。对付比目鱼,则用韧性十足的长条巨藻搓成钓鱼线,十分有效。劳作之余,猎人们用动物皮制成乐鼓。擂鼓伴着歌舞,宣泄着对严酷环境的抗争,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赞美,将一腔热血情怀播撒在北疆的原野大地。

原住民工艺品1(Visit Anchorage)

不能忽略的是,原住民家庭的女性成员,无论长幼个个是巧手,是男人们的极好帮手。秋黄遍野的时节,山间苔原上的野菜浆果熟了一波又一波,是妇女们最喜欢的采集和制作浆果果酱的季节。当然,她们的技能还远非于此,猎回的海豹油脂经她们把玩后成为取暖和照明的燃料,兽皮、羽毛和骨头被做成精美的生活用品和装饰品,木头和石块被雕刻成栩栩如生的图腾与面具。动物的皮毛在她们手中巧变为时尚又抗寒的皮装、皮帽和皮靴,猎手的帽子上还镌刻着象征猎手荣耀的动物造型和长矛等装饰性图案。领头猎人的帽子后沿上通常缝了一串用海狮胡须制成的念珠,当海风掀起巨浪之时,念珠相互碰撞、噼啪作响,提示猎人是时候要结束渔猎、启程回港了。在冰冷的海上捕猎,防水尤为重要,她们把大型哺乳动物的肠子漂洗干净,缝制成防水保暖的雨衣。为了有效地抵御极地深冬凛冽的寒风与暴雪,她们用晒干的羊毛和羊绒缝制成袖口紧收、隔开潮气的连帽保暖外套。独木舟是常用的渔具,人坐进去后,衣摆和独木舟开口处的防水皮圈被巧妙地锁在一起,避免了凄风苦雨的渗入。女孩子们从小就得学会这些技能。如果说城里的女孩子过生日可以得到可心的玩具,阿拉斯加原住民的成年女孩生日礼物可能就是一张刚刚捕猎到的狼獾皮毛。年复一年,世代相传的日常手工制品,无声地记载了先民的生活点滴和重大事件,成为丰富多彩的原住民文化艺术品。

原住民手工皮靴(Visit Anchorage)

甩开嘈杂的文明世界,摆脱纷乱的人文纠葛。无论是为了追寻自由灵性,还是勇往直前挑战荒芜,亦或是根系这片古老的冻土,生活在阿拉斯加遥远山区和荒岛的丛林人,早已成为人类征服艰险、与自然共生的缩影。不屈的灵魂幻化成智慧的精灵和冰雪中舞动的身影。同暴风骤雨抗争,与绚烂极光共舞;以勇气和坚持的力量传承着独特的文化,用开放和分享的态度丰富着文明的进程。阿拉斯加被称为最后的边塞,而这群久居边塞荒原之上的人们,用双手构建家园,用智慧体验生命,世世代代地书写着抗争的故事,必定永远地铭刻在历史的画卷之中。

参考文献:

1. One Man’s Wilderness: An Alaskan Odyssey
2. The Journals of Richard L. Proenneke
3.https://www.blm.gov/sites/default/files/documents/files/PublicRoom_Alaska_Homesteading_Brochure_2016.pdf
4.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laska_Natives

2025年3月21日于阿拉斯加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七七四期(cm250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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