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干:消逝的母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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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张家中学1980届毕业合影照。第三排教工左起:佚名、曾庆安、李师傅、杨淑芬、佚名、刘恒善、韩德明、聂明焕、钱运清、黄宏元、曾宪元、黄老师、陈金香、曾昭富、胡金明;后排左一:张大堂。

1978年9月,我和西张家小学毕业的十多名小伙伴一道,到离家约两公里的童张家中学读初中。

老榨房,新同学

童张家中学当时是曾家管理区(后改称乡)唯一一所初中。整个曾家管理区所属五个大队(后改称村),各有一所五年制小学。我们五所小学的五年级学生集中在三大队方刘冲小学举行升学考试,最后童张家中学招了两个班,大约一半的小学毕业生升学继续读初一。

童张家中学坐落在童张家塆前面的高坡上,童张家塆属于四大队,也称曾家大队。校舍由坐北朝南的三排平房组成,平房西侧是一条南北贯通的路,最南端与东西向的马路相连,最北端沿着一段夹边沟坡下行不远,田垄边有一口水井,童张家全塆人吃水就靠它。学校没有围墙,四周栽有扁柏、四季青等树木。校舍从南往北,最前面是操场,包括一个篮球场、两个并列的水泥乒乓球台;第一排平房是曾家小学教室;第二排平房是食堂、教师办公室及宿舍;第三排是初中教室。

因学校校舍不够用,我们初一两个班一入校即被安排到学校西边坡下的一处破旧老榨房为教室。该榨房原是西张家四房的祖产,1951年土改才划归童张家。榨房西北十来米有一口池塘,西南不足百米是曾家管理区所在,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一年之后,学校新建的最北一排教室落成,我们才搬离榨房。

两个班的同学来自五个大队的五所小学,相当于五个小圈子。四大队(曾家大队)是东道主,人多势众,淡定自信,一大队(陈楼大队)沉稳抱团,二大队(蜘蛛店大队)柔里带刚,三大队(方刘冲大队)活泼外向,五大队(西张家大队)本分低调。开学不久,大家从熟悉到融合,新同学变成新朋友。

当时三大队刚买了一台最新型号的拖拉机,发生过翻车事故。不知是谁以此编了一段顺口溜,笑话三大队同学:“三大队的拖拉机,去了一万三;上陡坡,冒绿烟,光华去开打了翻;贫下中农急得冒黑汗,光华的父母用杠子颠。“

还有一位同学,父亲在塆里戏班扮小生,戏里少不了跟女主眉来眼去,卿卿我我。这也经常成为大家课余的玩笑话题。

食堂搭伙吃缽饭

除了少数家住附近的学生中午可以回家吃饭外,其余学生都需要在学校食堂搭伙吃一顿中饭。我们一大早在家里吃点东西,就背着书包、拎着网兜,步行赶去学校。网兜里装的是中午吃的菜盒和装着米的饭缽。到了学校,学生先将饭缽送到食堂,再带着菜盒去各自的教室。食堂的大师傅负责将学生们的饭缽放入大甑中,烧火把饭蒸熟。等到中午放学,饭蒸熟了,学生们来食堂拿回自己的饭缽,就可以简单地吃上一顿热缽饭。学生搭伙不用另外缴费,需要向学校食堂交一定数额的柴禾。

学校食堂除了给学生搭伙,还要为老师们提供一日三餐供应。学校有劳动课,学生们参加种麦、种菜、浇水、施肥等生产劳动。有一次由老师带队,所有学生带上行李、步行十多里路,到东边大山里一个叫吴名川的地方砍柴。在当地村民的牛圈里住了两宿,才将柴砍完。返校时,力气大的学生还要挑一担柴回学校。

竞赛获奖添自信

我被分在了初一(1)班,坐在榨房北边的教室里,而初一(2)班坐在一墙之隔的南边教室。王何清先生担任我们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数学老师是韩德明先生,物理老师是陈金香先生,年轻漂亮的美女老师胡金明教我们英语。韩德明先生和另一位数学老师黄宏元先生之前都曾在西张家小学任教,我们毕业升初中,两位老师也调到童张家中学,我们再续师生缘。

童张家有位放鸭老人叫张世浩,常常来榨房附近的水塘放鸭子,我们一到课间休息就去围观,一来二去就跟老人熟悉起来。有一次,世浩老人让我们解释“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什么意思,我们以为是“近水炉台先得热”。世浩老人笑而不言,让我们去问语文老师。

进入初中,内心有些忐忑,因为我知道天外有天。之前在西张家小学时,我就从老师那里听说,童张家中学有位汪姓学生,他的作文经常被当做范文在多个学校传阅,其中有这样一句:“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天呀,作文居然可以这么写!

第一学期末学校举行学习竞赛,我意外地取得了初一年级多科优胜,塑料皮笔记本奖品得了好几本,顿时自信心大增。

中美建交之后

1979年元旦,中美建交。没过多久,学校突然召集全校大会,刘恒善校长亲自参加。李加义主任告诉大家,美国人要来中国访问,他们对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不一定感兴趣,可能会跑到农村来;先进的大寨他们不去,可能会跑到我们这山沟来;熊河那样漂亮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他们不一定愿意去,也许会到我们曾家来。因此我们要做好准备,万一美国人来了要讲什么。关键是两点:中华民族是爱好和平的民族;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中国人民要解放台湾、统一祖国。

美国代表团那次自然没有到访我们学校,我直到上了大学才第一次见到高鼻梁的美国佬。

接着是对越自卫反击战。课堂前后,王何清老师喜欢站在教室外抽烟,远远地看到曾家管理区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从马路上经过,都要扯着嗓子问报纸到了没有,中国军队打到哪里了。回到课堂,他每次都给我们通报对越反击战最新进展,友谊关、谅山这些地名我们最初都是在王老师课堂上听到的。

数学考试不及格

大约初一下学期,一位同塆本房、年长我几岁的天周同学插到我们班上。按家族辈分,我要喊天周叔叔。我父亲又是天周父亲的干儿子。我是长子,家里住房逼仄,而天周家比较宽整,他排行最末,还有单独的小房间供他学习、睡觉。经两家长辈商议,安排我晚上去跟天周住。我俩自然求之不得。

大人们本来希望两人共同学习、互相促进,可实际上我们一同学习较少、一同玩乐较多。欢乐的日子没过多久,遇上数学期中考试。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韩德明老师在班上公布考试成绩的情景。他先宣读考得好的同学的名字和分数,我一个一个地等,没有等到我的名字。接下来宣读哪些人考试不及格。我从韩老师的眼神里读到不好的信息,心里有点发毛,可仍忍不住自我安慰,心想自己绝不会落到考试不及格队伍里的,这次没考好我认了,下次再努力呗。猛然间,听到韩老师点我的名字,我脑子一嗡,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韩老师让我独自一人站到黑板前,面向全班同学。我读书生涯最大的瓜爆了,数学考试只得了44分!韩老师接下来批评的话,我全没听进去,自觉羞愧难当,涕零不已。

一天晚上,王何清老师、韩德明老师专程来我家家访。老师与家长一合计,将我学习退步归因于我和天周同住、贪玩过头,当即决定我还是回自己家里住。

同桌学文

陈学文同学来自陈楼大队(一大队),长相秀气,与人和善,曾与我同桌。他有好几位哥哥,一位在当老师,一位刚考上大学,还有一位在公社放电影。印象中,他大嫂的娘家与我外公是一个塆的。

学文乒乓球打得不错,我则是新手,有段时间我们几个同学常在一起切磋。陈楼有个说书人,学文听得多,就偷师学会了不少段子。课余我时常要他来上一段,学文也从不推辞,只见他双手拿筷子,边敲着课桌模仿鼓点节凑,边唱道:有一个县长名叫沈步青(审不清),人送外号怨死了人。这天老爷堂前坐,来了两个告状的人……故事讲的是两个村民为一个聚宝盆的归属告状到县衙,县老爷起了贪念将聚宝盆据为己有。县老爷领着父亲查看聚宝盆时,父亲不小心掉进盆里,结果变出几十个父亲来。县老爷认不出哪一个是他父亲,县老爷的母亲也认不出哪个是她丈夫。最后,县老爷不堪重负,不得不打碎聚宝盆。

初中毕业以后,我和学文进了不同学校,再无联系。我原以为学文天资聪颖,又有哥哥引路,一定会有不错的未来。44年后初中同学再聚,我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学文最终没有走出乡土,并且于十多年前在建筑工地干活时意外身亡,不禁扼腕长叹。

偷梨

到了初二学校重新分班,我被分到初二(2)班。我们搬离坡下老榨房,搬到最后一排最西侧新落成的教室里,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张大堂老师,英语老师换成了杨淑芬老师。

张大堂是童张家人,个子高挑,浓眉厚发,常穿一身军绿上衣,当时未婚。我记得分班后重新报名,学生基本情况有一栏为“家庭出身”,张老师问到我时,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后竟委屈至落泪。张老师见状直接给我填上“社员”,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可以走了。有段时间张老师拔牙未补,口洞大开,有些吐字发音不甚方便,引得哄堂大笑,张老师一边用手捂住嘴巴,一边笑着警告我们别太过。

杨淑芬老师是杨家冲人,二十来岁,扎着两条短辫子,一副精干负责的样子。她常带我们朗读课文,课文读多了,不仅单词会记住,一些典型表达也学会了。杨老师后来嫁到武汉,在武汉执教至退休。

初二下学期,学校安排我们住校。我和班上七八名男生就住在教室后面,每人一个竹床,白天收起来上课,下了晚自习就铺床睡觉。一个雨后的晚上,我们都准备睡觉了,不知是童庆松还是哪位同学提出,教室后面就是童张家的梨园,梨树上结的梨子可以吃了,我们何不去摘些尝尝。马上有人响应,继续问其他人。我当时担任一个什么班干部,就我本意肯定是不愿参与的,可别人都同意了,我再不支持难免太尴尬,于是我也就同意了。

黑夜中我们一行人悄悄遛进梨园,有人爬树摘梨,有人树下收捡,很快就搞了满满几书包。回到教室,也顾不得擦洗,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战果被消灭干净,我们志得意满地睡觉了。

第二天清早,估计是童张家村民发现梨园昨夜惨遭洗劫,紧急告到张老师那里。张老师暗中进行了一番实地调查之后,首先找我去办公室谈话。我心惴惴。张老师对我说,昨夜有人去偷了童张家梨园的梨子,教室后面竹床底下有不少梨柄,梨园地上留下了很多脚印,都取证回来了。张老师拿出一堆长短不一的茅草标本给我看,继续说:这些尺寸都不是你的,我相信你没去,你是班干部,谁去了你知道吗?说完,张老师双眼直视着我。

我赶忙低下头,不敢正视张老师的目光。快速盘算一番后拿定主意,回答说:我昨晚睡着了,我没去,也不知道有谁去。张老师问了几次,我都这样作答,总算暂时过关。

张老师继续提审其他人,偷梨事件最终破案。谁首先招认已不重要,我抱着不切实际的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最后遭受了最严厉的对待。

好一个囚徒困境的真实演练。

一次计划之外的全县统考

文革结束,拨乱反正,1977年先恢复初三。我们1978年上初一,将在1981年初中毕业升高中。可我们却在1980年参加了一次全县初二统考。这是怎么回事儿?

很多年以后,曾参与当年决策、时已退休的县一中领导,讲出了当年决策的内情。

大约在1980年初,上层拍板,自第二年起高中恢复为三年。县一中1983年将没有应届毕业生。为突破这一局面,县一中相关领导审慎研究后提出,报县教育局同意,决定在1980年组织一次全县初二统考,依据考试成绩,择优录取100人,在县一中设立两个实验班。实验班第一年实际读初三,对外则称是读高一(县一中内部称之为“假高一”),以避开第二年的黄冈地区统考。这一百人实际读两年高中,1983年参加高考,争取好成绩,高考放卫星。

于是,在我们懵懂无知之下,有了1980年春夏之交那次计划之外的全县初二统考。

尾声或是序幕

我清楚记得那次考试明显不同于以往。有来自外校的监考老师。常识考卷有道题问:我国最大的汽车生产基地在哪里?标准答案是长春。我想来想去答案应该是一座城市,北京、上海都不像,最后填上了武汉。外校来的那位监考老师在考场转了一圈,临近交卷好心提醒说,汽车上面标注了产地呀。他也许并不知道,我们平时连近距离观察汽车的机会都没有。

我很幸运,那次考试发挥正常,以刚好压线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也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自1980年童张家中学一别,大家各奔西东,绝大多数老师、同学无缘再见,我甚至再也没有回过母校,直到44年之后。

让我们记下初中母校最后的脚步:
——1989年春,童张家中学停办初中;
——2022年,学校最终被撤并。

这所教育了几代人的乡村母校消失了。再过若干年,除了那些曾受教于兹的家乡学子,没有人记得母校曾经的容颜。我们的母校不该如此被遗忘,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至少我们可以留下个体的记忆,以拼构出母校的历史,感恩师友教诲,祭奠逝去的青春。

如果你也同意,让我们一起努力!

甲辰年末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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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张家中学原址外貌。当年开放的校园被私宅遮挡。作者拍摄于2025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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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张家中学原址西侧内景。当年校舍已无影踪。作者拍摄于2025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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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8月12日,童张家中学1980届部分同学再聚于天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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