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2月,北京清华学堂招收第三批留美学生,这年他刚初中毕业,只有14岁,闻讯即赴京赶考。国文考试顺利通过了,但算学、英文却未能及格。他听说主考官兼算学阅卷人是无锡籍的同乡顾枚良先生,立刻前往拜访,苦苦求情,希望获得录取。结果不被通融,只好打道回府,返回无锡老家。
8年后,顾枚良先生的女儿顾淑行与陈翰笙邂逅于美国旧金山海岸码头。顾淑行是1917年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去美国勤工俭学的,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教育系学习。两人一见钟情,又是无锡同乡,一来二往便走到了一起。1921年两人在西雅图结婚,此时顾枚良先生早已仙逝,老先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10年前拒绝的考生,竟然成了自己的女婿。
陈翰笙当年没考上清华留美生后,又回到长沙雅礼学校念高中。期间他听了一位美国科学家的演讲,说美国的一位农业专家用不同品种嫁接的桔子又甜又大,还没有籽!陈翰笙被这个演讲吸引住了,很想立刻就到美国拜这位农业专家为师。为此他加倍努力学习英文。但他的想法遭到了父亲的反对,认为他年纪还小,要他高中毕业后报考北京大学,等到大学毕业再出国留学。可陈翰笙心意已决,想要立刻付诸实施,于是在家里展开了绝食斗争,好几天不吃不喝。父亲也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母亲心疼儿子,怕出意外,答应为他想方设法。母亲向娘家偷偷借钱,还私下卖掉了自己陪嫁的金银首饰,为他凑集了两千大洋。
1915年秋,18岁的陈翰笙趁父亲不在家时,带着两千大洋和基督教青年会的介绍信,在雅礼学校一位美籍老师的帮助下,跑到上海,办理了护照,买好船票,独自一人踏上了远涉重洋的留学征途。船在日本停靠时,陈翰笙上岸给父亲拍了一个电报,说自己赴美国勤工俭学去了。
陈翰笙到美国后,先是在马萨诸塞州的赫门工读学校学习英文、生物学和历史。第二年考入加州的波莫纳大学学习植物学,将来也搞自己的嫁接品种。但不久后发现,他视力不好,看不清显微镜下的东西,老是把植物分类搞错。他只好接受老师的劝说,改行学习地质。但后来又发现,他在野外实习时辨别不清岩石的种类。只得再次改行,师从卫斯特加德教授学习历史。这才把专业固定下来。
1920年陈翰笙在波莫纳大学毕业,成绩在70多名毕业生中名列第三。卫斯特加德教授推荐他到芝加哥大学研究院当助教。
陈翰笙此时的英文已经很自如了,他又开始学习法文和德文。甚至为了了解俄国的革命,他又学了俄文。1921年,他凭借《茶叶出口与中国内地商业发展》的论文,获得芝加哥大学历史学硕士学位。之后,他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离开美国移居到了德国柏林。
在柏林大学东欧史地研究所担任研究员期间,他一方面学习和研究世界经济,一方面研究欧洲历史。这些研究成果反映在他用德文写成的论文《1911年瓜分阿尔巴尼亚的伦敦使节会议》中,并因此被授予博士学位。
1924年4月,陈翰笙回到了离开9年的祖国,被蔡元培聘请到北京大学担任历史系教授。这一年他27岁。
1925年,陈翰笙参加革命,开启了他学者和革命者的人生。随后,他加入共产国际,前往苏联,任共产国际农民运动研究所研究员。1928年,陈翰笙返回中国,出任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副所长。
二战结束后,陈翰笙夫妇从印度去了美国,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
新政权建立之初,陈翰笙夫妇奉周恩来指示于1950年冬绕道欧洲回国。陈翰笙结束了他以学者、教授身份为共产国际、为中共进行革命工作的“地下生涯”,转而侧重于学术研究工作。1955年陈翰笙被遴选为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出任中国科学院世界历史性贡献研究所所长。
1950年代的历次运动似乎与他无关,没有人知道他学术研究之外的革命生涯,他也从不对任何人吐露半句。一切都岁月静好,直到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他才受到惊扰。
运动中,陈翰笙被安上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妻子也在忧虑中病逝,他年过古稀仍下放外交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1972年,75岁的陈翰笙从干校回来,此时他因患有严重的眼疾青光眼和白内障几近双目失明。
也是从这一年起,他将从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收集资料的《华工出国史料汇编》,进行编辑整理,汇集成300多万字的著作。
从1978年起,81岁的陈翰笙担任北京大学兼职教授,为国际政治系、历史系和南亚研究所指导研究生。
1982年,21岁的潘维考上了北大国际政治系的硕士生。管教务的老师通知他,担任他导师的是本系外聘的教授陈翰笙。并告诉他,陈翰笙与蔡元培和李大钊共过事,85岁了,脾气倔,要学生去他家面试,面试后才决定收与不收。
很幸运的是,潘维的面试通过了。
开学后,潘维正式去陈翰笙家上课。那时,陈翰笙已迁居复兴门外的部长楼,他要求潘维每次来上课前要打电话预约。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潘维每周去陈老师家上一次课,每次两小时,一对一教学。
陈翰笙夫妇没有子女,夫人去世后,起居由九妹照看。陈翰笙九兄妹,他是大哥,其余兄妹都已作古,只有九妹还在。后来九妹年事渐高,自己都需要有人照顾,便改由九妹的女儿童大夫一家来照看舅舅。
陈先生授课,1小时英文(中译英),1小时谈历史、社会、时政和硕士论文。如有高朋来访,则命潘维移座旁听众人高论。
第二次上课,陈翰笙问潘维的论文方向,潘维说研究第三世界。陈翰笙当即指出,研究拉美你不懂西班牙文;研究非洲你不懂祖鲁语或者斯瓦西里语,也不懂法文;研究中东你不懂阿拉伯文。所以你只能研究亚洲。研究亚洲的南亚,获取资料太难,研究的人也不少了;研究东北亚你不懂朝鲜文,不懂蒙古文。所以只剩下东南亚了。新加坡最反共,与中国没有外交关系,没有资料。其他国家的语言你也不懂,只好研究当时与中国关系不错的菲律宾了,菲律宾的官话是英文。听陈先生这样一分析,潘维只好选菲律宾了。陈翰笙叮嘱他说,下个礼拜,你把北大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所有关于菲律宾的资料拉个清单,拿来给我看。
接下来潘维忙了一个星期,疯狂地往返于北大和国家图书馆之间,把图书馆有关菲律宾的卡片抄了一遍。到第三次见面,陈翰笙看到潘维手抄的清单十分满意。要潘维认真阅读菲律宾的历史,找个细点的研究领域,下周来告诉他。
潘维回去后废寝忘食地读了一周的书,摸清了菲律宾历史的大线索。到第四次见面,论文题目就定下来了,最终仅用了两年就完成了这篇论文。潘维也因此成了当时北大文科惟一提前一年毕业的研究生。为了追求做硕士论文的效率,潘维逃了不少北大的课。陈翰笙认为这很正常,因为上课“来去自由”,是老北大的传统。
与现在的导师让研究生博士生为自己写文章不同,陈翰笙不但不要潘维替自己做事,还主动为潘维写论文收集资料。他让家人和秘书给他读报后,把有关菲律宾的报道全剪下来,交给潘维。两年下来,竟累积成了一大堆。
潘维后来把自己的硕士生论文译成英文,寄给加州伯克利大学政治系,被破格录取为政治系的博士生。
从陈翰笙身上,潘维学到了许多终身受益的知识。其中关于写作,陈翰笙就强调,文章一定要通俗易懂,写短句,避免用生涩的词。他毫不客气地批评说:没学问的人,才用怪词。凡使用老百姓不懂的词,要么是想吓唬读者,要么就是没读懂外文原文,装模作样。
有一次,潘维提到“社会结构”,陈翰笙马上严厉地质问他,什么叫“社会结构”?潘维一下子被问倒了,就说,结构就是structure。陈翰笙闻听,更加恶狠狠地问道,什么是structure?潘维不懂英文,解释不出来,憋了半天,才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说,自己指的是“阶级力量对比”。陈先生说,那你就直说“阶级力量对比”好了,干吗要用什么“社会结构”呢?还structure呢!
多年后,潘维在美国写博士论文,导师认为他的英文句子太长,让他去读韩丁写的《翻身》,说那是最好的英文。老师告诉他说,社会科学作品与自然科学不同,是写给大众读的。大众读得懂的文章,才是好文章。社会学的博士论文,应当让没念过政治学的老太太也能流利地阅读。潘维这才恍然大悟,沃尔兹的《国际政治理论》没有一个长句,没用一个“大词”,所以是文笔最好的书。陈翰笙当年要求潘维做到的,就是这种风格。
有一年,潘维帮一个来北大留学的华裔女生查阅资料。女生说她父母从不谈论他们在法国拿到博士学位的爷爷。可她爷爷好像很出色,做过中国的大官。潘维查不到,就去问陈翰笙。陈翰笙说,这人做过汪精卫政权的司法部长,后来病死于监狱。陈翰笙说详情可以去查日本出的中国名人录。潘维果然在那本书里查到了该汉奸的生平。
查阅那本名人录时,潘维也顺便查了“陈翰笙”,记载居然更详细。其中有个细节,让潘维十分震惊:根据日本的情报,1944年蒋介石命令在昆明抓捕陈翰笙,昆明突然飞来一架英国军用飞机,把陈翰笙接到印度去了。潘维问陈翰笙可有此事,陈翰笙只是淡淡地说,做地下工作的人,有些事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
把地下工作与学术生涯完美结合在一起的,陈翰笙不是第一人,但却是追随红色革命的第一个洋博士。
论资格,他是可以做大官的,但他拒绝做外交部副部长,也不当北大校长。他就喜欢教书。哪怕文革中赋闲在家,他也免费教授英文,业余弟子在美国能编一个营。
1994年,陈翰笙已经97岁,北京大学举办会议,庆祝陈翰笙教授从事教育与学术活动70周年,记得他在会上说:我年纪大了,也不能白拿工资,我还可以工作,我可以教英文,可以讲世界史,你们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我。
1997年,北大百年校庆。陈翰笙与北大同岁,北大百岁,他也百岁。这天,弟子潘维带着学生去看他,当时电视台记者也在场,请他说几句祝福北大的话。百岁高龄的陈翰笙早已双目失明,精力不济,平时谈话很难维持在两分钟以上。但那天,他却头脑异常清晰,掰着手指头说:“我给北大老师讲三句话:第一,要好好帮助年轻学生;第二,不要当官;第三,要多写书。”电视台记者要他给北大说句祝福的话。老人说:“祝北大今后办得像老北大一样好。”记者和家人觉得不妥,教他说:你说“祝北大今后越办越好”。老人毫不理会,坚不改口,连说三遍,每次都与原话说的一样。他认定北大今不如昔,心里这么想,口里就这么说,也不管别人高不高兴,绝不改口。
参考资料:
孙小礼《姨父陈翰笙的峥嵘岁月》
潘维《他活了107岁,祝北大今后办得像老北大一样好》
百度百科《陈翰笙》
来源:汉嘉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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