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底了。
来发拨打电信局的热线电话,把积分兑换成话费。
一室户的房子没有客厅、卧室那样的讲究,入户门直通天井,中间没有一道墙,屋里的全部空间就是黑洞洞的一条过道,如手电筒的筒身一般,电话里的声音,成了手电照出的光亮,如一串珍珠随急湍的水流“叮咚”跳跃,从墙的这边弹到那一边,再聚成一只钢球,冲上低矮的天花板,又弹回来发的耳朵里:“积分兑换好了,抵扣30元电话费。”
也好,这30元也是福利呀!来发是一个失业多年后,从街道退休的人,没有退休证,只有一张绿色封面的养老金证,每月的养老金就两千六百多,用了最便宜的套餐,每月90元,覆盖宽带,还有少许微信流量。
两星期后的一天中午,来发打开信箱,拿到当月电话费账单,依然90元,全价!咦,怎么没有扣掉30元钱?
他一手拿账单,一手握手机,接通电信热线的投诉电话。
“我们查过,上个月,我们只收到60元,您账单的剩余30元已经用积分抵扣了。”
“不对呀!上个月,我明明付给你们90元话费!”
“你付到哪里的?”
“我们新村的烟纸店。水电煤都付在那里,几十年了。”
“您什么时候付的?”
“一拿到账单就付了,月半的时候。”
“我们没收到。给您兑换积分,是上个月的30号,你的代收点付钱给我们,是31号。在兑换积分的当天,因为你的话费没到帐,系统默认你没付钱,话费就在当月账单里扣除了。”
“那就是你们的错了!你为什么不在下一个月的账单里扣除?我历年兑换积分,都在下一个月的账单里抵扣的。你们的付款截止日是31号,用户不可能在最后一天付款,肯定在这之前付款,且付给代收点的。我的钱既然已经付出去,我和你们电信的权利义务就履行了。这是常识!你从当月账单里抵扣积分,就是你的错误。”说到这里,来发停顿片刻,又清了一下嗓子。他的嘴里迸出“权利、义务”字眼了,他有品位,有文化,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呐!
“你交费的那个店叫什么名字?”
“你稍等……”来发说着,伸手到饭桌上那一堆旧报纸里挖……在两份《良友》的夹逢里,没有,他又推倒一摞《证券报》,两份《参考消息》,一份刚买来,还没有来得及看的《现代家庭》……杂志和报纸掉落了,露出一只宴会酱油瓶,电话费单子就压在瓶底。
来发报给话务员收款章上刻的字。
“这个代收点不是我们授权的。”
“这怎么可能?既然代收点是非法的,你怎么收到那60元钱的?你收钱的时候,代收点是合法的,要问它讨钱了,它就是非法的了?我问你,假如你不是收到部分钱,而是上个月一分钱话费都没收到,你会叫我传真给你代收小店的收款凭证,你就不会问我要钱了,你会去讨,直接问代收点要钱。这事情经常发生,这说明你完全可以从这家小店讨钱。现在的问题是,由于你的错误,你才少收30元钱,但是,因为积分抵扣,你已经把帐做平,你的钱收到了,损失的是我,你就不管了。你错把我的钱送给代收点,你就不管了!有你这样对待客户的吗?”
“……”
“代收点不知道我有折扣。你也不知道我付在他们那里。我拿到的你的账单有上下联,我拿着90元现金,拿了账单,去代收点付钱,代收点撕给我加盖公章的下联,他们拿上联。接着,代收点,就算你说那个小店,或是直接,或是通过它的上线和你结算,它把收到的上联一张张加起来,得和收到的现金数一致,这才交给你,据此拿回代收账单的劳务费。他们按照凭条交钱,本来你就应该收足90元,可是,由于你系统里出了错误,你主动少收30元,责任在你。代收点刨进30元,充其量是贪小便宜而已。”
“我们没错。”
“还说没错?你说只收到60元就行了。你有没有给过我一张60元话费的账单?既然没有账单,你怎么能断定收到60元是对的?只付给你60元就是事实呢?我凭账单付费,这也是常识。”
对方不回答。就是不承认错。
来发没有办法,放下电话,发了半日呆,大有被摸掉皮夹子的感觉。虽然损失的不是肉里钱,可这30元,是他的权利呀!事关权利,马虎不得,维权就是维护尊严。他来发是一个有颜面的人,不能让人不明不白地侵权了呀!念及此,来发不怕麻烦,又拨通电信的客服电话。
换了一个接线员,来发只得炒冷饭,把刚刚说的话重复一遍。这个接线员,经不住来发泡蘑菇,叫他把付费单传过去。来发为人一向忠信可靠,他说的事情,绝不会假,他马上照办了,用手机给付掉90元电信费的单子拍了照,还特意给烟纸店敲章的地方拍了特写,输入电脑,传了。
第二天,电信来电,丢来一句话,叫来发自己去代收点讨钱。
“这家代收点不是我们授权的,我们无法前去追回30元钱。”
来发懵了:“那完完全全是你们的错!怎么叫我去承担你们错误的后果?”说着这话,来发额头白中加黑的头发竖立起来,正义在他的一边。
电信重复了一遍,叫来发自己去代收点讨回30元钱。
“叫我去代收点讨钱,我师出无名啊!你们不能把你们应该承担的责任强加到我的头上。当我拿着你给的账单,还有90块钱,去代收点交完电话费,拿到加盖代收点收款章的回执,我和电信的权利义务就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因为你们的错误主动从代收点少收30元话费,你应该自己去讨回来给我。我们都是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那样耍赖!”说这话的时候,来发想象自己穿着一袭法官黑色长袍那样神气。
“我们没有错。”
“你们完全没有商业道德!你们完全没有法律常识!你说,我无凭无据,凭什么问代收点讨回30元钱?我不能去小店讨钱,人家要轰我出来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不能做没道理的事情。我付钱给你们,我和电信局的权利义务关系已经结束了。”说着这话,来发对自己又不满意起来,既然道理在自己这边,为啥词穷,为啥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你打电信热线,就是证据。”
“你没有最基本的法律常识!法律上能证明因果关系的才是证据,好吗?打电话给你们,充其量说明一个结果,就是你们所谓的没有收到30元钱,但是,证据,必须证明代收点没有交给你这30元钱,这个只有查你们和代收点的帐务往来记录哩。你连这个都不懂!”
说到这里,来发激奋了。他失业的数年里,曾在朋友的公司做帐务,换回每个月2000元的生活费。朋友的公司总共三个人,那时候,他也有名片,上面印着“副总”的头衔,冲着这头衔,他也好像当过一回官似的。
电信的接线员回答不上来。来发愈加来了劲:“你们和代收点的帐务往来记录!知道吧!你们内部控制的资料岂能落到外人手里?笑话!”因为甩出审计的专业术语,来发简直得意忘形,话音末位还拖了一段笑腔。
“你自己去代收点拿钱。”电话对面只有这么一句话。
“你这么没水平!你的领导要你扮演这个角色,是你的领导不厚道!”虽然只是为了区区三十块钱这么较劲,来发感觉很亢奋,在谈话中,他运用到了自己的知识,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电信局的话务员还是这句话:我们没错,你付在非授权的小店,我们不为你讨钱,你自己去讨回30元钱。
“你蛮不讲理!”
“你的这种事情多了。我们都叫用户自己去付钱的地方讨钱的。你以后别付在那种小店里,正规的代收点,像邮局啦,两三天就到账了。这种小店,哼……非拖到每月最后一天不可。他们去银行收收利息也好哇!”
“你又忽悠我了。人家那是便民服务。假如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不正规,工商为啥不取缔他们?”
“工商的事情,我哪里管得了?”
“我不跟你耍嘴皮子了。反正你们犯错没有成本!”来发说话有分寸,他咽下去的一句话是这样的:“你们可以一直坏下去!烂下去!你胡说!你偷!偷!你偷走我的钱!”
“啪”,他扔掉电信热线的电话。
丢下手机,他气咻咻地喘了一通气,头脑也发胀了,连忙拿起桌上的一瓶“络活喜”,倒出一片来,攥在手心,也不急着找送服降压药的水,只一个人怔怔地面对着涂料斑驳的墙,脑子里反复念叨着下面的句子:真不讲理!电信的钱到手了,电信把我的钱弄丢了,电信不管我了。我是一个平头百姓,电信局不怕我。就因为我是一个老百姓,我不是当官的?我要是一个当官的,你们敢这样对我?我要是一个当官的,那有多好!无需费口舌,你们早就还给我扣下的积分钱!也许我根本不晓得积分这回事,公款消费我的电话费呢!
来发是一个插兄。他一辈子想当官,他爱那份当官后的荣耀显达,也只是想了一辈子,毕竟没有当成。四十年前,他高中毕业那年,在被叫作“一片红”的务农呼声里,一家人乘上一部“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到了老北火车站,满眼红横幅、红标语,红旗遮天蔽日,满耳朵听得锣鼓声,抬眼望不见想找的人,视线被一个个不洗头,落满头皮屑的后脑勺挡住……低头找不到自己脚上的布鞋……那个热闹劲赛过元宵看花灯。来发虽没戴上大红花,却也意气风发,精神气十足。早上吃的一碗泡饭一副大饼油条还满满地撑在他的胃里,大有把这种幸福感长久体味之势……面对即将驶离站台的绿皮硬座车,母亲哭了。来发却说:“哭什么哭?我干革命去了。”可是,就是这个革命者,到得一片蛮荒的盐碱地,拍来一张瘦骨嶙峋的照片,父母的心都碎了。从此,家里定期寄咸肉、咸鱼、香肠、巧克力给他,他收到包裹后,又把吃不完的副食品挂上绳子,到了夜里,做了老鼠的点心。他把务农岁月过得跟过年似的,十年下来,家里变穷了。爸爸为了让他回城,呕心沥血。他回来后没几年,父亲便离世了。现在,母亲和妹妹过。 一念及此,来发心里难过。他常常想,自己是一个儿子,竟然没有为父母做过什么事情。回城后,来发进的是集体所有制单位,都是因为单位不好,没名气,老婆跟着进国企的插兄跑掉了,来发就单身了,一夜之间,来发的牙齿全部脱落了。妻子还带走了儿子。现在,那个插兄当上老总,房子好几套。来发痛得咬牙切齿,可他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他知道,自己赤脚也赶不上在国企升了官儿的插兄。可他来发,一无权,二无钱,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来发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候,他鬓角一缕白头发划到面颊,他伸手去掠,手心飞出一粒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趴在门口,一直注视着来发打电话的金毛狗殷勤地跑过来,比来发先一步够到络活喜药片,用嘴巴拱了两下。
“哎呀!你别……”
说着,来发从地上捡起药片,站起身,走入小厨房,丢进垃圾桶。
来发爱干净,他和宠物接触有底线,从来不接触狗嘴巴和唾液,虽然他的金毛狗每年打疫苗。
来发走进小卫生间洗过手,在毛巾上揩干,回到床边,坐进椅子,从桌上拿起药瓶,又倒出一片络活喜,左右一看没有送服药片的水,就干脆把药片含在嘴里,借一口涎唾水,把药片吞下肚去。
“真真作孽,白白浪费我一粒降压药。配药老贵的,我一个月,两千多块养老金,吃药,吃饭,人吃饭,狗吃饭,紧巴巴的,股票还老是跌……”来发咕哝着,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
来发又走进小厨房,靠近水斗的地方往公共过道里开了一扇小窗,电插装在窗子下面,他拧开龙头,往电水壶里注入自来水,搁在通了电的底座上,按下烧水按钮,小小厨房里顿时响起“吱吱”的烧水声,冲着这一股热气,他再一次想起了心思:我怎么办呢?电信的接线员听不懂我的话。我说的都是道理,这些道理,只有法官和律师听得懂。要维权,只有上法院了。不对,这么简单的道理,电信听得懂,他们懂了装作不懂。他们明明知道,客户不会为了区区30元上法院。诉讼成本早就超过30元了。还有没有讲道理的地方啊?”
来发低下头,想了又想,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
“噗脱”一声,按钮自动跳上来,水烧开了。来发提着热水壶,返回窗边,他朝着天井走,却望见靠天井的玻璃门窗上糊糊的一片,像是下雨,咦!晴天白日的,哪来的雨?他在桌上放下电水壶,两步跨到天井门口,趴在玻璃门上望外看,天哪!外面下起棉花雨,二楼拍棉花胎!太阳光的投影里,还清清楚楚地看到胖女人手握一只皮拍,拼命地拍打晒在外面的破棉花胎。
来发的嘴里喷涌出一串粗话,真想一把拉开玻璃门,冲到天井口,大声咒骂二楼女人缺德,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他是一个体面人,粗话,他骂不出口。
况且,他和电信的那个30元钱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呢!
他站在筒子一般的一室户的中央,憋了很久,终于觉得,用光明正大的办法处理危机最为妥帖。
他妈的!我投诉你!
对!找市长热线投诉电信局!
电话拨通。
市长热线问他叫什么名字?
“张来发。”
听到“来发”这个名字,卧在卫生间门口的金毛狗两只前爪踞地,支起身子,“嘚嘚”地朝主人跑来,伸过一只湿漉漉,热烘烘的狗鼻子,嗅来发的手。来发拍拍来福的头,轻声说:“不叫你,叫的是我。”
他空出的一只手抚摸起金毛狗头顶部硬硬的鬃毛。
狗儿放低长条形的一个棕色毛身,伏在来发的脚边。
金毛狗取名来福。来发打电话,报出自己名字“来发”,被狗听见,以为主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来福,待它地跑到主人身边,才反应过来,主人此刻关心的是30元钱的福利,而不是它。来发的名字,求的是钱,发么,当然要赚钱喽;来福,境界高一点,要在精神的层面获得些个慰藉。当主人祈求福份的时候,才会想到它来福。发和福,发福,多么动人的隐喻呀!一想到自己有着一份取名字的天赋,来发很是得意。
来发和金毛狗的名字才一字之差,狗儿成了人的影子和替身。
电话那头的人说,请稍等。话筒里传来了乐声。趁着这个间隙,来发轻轻地对来福说“狗呀狗,你有一个插兄主人,狗不嫌家贫,真好。狗比人好。”
来福听懂来发的话,自在得很,抬起一条后腿,挠了挠头颈里的痒痒。
来发的嘴巴对着听筒说话,腾出的一只手,习惯性地落到来福头颈边温软的细毛,来发温存地让五根手指交替抚弄着金毛的后颈和下巴,来回地爱抚,狗儿感觉舒服,摇摇尾巴,把尾巴卷成一朵花,朝来发贴近了身子。一股温柔的电流漫过来发的手指间,他产生了幻觉。他的左手,通过手机,状告电信局忽视他,不拿他当人看,右手的手指分明传递另一种情愫,很情愿自己不是一个人,尤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只狗,还是一只公狗。来福是一条母狗,给来福取这个名字,来发寄希望这条母狗带给他一个女人,一个填补他妻子空位的女人。十几年过去了,来福什么也没有带给他,于是,在和来福相处的日日夜夜里,来发冷不丁地萌生了想当一条公狗的念头。当上公狗,他就有妻子了。十多年前,毫无征兆的一个晚上,连公房户口簿上的记录都没有变更,妻子跳了槽。妻子仁义,把一室户留给了来发。既然把离开来发的原因归结为他不是一个男人,待远离他,到了新的住房,她能享受做真正女人的尊严和幸福,这么一个理由下,让来发在物质方面不要吃亏更多,他日后找新的妻子,也有本钱。来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保持着自己的品味。不过,他对妻子说的诸如他不是一个男人的话,他不愿苟同。他家的一室户,在底层,站在天井里,目光越过小区道路,看得见靠路边的一个二楼阳台,那个阳台没有封,预制板阳台,砖头砌起的护栏形成一个扑克牌里黑桃的花型,传递着某种开放的意味。那里,每隔一星期,总有一批白色的女人三角裤晒出来,来发牵着来福,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却有心有意地暗暗数过,有时候,12条,更多的时候,14、16、18条,都呈双数,白花花的一片,有着美玉的莹洁,大理石的光泽和质感,在阳光下闪着花耀……那是三枪牌的,来发估计得出。以前,妻子也买这样的全棉罗纹三角裤。每当这个时候,来发的身体不是无动于衷,尤其当女人走上阳台收裤子的时候,那个黑桃皇后,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望头顶心挽一个松松的发髻,愈发衬出光洁的额头,微翘,小巧的鼻子和嘴巴……这才是真要命的事情……
来发贪看的黑桃皇后的风景,时时变幻。来发灵动得像一匹昼伏夜出的猫儿,尤其在太阳底下,连三角裤边角脱掉的线脚,松掉的橡皮筋都不放过。
偷窥人家晾晒的内衣,想象人家的胴体,难以摆脱的这份对黑桃皇后及她的内衣的眷念让来发平静的心灵之水频起波澜……回到家,来发哭了。这样下作的事情,插队的时候,决计不干。非但不干,同伴笑话他胆小,他还护花。可眼下,他自己成了这样一个下作坯。我是一个体面的人,怎么也做下这样下三滥的事情,偷看人家的短裤乳罩?三角裤?回到家后,不止一次地,来发跪下来,抱住来福绵软绒绒的肚子,哭了,他哭自己的孑然一身,哭命运的不眷顾,哭他的怀才不遇……来发哭哑了嗓子,只剩下悲嚎。来福抬头望望天花板,剥落的涂料,却是干燥的,可为啥自己一半的身体遭了雨淋?它打了个喷嚏,使劲抖一下毛,大幅度哆嗦的结果,把来发的泪水溅回到来发的嘴巴里,咸涩,微苦,夹带着金毛狗的体味,地板上一滩湿,一大滩泪水让来发陷入深深的绝望,一阵揪心的痛苦……
我们的来发是一名君子。有好几次,来发在交公用事业费的小店里看见黑桃皇后,他都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克制着,保持着体面和风度。
来发的左手左耳朵,嘴巴在对付市长热线的同时,他的右手指尖滑过来福松软的头颈毛,指尖的神经末梢像是装上了头脑,闪过了上面的一幕幕……
市长热线很客气,说会告诉电信局的管理部门。
每天早晚两次,来发遛来福。来发的路线是固定的,绕过黑桃皇后晒内衣的阳台,来发总要停下来,来福完成“任务”,也在阳台下面的草丛里,来发随身带了报纸、垃圾袋,把来福的排泄物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要做给黑桃皇后看,自己是一个多么文明负责的宠物主人。他的想象里,皇后必定也在他将要出现的时间,躲在阳台后面的窗帷里,打量,注视着他来发,为此,来发很在意自己稀疏的头顶,每次出门前,他都要仔细地梳头,把额头上面一缕头发留留长,盖住头顶,这个时候,来发最害怕风,一听到树叶“簌簌”作响,他就神经质地腾出一只不牵狗绳的手,一边盖住头顶,一边像一只麻雀那样,歪过半边脸来,向阳台张望。
这金毛狗还真有灵性。每当这个时候,好像为照顾来发的感情,来福眼睛不看来发,总会低头嗅闻地上一滩业已干涸的狗尿,从中追寻某种爱情的蛛丝马迹。
几天过去了。黑桃皇后的三角裤又晾出一茬,除了朴素的全棉三枪牌,还有黑色T字型,裤身简约得就剩下一根吊带,还镶黑色蕾丝边的,跟定型的文胸是一套,来发上品,看得明白,是一套,很耐看。这是皇后头一回晾晒带钢丝圈的文胸,多数情况下,皇后晒出十来个布罩,多穿布罩,显然她拥有一份了不起的女性骄傲,且对自己极有信心。在来发的想象里,布罩都撑得起的乳房,加上昂贵豪华的钢丝文胸衬托,不知怎样地摄魂夺魄呢!那个黑桃皇后,做没做过双乳多普勒B超,还有钼靶?每隔多久做一次?也许根本不用做?不过,健康也要关注的,她有单位吗?
来发呆在楼下散落着垃圾的道路边,一动不动,直到黑桃皇后的内衣收获了阳光,收进房里,“砰”的一声扇了门。
来发牵着来福,悻悻地回到自家的一室户。他放下来福,脱光了身子,把自己关进浴帘,也不开热水器,只拧开莲蓬头,听凭冷水对着自己猛冲。阳春三月,都是穿羊绒衫、薄羽绒衣的日子,哪里禁得起冰冷彻骨的冻水?没过一会儿,来发就浑身瑟缩,喷嚏连连,把蹲在卫生间门口的来福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用爪子挠门,嘴里“呜呜呜”一通乱叫。
三天过去了,来发等待的市长热线没有回访。
来发感到奇怪,往常,市长热线会回访,可这次,没有。
来发再打电话给电信,电信这回没好气了,老实不客气地警告来发,说:你告呀!我们就是按照市长热线的指示,叫你自己去代售点讨钱的。
“呸!”
市长热线不管,现在,只剩下上法院了。谁会为了30元钱上法院?电信局乐得耍流氓了。
事情没解决,为了区区三十块钱,为了维权,这几天打电话投诉,来发花掉的电话费也差不多十块钱了!真倒楣!来发低下头,双手反复揉搓着脸和头部,直达谢了顶的头顶心,上上下下地来回了几次,像猫洗脸似的。他感觉两手发麻,停下动作,两眼放光,灵魂又附回他的身体。冒火的两眼露出的凶光熄灭,换上一种戏谑的恶作剧的狞笑。
第三天,来发穿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来发是一个有品味的男人,没有领头的衣裳不穿出去。夏天,不穿圆领汗衫,冬天,也只穿有领子的羊毛衫。旧羊毛衫起球了,他用剪鼻毛的弯头小剪刀仔细修剪掉,一只只,足足忙了两个钟头。外套足足穿了十年,显得陈旧,可里面的羊毛衫,有衣领。为表现身价,来发还在棉毛衫外面穿一只假领头,假领下面,打一根十块钱买来的领带。他把领结打得高高的,直到喉咙即将窒息。一件衬衫没多少钱,可来发更喜欢假领头。假领是父亲留下的,代表那个时代绅士的体面和精神。来发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西装,干脆,就把每天遛狗时穿的一件米黄色夹克衫套在外面。
把磨光后跟的皮鞋擦得锃亮,用梳子蘸了清水梳一只奶油包头,就这么山青水绿地出了门。
来发手执一个红轴,这是一面锦旗,讨价还价,付了180元:
走进电信局办公楼的大堂,多么豪华,平时街角看到的营业厅已经够气派了。这里,简直是图片上看到的迪拜用黄金装饰的大厦!都用我们的钱造的!我可怜的30块积分兑换的钱!
我要羞辱他们一番!
一个斜挎大红绶带的接待女子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扭地在前面引路,去往办公室的方向,来发握着锦旗红轴跟在她的后面。在他的周遭,坐满了拿了号以后等候叫号的人群。在他们的注目中,来发的步态盛满了光荣感,心里却冉冉而升一种莫名的不自在。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假领头、领带、鸡心领羊毛衫、夹克外套都在,他才放下一半的心。他害怕自己是穿着新衣的那个皇帝,在众人眼里赤身露体,他是做不出来的。
到了办公室,绶带小姐向里面的人说明了来发的来意。
各式各样的笑容朝他迎来。来发都招架不住。
一个把一小撮头发堆到脑门上面,戴眼镜的矮小男人把红轴揽在怀里,慢慢展开,一个个烫金的字露了出来:积分功德,福利惠民。
“好……好好……”尖头男人点着头说,眼镜掉下来,盖住厚厚的上嘴唇,他也没顾上去推一下。
来发呆在那里,准备好的一肚子骂辞又说不出口。
小尖头递给他一张名片,说,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来发手里捏着名片,掉头跑开了。
回到家,来发心里好难过。他生自己的气,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来福趴在卫生间门口,睁圆一对惊诧的眼睛,不知怎么办才好。来发好像牵着一根无形的绳子,他去小厨房烧水,身影在来福眼前晃,来福的一只狗头,跟着来发转。来发往床的方向走,来福把头扭向左,来发去小厨房,来福把头扭向右边……来福来来回回地转着一双玻璃球一般的狗眼,求来发的示下,来发都看在眼里了。来发嘴里不响,心里很是受用,来发有了追随者,哪怕是豢养的一条狗,他也尝到过一大把官瘾的满足感,幸福感。
当天傍晚,来发赖在家,一动不动,他好像忘记了该遛来福,这件大事。他不吃不喝,只顾独自难过。来福没得遛,就离开卫生间门边,蹲到入户门口,嘴巴里衔着遛狗绳,拿眼睛觑来发,它“呜呜”地叫着,似乎在提醒主人,它憋不住了,又不敢拉在主人用的卫生间里,这间不到两平方米的卫生间的功用,它早已了然。它知道,人狗有别,它只是一条狗,而已……而已。
来福知道,它的厕所不在这扇小门里,而在大门外,某一棵树根下,墙角边。来福想念楼外那片堆满垃圾的光秃泥地,长着一丛丛野草,还有前面的狗狗留下的干硬的粪便。来福到了那里,对着一只丢弃的纸板箱,翘起一条后腿,撒泡尿,在一棵枯死的柳树根拉下粑粑……别的狗主人,会带着狗沿着停车线,专找一辆漂亮的车,故意对着车轮胎,把牵狗绳松一松,狗会意,照着主人的意思把尿撒到轮胎上。来福好想留下自己的尿味争夺地盘,也期待来这么一招,可它的主人,来发不干,来发把来福看得紧,从来不允许来福往人家车轮胎上撒尿,更不会怂恿来福去这么干事。这样的好事,来福一次也没捞到。呜……一想到这里,来福好委屈,哼唧得更响了。
来发终于牵着来福出门了,可他没心思走远,只把来福牵到晒内衣的黑桃皇后家阳台下面,待来福出完恭,就回家。哎,来福觉得自己好倒楣,碰上这么一个主人,家里,连一个女主人也从未见着。这样想着,来福往水泥地里放下四根腿子,完全趴下,肚皮贴着水泥地,它完完全全成了一条癞皮狗。
这是一个不眠夜,来发的心里翻江倒海,比死还难受。发了一夜呆,这情形,就跟他的妻子刚刚离开他,他一夜之间掉光牙齿,一样的感觉。
天刚破晓,来发突然来了精神,他扫起了地。扫把扫到门口,见来福的右后腿压着一张纸片样的东西,来发把纸片拣起来,第一次去看,是小尖头给的名片,姓李,电信的客服主管。
烧好泡饭,过乳腐吃下,感觉胃里暖烘烘的,舒服起来,来发的魂灵又回来了。他缓过神来,感觉受了优待。来发得意起来,在他的幻想里,送名片的那个人依旧记得他,不会忘记他,因为他来发很重要,是啊!毕竟,他也算有个场面上的朋友了,国企的。现在,好在自己也和国企,电信局攀亲了。来发一辈子想当官没当成,可他也有今天了!想想自己做的事情,觉得值!
做锦旗的成本是180元。加上损失的30元,他来发净成本210元!靠!这可是来福三个月的口粮呀!来发买不起狗粮,金毛狗体型大,吃得又多,咋办哩?来发买不到糠,就从新村门口外地人开的杂粮店里买散装的陈米,每天多烧一锅饭给来福吃,每个月,买上20斤陈米,加上剥下的老菜皮、西瓜皮、苹果皮、剩饭剩菜,这么对付下来,每个月的开销不超过100元的。至于肉,来发舍不得买,来福基本吃素。来发知道,因淀粉沉淀多,吃米饭的狗会发胖,所以,除米饭外,来福就只有靠素食来对付了。来发安慰自己,说让来福素食,避免得高血压、糖尿病,是为来福好。来发难得烧一顿红烧肉,来福就像过了年,有肉汤拌在米饭里吃。那个时候,来福很满足,会一个劲地摇尾巴。
不管怎样,花了这210元钱,以后,他会被看得起,因为他在电信局有朋友。街坊当中谁要是拿不到积分兑换的话费,找他就行。虽然损失210元,还好,他现在有了电信局的哥们儿,国企的!在来发的潜意识里,他感觉很痛快,毕竟,他现在和拐走妻子的男人扯平了,或者说,距离缩短了。那个男人,不就是顶个国企老总的头衔吗?
光荣感再一次笼罩着来发。
不过,人家还有好几套房子呢!一想到这里,来发好生泄气……不过,来发有来发的排解法,他巴望明天起,房价大跌,腰斩再腰斩,那样的话,嘿嘿……
好心情下面,日子过得飞快,又一个月,新的一个月,匆匆闪过了。
那天早上,来发牵着来福出门前,打开楼下那个嵌在墙里的信箱,拿到电话费单子,90元!还是没扣掉!他妈的!拿了我的锦旗,不为我办事! 不过,现在的来发,心态极好,他已经习惯了。
没有就没有,狗吃的肉还是要买的。来发本指望电信局积分兑换的30元钱买肉吃的,可眼下……
来发带着来福去菜场。
半爿猪肉,死猪眼睁着灰色的眼珠子,不甘心的样子。
来福好几个星期没有尝到肉味,它抬头看看猪肉,又看看来发,赖在肉摊边不肯走。
卖肉的戴两只白袖套,扛上半扇猪,“啪”一下,摔在白色塑料案板上,把它劈开,说:“死猪,不过是谷物饲养的,多煮煮,吃了没事。”
来发听到是死猪,马上来了兴致。
“不是有蓝颜色的图章吗?”来发问。
“这个你也信?”卖肉的不屑地瞅了来发一眼,好像来发是多么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来发低下头,他害怕看见卖肉人脸上狰狞的笑,那张黑黑的毛脸笑一下,粗如猪皮的脸皮动一动,龇出一口黄黑的板牙,看一眼,来发夜里睡不着觉。
“图章?15块钱买一个。”卖肉的背转身去,自言自语:“咱做生意实诚,是啥说啥。赚的良心钱。”
来发依旧赖在摊位前不动。他觉得眼前这摊冷硬滞重的死猪肉,很能消解自己一个月来的郁闷,无形之中,他觉得这肉可爱而亲切,新鲜而美好,他几乎爱上了这肉,产生如此感情怪对不起来福的,内心冉冉升起一种感情背叛的愧疚和忧伤。
“贱卖了。你回家多烧烧,吃了没事。”屠夫在鼓励来发。
“把汤炖得热点。来,要哪段?排骨?里脊?”卖肉的拿大板刀在半扇猪上面比划着,满心想拿下来发的订单。”
来发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死猪?好!电信局这个不怕烫的死猪,我吃了它!”
“来一块肉!”
“哪里?”
“腿……前腿那里……”来发平日里舍不得买腿肉,嫌贵,今天,冲着价格便宜,他也任性一把了。
黑脸大汉挥刀斩肉,左一劈,右一剜,变魔术似的,来发还没有看出个名堂,一块汤锅大小的带皮前腿肉就被远远地扔到来发面前:“7块2毛,算7块。”
来发付了钱,扯下一只马夹袋装了猪肉,一手牵着来福,也顾不上绕弯去看黑桃皇后晾晒的内衣内裤,一径往家的方向走,来福嗅着肉味,劲道十足,拖着主人只顾往前冲,来发头上冒了汗,气喘吁吁,跟着来福这个讨债鬼一路小跑回了家。
一进门,来福顾不上文雅,一个狼扑,张嘴咬住裹生肉的袋子,一对玻璃一般的小眼睛却朝来发望着。来发喝住它,打一下来福的头:“你要死啊!吃死猪肉不怕生病啊!”
“来,爸爸用开水烫烫,来福再吃,诺,死猪不怕开水烫……”
来发一遍又一遍地用开水烫猪肉,你,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就烫你烫你烫你!看你怕不怕!
烫熟的生肉变白了,纤维出来了,跟煮过的差不多。
“呵呵呵!”来发笑了。
那肉不用煮,已经烫熟了。
来发是一个精细的人,为吃得放心,他还是把猪腿肉旺火煮过,洗去粘在肉上的沫渣,焯水,谷物饲养的猪肉,油腻少,卖肉的靠谱,所言不虚。这时候,煤气灶上生腾起一股肉香,来发仿佛回到小时候过年的时节,凭肉票买来的猪肉也是那样的香。当然,插队那会儿,平时尝不到肉味,逢年过节,新宰杀的猪羊,那个肥而不腻的味道……真的,跟做神仙差不多。
烧得热一些,我也尝尝……来发仔细地烹饪着。自从妻子离他而去,他把家里看得到的一切东西,睡觉用的床,被褥、桌椅板凳、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电饭煲,自来水龙头、煤气灶……一切看得到的东西都变成了他的伴侣。他练就了一套自创的厨艺。对着这块死猪腿肉,他白烧,加葱、姜、料酒、盐,出锅装盘,蘸宴会酱油,把工序进行到这里,来发的口水也下来了。
猪肉装盆,端出小厨房,来发脚底打滑,一个趔趄,一小滩肉汤溅到地上。
来福伏在地上,看到肉汤,赶忙调头,舔了一口,烫得它摇头摆尾。
半个月又过去了。
来发遛来福,天天路过小店,却从来不进去问一次。这一天,来发心血来潮,尝试做一件从没有做过的事情,也许蛮刺激。不就是进去问问吗?横竖横我豁出去了!他们要是轰我,那就轰呗!
他把来福拴在小店外面的一棵歪脖子杨柳树上,迟疑了一下,两只脚不听使唤地朝前迈了几步,做贼似地跨进小店的门坎。收银机前,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后脑勺扎一根马尾辫,手里握一把电子刷,扫着条形码,嘴不闲着,冲一个穿一身方格子绒布睡衣裤的男人说:“成本低,所以人家不做了。”男人付了钱,提了两桶油,走出小店。来发听到他们的对话,来了兴致,他踅进店,到了柜台前,清了下嗓子,笑着对收银姑娘说:“不是成本低,是成本高,利润低,人家才不做。”他的话,收银女孩好像没听见似的,连头也不抬,眼睛也不朝来发翻一翻。来发没了面子,不过,他不气馁,又进了一步,不失体面地试探地问她:“我……12月份积分兑换的钱没拿到。你知道吗?”
“我不晓得。”
果然,小店不认。
“来……”从店堂里转出一个瘦小的年轻男人,对着来发,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你骂他们了吗?”
骂……谁……刹那间的疑惑,很快消解在来发的脑筋急转弯里,曾经的“副总”直了直身子,昂首回答那个瘦小男人:“骂!我骂!是呀!你们没……错。都是他们的错。”说出口这么一句话,来发觉得自己真不要脸,又感觉自己在骗自己什么,或是在隐瞒什么,难道小店没错吗?明明知道多收我的钱,为什么不主动上门退还给我?唉,他晓得自己在讨好小店老板,有点看自己不起。
“他妈的!每年来这么搞一下。你把单子给我。”
“哦,单子在家里,我这就回去拿。”说这话的时候,来发走出小店的玻璃门,从柳树上解下来福,手里牵着,低头往家的方向赶,他心里装着事情,顾不上绕道前往黑桃皇后的阳台下面了,只顾抄近路回家,边走边想:“这么说,小店会退?”
回家途中,来福很乖,也不去舔路边的屎尿了,它仿佛再一次嗅到死猪肉的味道,更多的死猪肉味道。
来发第二次踏进小店的门,手里攥着那张拍过照,传输给电信局的已付费电话单子。他环顾四周,没见着那个瘦小的年轻人,就问:“老板呢?”
“在办公室呢。”刚才那个说“不晓得”的小姑娘说。
“办公室在哪?”问着这话,来发的脑海里出现了电信局那座富丽堂皇的行政大楼。
“喏,带这个人去找你的爸。”小姑娘招呼一个更小的约摸五、六岁的小女孩。
来发牵着来福,跟着小女孩,穿过拥挤的货架缝隙,堆货的阁楼底下,一间约摸两平方米大,高度么,小老板矮个,直着腰走得进,他来发,一米八二的身量,就是弯了腰,也钻不进去呀!天花板用的是塑料吊顶,一张小桌上一台电脑,小个子男人在打电话。
来发在门外等。
男人打完电话,站起身,走出他的“办公室”,他从来发手里接过账单,又把皱巴巴的账单按在一摞堆得高高的,几乎碰着老板脖子的“农夫山泉”瓶装水上面,摊摊平,对来发说:“喏,你在空白的地方写:收到30元抵扣。”
来发照做了。
小老板把写过字的账单重新摊平,拿手机拍了照,把帐单还给来发后,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十块,一张二十块的纸币,递给来发。
看着钱票子,来发感觉头颈里的硬领子,就跟牵狗绳那样,勒他的喉咙,他脸红了:“这钱……我不要。”
说着,来发对小店老板点头微笑,露出残缺的门牙间一只黑洞。他牵着来福走,来福不肯走,它见了钱,就好像钱上有肉味似的。
小老板甩了甩手里的两张票子,叫道:“这是你的钱!”
来发只顾两只脚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心里在冷笑:“我的钱?哼!你昧我钱的时候,想没想过这是我的钱?我的钱?呵呵,既然是我的钱,你咋不送来还给我?还等我来要?你看,单子上有我家地址呢!假如当事人忙,忘记了,不找你了,这钱你就刨进,私吞了不成?哼哼!钱?哈哈哈!”
讨回钱,是维权,小店主动给客户送钱,是他来发更大的权利!
虽然那30元是他来发的钱,是他应得的,假如他以这种方式从小店老板手里拿到钱,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走!”来发拽起牵狗绳,用力拉了走,来发一拽牵狗绳,狗脖子被勒痛,“呜”了一声,只好跟着来发走,四只脚往前移,脖子还往后扭过去,两只狗眼珠子盯着钱。来福边往前面蹿跳以便跟上来发的步速,一边伸出前爪去挠牵狗绳,前爪派了用场,剩下三条腿跑不快,急得来福左也不是,右也无着,只好一路“呜呜呜”地乱叫。
小老板瞪圆两只眼珠子,盯着来发远去,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他“噗”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把两张钞票塞回裤袋,转回小店里去了。
来发“蹬蹬蹬”走得飞快,摆脱了令他无比痛苦的30元钱,来发痛快极了。
狗眼一看到钱,就把来发往菜市场的肉摊引,来福惦记着死猪肉呢!
来发跟着来福走,来福有方向,来发没有。一路上,来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看来,非法的讲道理,合法的不讲道理。来发还在纠结他的法律程序:小店老板凭什么给我30元钱?他有没对过电信局给他的对帐单明细?奇怪!也许,老板相信居民不会无端找他,况且30元是小钱,谁要就给谁,电信那边是一笔糊涂帐。不过,在电信局的眼里,来发是小虫子,小店是蚂蚁,电信局怎么会和小店对帐?而老板的小店靠电信活命,也犯不上得罪电信。真的不懂,也许就是。
来发手里攥着狗绳,项圈套住来福的脖子,来福牵着来发走。只往菜市场的肉摊去,迎着戴白袖套的卖肉人走去。来发感觉手里的狗绳在动,他加把劲攥住皮带绳。来发讲道理,30元钱,是来福的福利,要亏,就亏自己,不能亏了毛孩子。
距离肉摊两米远,他冲着戴白袖套的卖肉人,大喊一声:“死猪肉还有吗?”
五六个人的背影齐刷刷地扭过头来,一张张面孔转向他,就像有好几盏灯,对准他照着。
一个颀长的的颈项上盘一个优雅的发髻,由一圈圈的细小发卷簇拥着,宛如一颗长柄松茸,也慢慢转向来发,一双明眸朝来发射过来一束目光,如打出一梭子枪弹,咦,怎么散发出三枪牌和黑色蕾丝的味道?啊呀!不好,碰上了,狭路相逢,怎么这么巧?这可是头一回,中间毫无阻隔地,他和她对视。
来发的目光触电一样,脸“唰”地热了。
黑桃皇后的骨骼很小,一件窄窄的花上衣,罩在一件深蓝色的薄型羽绒衫下面,圆领上面露出一段雪白纤巧的脖子,脖子光洁,没有上年纪女人惯有的横线纹,这样的脖子,符合来发暗地里对她的想象。针织的花衣在女人胸前起伏,包裹着来发喜欢的部位,凸起的曲线,勾魂摄魄,很合来发的意。羽绒服在女人削下的双肩两旁垂下两个窄窄的袖子,引发了来发对她苗条身形的渴望。她的旁边,站着一个粗壮的年轻人,好像是女人的儿子,剃光了头,只留头顶上一撮黑发。戴一副黑边眼镜,这个男人,扭头看着来发,目光冰冷,凶悍。
看见来发,黑桃皇后羞红了脸。迟暮的女人,两腮的红晕是模糊的,好像岁月隐藏起对羞涩的反应似的。
来发一阵心虚,莫不是她发现我的偷窥?
这时候,年轻男人伸过一只手,揽住女人窄窄的腰身,暖冬的天气,他居然只穿一件高领毛线衣,袖子摞上臂弯,那条手臂上,赫然刺着一条青龙!
原来……他,不是她的儿子!
是……一块……鲜肉?来发恍然大悟。
我打不过他!来发自己对自己说,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小伙子,来发就冲动,几乎萌生了决斗的念头。
随着小伙子的臂力,黑桃皇后掉回头去,依旧把注意力投到猪肉身上。来发瞥见她鬓角飘着一丝白发,这个,来发看清楚了,那白发,在他的眼里尤其好看,那不是白发,而是曾经照耀过她内裤的同一抹阳光,披在了她的鬓边,她是带着他来发心头的一线光明的。这时候,来发重新看到了她的背影,腿长长的,身材比例难得的好。难不成,她真的是一名曾经的舞蹈演员?
来发记得,刚才小鲜肉转过脸的时候,他的的下巴上留了一排胡子。别装老了!来发在心里老大的不屑。
黑桃皇后看起来干瘦,那是不是因为年龄的缘故?也许,在她曾经有过的年华里,她是外形瘦小,内里有肉?来发替她捏了一把汗,她有三条内裤,黑色蕾丝的,白色的,红色的,脱了线头,不知道她留意没?可别在刺青小鲜肉面前丢丑啊!来发是一个精致男人,这个女人是来发喜欢偷窥的,她也必须精致。她的内衣脱了线头,让刺青鲜肉看了去,丢的可是他来发的面子呀!
现在,新村里的老公房也卖六万块一平米了,没准那个小伙外地来落脚的,傍上她,省下租房的钱?唉,那个刺青小子,当她的小儿子差不多。
来发喟叹着,呆在那里,一张厚厚嘴巴裹着厚厚的嘴唇皮,张得大大的。
卖肉人只管对付那边站着的五六个顾客,来发叫买死猪肉的话,卖肉人就跟没听见似的,这让来发觉得好没趣,哼!势利!
来发牵着来福,转过身来,就要离开。
黑桃皇后好像觉察出什么,突然,转过身来,一脸凶样,朝来发走过来。
啊呀!不好!来发一见苗头不对,转过身,拉着来福,快步跑,头上汗水一串串淌下来。
来福摸不清啥事,边跑边扭头看后面,一看,转过惊骇的一张狗脸,像有鬼在追似的,跑得更快,这狗拉着来发奔起来……来发和来福,就像两列疾驶的火车,从车窗往外看,邮筒、送水站、保姆介绍所……飞快地掠过,转瞬间被抛到后面去了。
“你是几号几零几的吗?”黑桃皇后边追边喊,声音里带着“呼呼”的娇喘,她跑得也急。
好汉不吃眼前亏,来发跑得更快,心快要跳出嘴巴了,他赶紧把嘴巴闭陇,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跟我较劲,有完没完?我不就是偷看了你的三角裤、胸罩吗?怪你自己晾在外面,我又没做啥,你告我腐化,我反正没老婆,你拿我怎么样?况且,你没证据!不过,我……我,我可不能被你追上,没准,小鲜肉也在追我呢!我既不偷又不抢,凭什么追我?可万一被追上了,我哪能办呀?
远远地站着几个看闹猛的闲汉,有点往来发靠近的意思,来发张大嘴巴,欲向他们叫“救命”,又怕坍台,自己是一个要面子的人,犯得着吗?况且,我叫了,人家未必肯过来帮我。
我,六十三岁了,我有高血压,我……我可打不过你的小鲜肉……
来发的意念里刚刚冒出小鲜肉,黑桃皇后的小鲜肉就一个箭步冲到来发的面前,在距离来发三步远的地方站住,面对来发,张开双臂,像老鹰捉小鸡,把来发拦住,来发只得停了下来,就像刚刚结束百米快跑,“呼呼”地直喘粗气。
老少两个男人四目相对,眼神是复杂的。来发比小鲜肉高出半个头,这让来发油然生出某种优越感,可他明白,打架,不光凭个头,多数时候,高个子出手慢,吃亏多……可你,又能拿我怎样?打不过你,我……我放狗咬你!
黑桃皇后大口喘着气,好歹赶上,小鲜肉揽住她的腰,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来发看。
马路上的四个人分成两队,面面相觑。那里,一对人类情侣。这边,来发和他的母狗来福。
这时候,远观的人群在慢慢地,装作路过的样子,朝他们逼近,捞个白戏看看。
黑桃皇后抬起头,让目光够得着来发的面孔,笑着说:“我是居委会的田老师……”
来发不说话,心里在想:“啊?居委会抓我流氓呀!按法律程序,抓流氓,不归居委会管,归联防队管呀……”
“我本来要家访的,正好碰见你,就和你把事情说了。”
“……”
“您的前妻找到我们,说联系不上你。”
来发想起来,离婚后,自己把固定电话、手机号码都换了。
“您的前妻的户口在房子里吗?”
来发点点头。
“她是户主?”
“嗯。”
黑桃皇后也点点头:“她再婚了,丈夫是外地人,要把她丈夫的户口迁进你们的房子。”
来发迷惑了:“什么?她不跟那个国企老总……”怎么?她也下岗啦?看来前妻没有把握好机遇。这时候,来发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心里还觉得酸酸的,他和前妻十几年没有联系,不知道她这些年行走的轨迹,可是不管怎样,她的不幸,在他听来,满肚子里也是酸涩的苦味。在听到这消息的刹那间,他几乎为前妻打起了抱不平……
“呒没哦,外地男人来上海十几年了,比她大十岁呢!人很忠厚的。”
来发心里老大不愿意妻子的现任丈夫把户口迁进来,又不好说出口,只好打岔:“哪……哪里的人?”
黑桃皇后:“听侬的前妻说,是她的一位病人,在一家纺织品公司上班,当……副总……去年死了老婆,是肺癌。他现在租房子住的,人很忠厚的,女儿在新西兰。”
“又是副总……啥玩艺……”来发差点笑出声来,他在心里嗤了一声。
黑桃皇后的两片薄薄的嘴唇说起话来飞快:“请您把手机号给我们,好吗?”
来发屏住呼吸,身子一动不动。
黑桃皇后催促道:“麻烦你了。”
来发瞥见小鲜肉紧绷的脸,不敢再把女人耽搁下去,没有办法,只好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把手机号从牙缝里挤出来,满心希望有个把数字是给错的。
听着他们的谈话,小鲜肉的脸皮也松动起来,他朝来发微笑着点点头,又转过脸去问黑桃皇后:“他,”用下巴指指来发:“干嘛跑?”
来发听出他浓重的北方口音。
黑桃皇后娇嗔地用胳膊肘抵了一下小鲜肉结结实实的腰,飞快地丢给来发一个眼色,和小鲜肉耳语:“几号几零几师傅早就晓得前妻在找他,也会通过居委会找,当然要避喽。”
那个说话声音,虽轻,却故意让来发听得清清楚楚。来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两个人像少男少女一样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唉……唉……”来发的嗓子眼好像被堵了一般,嘴里就像含了一枚拷扁橄榄。
他的一侧的小肚子紧紧的,热热的,不用低头,他知道是金毛狗来福后爪着地人立起来,抱住他的一条腿,还把头抵住他的腹股沟,来来回回地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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