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大选刚刚落下帷幕，几个月的竞选活动牵动了亿万人的心，两大阵营的拼搏用你死我活来形容并不过分，纽约时报这样形容投票前夕的氛围：美国人在不安、焦虑与恐惧中迎接大选。这样的一种选举制度，耗时、花钱、撕裂，到头来只不过是选了一个天晓得是不是最佳人选的某个人，因此无论如何称不上是一种理想的民主模式。此时此刻 ，作为生活在瑞士、对瑞士的直接民主感同身受的我，心中不免涌起一个疑问：瑞士这么好的一个榜样为什么不能得到推广？于是我又翻出自己十一年前写在华夏文摘上的旧文重新贴上来，以解胸中郁闷。
风景这边独好――瑞士的直接民主模式
2013年6月9日，瑞士举行全民公投，就两个问题在全国范围内表决。其中之一是要求国家最高行政机构――联邦委员会的成员由人民直接投票选出（以往都是由议会选出）。这个提案是右派党UDC提出来的，虽然政府反对，但经十万人以上签名后被自动纳入公投程序。
在公投前的几次民意测验中，这个提案就不被看好。公投当日公布的结果表明，这项提案最后以高达76.3％的反对票被否决。它表明：瑞士人不愿意改变现行体制，他们不想拥有直接选举国家领导人的权利。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方面瑞士是世界上人民拥有政治权利最多的国家。差不多每年有4到5次，公民们要聚集到投票箱前对国计民生方方面面的事，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公投的结果具有法律效应，各级政府必须照此办理。另一方面，作为最基本、最流行的民主权利――全民投票选出国家领导人――却被瑞士人拒之门外。
这就是说，瑞士人在拥有众多权利的同时，又自觉地限制自己某些权利，包括那些最重要的。他们有时甚至还不忘增加自己的义务，为国家和企业做雷锋。这样的例子很多。2009年9月瑞士人通过公投自觉将消费税从7.6％提高到8％，被嘲讽为世界上唯一一个自己给自己增税的人民。去年3月瑞士人也是通过公投自觉否决了把每年带薪假期从4个星期增加到6个星期的提案，弄得正在为争取福利而斗争的周围邻国民众大喊看不懂，说瑞士人是被老板们吓傻了。
当然，瑞士人并不笨，也不是觉悟特别高。他们是在权衡各种利弊得失后才作出这些选择的。每次公投前，各个政党和媒体都会展开宣传、辩论，让每个提案被翻来覆去地敲打锤炼。既使是最复杂的科学议题，经过这样的讨论，民众大致也能理解是怎么回事。
这次关于直选联邦委员会成员的提案，联邦政府提出了3个反对理由，最后说服了瑞士人。这3条理由是：
1，全民直选将把联邦委员会成员引向经常性的竞选运动中，他们将为获得连任而化很多时间和精力来维护自己的形象，而不是聚精会神於他们所承担的工作里。同时，在争取民心的竞争中，联邦委员会各成员之间的合作关系也将受到影响。
2，维护形象、争取连任的运动不仅花时，同时也花钱。无论是新的还是老的候选人，为了赢得竞选，不能不去争取富人、财团的支持，从而变得依附于他们。
3，全民直选将导致议会的作用减弱。由于联邦委员会不再由议会选出，议会将无法有效地监督政府。它和政府的关系也将随之变得松散。
这3个理由中的前两项我觉得很实在，它们点出了选举运动的固有弊病，因此很有普遍意义。
多少年来，我们都看惯了发达或不发达国家全民投票选总统的演出。今天左派明天右派，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选前夸海口，选后耍滑头。花了多少金钱，浪费了多少资源。人们不知道经过如此耗资耗时的运动，这些政治家们还有多少精力来处理他们应当负责的国家事务。
更为尖锐的问题是，在大多数直选领导人的国家里，人民通过选举把权力赋予政治家后，他们从此就被“代表”了，就不再有权力来决定与他们利益攸关的事务了。而一个叫做总统的个人和一个叫做政府的团体开始以人民的名义行事，他们做什么、怎么做，不再需要征求人民的同意。人民只有等到下次选举时才有机会一次性地表达他们的感情。这一点，卢梭看得很清楚，他在《社会契约论》里这样说：“不管怎么样，人民从委任这些‘代表’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自由的了，他们已不复存在。”两百来年过去了，情况基本还是如此。
瑞士称之为“直接民主”的模式似乎就没有这个问题。人民选出议员，再由议会选出国家领导人。但这些议员也好，国家领导人也好，并不能从此“代表”人民：既不能代表他们的观点，更不能代表他们的利益。他们的利益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认定。这就是经常性的全民公投所要表达的意义。人民赋予了你权力，但仍然对你想做的事拥有否决权，仍然可以把某些你不愿意做的事强加于你去完成。1992年，瑞士人民不顾政府的意见，在公投中拒绝加入欧盟，是这方面最好的例子。多少年后的今天，在欧元区经济一片萧条的时候，瑞士人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多么理智。这说明，国家的发展方向和道路，并不总是政治精英们才看得准，老百姓有时更英明。政治上的事，很少有什么永恒的真理。
这样，人民有了公投权利后，直选国家领导人就不再显得重要，这件事让议会去干就可以了。人民需要的不是口若悬河、理念翻新的政治家，而是精通事务的实干家。也许正因为这样，在瑞士，国家领导人与美国、法国的比起来，显得风采不足，木讷有余，但却让人觉得更加放心。
但这并不是说，政府就没有权威了。政府的举措如果得到公投的肯定，就有了最高的合法性。政府只干人民认可的事，还有谁能比它更站得住脚？
所以，在瑞士，游行、示威相对要少得多。原因很简单：都公投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瑞士因此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国家之一。
信息社会使民众耳灵目明，越来越难被蒙蔽欺骗，他们和政治精英之间的鸿沟也会愈益加深，而瑞士的民主模式应该是架在这鸿沟之上最好的桥梁。
可是，时至今日，这个模式在世界上还只是一花独放，无论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没有被传播的迹象。这让人迷惑不解：好东西，没人理！
原载华夏文摘第一一五九期（cm1306b）
日期: 2013-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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