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干:消逝的母校(上)

从入学发蒙到走上社会,我先后在五所学校接受教育,包括小学、初中、高中各一所,大学两所。因此,我有五所母校。可五所母校的境遇判若云泥:两所大学母校正在创建中国特色世界一流大学的新征程上一路狂奔;县城的高中母校自我们入校就拉开建设序幕,此后经历拆了建、建了拆的多重循环,曾经熟悉的校园变得无比陌生,最近听说要整体搬迁;而承载人生最初记忆的两所乡村母校却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悄无声息。

一张珍贵的毕业合影照

2019年春节回老家,一位小学同学神秘兮兮对我说,他有一张40多年前的老照片,不知是哪位有心人保留下来,还问我想不想看。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发出来,赶紧让他打开手机。原来是我们1978年的小学毕业合影照!

照片标题为“西张家小学五年级学生暨老师合影”,拍摄于1978年5月6日。那位同学没有想到,他和小伙伴们手里那张不甚清晰的照片,其实是几年前我用手机翻拍、并从我这里流传出去的。

这张毕业合影的原始照片摆放在我珍藏多年的影集首页,每次翻开影集看到它,都会勾起对远去时代、对乡村母校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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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校西张家小学的历史渊源

西张家是我的老家,位于鄂东北、靠近鄂豫省界,旧属滠源乡管辖。滠源者,滠水之源也,长江支流滠水即发源于此。滠水上游有东西两支,河道弯弯,水往南流,在邹家店汇合。邹家店曾是滠水河上游有名的渡口。自邹家店沿滠水西支逆水往北约1.5公里、河东0.5公里处,就是当地知名的一张姓大塆,名曰西张家。塆子坐东朝西,背山而建,门前是一溜水塘,塆后被两人高的石墙拥围。全塆两百多户人家,都姓张。

据张氏族谱记载,张氏这一支源自江西武宁,过籍湖北罗田,繁衍至第四代后,其中一支再迁至湖北黄安,在县北落籍,分东西两处。张家冲为东分,西张家为西分,分立于滠水东西两支河畔,相距约3公里。应远公是张氏东西两分的始祖,西分主要是怀公五子凤翱、凤台、凤舞、凤文、凤彩之后,俗称“五大房”。这里民风敦厚,耕读传家,族谱留有记载、族人口口相传的“五世同居、百人共爨”荣景,距今也就200多年。

张氏祠堂除了供奉祭祀祖先外,兼具教化子弟之功,而西张家小学就是以张氏祠堂为校址。从这个意义来说,完全有理由将这所乡村小学的历史延展到更早时期。民国三十六年所修《张氏族谱》,为此留下了明确的文字记载。

《张氏族谱》之卷首二收录了陈梧阳撰写的“莳生君传”。谱中收录传主简历如下:

泽蓂,字瑞芳,号含馨,亦号莳生。品行端正,文萃识广,曾任师旅县秘书及省县高级教员。生于光绪庚寅年(1890年)十月初四寅时,卒于民国三十年(1941年)三二月二十卯时,葬斗笠山,与雄公同牌。
娶熊氏,生于光绪癸巳年(1893年)八月初六卯时。生子一克壮,女二,长适陈,次女卒,葬于武昌洛家山。
克壮,字维扬,号自重。聪明俊秀,毕业初中。生于民国廿二年(1933年)五前月十六寅时。
(《张氏族谱》卷二下,69页)

传记写道:“清光绪末,肄业县高小。……民初君以家境清贫,考入省一师,潜心经史,文词峭丽,书法遒劲,遇试辄列前茅。结业后即就本族祠宇,设帐授徒,循循善诱,咸称良师,盖其造诣甚深,修养有素也。”由此可见,至迟于民国初年,张氏祠堂即设有学堂。

莳生君民国十年起外出任职,直到抗战爆发才返乡,后又出任礼山(现湖北大悟)县府助理秘书兼县中教师。其幼子张维扬后任中南财经大学教授。大约1990年我在武汉求学时,曾去维扬先生府上拜访过这位本家长辈。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莳生君长女克敬女士出嫁礼山时,是我爷爷和另一位族兄送亲。因路途遥远,又遇上天降大雪,那趟送亲之旅非常辛苦。

之后开办现代学校,让更多乡村子弟受益,归功于族中先贤以南先生之大德。以南先生1938年辞官回乡后,不问世事,投身教育,将其东西二铭家学扩为黄安龙山中心学校,造福乡梓,培养人才。乡贤喻绍芳曾在此执教,兼任校长。

开润,字燮寰,亦字廷鸿,号以南。南洋警察专科毕业。生于光绪丁亥年(1887年)正月二十四戌时。
娶刘氏,清武进士刘公良臣之女公子也。性耿介,明大义,事姑尽孝,曲意承欢。随夫子宦游,尝以谨慎仁爱相勖。至若支持家务,事必躬亲,取舍之际,虽纤芥之微,不敢苟焉。阃范式于乡党,交谊钦之。生于光绪丁亥年九月十五午时。
侧室耿氏,生于民国二年十月初八。
(《张氏族谱》卷四上,45页)

以南先生生传

公字开润,号以南,邑中名宿讳宏光公哲嗣也。
公居末,皆以清才著,而公更白眉也。生而明敏,幼读书,伏案一日,他人兼日莫能及,其颖悟殆关天授也。善属文,不拘绳墨,随其兴之所至。每构一篇,人多异之,惟志趣远大,不屑章句之学。
初随岳翁刘良臣先生宦游各省,藉游地作学地,因之闻愈洽而见愈广也。其在江西也,就其客籍中学暨南洋警察专科肄业,学成充江西武宁、上高等县警务长。民四年,应内政部警官考试获隽,分发山西,历任孝义、洪洞、汾阳等县警佐兼行政第一区长。其时晋督阎公以公叠著勤劳,保升县佐。将之任,适辜公达岸长江苏民政厅,乃电调赴苏,任民政厅庶务主任。旋调任内江靖湖兵鉴鉴长。因剿匪赈饥得力,水警第一区指挥官赠“洁己爱人”匾额以颂扬之。此公由大江南北及陇西服官以来所经过之略史也。
民国二十七年,丁局之乱,解组归田。常自况曰:今而后不复问当世事矣。居间以学校为产生人材之母,爰将二铭家学扩为龙山中心学校,经营缔造,心良苦矣。此次续修家乘,合族推公负监修之责,族中固多文望,而公抑然善下,不言劳亦不言功。谱局中事无巨细,胥以族议为准据而绝不专主,即此可以觇公之识与公之度矣。
予为之总厥生平,以在官言所至,历历有声,入《循吏传》可也;归来后不出户庭,不预外事,入《独行传》可也;监修族谱,上承先志,下副族望,入《孝义传》亦可也。此历历纪其入世之迹,而其出世之心,则犹有笔墨所不能传述者存焉。
民国第一次丁亥立秋前三日。
前清五品蓝翎、辛亥鼎革鄂民政府存记知县、
世兼戚谊亮卿吴祖镛谨撰
(《张氏族谱》卷首二)

西张家小学的发展变迁

及至1949年,政权鼎革,大破大立。

据张克致老人(生于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初二亥时)介绍,张氏祠堂原本设有学堂,教书先生名叫李团久。李团久的姐姐嫁入张氏四房一殷实而又有名望之家,张氏族人习惯以“团舅”称呼他,而学生们喜欢喊他李先生。克致老人回忆说,他在李先生门下读书,前后约两年。李先生很有学问,对学生要求严格,对动荡时局的走向似乎也了然于心。张氏祠堂后重西侧屋内,供奉着几座泥塑罗汉,而屋墙上有道长长的裂痕,李先生就着墙上裂痕画了一个人像,并在人像旁边题了四句五言诗。克致老人记得起头两句的读音,大概是:人身须就裂,本是劣绅名。有一天,从李先生家乡来了两个人,叫李先生回去。李先生知道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临行前他特意登门向自己的姐姐告别,还安排一名外甥去祠堂代课。果然没过多久,李团久先生就被镇压了。

西张家小学是新政权在本乡建立的第一所新学堂,最初设在村北一里地远的罗氏祠堂。名为村小学,实则是一所中心学校,四里八乡的孩子都来此读书。罗氏祠堂规模不大,再加上位置偏僻,交通远不如张氏祠堂便利,没过多久学校还是迁回到张氏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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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氏祠堂正面照。罗氏祠堂幸运保存下来,并成为县级保护文物。作者摄于2019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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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氏祠堂侧面照。祠堂内原有两棵高出屋顶很多的桂花树,农历八九月,丹桂花开,方圆数里都能闻到桂花飘香。1990年代有人在罗氏祠堂开榨坊榨油,桂花树因此枯亡。作者摄于2019年2月11日。

张氏祠堂位于村西南的滠水河畔,距离西张家塆约一公里。祠堂初建时间不可考,民国三十六年族人在此七修族谱时做过整修。张氏祠堂坐北朝南,呈现两进三重四合院布局,东西并列两个大门。自西张家小学迁入以后,任凭时代大潮起起伏伏,学校定位及设置几经变化,这所学校再也没有搬离张氏祠堂,直到2016年最终被撤并,前后超过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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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张家小学侧面照。作者摄于2013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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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村小学的学童。作者摄于2013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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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张家小学正面照。作者摄于2013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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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被撤并后废弃的校舍。作者摄于2019年2月4日。

克致老人依稀记得,学校初期的校长是杨联富,老师有方思召、余先栋。方思召后来被打成右派。

张范青先生是我所知在我们村小学任教最早的老师。张先生是湖北广济梅川人,1939年出生,1956年入读广济师范,1959年毕业后分配到我的家乡县任教。他以客籍之身,在异乡执教一辈子直至退休。我虽未能亲炙范青先生教诲,却与他别有机缘。张范青先生的长公子张洪波,与我初中同班同学整两年。1988年暑期,时在华中理工大学物理系任教的杨建邺教授受其兄长委托,在其家乡杨家冲祠堂举办了一个初中补习班,张范青先生受邀教物理,大学刚毕业的我教英语。那次补习班前后一个月,我俩朝夕相处,时常在星空下神聊。就是在那次,先生告诉我,他曾在西张家小学任教。

据洪波兄讲,他父亲七十大寿时讲了三句话:感谢陈楼大队!感谢曾家大队!感谢祝楼大队!因为张范青先生1968至1974年在陈(家)楼执教六年,1974至1978年在曾家执教四年,而祝(家)楼是先生夫人的娘家。洪波兄也许并不知道,他父亲执教第一站是在西张家小学担任数学老师,只是因表现突出,半年后就被上调至公社中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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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张范青先生(右),2024年7月29日。洪波兄拍摄。

2024年7月29日上午,相隔36年之后,我在先生寓所再次见到张范青先生。聊起当年在西张家小学任教的往事,他还记得一起共事的有语文老师曾耀华、韩用章,教过的学生有张自修、张彩霞、张克德。学校有食堂,张克德的父亲负责给老师做饭。

60多年前的往事,老先生还记得清楚,实在令人佩服。张自修今年八十岁,现居黄州。张克德生于1945年,其父亲张泽元生于1912年。据塆里老人讲泽元会做饭,是塆里的大师傅(专门帮人做饭的厨师)。张彩霞是谁也搞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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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自修老人在黄州家中。摄于2024年8月21日。

随着乡村教育体系的完善,所属乡共五个生产大队都建起了小学,西张家小学逐渐丧失其建校之初的中心地位,公办教师纷纷调离,民办教师成为师资主力。但直至1963年,全乡仍然只有这所村小学办有六年级。那一年,家在大塘聂家(二大队)的聂表叔(我爷爷的外甥,小名求根)来我们村读六年级,和他一起的还有二大队他两位同学,其中一位后来成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

我在母校的六年时光

1972年秋,未满六岁的我被送进村小学,除了认字发蒙,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关水”,不让我去河里或塘里玩水。

我爷爷是黄埔生,我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一直被教育在外别惹事,因此胆子比较小。我还记得上学第一天的情形。老屋罗家的一群学生每天上下学都要从我家门前塘外经过。我背个布书包跟在他们后面,话都不太敢讲。刚到学校,一位高年级学生认出了我。他名叫平强,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论辈分我要喊他爷。平强正在泥土操场上玩篮球,他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将手中的篮球抛向我。那是我第一次摸篮球。

学校大门前是一片平地,栽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每年秋冬都会结籽。平地再往前地势低下约一米是由菜地改造而成的操场,操场东西两端树有简易木质篮球架。

学校大门第一重是老师办公室和住校老师的宿舍,后两重及厢房才是各班级的教室。中间那重房屋西侧屋檐下悬挂着一块长长的废弃金属块,值日老师拿另一块金属棒敲打它,发出激扬悦耳的声音,指挥全校作息。教师食堂坐落在后重西侧厢房。

前后两个大院子种有石榴花、腊梅花和桂花。第二重房子中间是连接前后院子的室内过道,两边墙上是学校的黑板报。

那时小学已是五年制,学校共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刚入校的学生坐的是桌椅一体的单人小桌子,三年级才能坐大桌子,也就是带抽屉的双人桌加双人板凳。每星期上学六天,学校上午、下午上课,早晨有早自习,去不去自愿。放学钟一敲,全校学生都去操场集合,按年级列队后按序离校。那时计划生育尚未成为基本国策,生育率高,人丁兴旺,全校在读学生近200人,排头的队列走老远了,押尾的队列还没出发。

学校开的课程大致有语文、算术、常识、美术、唱歌、劳动等。语文课要学写毛笔字,每次都搞得满手墨汁。算术课要学习珠算,一边背口诀一边拨算盘: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八去二进一,九去一进一。珠算最常用的练习考试题目就是“三遍还原”和“1加到36”,要求又快又准不出差错。

好像没有体育课。上午课间,全校师生在操场集中做第五套广播体操。课余时间学生们在操场上抢篮球,或者在梧桐树下高高挂起的竹爬杆上爬上爬下。再后来,在校门前平地上用青砖搭起一个乒乓球台,大概是乒乓球热的结果。

劳动课跟农业生产结合比较紧密,收割稻子的季节拣稻子,收割麦子的季节拣麦子,捡回的稻子、麦子交到学校。过河离学校不太远有座龙王山,学校每年都要组织上去一两次,扯茵陈、挖丹参,搞勤工俭学。龙王山顶有保存完好的石条城墙,城墙内有石寨、池塘、田地,供养成百上千人的生存没有一点问题。如此规模的山顶城堡何时、何人所建,没有人说得清楚。我们曾在城墙里拣到过子弹壳,那应该是并不久远的国共相争留下的。

我在村小学前后整整六年,经历过的大事还记得不少。

首先就是九一三事件。林彪叛逃实际发生在1971年,因该事件的传达范围是逐步扩大的,最后才到达乡村最基层,而全国开展批林批孔,应该是在我入读小学之后。我家堂屋左侧墙壁上贴有一张“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在一起“的招贴画。那天我从外面进来,发现墙上原来那幅画不见了,就问怎么回事。爷爷神情有些慌张,示意我不要问。过了一阵才知道林彪成了大坏蛋。至于那幅画是如何处理的,本来那样的硬纸非常适合剪鞋样,可上面有伟大领袖,不能剪也不能撕,又不敢随便往外扔,我估计最后悄悄扔进灶里烧了。

批邓。我记得张克亮老师在办公室写标语: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妖风!我们几个学生不认识这个“妖“字,张老师教我们,从此记住了。

唐山大地震。家家户户在生产队稻场上搭棚子、棚挨棚,好玩得很。我家的棚子,我父亲搭得又宽敞又结实,最后别人家的棚子都拆了,唯独我家棚子保留下来给生产队用。大队放电影,放映中间开会,一名公社干部讲话,操外乡口音说地震之前动物有征兆:鸡飞上树猪拱圈,鸭不下水狗狂叫。村民听了全场哄笑。公社干部火了,大声斥责:你哂呐,笑呐,明天晚上要你哭得一条河,唐山这次死人40万!

毛泽东逝世。那天在外出工的父亲回到家,悄悄告诉爷爷奶奶说毛主席走了!我和大妹妹就在父亲旁边也听到了。大人们明显有些紧张,也不知消息真假,我也一样反应。大妹妹那时刚进学堂,不知轻重,出去跟一位好伙伴讲了。小伙伴讲给家里人听,被她哥哥打了一记耳光。对门邻居是高我一个年级却又相熟的同学,目睹这一幕后找到我,好心提醒我让妹妹别在外面瞎说。我听了只得装糊涂。好在很快就来了官方消息。每个大队都布置灵堂,村里一陈姓妇女悲伤欲绝,嚎啕大哭不止。武姓老奶奶劝慰陈姓妇女,人死了不能复生,你就节哀顺变吧。这事汇报到大队干部那里,被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可怜的武姓老奶奶因此被批斗,只因她阶级成分为地主。毛主席追悼会那天,有同学去公社所在镇上看到了电视,回来后述说见到的神奇一幕:升子那么大个盒子,人居然可以在里面说话、活动。

揭批“四人帮”。上级领导发言,江青被骂成很坏很坏的臭女人;王洪文生活奢靡,无以复加。新汽车出来了,他要试坐;新衣服出来了,他要试穿;好烟好酒出来了,他要试抽试喝;王洪文吃鸭子,只吃鸭舌头,别的都不吃。那一顿饭要杀多少只鸭子,该有多浪费?批者义正辞严,听者咬牙切齿。

作文反标事件。我们村小学1976-1978年设了唯一一届初中,语文升学考试写作文,有个同学不小心写了“反标”,最后一句“对四人帮的有力回击”,将“有力回击”误写成“无力回击”。结果弄得全校异常紧张,最后虚惊一场,那位同学作文被判零分,高中自然没考取。

再回到文章开头那张合影照。照片标题“西张家小学五年级学生暨老师合影”中那个“影”字,是当时正推广实行、之后又被废止的汉字简化方案的写法。照片拍摄之时,毛泽东去世、文革被正式宣布结束已经一年多,华国锋抓纲治国,中国开始走上正轨。小学最后一个学期,学校安排我们五年级晚上住校,迎接小学毕业统考。合影大约是某天早自习时拍的,拍摄地点应该是学校门前土操场西端的扁柏树前。

照片第二排坐在板凳上的,是全校10名教职工,左起依次是:张克亮、张克良、王胜清、张正英、张正启、张淑先、张清发(教工)、黄宏元、张守环、韩德明。其中有9名教师,只有黄宏元、韩德明两位是公办老师,他们教数学,其余7名都是民办老师。

照片里共有32名学生,全部来自我们西张家大队,包括22名男生、10名女生;张姓22人、罗姓7人、金姓3人。当时的西张家大队由七个自然村组成,分为9个生产小队。其中6个半小队的社员姓张,两个小队的社员姓罗,半个小队的社员姓金,姓袁、姓郑的社员只有几户。村民构成与我们班学生构成高度吻合。这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村小学。

另外,照片里有一对张姓姐弟师生、两位罗姓姐弟同学。

曾任教母校的老师们

我在村小学读了六年书,就自己记忆所及,其间在学校任教过的老师名单如下(排名不分先后):

谭继贞(女,已过世)、张振祥(已过世)、张淑先(女,已过世)、韩德明(已过世)、李建华、黄宏元、李太莲(女)、胡金明(女)、吴辉艳、胡克家、刘大友、王胜清、罗业发(已过世)、张克敏(已过世)、张克亮、张克良、张克恕、张克生、张正启、张正英、张守环(女)

谭继贞老师

一直不知道谭老师的名字,直到前不久才问到。老人家已过世。

谭老师从外地嫁到本地,丈夫姓祝,也是一名老师,但不在同一所学校任教。谭老师身边带着一个女儿和最小的儿子先斌,姐弟俩也在我们学校上学。先斌非常机灵,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聋哑人。那时样板戏《沙家浜》正流行,先斌将篮球塞进海军衫里扮胡传魁。

谭老师说话轻言细语、彬彬有礼的样子,再调皮的学生见了也都敬畏三分。记得全国上下批判林彪,谭老师教我们画画,一个大脑袋顶上长出几条蛇,叫做牛鬼蛇神。每学期开头缴学费,家里有时没现钱,谭老师都尽量通融,同意带几把家里扎的扫帚到学校冲抵学费。有一次,我带了几个鸡蛋到学校准备缴费。午睡时翻身不小心将鸡蛋弄破了,我赶紧将破鸡蛋送到谭老师家。谭老师不肯白收,坚持给了我小字本和铅笔。

罗业发老师

罗老师是我们大队一小队老屋罗家人,曾担任村小学校长,印象中没直接教过我。当时流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塆里另有一位一字不识的农民同时担任校长,经常来学校作“忆苦思甜”。

四年级期末,我父亲专程去村小学找到罗校长,要求让我复读四年级。罗校长很不解,因为只有成绩差的学生才会留级,而我的学习成绩很好。父亲不便说出他的真实想法。我爷爷上过黄埔军校,1949年前曾在旧政府任职,这样的家庭出身虽不会影响我上初中,进高中需要大队推荐就肯定没戏。父亲想着如能往后拖一拖,政策也许会有变化。父亲对罗校长说,孩子个子太小,在学校多呆一年,长长个子,将来回家才能帮上忙。

善解人意的罗校长最终同意了父亲的请求。果然没过不久,僵硬的政治土壤开始松动,我的求学之路从此走上坦途。罗老师后来离开学校回家务农。

王胜清老师

王老师是外地人。他父亲老王带着一家人放鸭子,在我老家那一带待下了。老王和他两个儿子经常赶着鸭群在滠水河上上下下。王家儿子喊父亲为“大”,可在我们本地人说“大”是喊母亲的。我们经常拿这个取笑他们。有一次,我们塆一群大一些的男孩子在河边玩水,碰到放鸭子的王家兄弟,你来我往,语言冲突上升为肢体冲突,双方大打出手。王家兄弟寡不敌众,被打得头破血流。

没想到过了一两年,王家长子王胜清到了我们村小学,成了我的语文老师。而之前那场斗殴的带头者之一,此时也在学校食堂当教工!作为旁观者,我可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可那两位当事人,他们又如何面对昨日的故事?

王老师那时才二十出头,写得一手潇洒的圆体字。我很喜欢那种字体,私下开始模仿王老师的字。等后来我上了初中,教语文的张老师写字跟王老师一个路子,不知他们是谁学习谁,亦或他们有共同的师承。王老师还会吹笛子,早学前或放学后喜欢吹上一段。王老师送了我一支蓝黑相间的笛子。那是我此生拥有的第一把乐器,我用它吹奏的第一支曲子是《北京的金山上》。

小学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王老师,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

张正启老师

张老师是我本房的堂叔,1974年高中毕业,1977年和本塆另两位年轻人同时进入村小学,任民办老师。

他最初教我们常识课。他教我们种在稻田沤肥的草籽,学名叫紫云英,分为红花草籽、蓝花草籽两种。后他做了班主任,记得那次班上评了八位红小兵,张老师一口气宣布了前七位的名字,到了第八位,却说记不清是我还是另一名罗姓女同学。我一听就懂了,肯定是罗同学。张老师故意这么说是想安慰一下我,让我别背思想包袱。

张老师后来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成为一名正式在编的公办教师。他在我们村小学坚守到学校被撤并,最后只剩他一位老师。

赵炳红组长

赵组长是公社文教组组长。他偶尔到下面学校视察。我记得毛泽东去世、粉碎四人帮之后,有一次他来我们学校给大家作形势报告。他说国家政策变了,学校评优评先进,要把学生个人表现跟家庭出身区别开来,重在个人表现。他还特别提到我的名字。赵组长一席话让台下的我泪目。

留下母校记忆,不容青史尽成灰

如今,在我的家乡,乡村小学全被撤并,发蒙学童们只能到离家数公里的镇上学校读书。对他们的照顾和陪伴,是他们的父母和家庭首先需要面对的难题。

我常常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在村小学度过的时光,曾经给过我们教诲的恩师们。那时没有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也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简陋不堪的乡村学校,坚韧付出的乡村老师,为一代代乡村子弟提供了相对便利的受教育机会。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才得以走出乡土。我们有责任为消逝的乡村母校留下珍贵的记录。

甲辰年8月动笔于红安,
11月定稿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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