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羽:布拉格 一一 忧郁的音乐之乡(下)

3.

有人说过,布拉格像彗星一样阴暗忧郁;她的美就像火一样的感觉,像刻意的变形一样蜿蜒曲折,带着一种衰弱悲哀的气息,一种永恒幻灭的假笑。。。也许就是这样的城市,她经历了独特历史变迁,民族苦难,文化挣扎,才会产生斯美塔纳、雅纳切克、与德沃夏克这样伟大的捷克乡愁音乐家。

也许因为布拉格有过莫扎特与贝多芬的光顾,以及民间的深厚音乐根基,所以很容易产生出斯美塔那,德沃夏克,及雅纳切克这样的伟大作曲家。他们被称为“捷克音乐三杰”,代表着波希米亚地区的国民乐派。

斯美塔那在捷克的地位就是音乐教父。他的《我的祖国》就是对伏尔塔瓦河与捷克美丽大自然的情诗与颂歌。他的优秀作品都是取自捷克民族的历史与传说,非常柔美抒情,主旋律调子。在布拉格大街小巷,一有正式音乐场合坐下来,就有人给你听听斯美塔那。

我们上个晚餐游船。一坐下,音乐响起就是斯美塔那《我的祖国》。捷克人民的民族自豪感,优美的抒情旋律在伏尔塔瓦河上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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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张照片是国家博物馆里,斯美塔那《我的祖国》的乐谱原件,中间是德沃夏克的死亡面罩。

在克莱特门特的镜子教堂听一场古典音乐。有莫扎特,贝多芬,维瓦尔第,古诺等,但是《我的祖国》也在其中,像是爱国主义教育。

读了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后,很为另一位作曲家委屈,雅纳切克。想想共产专制统治下捷克知识分子的这些“福利”,也就不以为奇。

下面这段引文来自米兰昆德拉一篇乐评《家庭的失宠儿》:

自本世纪初以来,捷克官方的音乐学便对他(Janacek)投以蔑视。由于民族的意识形态,专家们在音乐上,除去斯美塔那,不承认任何别的上帝,除去斯美塔那法规外,不承认别的法规,对于雅那切克的相异性甚为恼火。布拉格音乐学的主教,内杰尔迪(NEJEDLY)教授在其生命末年,1948年,成为斯大林化的捷克斯洛伐克文化部长和全权大师,在他的好斗的衰老之年,只存有两种激情:对斯美塔那的崇拜;和对雅那切克厌恶。雅那切克一生中得到的最有效的支持来自麦克斯·布洛德(卡夫卡的好友);在1918至1928年间,他把雅那切克的所有歌剧译成德文,为它们开放边界,把它们从那个妒嫉的家庭的唯一权力中解放出来。

音乐本应传达意境高远,神圣高贵的人文精神,真挚美好的情怀,如果真的被人如此滥用权力很可悲。

4.

我知道这个莱奥什·雅纳切克(Leos Janacek),捷克作曲家,是从村上春树的三卷长篇小说《1Q84》和米兰昆德拉的散文集《被背叛的遗嘱》开始的。

小说第一章这样开篇:

出租车的收音机正在播放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青豆坐在后座,轻合双眼,倾听音乐。只听个开头,就能一口说出这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的人,世间究竟有多少?恐怕再“非常少”和“几乎没有”之间。

《小交响曲》后来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成为连接青豆和天吾之间的反复出现的主题。这部小说的流行使日本《小交响乐团》唱片销量增加。当然和昆德拉的文字也有很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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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好奇的人。就去找了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这是他为1926年的运动会作开场曲。听来发现曲子太奇特,太现代主义了。领先了他的同时代作曲家至少三十年。

—–雅那切克生于1854年。所有的悖论就在这里。这位现代音乐的伟大人物是所有浪漫派的长兄:他比普契尼年长4岁多,比马勒年长6岁多,比理查·斯特劳斯年长10岁。长时期中,由于对浪漫主义的过分的敏感,他写一些以突出的传统主义为特点的作品。永远不满意,他在自己的生命路上铺满了被撕毁的乐谱;只是到了世纪转换之际,他才形成自己的风格………年青时期作为孤独保守派的他,到了老大年纪成为创新者。但他总是孤独的。—-昆德拉

雅纳切克有强烈的斯拉夫倾向,东正教礼仪根源和对俄罗斯文学的喜爱。所以,他作曲时特别着重“语言的旋律”。除了一些非传统的结构外,他还喜欢写短句,把乐曲一路推进。他用这个风格写下歌剧和声乐作品。

1916—1928 马克斯.布罗德与他的通信与友谊,为这位摩拉维阿作曲家打开了通向世界之门。

麦克斯·布洛德为他(雅纳切克)的服务和为卡夫卡的服务一样:有着无私的热情。

布罗德写了多篇散文介绍捷克音乐,他几乎翻译了所有雅纳切克的歌曲唱词,他用捷克语和德语写专著致力于雅纳切克研究。

昆德拉说雅纳切克为歌剧发现了一个新世界,散文的世界。“我说他发现了散文世界,是因为散文不仅仅是一种区别于韵文的叙事形式,而且还是现实的一个面貌,是它日常的、具体的、一时的、与神话相对立的一面。”

他深受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滋养。他说托尔斯泰的每一部小说都可以谱写为歌剧,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写成歌剧,这是“我们阴暗世纪最真实、最伟大的歌剧。”在歌剧《耶努发》第二幕里,昆德拉所赞美的旋律的晕眩中,“旋律的曲线多次地升起而后又立即降落,仿佛它被撞击瘫了;它是美的,它是激动人心的,而同时,它又始终是恰如其分的。”耶努发得知儿子死了之后的反应,出人意料:“那么,他死了。那么,他成了小天使。”

这种心碎后的平静,不撕裂,不呐喊的悲哀,让人想到《拉奥孔》的雕像。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音乐也可以有她的表达方式。

我听过他的一首短曲子《在薄雾中》(In the Mist) 。曲调很有画面感,如诗如画,又有点神秘,像朦胧的印象派画作,或者德彪西的月光,又如同一首精美的小诗。还有一首钢琴组曲,《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被用在电影《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中。

了解这位伟大的作曲家,不能不八卦一下影响他生命最后11年的女人。

63岁的雅纳切克,遇到了他的音乐缪斯,一个小他38岁的犹太少妇,卡米拉·斯托斯洛娃。

她有迷人的黑眼睛,性感妩媚,但是平庸微胖、缺少教育,甚至常常写错别字,且不懂音乐。

但是,作曲家剃头挑子一头热。他的作品开始改变原来传统的风格,越来越大胆、自由、欢快。他的情人冷漠矜持,若即若离的克制,对照他的热烈幻想、激情澎湃的情欲,折磨着作曲家写出更多更美好的歌剧和情书。作曲家单相思给她写了700多封《情书》,如同灵魂独白一样,很多信件堪称优美的诗歌或散文。

直到11年后,她终于同意和他交往,可是他的年岁也到了尽头。

—–1928年夏天,他的心爱的人由她的两个孩子陪同来乡村的小房子看他。孩子们迷失在森林里,他出去找,四处奔跑,发了热又着了凉,患了肺炎,被送去医院,几天后,死去。她在那里,与他在一起。从我(米兰昆德拉)14岁起,我就听人小声议论说,他死的时候正在医院的病床上做爱。并不太真实,但是,海明威喜欢这么说,比实际还要真实。还有什么别的能作为他的晚年疯狂陶醉的桂冠呢?

这也证明在他的民族家庭中毕竟还有人爱他。因为这个传说是献在他墓前的一束鲜花。
——-《被背叛的遗嘱》

昆德拉说:这个小小的民族从没有过任何一个比他更伟大的艺术家。

米兰昆德拉出身音乐世家,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他从小师从名师习弹钢琴。他曾经回忆小时候:

—我坐在钢琴前,任自己去弹一些充满激情的即兴曲,为此我只需一个低音DO和一个下属音低音FA的和弦,强烈而无休止地弹奏,两个和弦,和原始的旋律主题无穷尽地重复,使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激动,任何肖邦,任何贝多芬都不曾使我这样。有一次,我的音乐家父亲十分愤怒——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从未见他发这样大的脾气——他跑来我的房间,把我从琴凳上揪下来,以一种很难控制的厌恶,把我丢到饭厅桌子底下。—

在写出《玩笑》之前,他希望从事职业音乐生涯。《玩笑》一下子把他列上了黑名单,他只好流亡法国。

5.

捷克三位伟大的作曲家中,最熟悉的是德沃夏克。

我从小在家听他的《幽默曲》,《浪漫曲》,《斯拉夫曲》,《妈妈教我的歌》,他的《新大陆交响曲》是从邻居伯伯家的黑色胶片唱机听的。那时候,听唱片需要点勇气,一周一次,偷偷摸摸地进行,很期待,很激动,还要拉上厚厚窗帘,要是万一这时有人敲个门,心都要跳出来了的。

上大学,第一篇作文写了潘多拉的盒子与希望;第二篇作文要每个人上台自己读,评出最佳作文和普通话过关的同学。这两篇作文都引起了老师同学的关注。尽管我的写作水平很有限,但是,三十年后的同学聚会,还有人跟偶讲起,当年他看到听到我的作文后的感慨,大致意思就是起点太不一样的。

我从新大陆交响曲听到了柔肠寸断的乡愁、忧郁缠绵的思绪,看到孤独寂寞的游子,在新大陆自由女神边的城市游走,如同他在伏尔塔瓦河上城市行走,漫游几个世纪了,闻着啤酒的味道,看到了辽阔的斯拉夫森林草原上的繁花绽放。。。在著名的第二乐章,“所有交响乐中最动人的柔板乐章”,那种灵歌般的思乡旋律,不是简单的低吟浅唱,而是如泣如述,深沉悲伤,直抵达人的心灵。

现在看这样一篇文章似乎没有什么新鲜的,很快机器人都会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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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布拉格后的第一天,我们去参观了德沃夏克故居。在楼上客厅里,听了一个多小时的作曲家生平介绍,欣赏作曲家用过的钢琴,小提琴,信件,书籍,作曲草稿,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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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沃夏克出生于布拉格郊区。父亲是村里的屠夫。他从小喜爱音乐,展现了与众不同的音乐天赋。父亲就送他去一家教会学习小提琴和管风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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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2 年,31 岁,他的作品开始在布拉格首次公开演出,并于获得巨大成功。

1874年,他向德国和奥地利提交了数十部交响乐参加比赛,幸运遇到约翰.勃拉姆斯 成为奥地利国家比赛的评委,如同千里马遇到了伯乐。他终于获奖。1877 年,勃拉姆斯向他的出版商推荐了德沃夏克,并不惜屈尊,义务为他作校稿。《斯拉夫舞曲》使他一举成名。

美国人聘请他为纽约国家音乐学院(National Conservatory of Music) 音乐总监。年薪 $15k,是他在布拉格音乐学院的30倍。捐赠人希望德沃夏克培养出美国本土的音乐家。他不负重望,写出了美国精神风格的黑人灵歌和印第安旋律,还有他魂牵梦绕的波西米亚乡愁的《新世界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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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米亚人的忧郁乡愁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卡夫卡的小说《城堡》中,写土地测量员K与小酒馆女招待弗里达的第一次做爱,都充满了异乡情调与诗意旋律的音乐性。“他们就躺在积着残酒的坑坑洼洼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间。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逝去,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人似地呼吸着,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地跳动着,在这段时间里,K只觉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远,这个国度是那么奇异,甚至连空气都跟他故乡的大不相同,在这儿,一个人可能会因为受不了这种奇异而死去,可是这种奇异又是这么富于魅力,使你只能继续向前走,让自己越迷越深。”—《城堡》

在布拉格餐馆吃饭,如果有现场乐队,他们表演的那些曲目,大都听着很熟悉亲切。因为我的哥哥姐姐从小学习手风琴,而且练习的也都是斯拉夫中欧东欧一带的民族乐曲,那时他们天天练。现在,在这些曲子的故乡,我们的异土异乡,突然发现这么熟悉的声音,这和“马德琳娜”饼干的体验一样。味蕾、听觉、视觉与触觉,童年时耳濡目染,一见钟情的东西,一直在大脑里存着,只等待记忆的沟壑一下子被打开了。有一次真的感动到落泪。

所有欧洲人都认识一个古老的希腊词源nostalgia。

nostalgie既是思乡,又是忧愁。捷克最感人的爱语是:“我不能承受你不在身边时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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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三年的离乡背井,让德沃夏克积累了浓浓的忧郁与无限乡愁。

他把所有的思绪情感融入了《E小调第九交响曲》,这片上帝如此眷顾的新大陆。

我也因此怀念感恩童年时的音乐启蒙。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故乡的美好与忧伤也是我今生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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