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凝:我是火焰非刀剑 一一 论反革命的贝多芬(十三 全文完)

十三

貝多芬一生未婚,一生未訂婚,但戀愛史豐富多彩廣為人知,對手幾乎清一色為貴族美少女,僅芳名伴隨著他被載入音樂史冊的就不下兩位數,除了貝多芬研究學者沒人能記得清。魏格勒說:“貝多芬從未脫離於愛情之外。”裡斯說:“他經常陷入愛情之中,但僅能保持很短的時間。”他們的證詞作為第一手資料雖然不可不信,但也不能盲目認可。這裡有一個事實為大多數貝多芬學者和音樂愛好者所忽視,那就是在人生的黃金戀愛季節,即青春期到30歲這十幾年間,卻是貝多芬的愛情饑荒期。確切點說,在30歲之前,貝多芬似乎從未真正談過戀愛,從未享受過兩情相悅銷魂蝕骨的幸福與甜蜜。這自然不是一件令人為他慶倖的事情。以貝多芬情感之豐富,欲望之強烈,他不可能沒有去愛,事實上從小到大,他幾乎無時不刻在愛,從來不缺乏愛,而且他對女人也不乏吸引力,不缺乏“被愛”。他缺乏的是深摯、持久的“互愛”。

波恩青少年時期,初戀甜心是他的學生,貴族小姐艾麗奧娜‧布魯寧(Eleonore von Breuning,1771-1841),小名勞欣(Lorchen)。他于她家教授鋼琴多年,深受她母親,教養不凡、人品高貴的海倫妮‧布魯甯夫人(Helene von Breuning)的關懷及教誨。僅比貝多芬小幾個月的勞欣對家庭教師的熱情不無回饋,送他去維也納留學後以自己編織的兔毛背心相贈,沒多久又給他寄去了一條手工圍巾,一片少女情懷盡在不言之中,“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哪得不傷悲”。貝多芬回贈給心上人的禮物自然又是作品。但這對有情人的緣分最遠也就到此為止了,從他們的通信中尊重有餘而熱烈不足的遣詞造句可以看出,二人其實從未攜手步入花好月圓的境界。性格不合只是初戀失敗的原因之一,貝多芬一輩子也沒有找到一個與他性格相投到有勇氣衝破一切世俗阻礙而與之永久結合的異性伴侶。地位差異也不是主要問題,勞欣後來嫁給了貝多芬的好朋友、平民醫生魏格勒,由此可見布魯甯母女的豁達開明,當年貝多芬正是通過魏格勒結識了布魯寧一家。勞欣出嫁時已年逾30,在那個時代屬於嚴重晚婚。為什麼把自己耽擱成了貴族剩女,整整10年來她是否一直在癡心等待著少年老師的歸來,除了她本人外已經沒人能夠知曉。帝國的首都花花世界,人走茶涼司空見慣,貝多芬身邊從來不乏女人環繞,並且都是些高品質女人,他不大可能只鍾情於一個,更何況這個還遠在千里之外。22歲離開波恩後直至辭世,貝多芬再也沒有和他的綠蒂重逢。臨終前兩年在一封魏格勒給他的信中,勞欣附加了一兩句話,表達了期望老師兼老友回故鄉看看的心願。貝多芬接到這信息後未置可否,自然也沒有回去。故鄉說到底是他的一個傷心地。另外初戀情侶暮年後是否應該重逢,也是一個見仁見智的話題,利弊相間難以辨清。

但初戀終究是刻骨銘心,值得懷疑的說法是貝多芬將勞欣給他的信件和袖珍畫像保存終身,但不清楚那背心和圍巾的最後歸宿。在歌劇《費德里奧》裡,他以音樂語言精心塑造一個集美麗、智慧、勇氣和德行于一身的完美女性,她的名字叫莉奧諾拉(Leonora),字形發音與艾麗奧娜(Eleonore)十分接近。貝多芬題贈給勞欣幾部早期作品:《根據莫札特歌劇〈費加羅的婚禮〉中〈伯爵若要跳舞〉主題而作的12段變奏曲》(WoO 40)、《G大調鋼琴與小提琴迴旋曲》(WoO 41)和《C大調簡易鋼琴奏鳴曲(片段)》(WoO 51)。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G大調鋼琴與小提琴迴旋曲》,海頓、莫札特式的古典風格,優美典雅不輸前輩,與作者其它作品相比,幾可媲美《致愛麗斯》,雖然大師自己對這兩首小品都不以為意。

自1792年底來到維也納,直至1800年底向友人透露他有了“一個愛我並且我也愛她的迷人姑娘”,整整9年之久,青春與荷爾蒙蓬勃燃燒的季節,貝多芬的羅曼史即使不是一片荒蕪,也是青黃不接連年歉收,連那種若有實無的布魯寧式的戀情都沒有,有的只是零零碎碎,來去如風的單相思,姓名可考,勉強可以拿來充數的物件只有兩人:

瑪格達蕾娜‧薇爾曼(Magdalena Willmann,1771-1801):女高音歌唱家,貝多芬的同鄉。兩人在波恩時就相識且熟悉,好像還作過短期的鄰居。1794-1795年期間於維也納重逢,交往時間並不長,卻產生出了一個波及甚廣的傳說:屆時24歲左右的貝多芬向才貌雙全且小有名氣的薇爾曼小姐求婚,但被無情拒絕,理由是求婚人“醜且半瘋”。故事聽上去像是有幾分鼻眼,卻是一個無法考證的二手孤證。它出自19世紀貝多芬權威傳記作家,美國人塞耶(Alexander Wheelock Thayer)的名著《貝多芬的生涯(The Life of Ludwig van Beethoven)》。塞耶於1860年左右採訪了薇爾曼的一個侄女,後者向他講述了這則逸聞。這位甚至沒有留下名字的侄女是聽薇爾曼的哥哥或弟弟,也就是自己的父親說的。薇爾曼在“拒婚”數年後嫁人,年屆30即早早過世,也算是美人薄命。貝多芬對於她的死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而一個半世紀以來,這則求婚軼事為許多或迷信權威,或人云亦云的專家學者所津津樂道、頻頻引用,包括20世紀貝多芬學名家所羅門、洛克伍德(Lewis Lockwood)等,卻幾乎沒人注意到它的可信度其實很低:一是人證不足:雖然不能算是道聼塗説,但口口相傳單線發展,薇爾曼告訴她哥哥,她哥哥再轉告給自己的女兒,從事件發生到被披露於世,時間跨度長達60多年,三人當中如果有一個有品行或記憶問題(塞耶的誠信自不必懷疑),此傳聞的真實性就要大打折扣。1860年代貝多芬已經是全球聞名,自然誰都想和他的大名沾邊套近乎。二是物證缺失:誇口說一個名人愛你不難,只是空口無憑。薇爾曼從未自貝多芬那裡得到過任何信件及作品題贈。這完全不是貝多芬的風格,有哪一個為貝多芬所鍾情,甚至僅僅是抱有好感的女人沒有得到過他的作品呢。根據不完整資料統計,先後得到過貝多芬題贈作品的女人有33名,其中多人獲得不止一部作品。在這份長得令人眼花繚亂的群芳譜裡,怎麼單單就缺少了作曲家30歲之前唯一的求婚物件呢。有人揣測創作於1791-1792年間的詠歎調《初戀》(WoO 92)是為薇爾曼所寫,因為她是當時波恩的第一女高音,但猜測被證實之前還只是猜測,“求婚”物證仍然是付諸闕如。三是史料匱乏:瑪格達蕾娜‧薇爾曼這個名字,不僅在貝多芬信息豐富的書信、日記、談話本中遍尋不著,就是在魏格勒、裡斯、車爾尼、申德勒、格哈德·布魯寧(Gerhard von Breuning)等人的貝多芬回憶錄中也完全不見蹤影。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魏格勒:1794至1796年間他正好也生活在維也納,與貝多芬往來密切。如果求婚確曾發生過,對於知心朋友個人生活中的如此大事,魏不大可能沒聽說過,聽說過則不可能在日後的回憶錄中對此沒有任何記載。依此看來,女當事人侄女60多年後的敘述,就此成了一個徹底的孤證。四是內容不實:早期的貝多芬還是很注意個人儀表的,絕非不修邊幅,連勞欣送他的手工背心都嫌過時了而不好意思穿出去,放在衣櫃裡作為收藏。據貝多芬的忘年交,奧地利劇作家格里爾帕策(Franz Grillparzer)的回憶:“他在穿著打扮上是用心的,甚至是講究的,只是到了後來才變得不注意外表,不注意到了骯髒的地步。”車爾尼的說法不約而同:“在年輕的時候(直到1810年左右),他的穿著還是比較講究的,他對人的態度也比較殷勤,後來隨著耳聾的程度愈來愈嚴重,人也就愈來愈不修邊幅了。”那時他對自己天才藝術家的狂傲性情也有意識地予以節制。不說那一手讓人不愛也難的鋼琴絕技,貝多芬的文學素養及文筆在音樂家裡也是無出其右,給他的內秀錦上添花。人靠衣裝馬靠鞍,腹有詩書氣自華,這都讓他在女人那裡不無魔力。有另外一則軼事為證:在一個維也納上流沙龍的聚會上,一位頭一回看到貝多芬的貴婦人悄聲對同伴說:“他生有一副貴人相呀!”當時耳朵還很靈光的被稱讚人聽到了,馬上回頭介面道:“那麼,請致敬吧!”一邊說著,一邊向那婦人一鞠躬。綜上所述,所謂“薇爾曼求婚”就是一個不靠譜的傳說。

芭芭拉‧凱格勒維克斯(Barbara von Keglevics,1780-1813):女伯爵,貝多芬的學生。該女容貌平平,但頗有音樂天資,是貝多芬最為優秀的鋼琴女學員。兩人的關係由出版於1797年,題贈給芭芭拉的《第4鋼琴奏鳴曲〈大奏鳴曲〉》(Op.7)引發開來,概因這部陽春白雪的作品,卻有著一個下里巴人的別名 — “戀愛中的少女”(The Maiden in Love),據說這曲名還是作者親自附加的。是16歲的學生愛上了26歲的老師 — 看曲名好像是這麼回事,還是26歲的老師愛上了16歲的學生 —“在一種熱情充沛的心境下創作了此曲”(車爾尼語)的是老師,兩種說法至今並存,都有一定依據,當然也有可能是男有情女有意,並非某個可憐人的單相思。總之幾乎可以肯定,師生之間發生了或初淺或深厚、或片面或全面的某種化學反應,但是由於種種原因,化學反應沒能完成物質轉化,最後無疾而終。比較成功的是隱私保護工作,除去蛛絲馬跡,沒有留下明顯線索,留給後人眾口紛紜去猜測。其實這段羅曼史如果真的存在過,以悲劇收場是當時唯一可能的結局,因為女方家族顯赫,兩位元當事人的社會等級懸殊。在這件事情上,貝多芬的假貴族頭銜沒能幫上他什麼忙。幾年後芭芭拉嫁給了一個叫作奧迪斯卡契(Odescalchi)的義大利王子,自己也搖身一變成為奧迪斯卡契公主。可憐鋼琴公主最後也是30出頭即病歿,才女竟也薄命。凱格勒維克斯家族的豪華宅邸(Keglevich Palace)座落於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提斯拉瓦(Bratislava,德語Pressburg,中文譯為普萊斯堡),至今保存完整。前面提到1796年貝多芬唯一巡演時曾到過普萊斯堡,他在這裡逗留了9天,於凱格勒維克斯府第舉辦了一次音樂學術活動。

除了《第4鋼琴奏鳴曲》,貝多芬還題獻給芭芭拉另外幾部作品,充分展現了他對她的情意或友情:《第1鋼琴協奏曲》(Op.15)、《F大調主題變奏曲》(Op.34)和《薩列裡二重唱主題變奏曲》(WoO 73)。其中《第1鋼琴協奏曲》(實際上的第2鋼琴協奏曲)是作曲家30歲之前屈指可數的重量級作品之一,清新明亮悅耳動聽,1798年于布拉格首演時由貝多芬本人親自彈奏。作品在芭芭拉出嫁一個月後被題贈予她 — 作為結婚禮物?抑或是告別信物?

1800年初至1810年初,不長不短約10年,是貝多芬創作生涯的全盛期,人稱“英雄時代”,這期間貝多芬以其一己之力,書寫下了世界文化史上不可或缺燦爛輝煌的一頁。如果說前10年貝多芬在愛情園地幾乎顆粒無收,主要原因是他以事業為重,集全力於專業領域發展開拓,而沒有將過多心思用於兒女情長,那麼在接下來這傑作迭出的黃金10年,藝術創作與談情說愛兩不誤,竟然也是他愛情的全面開花季節。只可惜只開花不結果,幾次三番或認真或隨意的嘗試,最後的結果都是鎩羽而歸,他最終還是沒能找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終生伴侶。說夢寐以求其實是誇大其詞,有了“音樂”這個命中註定的終身愛侶,愛情與婚姻絕非他情感航船的終極港灣。隨著年齡漸長、意志的增強和使命感的深化,貝多芬自己對此愈來愈有了明確且充分的認知。10年間可以稱得上是貝多芬的戀人、情人的女人加起來或許要達到兩位數,若干屬於旁觀者捕風捉影或當事人逢場作戲,其中史料記載相對較多,愛情面向婚姻的嚴肅羅曼史大約發生了3次左右:

茱麗葉‧圭恰爾蒂(Countess Julie Guicciardi,1782-1856),女伯爵,貝多芬的學生。茱麗葉應該算是最有名的“貝多芬女人”,因為她異常榮幸地得到了那流傳千古的《月光奏鳴曲》(Op.27, No.2)。她也就是貝多芬在1800年底向魏德勒透露的那個“愛我並且我也愛她的迷人姑娘”。二人的愛情劇上演於1800至1801或1802年間,最長不過兩年時間。很難想像想象這是30歲的多情種子生平頭一回被女人愛,但卻是他首次明確宣佈自己“被愛”了,並為此歡欣鼓舞:“我眼下的生活可以說好了許多,因為近來我又開始與人交往了。你難以想像想象過去兩年來我過著多麼沉寂、悲慘的生活。我受損的聽力像個幽靈般四處追隨著我,它驅使我逃離人群,如同一個厭世者,可我本來根本就不是這樣的。這個改變是由一位迷人的女孩帶來的,她愛我,我也愛她。兩年後的今天,我又享受到一些幸福的片刻,並且第一次感覺到,婚姻有可能給我帶來快樂。”(”I am now leading a somewhat more agreeable life, as of late I have been associating more with other people. You could scarcely believe what a sad and dreary life mine has been for the last two years; my defective hearing everywhere pursuing me like a spectre, making me fly from every one, and appear a misanthrope; and yet no one is in reality less so! This change has been wrought by a lovely fascinating girl, who loves me and whom I love. I have once more had some blissful moments during the last two years, and it is the first time I ever felt that marriage could make me happy.” — Beethoven’s letter to Franz Wegeler,1800.11.16)那時他耳疾已經開始惡化,並伴有其它健康問題,身心都處於相對低潮。為空曠冷寂的高原送來一陣溫暖和煦的春風,朱小姐實在是功不可沒,為此得到《月光奏鳴曲》當之無愧。可謂成也茱麗葉。

就像貝多芬的全部,任何愛情故事一樣,“茱麗葉之戀”雖然著名,但第一手資料卻並不豐富,如沒有一封貝多芬寫給茱麗葉的信件存留於世 — 給她母親的倒是被發現了一封,比較權威的記述來自塞耶的貝多芬傳記。一個重要問題:貝多芬是否曾向茱麗葉求婚,一眾學者專家的意見並不一致。所羅門說沒這回事情,而塞耶等則持相反意見,說雖然缺少直接證據,但推測他一定是求了,並且得到了戀人的積極回饋,甚至更進一步,還贏得了女方母親的首肯,幾乎就是一隻腳已經邁進婚姻的殿堂了,但卻晴空起霹靂,遭到了女方父親的阻擊,以求婚人“沒有地位、財富,或永久的事業”為由,無情棒打鴛鴦。可歎貝多芬的茱麗葉不是莎士比亞的茱麗葉 — 當然天命在我的貝多芬更不是羅米歐,父命不可違,她很快就順水推舟見異思遷了,1803年嫁給了一個貴族音樂家並移居義大利。她倒是真喜歡音樂,到底還是找了個音樂家,雖然屬於二三流;她也真喜歡金錢地位,所以終究沒能跳出貴族圈,與自己心儀的平民天才終成眷屬。可謂敗也茱麗葉。

可咱貝多芬不也是堂堂一貴族嗎?怎麼一到了談婚論嫁的重大場合,這個頭銜總不起作用呢?原因似乎不難推測:貝多芬的“貴族”身份並不廣為人知,即使知道了也不被重視。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一無莊園田產,二無高級職位,這樣的破落貴族和平民百姓也差不多,在上流社會的婚姻市場上不屬於搶手貨。

這次失戀對貝多芬的打擊巨大,除了失去心上人的強烈痛苦,應該還有等級歧視帶來的深重屈辱感。1802年10月6日他寫下了著名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依此合理推論,他與茱麗葉的戀情最晚應該結束於此前不久,當然有可能更早至1801年。遺書中透露的悲苦哀痛主要來自健康問題,具體說就是那極有可能將要斷送他視為生命的音樂事業的耳疾,而對男女之情隻字未提,輕描淡寫也無。後人很難判斷此次失戀對隨之而來的遺書的促成作用有多大。有可能影響因素甚大,但受害人出於自尊,在遺書中加以掩飾。也有可能的是影響確實較輕,熱戀時雖然情緒高昂,但並沒有被沖昏了頭腦,他自己本來都對結果不抱什麼希望,在上面提及的那封信中,對此已有預見:“婚姻有可能給我帶來快樂,但不幸的是她不屬於我的階層,所以我現在肯定是無法結婚。人生在世的首要事情:我當自強不息!”(”…… and it is the first time I ever felt that marriage could make me happy. Unluckily, she is not in my rank of life, and indeed at this moment I can marry no one; I must first bestir myself actively in the world.” — Beethoven’s letter to Franz Wegeler,1800.11.16)在這段與波恩老朋友的對話中,貝多芬以平民而不是貴族自居。

有一點幾乎可以肯定,如果沒有失戀,也就不會有遺書。許多文獻說“茱麗葉之戀”持續到了1803也即女方結婚那年,從1802年成文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來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一邊熱戀一邊寫遺書,于情於理都不通。一年前戀愛中的他對人生滿懷信心:“不!我不能忍受,我一定要扼住命運的咽喉,而絕不能讓它將我壓碎。哦,生命是這樣地輝煌,我要能有一千次生命該多好!”(”No! that I could not endure; I will boldly meet my fate, never shall it succeed in crushing me. Oh! it is so glorious to live one’s life a thousand times over!” — Beethoven’s letter to Franz Wegeler,1800.11.16)直到20多年後的1823年,貝多芬在一次和申德勒的筆談中,依然表達了對這段失戀的切腹之痛,這對於他來說是絕無僅有的。他用法文寫道:“她愛我比愛她的丈夫更深,但是他卻比我更是她的愛人。”(”She loved me much more than she ever did her husband. However, he was her lover more than I was.”)貝多芬將茱麗葉的袖珍肖像畫小心珍藏著,幾十次搬家都沒有遺失,直至生命告終。

“茱麗葉之戀”由《月光奏鳴曲》而聞名後世,《月光奏鳴曲》卻並非由“茱麗葉之戀”而產生,她原本不是為朱而作,並不帶任何針對性的愛情元素,也沒有“月光”這個後人追加的浪漫標題,曲名本是不含任何情感色彩的《升c小調奏鳴曲》。茱麗葉甚至不是作者計畫中的受益人。當時貝多芬已將新作《G大調迴旋曲》(Op.51-No.2)獻給了她,可沒過多久不知何故,又將題獻收了回去,而轉贈給李希諾夫斯基的妹妹女伯爵亨麗埃特(Countess Henriette von Lichnowsky)。最後作為補償,才於1802年某時將《升c小調奏鳴曲》題給了茱麗葉,而此時的她或許已是昔日戀人。不論怎樣,朱小姐鴻運齊天,陰差陽錯歪打正著,就此于音樂史上留下美名。

特蕾莎·瑪爾法蒂(Therese Malfatti,1792-1851):1810年,39歲的貝多芬愛上了他18歲的鋼琴女學生瑪爾法蒂,這段戀情持續時間不會超過一年,可能只有冬春兩季總共四五個月。他的感情短期內升溫得很快,先是委託一個朋友為他購買領內飾巾和高級布料,請維也納的一流裁縫裁制襯衫和外衣,管另一個朋友借鏡子因為自己的碎了,鄭重其事地準備求婚。接著給遠在老家波恩的魏德勒寫信,請求他將自己的受洗證儘快寄來。這就是在準備結婚了,一件空前絕後的事情。男方滿腔熱情,但是不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呢,不很像,一個巴掌拍不響,想必女方對他的示愛也有某種積極的回饋,這給了他趁熱打鐵加速進行的勇氣。

瑪爾法蒂平民出身,或許是貝多芬一生中愛上的唯一非貴族女性。貴族小姐高攀不上,追求同階級姐妹應該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了吧,以他當代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最偉大音樂家的地位身份。不然,還是沒戲。瑪爾法蒂小姐非貴卻富,父親為當地巨賈,叔叔約翰·瑪爾法蒂為名醫,也是貝多芬的家庭醫生。他們竟一致看不上大作曲家,認為他愛上了他們家小姐是異想天開,是一種愚蠢的行為,看看約翰說的話有多難聽:“他是一個腦袋十足不正常的人 —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天才。”偉大的天才還配不上你平凡的侄女,這個醫生的腦袋才有問題。不過話說回來,他的這番言論話糙理不糙,不得不承認還是有幾分道理。不正常的腦袋不一定是天才,但天才的腦袋一定不正常,正常那是凡夫俗子。

這段戀情的結局是求婚被拒,還是求婚根本就沒進行,兩種說法都有,詳情已不可考,總之非此即彼。男方大女方21歲,這種年齡差在當時的婚姻市場並不罕見。幾年後瑪爾法蒂嫁給了一個和貝多芬同齡的匈牙利貴族,可見年齡不是問題,不是貴族才是大問題。好在我們的作曲家這次沒有傷心太久,兩年後另一樁震撼人心的戀愛在等著他去進行。

但是事情還沒有完:瑪爾法蒂於1851年去世,10多年後首位貝多芬傳記作家諾爾(Ludwig Nohl)在她的遺物中發現了一份上面帶有貝多芬簽名的樂譜手稿,名為《a小調巴加泰勒(Bagatelle in a minor)》(WoO 59)。“巴加泰勒”的意思是小曲、小玩意兒。這首小曲就是日後家喻戶曉大名鼎鼎,名氣幾乎不在貝五、貝九之下的鋼琴小品《致愛麗斯(Fur Elise)》。有人說《致愛麗斯》是貝多芬送給瑪爾法蒂的訂情信物,可信度還是比較大的。貝多芬以前題贈作品予他人,都是在出版時注明是獻給誰的,從來沒有像這樣將手稿都送給了對方,而自己居然連底稿都沒留,也沒有想到要出版,所以這首日後馳名遐邇的小曲,竟沒有一個正式的作品號(Opus)。作品寫於1810年春,除去兩位當事人,無人知道她的存在。被贈者瑪爾法蒂當年或被迫或自願,拒絕了老師的求愛,而對於這件珍貴禮品,既沒公開也沒丟棄,不清楚內心究竟是個什麼態度,直到40年後她撒手人寰。諾爾使這首小金曲重見天日,功莫大焉,但在1867年出版時卻陰差陽錯,將曲名《致特蕾莎(Fur Therese)》誤寫成了《致愛麗斯(Fur Elise)》。小“愛麗絲”將錯就錯,就此開始了她不脛而走風靡全球的旅程。這時距貝多芬離世已經整整40年過去。大師當初一定沒有想到,自己牛刀小試的小曲兒,百年後居然隨處可聞耳熟能詳,成了古典音樂中的流行音樂。令人惋惜的是,來之不易的《致愛麗斯》手稿後來還是丟失了。不過丟了也好,缺少了第一手證據,留給後世貝多芬學者們一個永遠的研究課題:“愛麗絲”真的是“特蕾莎”之筆誤嗎?如果不是,那麼“愛麗絲”其人究竟又是誰?有關此曲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傳說:貝多芬原來是留有底稿的,他並且於十幾年後的1822年,重新對原稿進行了若干修改,不過沒有最後完成。此說的真實性還有待考證。後世有關貝多芬的真真假假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

最能集中反映貝多芬的平庸出身給他在與貴族女性戀愛後帶來的不盡煩憂,製造的悲劇性痛苦,莫過於由他那著名的“永生的戀人”書信所揭示的愛情事件。這是一個相對複雜、龐大的課題。為了不致離題太遠,我將另文撰述之。(完)

後記:

嚴格講本文並未徹底完成。本主題是一個大工程,眼下時間興致都有不濟,重新啟動並最後完工,只有寄希望於異日了。更希望抛磚引玉,引來同好借題發揮,共同探討。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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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ethoven’s history: 1770-1802(https://www.classicfm.com/composers/beethoven/guides/beethovens-life-timeline-part-1/)
— Beethoven’s Letters 1790-1826, Vol. 1 of 2 by Lady Wallace(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13065/13065-h/13065-h.htm)
— BEETHOVEN’S PIANO SONATAS THREE ‘ELECTORAL’ SONATAS WOO 47 (https://raptusassociation.org/woo47e.html)
— Cello Sonata No.2 in G minor Op.5/2 by Francis Humphrys(https://archive.westcorkmusic.ie/details/view/cmf/102)
— Concerts(https://lvbeethoven.co.uk/page34.html)
— December 22, 1808: The most remarkable concert of Beethoven’s career by by sgtr(https://sgtr.wordpress.com/2012/01/01/december-22-1808-the-most-remarkable-concert-of-beethovens-career/)
— Friedrich II ‘The Great’, King in Prussia(1712-1786)and Queen Elisabeth(1715-1797)(https://www.theroyalforums.com)
— Jean-Pierre and Jean-Louis Duport(https://www.cello.org/cnc/duport.htm)
— Prince Lichnowsky(1756-1814)and Beethoven: Life in Vienna(https://www.classicfm.com/composers/beethoven/guides/beethovens-music-and-life-prince-karl-lichnowsky/)
— The “Grand Battle Symphony” Op.91(https://www.beethoven-haus-bonn.de/sixcms/list.php?page=museum_internetausstellung_seiten_en&sv%5binternetausstellung.id%5d=31570&skip=6)
— The Eroica Riddle: Did Napoleon Remain Beethoven’s “Hero?” by Christopher T. George(https://www.napoleon-series.org/ins/scholarship98/c_eroica.html)
— The face of Mozart, the composer? by Boatswain(https://www.antiquephotoalbum.nl/bloqjes/?p=59)
— WELLINGTON’S VICTORY AT VITTORIA, OP. 91 by Ingrid Schwaegermann(https://www.raptusassociation.org/battle.html)
— What does the‘van’ in Ludwig van Beethoven’s name mean?(https://wiki.answers.com)

— https://lvbeethoven.co.uk
— https://www.beethoven-haus-bonn.de
— https://www.classicfm.com
— https://www.lvbeethoven.com
— https://www.raptusassociation.org
— https://www.sin80.com/artist/beethoven
—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2013-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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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文摘自《英雄命運–貝多芬250年頌》一书(北美壹嘉出版社,2020)。這是一部由海外華人撰寫的西方古典音樂專著,收錄了作者多年來的筆耕成果,即20余萬字以貝多芬為主題的文章作品,形式有詩歌、隨筆、散文和評論。內容涉及偉大作曲家貝多芬人生與事業的各個方面,從出身經歷到情感生活,從時代背景到思想意識,從作品評介到賞樂解析。全書史料翔實,信息豐富;論證嚴謹,評述精闢;情理交融,行文流暢。出自一位非學院派的貝多芬學者,本書的一大特色是個性鮮明,超脫傳統條條框框的束縛制約。基於對所書歷史人物及其作品全面深刻的理解認識,作者在一些重要專業課題及領域推出了個人獨闢蹊徑富有首創性的論點和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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