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要填写表格, 例如“学校报名单”。 除了姓名, 性别, 地址以外, 还要填写 “籍贯”。 按照百度解释,籍贯是“祖父居住的地方”, 或者是“父亲的出生地”, 简单地可以称为“老家”。
我问父亲, 在籍贯一栏里应该填写什么? 他答“安徽”。我是在上海出生的, 在我生命最初的一轮十二年间并没有到过安徽老家,但既然父亲让这么写,我就如此写了。 在以后的历次填表时, 我都照此办理, 所以籍贯便被沿用, 从未受到过质疑。
一直到大学毕业之后,我和一些来之五湖四海的同学去德国学习,申请护照时, 发现表格中仅有“出生地”,而没有“籍贯”一栏,一时大家乱了方寸,不是如何是好。 我欲填写“上海”两字,但苦于没有文件证明这一点。 无论是学生证, 工作证,粮油证, 还是什么团体证, 上面都只有籍贯, 没有出生地, 就连户口簿上面也只有 姓名, 性别, 民族, 住址。我出生的年代正是举国学习苏联老大哥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提倡“多孕多生,光荣妈妈”,医院接生处一片红火,忙得不亦乐乎,似乎也没有时间填写和颁发出生证。 所以就像无法证明“我是我”一样,我没有出生于上海的凭证。然而本人的“出生地”一栏还是要填写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最后达成共识,把籍贯写成出生地。 就这样, 我的出生地从国内人人仰慕的十里洋场魔幻都市–上海, 变成了 贫困落后万人 嫌弃的穷乡僻壤 –安徽。
我的籍贯,或曰我的老家是什么样子的,我一直没有概念。只记得三年大饥荒时,爸爸妈妈因为我父亲偷偷往老家乡下汇钱,几经发现受斥,仍然屡教不改,而爆发激烈的口战。 我们小孩不能多嘴父母的事, 但我内心是支持妈妈的:“我家本来钱就少, 为什么还要寄给别人用?” 当时我父亲是七级技工, 工资96元, 妈妈是纺织工, 月薪是52 元, 一共148 元。而我家有奶奶, 父母和七个子女, 共十人。 平均每人每月仅14,8 元。 按照如今通货膨胀100倍计算,相当于现在平均每人每月仅1480元。假设一下, 如果每顿饭花 15 元 (大概会人有说,“哪有这么便宜!”), 一日三餐, 一个月得用去1350元, 还剩130元, 够买几瓶纯净水和几包手纸,基本上解决了吃喝拉撒的问题 。 至于生活中的衣, 住,行,就不用想了。
在自家生活十分拮据的情况下,父亲为何坚持往老家乡下汇钱, 而冒家中之大不韪呢? 我曾问过父亲,他简短而低声地告诉我:老家死人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几年中, 老家远近亲戚的人数锐减不少,官方死因都是什么“伤寒死”, “哮喘死”, “痨病死”, “肺结核病死”, “吸血虫病死”, “肝病死” 等等,但是不能说“饿死”的。
1964年的年终, 父亲说, 老家搞了“包产到户”, 干部们也眼开眼闭, 放任农民利用自留地,“屋前屋后,种瓜种豆, 各户人家, 养鸡养鸭”。他们有了吃的了, 生活慢慢好起来了。
转眼就是第二年春节, 父亲带我去了一趟老家。 老家在安徽的省会合肥市旁边的肥东县的磨店乡, 某某大队,某某村。去的路上就很艰辛,长途跋涉,我年少身瘦,力乏难支,父亲肩背手提着为亲戚准备的礼品, 想助我一臂之力,也是有心无力。
我在乡下连头带尾一共只待了四天: 除夕年三十, 大年初一, 初二 和 初三。快速离开的原因是“水土不服”, 实际上就是饮用的河塘水不干净。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发烧了。其实让我难受的不仅仅是水质差, 还有食物难以下咽。老家村里的人常年吃番薯, 因为种植番薯周期短,产量高。 他们一日三餐, 差不多都是番薯, 就连过年,亦是如此,仅仅在大年初一的中午吃了一顿纯米饭, 其它的几顿都是掺和着番薯吃。鱼肉鸡鸭这类副食品, 即使在过年,也是量少而单调。
这次老家之行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在返回上海的途中, 我暗暗发誓,再也不去老家乡下了。 可是今天, 当我环顾周围, 四野寂静,路人稀少之际, 我隐隐约约地又见到了当年那漫长泥泞的小路,低矮简陋的茅屋,突发奇想, 何时再去拜访一下老家——我祖父居住的地方。
于德国博登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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