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曲行纡馀。陟彼高冈，若与白云期。
忆旧集之八
马小组讨论按劳分配
我在《树正气上正道同舟共划——界集知青农场建场历程》一文中叙述这个知青农场的情况时，提到农场有一个活跃的“学马列小组”，简称“马小组”。现在来补充一些具体资料。1975年3月马小组有过一次学习“按劳分配”原理并引发关于农场劳动管理、分配制度的讨论。此文提供那次讨论实录，还简介马小组在更广泛领域的学习讨论活动。
农场有一间会议室或者说活动室，放了两张乒乓球桌，周围可以坐几圈人，在煤油灯下学习讨论。此文汇编我的日记和一本用于马小组工作的笔记本中关于这次活动的记录。全部照录原文，未做改动。附上十张照片，以示其真。我幼年学草书不成气候，但会议记录的潦草字迹还能显示功底。文中有些混杂汉语拼音和英语的字母缩写，我把注释放在方括号【】内。另有少量背景说明和评论，也放在【】内。
（一）引子：我的日记两则
【以下是讨论前的一篇日记。此时我在淮阴地委党校参加一个学马列骨干学习班。那里的图书馆有许多封存的旧书，我天天泡在其中。这一篇集中谈了对经济核算的认识，在农场实行经济核算的想法。可以算是后来马小组讨论“按劳分配”的一个背景。】
3.8
看科学出版社1959年武铭编《经济核算论文选集》，明确了一些概念。毛主席在《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中曾强调指出建立经济核算的重要性。春节期间，曾和dfq【大番茄，于含英】小谈到这个问题。他【她】认为农场要提高水平，就得提出搞社会主义大农业的任务（≠安置单位），包括规划、经济核算、劳动管理等。我同意这种看法。给胡书记的信，谈了这方面的想法。依此书，经济核算的主要内容是：【略】。农场要实行核算，首先是全场的成本核算，各部分的成本核算（农业、猪、兔、机子，等），计算劳动率利润率。比如说机子，买油、维修、生活补助等开支，耕地、运输等收入，是否相抵、盈利。兔子，饲料（草、粮食）、笼子等开支，卖兔子和肥料作收入，是否平衡、盈利。或者更具体，订有计划指标，投多少资，完成什么样的任务。农业的最复杂，但也不是不可算的。如，籽种、肥料、工具（！）、人工为支出，与收入是否平衡、盈利，利润率大小。实行这样的方法，确实可以有助于从经济上发现工作中的毛病、漏洞，不干亏本生意。但有计划指标，是否就有物质奖励？与此紧密联系的，工分是否分等级，是否包工？我认为必须坚持把经济核算作为工具、手段，促进工作的发展，而不把对私人的物质奖作为目的这样的原则。这不仅是理论上认识从根本上这是与修正主义的区别，而是深刻感到实践中不能让小孩乱了套。这个工作要有充分的群众基础，认识经济核算的意义，有觉悟实行它（指不产生不良后果，这要靠思想工作）。我很想把这个问题想完整一点，提出一个设想方案来。排骨、假滋、陈劲、毛【这是四个老知青】。
【以下是讨论后的一篇日记，是我对农场那次讨论的小结。】
3.30
关于搞农场的经济核算、劳动管理的想法竟有可能实验一下。马小组前天讨论按劳分配问题，气氛很好，大家都关心这个问题。徐伟提了一个方案，农场分三个队，定产量、工分，有指标和奖励。分散管理，然后比较严格地核算，是可以多调动一些积极性的，也有利于经济事务上的管理。但现实问题很多，要认真考虑一个切实可行而又正确的方案。群众基础如何，还很难讲。
（二）主文：马小组讨论“按劳分配”记录
【以下是讨论记录。记录开始的3.28“关于按劳分配”的提纲，是我为讨论准备的开场白。】
3.28 ad 按劳分配【关于按劳分配】
毛主席：按劳分配…跟旧社会没有多少差别，所不同的是所有制变更了。
1.历史地位
是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最本质的进步在于消除了生产资料占有者的剥削。这是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资本主义—按资分配，共产主义—按需分配。 圣西门。
（Marx【马克思】初不同意此原则，《哥达纲领批判》）。移到3。【意思是把这句话移到下面第三节去。】
2.必然性
基本观点：生产决定分配。生产力不够发达，三大差别，以及精神道德。——“痕迹”。农场的工分、口粮。大学生工分（？）
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
调动积极性问题。伍农【不解其意】。去年麦口【麦口，泗洪话，麦收季节，指去年大家苦干收麦胜利的事。】
3.局限性
资法权。不平等性。就劳动量（≠社会必要劳动或平均劳动量）和报酬（≠个人实际享受到的）两方面来说都是不平等的。实例。
单单是严格实行按劳分配这个原则就可能造成不平等。
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
4.实行与限制
【其下是讨论发言记录。】
讨论
梁【东黎，老知青】：这个问题很大，对农场有实际意义。学习应出成果。
郭【松年，老知青】：b-faq【b=bourgeoisie，资产阶级，Faq=法权】很多。要限制。但不能教条。在现阶段应实行“Alfp”【按劳分配】。我们场没有真正实行。不合理。口粮（45斤）。工分。
陈劲【老知青】：劳动：劳力强弱。同工同酬。包干扒沟好不好。拖拉机4%补贴对不对。
童【光荣，老知青】：扒沟，包工进度快，但质量。小坝子【指挖沟深度不够，底部不平，留有凸起的“小坝子”】。以前张志义带，没包工。群众积极性高。现在不包不管，唯物主义。
妖【外号老妖怪，李远归，老知青】：按劳分配的劳是什么？是所创造的价值还是付出的劳动量？在soc【社会主义】，大家是社会的主人，应按付出的劳动量给报酬。
费【荣来，老知青】怎么计算个人劳动量？
童：监督作用。
靠人的积极性促进生产。
陈劲：去年麦口美中不足是要在分配上体现按劳分配。现在需要制度。体现觉悟高低不同。多劳多得不一定就调动积极性。
徐伟【老知青】：不包明显有人出劲，有人不出劲。
梁：思想好给奖状，按效果给分配。
沈【恒渝，老知青】：知青生活有来源，不重视工分。重体力、长工【指菜地、伙房、养猪、养兔等业】等工分要不同。要强调共产主义思想。
郭：农民喜欢包干，因为小生产。
廖培华【新知青】：包工人就不去。
可成【李可成，新知青】：包工不一定提高积极性。去年麦地出沟，怕苦，能力差。
程雨【新知青】：老知青赞成包工。新知青体力差，再这样干就回家。
捷【徐捷，老知青】：女生包工问题不突出。
童：定额劳动与多劳多得。
郭：多劳多得不完全按成果的比例。
石【嘉莹，老知青】包干不能完全按等价交换。“共同富裕”。分组包干比较好。
严：累得要死没拿到基本工分，怎么办？
石：现在生产力-生产关系与去年有不同。新知青。
费：包工将新老知青调配开。
程雨：分组包干，比较好做思想工作。
沈【言霞，新知青】：要包干，要思想工作。
于【含英】：（1）基本情况是：针对一少部分人不积极劳动提出按劳分配
（2）Alfp【按劳分配】不一定严格按成果比例
（3）新老知青能力差别
（4）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包干。不搞思想工作可成事与愿违。
针对这些方面，提具体意见。
3.30 扩大会议
于：这个问题现在是突出的。影响积极性，生产搞不好。不同意见。
赵民乐【老知青】：指望工分提高积极性不可能，积极性高时不注意Alfp【按劳分配】也不行。去年下半年靠思想工作。出勤天问题。劳动粮、口粮。劳动工半【此处一字辨认不出】粮，半年一次。春节假给38斤。分小组定额劳动。关于各种形式分组：1.全年大组，土地、产量等规定好，有奖惩。2.季节性干活分组包干。
徐伟：农场现状是劳动方面缺点很多，主要是思想工作没做好。没有完善的制度也是重要原因。
现在，在限制Alfp b-Faq【按劳分配资产阶级法权】条件下利用它。对搞社会主义农业企业来说，要正确解决这个问题。
农业劳动定额性质与工厂不同。成果应表现在年终产量上，不一定表现于每天劳动量上（如出沟、锄地）。
在农场核算基础上分组作业的分法。充分发挥群众积极性。
20人左右，分3组，管200亩地。
农场预算：下达生产指标，各组工分总额。全年农业开支。各组作具体安排。
年终成果不同，报酬应有差别。根据超产比例给奖。
优越性：充分发挥群众主观能动性，迫使大家都来学习农业技术、生产管理。便于科学实验。形成劳动竞赛。农场统一领导不是削弱而是加强。管事的人多了。
赵：这不是新事，是大队核算。
郭：没有一平二调。不一样。
李元建【老知青】：国营农场：工资不变，工分分等级，工分总量规定必须完成。超产按比例提留按工分分。
赵成云【小知青】：影响团结。
张德喜【小知青】：徐伟方案造成矛盾。
廖：变相包工。领导强不分组也能干好。
毛【卫国，老知青】：统一管理不易。作物安排。人员。
杜乐【老知青】：现在关键是群众积极性不高，也没有发挥。分组有利解决。
谢宁宁【老知青】：主要是思想工作。
伙房、菜地责任感强，团结互助好。
讨论各人思想出发点不同。未完全从场里出发。
领导的组织工作作用。
从理论上不是靠Alfp【按劳分配】刺激积极性，而是在结果中体现，动机不同，效果不同。
做农场主人。完成任务。
石：思想工作与管理制度不可分割。
小组定提纲
1.劳动粮三七开【公社生产队粮食分配分两部分：基本口粮和劳动粮。前者是“大锅饭”平均分配的部分，占大比例。后者按劳动贡献即工分多少来分配。这里建议农场也实行这个原则，而不是全部粮食都平均分配。】
2.基本出勤天。 不准秤粮食。【此处几个空格，当是匆忙记录时有意留下待补。缺的字当是“不达标准”之类。“秤粮食”是套用生产队核算的概念：粮食是大家共同出力生产出来的，因此要求每人做出起码贡献，否则不能分享基本口粮。但农场实际是给每人发饭票，吃食堂。我现在不清楚这提案如何具体实施。】
3.迟到（四分钟后算）10分钟扣工分。
4.工分差别。
5.长工：靠同等劳力。定指标。【此处记录本子上画有箭头，将4、5两条对调。】
三个月小结。
【讨论结尾的“小组定提纲”应该是马小组向农场领导提出的方案。】
【讨论后，农场实行了包工定额劳动管理，没有试行徐伟方案。当时没有这种可能性。全国正在大张旗鼓地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推进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要到文革结束后，1979年，才有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农民私下写血书盟约实施“大包干”。后来突破巨大阻力得以推广。】
【梁东黎回忆农场文章说到一件事：农场实行包工干活以后，他和徐伟一组挖沟，两个大个子，早早挖到头，别人还在干活，他们扬长回宿舍。我记得，两人一组包干这种安排，出发点是让新老知青、强弱搭配，当然是自愿组合。我一般总是找体力最弱的新知青小女孩搭配。要是两人抬筐，总是把筐放在扁担上尽量靠我一头，自己定的标准是，伸手能够到筐绳，只要脚能迈开步就行。看了梁叟的回忆，我哑然失笑。不知道“走资本主义的非当权派”是如何把提倡“创造性劳动”的马小组组长拉过去的。】
（三）补充：马小组其他活动的记录
我的马小组工作笔记本中其他一些内容，可反映马小组学习的更多情况。以下摘录部分要点，并附原文照片。
马小组讲座题目：毛卫国—柴油机，于含英—生物发展史，赵民乐—红楼梦，陈劲—与苏修斗争史，国际形势，张人则—文艺评论《苦斗》《三家巷》，培养批判精神和思想方法。打*号的应该是已经落实了的话题。培养了一批新知青当辅导员讲课（老知青会先帮助备课，也在讨论时做后援）。
对梁东黎起草、我作修改的《自觉站在三大差别最低处》一文的讨论。此文是县委书记余克出题，让知青农场写的总结报告。写了三稿，给大家传阅，然后开会讨论提意见。那篇文章中有当时必定不得不包括的一些主旋律说法。注意小毛的犀利看法：“（知青上山下乡）这条路是否就是历史规律，我看不清楚。”“工农业、城乡均衡发展和必须要知青下乡的关系，这是论证必然性的关键一步。”小毛对“扎根改造”的高调，历来反感。这次他的尖锐质疑，是全场讨论中的亮点。
于含英、王玉山讲《青年团的任务》，汪学之讲马列语录33条之20-26条，梁东黎讲共产主义道德。
学马列语录33条之27-33条，辅导员毛卫国讲bour【bourgeoisie，资产阶级】存在和产生的条件。廖培华讲《青年团任务》。
我又单独列出下一步可能话题：人道的资本主义，绿色革命，能源危机。在1975年，在穷乡僻壤，我们这些已经下放七年的老知青，注意到这种世界性宏大话题。其中“人道的资本主义”是敏感甚至犯禁的话题。在这个马小组，我们关注思考这样的问题。很小心外在禁忌，但没有内在束缚。
（四）结语
1975年毛发动的批判资产阶级法权运动是推进其文革路线的又一个“重大战略部署”。我们农场学马列小组学习按劳分配原则，在接受“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理论的前提下，虚批、实用。确实谈到其“不平等”的性质，但重在“利用”它进行劳动管理、经济核算。新知青私下对我们说，“你们老知青说的马列，和报上讲的不一样”。
在知青农场实行按劳分配确有难处。就实务而言，要纠正不好好干活的“不正之风”，又要照顾个体能力差异，防止产生新知青“包工，人就不去”、“就回家”的现象。更基本的问题是，老知青68年下乡，到75年已经七年，小知青大多数是初中毕业，十五、六岁的孩子——谁能说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些年轻人放在农村？我能想到的我们这一帮老知青在农场所作努力的意义是：既然我们被（！）放在“三大差别最低处”，而在农场有了一点自主的可能性，那么，就争取不过窝囊日子，大家一起在逆境中求温饱生存、在可能范围内求自治而走正道。当时凝聚大家的目标是办“社会主义大农业”的农场。难得大家在这个目标下如此认真讨论。
好在知青农场当时还维持了相对独立于外界的自主局面。讨论中大家可以发表各种看法，后来也推行了条件许可下的有限举措。如果没有胡书记奠定基础，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出格，必定遭殃。那是1975年，下面跟着来的就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知青农场是公社排查谣言、整肃右倾路线的重点对象。记得我在全场说过，开手扶拖拉机进城，在县革委会门外墙上看到一人高一个字的大标语：“坚决拥护中共中央关于撤销邓小平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的英明决定！”后来被查。其间马小组、全农场没有召开过一次批邓会议。相应地，马小组也不再维持按正常日程的学习。
是的：那年头，学马列有风险，会犯禁，犯禁的后果很严重。我们在犯禁边缘。没出事，是万幸。
更难得：我们曾经同舟共划。
附录
界集知青农场新老知青2018年春节在南京聚会合影
任赜
2022/1/15
作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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