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任晶晶: 用淮扬刀锋剖析大时代里的个体命运

——评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

在当代华语文学版图里,王安忆无疑占据着一个极其重要的席位。自她的代表作《长恨歌》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后,长期以来她所坚持的“从日常中开掘人物命运与大时代撞击点”的写作方式受到广泛瞩目。《一把刀,千个字》是王安忆于202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再次将她擅长的“家国流变”与“个人记忆”交织在一起。作品从一个淮扬厨师陈诚的命运线索出发,既回望了中国近现代历史背景下的社会变动,也聚焦于个人在文化传承、情感流动和他乡立足方面的种种经历。如同王安忆在其他作品中一贯的风格,《一把刀,千个字》以平静、细腻又带有韵律感的叙述笔调,将看似与大历史毫不相关的一段人生,融入了跨越数十年的社会动荡和变迁之中。

从淮扬味道到美国法拉盛的文化碰撞

《一把刀,千个字》这部小说的一个亮点在于它引入了海外华人社区——纽约法拉盛——的生活图景。法拉盛在近些年屡屡成为文学、影视乃至社会学研究的对象:它是当代华人移民的集中地,也是“全球化时代”下民族文化认同、故土记忆以及族群互融的多重舞台。

主人公陈诚从东北冰雪之地一路被携往上海,又从上海辗转出国,最终在纽约法拉盛安身立命。这种跨地域移动不仅映射了中国大陆数十年的政治与社会变迁,也巧妙串起了地方风俗与海外移民图景。

他在上海的启蒙经历,主要得益于舅公的“野趣”手把手教学,及后来拜名师莫有财学本事。淮扬菜的精致、讲究以及“礼失求诸野”的朴素传授方式,在王安忆的笔下变得既有世家底蕴,又带着草莽气息。这正呼应了小说多次提及的“凡顶级之美味皆相通”,蕴含着中国南北饮食文化的会合与人情世故的曲折。这条“厨艺传承之路”,在面对美国大环境时,又呈现出中西参差的冲撞:当陈诚步入法拉盛,最先出现的并非新奇靓丽的异域生活,而是华人社区里那份浓郁的母语和乡土气。当淮扬菜在法拉盛“落地”,面对不同食材和主顾要求,陈诚能否保持那份“刀工与火候”的正宗,便成为贯穿整部作品的重要隐喻。

在王安忆的叙事中,大时代的痕迹往往不直接以史诗般的笔法出现,而是潜移默化地渗透在人物命运的周转当中。例如,陈诚与父母、姐姐分处各地,求学与生活的断裂感,蕴含了上世纪后半叶中国社会的动荡;改革开放后,姐弟先后出国,他们各自在海外谋生的不同际遇又是80—90年代大规模移民潮的一个缩影。父亲晚年被接去美国,与儿子女儿在法拉盛团聚,但家庭记忆早已散落。此处,时代巨变使一家人再度聚首,也让我们看见多次离散后的身份冲突:父亲对故土的留恋,姐姐读书向上融入主流社会的努力,以及陈诚依靠厨艺立足、兼顾传统与现实的坚守。

《一把刀,千个字》从始至终让人感受到淮扬菜这条主线:从上海时期福临门酒家的单间聚餐,到纽约法拉盛的名流定制宴席,刀工与口感之下,藏着对身份、乡愁和文化延续的思考。小说反复呈现烹调细节:选料、刀工、火候、调味,其背后又折射出厨师对“礼数”的理解。不管是对着黄浦江的灯火,还是法拉盛夜晚的街景,飘散出来的食物香气都不仅仅是“味觉”,更象征了人在他乡对于自我价值和认同感的稳固与重铸。

对比普通的“移民故事”框架,王安忆在创新方面,不仅仅写“到美国之后如何适应”,她更往前追溯家庭在大陆的根基,又往外扩展到当下美国华人社会形态的各种侧面。厨师的身份提供了非常精彩的视角:食材选购、菜单定制、宴席应酬和师徒言传身教等丰富场景,将“生活的烟火气”与“文化的深层涵义”都连接起来。这一路从中华大地辗转至异国街头,时代与个人、国家与个体的故事交织在一场场筵席与一刀刀改刀技艺之中,也在每一次回望中塑造出褪不去的乡土烙印。

《一把刀,千个字》展现了王安忆对当代文学题材和叙事手法的大胆探索。她将一段跨越东北、上海和纽约法拉盛的厨师故事,巧妙化为一曲中西交融、古今互映的“大时代挽歌”;同时又具备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映照出千千万万海外游子的内心家园。正如袁枚那句“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看似浅淡,却在平凡处孕育万般生机。这个“刀锋上的移民传奇”正是一次精妙的文化书写,也为读者提供了反思当代中国人与全球化关系的一个鲜活视角。

在传统与当代之间编织“人情味”

《一把刀,千个字》的叙事结构并不像一般移民小说那样直线展开,它借用回忆插叙,穿插了陈诚在不同成长阶段中遇到的人和事,使得读者跟随着他在东北、上海乃至纽约的多重记忆切换。从而每一站都既是地理空间的转换,更是历史与文化交叠的节点。

王安忆的语言风格一直以“绵密细腻”又“不动声色的张力”著称。她极少刻意煽情,却能用不疾不徐的笔调写出人物内心丰盈的情感张力。例如描写福临门酒家深夜聚餐时,众人交谈里一句“礼失求诸野”,巧妙地引出淮扬师徒技艺传承的“野趣”,也折射出对社会变迁与厨艺边缘化的某种叹惋。整段文字看似白描,实则句句有力地暗示大环境的磅礴与个体命运的微渺。

相较于传统的“美食文学”或“移民文学”,《一把刀,千个字》之所以能在当代文坛引起关注,还在于它对美食背后文化隐喻的延伸:小说以袁枚“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的诗句为引,为“刀”和“字”这两个意象奠定了象征性:刀不仅是厨师技艺的象征,也意味着时代大浪中的个人搏击;千个字则可视作对文化传承的隐喻。淮扬菜作为江南古雅、注重礼仪的一大流派,它的厨艺讲究“刀工细、口味清”,背后也往往离不开对天时地利、山水田畴的理解。作品中多次出现的“天地间生养”之说,表达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哲思,而当这份哲思跨洋到法拉盛后,与美国大都市的速度、效率思维形成碰撞,更显得具有当代意义。王安忆用精琢的语言,将这份“来自乡野的智慧”与“繁华都市的快节奏”对照,生发出中西文化交相激荡的独特韵味。

综观王安忆的《一把刀,千个字》,它一方面继承了作者一贯的创作特色:以细腻的语言、日常化的场景、悠远绵长的记忆建构出一幅人物命运与时代互动的图景;另一方面,作品对海外华人社会尤其是法拉盛社区的笔触,为读者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当一个淮扬厨师在全球化舞台上,以刀工、火候与食材的挑选来诠释自己对“家”的认同,对“文化根源”的眷恋,对跨越乡土的种种纠结,小说便不再仅仅是“厨师传奇”,而演化为一则富有生命力的“精神传记”。

在评论它的内容与创新时,我们会发现,王安忆并没有停留于对移民环境表层的猎奇或抱怨,她依旧是用一贯的中国式叙事笔法,绵里藏针地书写个人性、社会性与历史性三者之间的交织——从东北到上海再到纽约法拉盛,那些散落的记忆化作一个个细节:一把刀、一条鱼、一席筵、一段亲情……都承载了无从替代的情感与文化意义。这样的叙事路径,本身即是一次对中国人“经世致用”与“礼失求诸野”传统观念的当代阐释。

在审美价值和语言魅力上,王安忆依然展现出“浅白中有余味,婉转而不造作”的文字功力。她不走大起大落的情节剧路线,而是以水到渠成、娓娓道来的方式,让读者领略到“举重若轻”的情感冲击。那些看似日常的餐桌对话,往往暗含人物在大时代里的悲欢,也透露出社会转折过程中人性的复杂。

就此而言,《一把刀,千个字》在当代华语文学里兼具创新性与延续性:它既继承了王安忆善写都市人情、家族流变与女性视角(虽本书主人公为男性,但对家庭、亲情与女性角色的刻画一如既往地生动),又拓展到更广阔的海外舞台,书写了“跨境流动”背景下如何理解中国文化与个体命运的关系。小说中的“刀工”不仅指料理技艺,更是一种生命锤炼;“千个字”也不单是文字符号,而是蕴含了中国古典精神与现代人生观的碰撞和融合。

对比阅读:《法拉盛传》与哈金的法拉盛书写

说到《一把刀,千个字》,不能不提在这本书之前的两部关于法拉盛的纪实与虚构写作。

《法拉盛传》是一部地方传记。在丰富的资料和调研之上,作者罗慰年/邱辛晔详细梳理了纽约皇后区法拉盛从被视为小城郊区到成长为世界著名的华人社区的历史过程。它关注的主题包括早期移民的来源、社区的人口结构演变,以及当地与美国主流社会的互动等。如果说王安忆的《一把刀,千个字》在法拉盛的篇章更多是一种文学化、人物化的呈现,那么《法拉盛传》则更类似一本翔实的地方史志:既关注社区发展脉络,也包含了大量老移民们的口述资料、报刊和历史记录。在王安忆笔下,法拉盛的街景往往只是一笔带过:如七号线地铁口的嘈杂、华人超市的变迁、旧楼群中的灯光,以及大大小小的餐馆里人来人往的身影。而《法拉盛传》则从地理、社区规划、族群变化等角度提供一个立体化的注脚。书中提到法拉盛最早期以台湾移民为主,后期北方移民与福州移民陆续涌入,形成了多语种、多口音、各家餐馆风味多元的饮食格局,进而塑造出如今法拉盛多元化、熙熙攘攘的生态。

与《法拉盛传》这样的地方纪实读物相比,王安忆的《一把刀,千个字》为法拉盛这一社区注入了更主观、更具文学性的人物情感脉络。它向内弥合了传统美食与异国街景之间的文化缝隙,也彰显了“在异乡如何保有自我”这个人类普遍的精神命题。若将两者结合起来看,王安忆的小说更倾向于“人物+情感”的内在诉求,而《法拉盛传》的资料性与见证性,可帮助我们更好理解王安忆作品背后的人地关系。

哈金作为近年来在英语世界颇受关注的华裔作家之一,他曾在短篇小说集中《落地》(《A Good Fall》)描绘了移民新旧两代的文化冲突与认同迷失。《落地》中的12个短篇几乎都以法拉盛为背景,为了写纽约法拉盛的华人移民故事,哈金动笔前开车去法拉盛做了好多次的观察以及体验。“落地”在这里是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词:既有“飞机降落”抵达美国的直接含义,也暗指“落脚”、“安身”乃至“跌落”的含义,概括了移民初期的心理状态与生活困境。

与王安忆相比,哈金用英语写作,《落地》写的是华人移民刚刚“落地”法拉盛的生活。呈现了华人新移民在美国落地生根的艰难过程。哈金笔下的法拉盛充满了“夹缝里的挣扎”:包括老一代与新一代移民在道德、信仰、家庭结构中的分歧,也有中美文化碰撞下导致的一系列小尴尬、小悲喜。在叙事立场上,哈金一般更贴近移民在美国本土的视角:语言障碍、身份悬浮、政经地位的不稳定感,会让人物时常陷于焦躁与痛苦。哈金的短篇小说往往带有几分尖锐的社会隐喻,例如移民之间的内斗、身份认同的拉扯,以及美国社会对外来者的误解等。他的小说更突出人物在冲突中的紧张感。

而王安忆笔下的法拉盛,已然不同于“改开”前大量没有专业技能的北方下岗工人涌入时的法拉盛。陈诚,虽然也在法拉盛“打拼”,但他对文化差异的侧重更多落在“饮食与历史传承”方面:陈诚是个专业厨师,他的核心自我身份,一开始就植根于淮扬菜的厨艺训练,进而通过变通与创新在美国找到了“私人宴席”的生存之道。小说强调的往往不是海外华人的艰难谋生过程,而是厨师对传统技艺的尊重、师徒传授的温度,以及对美食背后更深层次文明内涵的探讨。与哈金相比,而王安忆则以“边说故事边品人生”的方式,给读者一种沉浸式的“二度审视”:既目睹了一个厨师在法拉盛生存谋道的现实,又感受到大浪里的微妙暖意——那种血脉、乡情与味觉交缠在一起产生的文化留存。这些在某种程度上也与王安忆向来关注“人情味”“家国记忆”的叙事美学相关。

与哈金的法拉盛题材短篇小说比较,二者在视角、语言和情感表达上差异明显:哈金的冷峻与直接更凸显矛盾冲突,而王安忆的细腻与含蓄则渐进呈现乡情与时代流变的多层意涵。这种差异并非优劣之分,而是创作立场、语言环境和写作者气质使然,也共同丰富了当代关于华人移民经验的多元叙事。

如果说哈金常常挖掘的是法拉盛所代表的“移民生活的普遍性问题”,着墨于冲突、隔阂与身份危机,王安忆的这部《一把刀,千个字》则更偏重在“个人记忆”层面的回望。她的创作逻辑不是去描绘法拉盛社区究竟有哪些商铺、移民政策如何演变、外族语言如何交汇,而是以精心刻画的“家常味道”、对“小范围社交圈子”的反复挖掘,让法拉盛的舞台与她以往笔下的上海弄堂、江南小城在某种情感联系上实现了“同构”。这样的切入点,既是她的写作一贯风格,也是她所欲表达的:在世界的任何角落,中国人骨子里带着的某些价值观、社交方式或文化记忆都不会轻易消散。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七七三期(cm032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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