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易桂鸣:雷蒙奇缘:东京蝶恋花,延安为毛泽东鸿雁传书

(1)

 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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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一对热恋情侣眺望东京富士山)

雷蒙正站在窗前刮胡子。时间是1941年12月8日,东京的星期一早上8点。妻子真寿代正在厨房准备早餐。两岁半的儿子唐,在自己的房间里玩耍。

妻子打开收音机。不一会儿,雷蒙听到真寿代的尖叫声。他赶紧跑进厨房,看见妻子在抽泣:她忧心数月的事情终于发生,战争!她的国家:日本,与雷蒙的国家:美国,太平洋两岸的两个大国,在珍珠港打了起来。

雷蒙试着安慰妻子,然后继续刮胡子。但是,他的手有点颤抖,心情平静不下来。万千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翻腾。身为《华尔街时报》驻东京的美国记者,战火燃起的一刻,他似乎陷入了陷阱。他是不是应该躲到美国驻日本大使馆?不可能,大使馆的门早已被锁上。他是不是应该跑到乡下,北上逃往西伯利亚?不可能!雷蒙不能抛弃妻子和儿子。

就在此时,妻子真寿代又大声喊道:“雷蒙,门口有人!”

雷蒙从窗口瞄了一眼,心里马上明白了:那是一名便衣警探。雷蒙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两名警察出现在房子的后门。在雷蒙扎领带的一刻,三名警察一起破门而入、冲了进来。

“早上好!”雷蒙假装若无其事地招呼:“有什么事?”

“跟我们走一趟,你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一个警察板着脸说。

雷蒙遵嘱,跟着三名警察走了—— 他这一去就是6个月!

日本政府以间谍罪逮捕了美国记者雷蒙。他被关进了监狱。在狱中的6个月里,雷蒙受到无休止的审讯。他始终是又饿又冷,不久就病了。肉体上的折磨不算什么,最使雷蒙痛苦的是,他的全部过错,是因为他这个美国人,爱上了一个日本女子;而这个日本女子,也同样深爱着他!

雷蒙与真寿代的这起异国婚恋,是一个典型的一见钟情的浪漫爱情故事。在日本的那个年代,在不少人的眼里,如同洪水猛兽,不可饶恕。

1936年的一个星期日晚上,年仅25岁的雷蒙,来到日本不到一个月。从加州理工学院物理系毕业后,雷蒙决心要到美国以外的世界看看。他先去夏威夷短暂逗留,接着到了日本。这一天,他登上一列从日本著名避暑胜地轻井津开往东京的火车。当天的火车,挤满了周末登山远足、返回东京的旅客。个头高大的雷蒙,一边小心翼翼注意不让脑袋碰到车顶,一边上下左右描瞄了一眼所在的车厢。一位大学女生的举动引起他的注意。她正从头顶的行李架取下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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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东京帝国女子医学院学生真寿代)

雷蒙眼睛一亮,车厢内其他人似乎瞬间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只留下一名女大学生。她长着一双漂亮的眼晴,温和而宁静的表情。雷蒙没把她当成日本人看待。他觉得她像自己的母亲——尽管他的母亲根本不像日本人,而是英格人、苏格兰人和荷兰人混合的后裔。雷蒙在脑子里想象与她约会的情景。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兜里摸出一本一年级日语入门课本。一个车厢的人都在盯着看:这个外国人拿着6岁孩童的日语课本干什么?雷蒙旁若无人,瞅准一个机会凑了上去。他煞有介事地上凑上前询问这位女生,某个看似困难的日文字怎么念?

雷蒙就这样搭讪上了真寿代。两人刚开始的谈话不容易。雷蒙对日语几乎一无所知,真寿代的英文也很有限。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勉勉强强能够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雷蒙经过沟通之后了解到,真寿代当时是东京帝国女子医学院的一名学生。

在火车上邂逅相识之后,雷蒙经常去找真寿代。两人开始约会。他们的约会与众不同——他们既不参加聚会(日本没有美国人意义上的聚会),也不去跳舞,而是常常一起看电影和日本歌舞伎。真寿代偏爱歌舞伎。她告诉雷蒙:“看完电影后,你什么也得不到。但是,看了歌舞伎,你会回味无穷。”

这对异国情人,徜徉在东京郊外的田野山间,絮絮叨叨、卿卿我我,一起欣赏蓝天白云、绿水青山。一天,两人越过一片绿地,走到一条小路旁,真寿代突然停下,指着路边草地上一束蓝色小花。

“雷,这是我最喜欢的花。你喜欢吗?”真寿代笑着问。

雷蒙永远忘不了那朵浅蓝色的小花。在他眼里,蓝花就是真寿代的化身:冰清玉洁,不染纤尘。他是痴心蝶恋花。雷蒙忘不了那一晚,当他第10次向真寿代求婚时,两人正坐在一个小坡上,遥望着山下小镇闪烁的灯火。真寿代一直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真寿代问雷蒙:“你不喜欢日本人,对不对?”

这的确是一个让雷蒙很难回答的问题。雷蒙想了一会儿,他这样告诉真寿代:“我不喜欢日本政府的政策。我不喜欢日本的军队。我也不喜欢欺负人的日本警察。但是,我喜欢日本的普通人,就像我喜欢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普通人一样。”雷蒙这样说,完全是因为他没有把真寿代看成是日本人。她只是一个他喜欢的女孩!

真寿代听了雷蒙的话,默默地点头认同。这一晚,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作证:真寿代接受了雷蒙的求婚。

 (2)

岁月静好的日子

真寿代要回一趟家。她需要征求父母对自己的选择的意见。真寿代的父亲,是一名善良、诚实的乡村医生。这位从来没有离开过日本的乡村医生,还有兄弟姐妹一致认为:嫁给一个美国人不可思议!

真寿代家人不接受雷蒙,并非雷蒙本人有什么毛病。雷蒙身材高大,英俊帅气,外貌上无可挑剔。主要原因是,当时的日本上流社会,对外国人存有偏见。在他们眼里,西方白人是混身长毛的野蛮“番人”。女儿嫁给这种人,会让家人脸上蒙羞,在当地无颜面见人。尽管真寿代最近巳经从医学院毕业,成为一名医生,她的父亲却规定,真寿代必须继续待在家,直到父母为她找到门当户对的人才能谈婚论嫁。

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真寿代,有自己的主见和追求。父母兄妹的反对,改变不了她主意。见过父母后,她马上返回东京。不久,她和雷蒙,在东京私订了秦晋之缘。

两人在东京一个环境优雅的郊区,租下一个日式房子。屋里铺有地毯,但是没有什么傢俱。他们只能坐在垫子上,使用日式托盘吃饭。雷蒙喜欢这样,因为他希望熟悉和学习日本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他理所当然地以为,真寿代也喜欢这种简约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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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1940年代东京街头一景)

一天,雷蒙与真寿代到东京闹市区逛街,不知不觉走进了一家傢俱店。不大一会儿,他们就购买了一套客厅傢俱,当天即送货上门。夜里,真寿代安排好送来的傢私。她的眼睛再也没有合拢。她一个晩上都坐在客厅里欣赏新家客厅的摆设!雷蒙这才意识到,真寿代非常喜欢西式傢俱。

真寿代在着装上也是如此。在她成长的年代,和服、饰带、足屣是日本妇女的传统服装。但是,雷蒙只见真寿代穿过一次日本妇女的和服。在学校时,她只穿校服。毕业后,她选择和美国妇女穿的同样的职业时装。真寿代给自己起了一个美国名字:玛乔丽。

雷蒙好奇的美国朋友问他:你俩怎么互相适应?每次遇到这个问题,雷蒙都觉得岂有此理!他心中从来不把真寿代当成日本人。他眼里的妻子就是真寿代。有人告诉他,日本妇女是温顺地听从丈夫命令的动物。说这话的人也许忘了,真寿代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日本女子。有一次,雷蒙试着把西方人的流行说法,在真寿代身上做试验。结果,他被妻子一气之下锁在门外,几个小时不许进家。

雷蒙和真寿代婚后都是自己煮饭。真寿代教雷蒙煮酱料“豆腐汤”,雷蒙则教真寿代做“八宝饭”。真寿代就像所有日本人一样,终生吃大米,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在大米饭中添加牛奶和糖。她刚开始认为,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想法,但是学会怎么做之后,她又喜欢上了。

这对美、日异族夫妻家中,有一个日式浴盆,是一个配备有煤气加热器的大木桶。雷蒙每天早上上班前,都会先洗一个“东京式”浸泡浴。真寿代则在浴间墙上,每日轮换着挂上三个日文字。这是雷蒙搓澡时的浴室日文(汉字)功课。洗澡后,练习完了,他会在吃早餐的时候,大声念几遍给真寿代听。在寒冷的早晨,当雷蒙舒适地浸泡在浴盆中时,真寿代就会大声吩咐:“别忘了你的汉字!”这种方法,使雷蒙的日语和汉字,有了长足进步。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每天的日子忙碌又快乐。白天,真寿代是一名为病人看病的眼科医生。雷蒙,身为《华尔街时报》驻东京记者,则忙着采访、写报道。晚上,他们团聚在家,独享两人世界。真寿代有时会帮助雷蒙翻译日本古典诗词,有时两人会一起用电唱机享受当红唱片歌曲。他俩都是音乐爱好者。

有人好奇地问这对异族小夫妻:“你们会为美、日关系争吵吗?”

雷蒙耸耸肩膀,觉得很奇怪,答道:“我们从来不谈这些事情。”身为记者的雷蒙,每时每刻都在关注国际新闻,他从来不在乎把工作带回家。真寿代的兴趣,则只在她的家和她的医务工作上。她几乎从不读报纸的政闻版消息,从不与丈夫谈论国际事务。但是,她的确会时不时想过这类问题。有几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雷蒙发现真寿代睁大眼睛,躺在床上,为日本与美国之间爆发战争的可能性叹气。

两人唯一的争吵,发生在结婚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唐出生之后。在如何更好地养育儿子的想法上,他们有分歧。有时,两人会争论唐该吃什么才好,或者要不要惩罚唐,打他的屁股。但是,所有这些都不是严肃的问题。尽管好战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在异国他乡挥舞手中的利剑、耀武扬威,雷蒙与真寿代却岁月静好,在东京过着桃源仙境般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直到珍珠港事变突然从天而降!便衣警察破门而入,打破了雷蒙一家的宁静日子。真寿代站在房间的过道上,两串泪珠从脸颊鱼贯而下。眼巴巴看着三名便衣探员,把亲爱的丈夫雷蒙押往当地警察局。搜身之后,雷蒙被关入一间囚室。当局只给了他一碗米饭。他在警察局被扣押了一整天。后来得到许可,妻子才可以给他送午饭。到了晚上,经过初步问讯后,雷蒙和真寿代又被警车送回家。

“不许交谈。”车里的一名警察警告他们。

雷蒙和真寿代一路上沉默无语,相互依偎着,仿佛借此给对方带来勇气。两人彼此双目对视,似乎要把彼此的一生看个足够。

回到家时,他们发现警察从他们的家中,搜集了12箱雷蒙当间谍的“证据”:报纸、信、书籍、杂志,甚至包括儿子唐的出生纸、雷蒙写的诗。

雷蒙接着又被警车转送东京巢鸭拘留所大监狱。恐惧万分的真寿代和唐,站在家门口以泪洗脸,无奈地目送雷蒙被警察带走。

3)

  在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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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4,东京都葛饰区巢鸭拘留所外景)

雷蒙被送入东京都葛饰区巢鸭拘留所一个5.5 X 8尺的单人囚室。囚室没有床和椅子,地上是一张席子和被子。已经身心疲惫的雷蒙,和衣躺下。要在这里待多久,他一点概念都没有。等他再次见到真寿代时,时间过去了两个月。

一天,巢鸭拘留所外几声巨大的炸弹爆炸声。雷蒙被震醒了。他估计爆炸距离他所在的监狱不远处。监狱的建筑物有点摇晃。监狱中的警铃全部响了起来。雷蒙纳闷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直到后来才听说,是美军杜立德上校率领的海军轰炸机,为了报复日本偷袭珍珠港,光天化日之下袭击了日本首都东京!炸弹就落在巢鸭拘留所附近。美军破天荒的大胆举动,震惊了东京的居民。雷蒙除了心中窃喜,还为真寿代和唐担心。

巳成阶下囚的美国记者雷蒙,于是成为警方最方便的报复对象。他们对他的审讯更加严厉。当局称,雷蒙名义上是美国记者,实际上是一名专门为美军搜集情报的间谍。警方日复一日地对他威胁、恐吓、劝诱和逼供信。雷蒙明白当局的意图,假装不在乎遭受肉体上的折磨。警察于是又换着法子,从精神上向他施压,故意对他透露,如果他不坦白,他们接着就要把他的妻子、儿子抓进监狱。

雷蒙一听急了。他反复告诉审讯他的警察,他真是纽约《华尔街时报》的记者,根本不是什么间谍。警方不相信他的话。为真寿代和儿子的担忧,使雷蒙夜不能眠。后来,他想了一个自救的办法。

狱中警方审讯他的时候,一般都用英语进行。一个毕业于美国大学的日本人充当翻译。这个翻译,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傢伙、绝对的虐待狂。他总是不断向雷蒙暗示,如果他不老实交代,当局就要让他的妻子和儿子吃苦头。而且,他每次翻译雷蒙的话时,经常隐约地歪曲雷蒙的原话,使得雷蒙听上去像是有罪似的。雷蒙捉摸,如果换掉这个傢伙,他在狱中的处境也许会好些。

于是,在警察再次提审他的时候,雷蒙提议:“你的英文翻译官很忙,我们说日语吧。我觉得,如果我用日语回答问题,你可以更容易理解我的话。”

警方居然接受了雷蒙的建议!那个毕业于美国大学的翻译官因此没有再露面。雷蒙终于不用每天听他重复威胁妻子、儿子的话,遭受心理虐待。雷蒙在狱中的心理压力大为减轻。但是,狱中饥饿难耐、度日如年的残酷现实,依然如旧。雷蒙虽然一粒不剩地吃掉每天分发的米饭、蛆虫和任何可吃的东西,他总是感到肚子饿。为了保暖,他每天在囚室中坚持长时间慢跑。尽管如此,他还是长了冻疮,甚至从监狱的浴间感染了严重的皮肤病——其实,所有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妻子真寿代和儿子唐情况。他每天都为俩母子的平安祈祷。

两个月后的一天,雷蒙终于获准收看亲人的来信。妻子真寿代的来信,让他大喜过望:他们还活着!雷蒙忍不住在囚室里开心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响,传到了监狱外,甚至惊动了日本狱警。

雷蒙躺在囚室的地上,反复读妻子的信。他们还住在那个日式小房子。真寿代的信写得很细腻,话题无所不包,就像她在雷蒙耳边絮絮叨叨耳语那样:

“你好吗?我能听到你的回答,‘好,谢谢!’ 你、我和所有的人期盼的春天来了。我为唐担心。他非常安静,一整天都睡在地上。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今天我为你写了一首歌。在我洗衣服的时候,我和唐唱了这首歌。要不要我寄一份给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想念你,雷。我是一个孩子,你使我变成一名妇女。你教给我真相,学会思考。你教育我如何诚实做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教育唐?……”

终于有一天,一名狱警走进雷蒙的囚室,告诉雷蒙快穿上鞋子跟他走。有人要见他——在狱中被关押了4个月,第一次有人探访他。

雷蒙被引入另一个囚区,来到一幢大楼的一个长形大厅内。一路上,狱警紧随雷蒙其后,一边小跑一边不停地抱怨:“慢点走好不好,我的腿没有你的腿长!”

雷蒙被带入一个2X2尺的箱形等候室。他不耐烦地坐着,不知道要见谁,直到有人呼叫他的号码。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被带入一个大房间。来到一位灰头发、面目慈祥的牧师面前。牧师告诉雷蒙,他的名字叫亚塞尔,他是瑞士政府的代表。“我的政府,在此地代表你的政府。” (亚塞尔是一名德国牧师,当时是瑞士驻日本大使馆的随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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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亚塞尔牧师)

雷蒙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他的国家,没有把他忘记!囚室数月的孤独、冰冷算不了什么!亚塞尔牧师问雷蒙有什么需要?钱?书籍?是的,雷蒙回答说,我想要一些书——很多的书——可是眼下,雷蒙最需要的是,盯着看牧师。在一个纯属偶然的机会里,能够凝视一个友好的人类,这种感觉让雷蒙不知所措。

“你不需要点别的东西吗?”亚塞尔牧师友善地再问一次。

雷蒙仿佛回过神来,答道:“是的,你能不能把我三岁的儿子送去美国?也许美国大使馆的人可以捎带上他。”雷蒙当时想,他有可能会被判刑多年,也有可能会被判死刑。

亚塞尔牧师告诉雷蒙,他会试试。

雷蒙与牧师的谈话被狱警打断——时间到了。雷蒙在返回囚室的路上,感觉两脚有些轻。当囚室的铁门,在他身后咣铛一声关起后,他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雷蒙无法停止哭泣。他太激动了。远在天涯海角的他,并非形单影只——美国没有忘记他!

三天后,雷蒙又被召回与亚塞尔牧师见面。牧师告诉雷蒙,他与儿子,或许有机会一起得到营救,撤回美国。

“你是不是也要妻子一起走?” 亚塞尔牧师问。

雷蒙说:“当然!可是,她是日本人,她能一起走吗?”

亚塞尔牧师答应,他会尽力而为。同一天,雷蒙获准安排妻子真寿代在监狱与他见一面。日期确定后,雷蒙开始不断地在心里默念着见面后要对真寿代说的话。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几分钟。

真寿代出现的时候,她手里还牵着儿子唐——雷蒙不禁见面失语!三人拥抱在一起,然后一遍又一遍地互相看着对方。雷蒙发现,真寿代今天比他第一次在火车上看见的时候还要漂亮。雷蒙忍不住哽咽起来,真寿代也开始抽泣,三人抱成一团哭成了泪人儿。雷蒙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结结巴巴地把默记的一些话说出来。真寿代站在那里,不停地点头。有限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不久之后,雷蒙被日本政府送上法庭接受审判,罪名是向美国传递用来反对日本国家防卫的情报。雷蒙,与其他几名美国记者一起,被裁定有罪,被判处18个月的有期刑期。所幸的是,美国政府与日本政府达成了一项战时交换人质和俘虏的协议。对美国记者的判刑,缓期执行。雷蒙将被从东京都葛饰区巢鸭拘留所,转移到另外一个战俘集中营。他将待在那里等候被遣返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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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被日本政府关押狱中的美国人)

(4)

  别妻子

雷蒙离开监狱的那个晚上,真寿代守候在大门外。她见到雷蒙时,笑容慢慢地在脸上绽开。雷蒙太熟悉这张脸了:对着镜头笑时,她的笑很逗人;当幸福涌上心头忍不住时,她会开怀大笑——那才是真实的真寿代。

等待送雷蒙去集中营的汽车时,真寿代告诉雷蒙,警察已经正式通知她,她不能去美国。儿子唐可以跟随雷蒙走。她不行。为了让真寿代死了这个心思,警方还告诉她,她的美国丈夫不爱她,雷蒙根本不愿让她一起去美国。并且,真寿代家的亲戚,也在制造障碍。

真寿代的父亲当时已经去逝。临死前,他原谅了女儿。他甚至表示,他很高兴,因为她,他的血液也去了美国。可是,真寿代的兄弟和姐妹们,依然固执地反对她。战前,他们表示要从法律上把真寿代从家庭关系上切割出去,但是现在又坚持真寿代必须回归家族。他们告诉她,美国人不可靠,雷蒙只不过是在玩弄她的感情。真寿代为雷蒙出狱由衷地高兴,但是,她却十分紧张和恐惧。她巳经死了与雷蒙和儿子一起去美国的心。

雷蒙急了,他试图说服真寿代。他告诉她,美国法律规定,唐,因为父亲是美国公民,他自然就是美国公民。但是,美国移民局可以提供特别许可,让他的日本妻子一起陪同去美国生活——只要日本政府同意让她出境。雷蒙说,他不太了解她成为美国公民的法律程序——也许在特别准许的情况下——但是,她不一定要在文件上成为美国公民,她可以在精神上成为一名美国公民。

雷蒙的话给真寿代带来短暂的宽慰。她获准和雷蒙一起上车,前往集中营。因为车上还有其他人,两人一路上没有再说话。

集中营位于东京一个原来的女子学校。比起监狱,这里简直就像是天堂一样。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可以收到外面的人送来的食物礼包和衣服。最让人开心的是,真寿代和唐可以经常来探望他。

令人失望的是,雷蒙试图获得日本政府的批准,让真寿代与他和儿子一起前往美国的努力,没有任何进展。真寿代直接向日本内务省提出交涉,也被拒绝了。警方警告真寿代,不许她再为此事向政府提出申诉。

雷蒙后来才知道,当局的态度,受到真寿代家人的影响。她家的亲戚,曾在真寿代之前,先去内务省打了招呼。他们告诉内务省官员,如果真寿代去了美国,将是他们整个家族的耻辱。

有一天,雷蒙问真寿代:“你母亲反对你和我一起去美国吗?”当时他们正坐在集中营的接待室,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疲惫的唐,睡在两人对话的台桌上。

真寿代回答说:“我妈妈可能自己都没有什么主意。我的兄弟姐妹们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他们担忧的是邻居在背后说三道四。”

雷蒙于是说服真寿代,告诉她,让她的家人来一趟集中营。雷蒙要直接做他们的工作,希望能改变他们的态度。

几天后,真寿代的家人真的来到集中营与雷蒙见面:真寿代的妈妈、大姐节子,还有最小的兄弟、20岁的大学生六郎。

这是雷蒙第一次与岳母见面。雷蒙喜欢这位老太太。她是一个单纯的乡下女子。她慈善的脸上,没有日本城市上流社会居民常见的傲慢神情。她见到女婿雷蒙时,弯腰鞠躬,弯得很低的样子 —— 一种很旧式的礼仪。雷蒙和他们四人一起,按照日本人的礼仪要求,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互相交换了一番恭维话。

当真寿代和唐出现的时候,雷蒙把话转入正题。他要唤醒他们的怜悯之心。雷蒙说:“如果把真寿代与儿子唐拆散,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对真寿代,这是一个人生悲剧;对唐,是一辈子的心灵创伤。”

真寿代的母亲默默地流着眼泪,一言不发。真寿代的俩姐弟,脸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小弟六郎接着代表一家人说话。他告诉雷蒙,他们已经做了决定,雷蒙和真寿代,必须忍受分离之痛,直到战争结束。六郎还说,他最近去了一趟日本的圣山富士山。在那里睡觉的时候,他得到神灵启示,真寿代必须与雷蒙分别。

雷蒙听过,继续做说服工作,解释他的看法。但是,一切都于事无补。富士山神已经有言在先!

真寿代事后告诉雷蒙,她觉得,她的母亲被雷蒙说服了。但是,这也没用。她的妈妈完全受制于大姐节子和小弟六郎的意志。

几天后,雷蒙与真寿代最后在一起对话。两人坐在一张宽大的桌子对面。一名警察,站在另一侧,倾听他俩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

真寿代说:“请告诉你在美国的妈妈,我是一个好人。她要很久之后才会有机会得知,我不像你称赞我的那么好。”

雷蒙默默地点点头。

真寿代又问:“雷,你永远爱我吗?”

雷蒙又点点头,他无法出声。两人接着只是默默地盯着看对方。有几次,真寿代半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样子像她将要大哭时的那个样子。可是,她没有哭出来。真寿代知道,雷蒙不希望看见她哭泣。

在雷蒙与其余的美国囚犯离开集中营的早晨,真寿代带着儿子,来到集中营的大门口外等着。警察不让她入内。一名警察从她怀里抱走唐,把他交给雷蒙。警方只许真寿代站在街边看。

车子启动后,雷蒙从车窗向外找寻真寿代的身影。他没有看见她。有人在旁边指着说:“那不是你妻子吗,雷?”

雷蒙往后望去,只见真寿代正向汽车走来——这是雷蒙最后一眼看见他的妻子……

离开东京10周后,雷蒙与唐乘坐的“格里普斯霍尔姆”号瑞典轮船终于抵达纽约港。

轮船的船首,拍击着东河湍急的河水,激起巨大的浪花,远处可见曼哈顿摩天大楼巍峨的远景逐渐逼近。自由岛上,擎着火炬的自由女神,仿佛正对着驶近她的这一船在海上漂泊了七十天,早已疲惫不堪的游子呼喊:

将你疲倦的,可怜的,

  瑟缩着的,渴望自由呼吸的民众,

  将你海岸上被抛弃的不幸的人,交给我吧。

  将那些无家可归的, 被暴风雨吹打得东摇西晃的人, 送给我吧,

  我在金门旁高高地举起我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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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雷蒙与儿子唐)

雷蒙抱着三岁的儿子唐。东河清风佛面。父子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纽约港如诗如画的场景。唐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不吱一声。雷蒙对着唐的耳朵,轻声说:“这就是美国,你喜欢吗?”

唐望着父亲的眼睛,奶声奶气地说:“喜欢,我是一个美国人,爸爸是一个美国人——两个美国人。”

(5)

 去延安

到了纽约不久,雷蒙把儿子送入学校的学前班。唐喜欢美国学校。他告诉爸爸,学校里的男孩、女孩都很友善。他喜欢喝学校的牛奶,吃很多李子,仿佛要把以前没有机会吃的全部补上。

安顿下来后,夜深人静时,雷蒙忍不住想念远在大洋彼岸的真寿代。与爱妻分手的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难以忘怀。多少次,当稚声稚气的儿子问:“妈咪为什么不来美国?”雷蒙无言以对。

雷蒙了解到,虽然是烽火连天、战事多艰的年代,国务院仍然一直尝试通过瑞士政府出面,把真寿代接到美国。雷蒙打算,如果实在不行,可以等战争结束后再申请她来团聚。

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后,雷蒙决定应征入伍。他把儿子托付给父母后,申请加入美国陆军。毕业于加州理工学院的雷蒙,有着在日本的独特经历,精通日语、熟悉汉文,他是战时美国军中急需的特殊人才。美国陆军接收了雷蒙,根据他的特殊背景,把他分配到了陆军情报局。

美国政府当时出于联合各方共同抗日的目的,由美军战略情报局(简称“OSS” ——中情局的前身)牵头,组建了一个“迪克西使命”(即“延安观察团”,全称“美国陆军观察组”,主动与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共产党人建立联系。延安观察团的任务是,积极接触中国共产党人,并对其军事上合作,打击日本人的潜力进行评估。延安观察团试图弄清楚“什么是最有效的办法,帮助提高共产党人增加他们战争努力的价值”。延安观察团希望从多个角度观察共产党的“实力、组成、配备、设备、训练,以及战斗效力”,从而判断美国是否能够从支持这个政党中获利。美军观察团另外还特别注重搜集有关日本、苏联的情报。观察团共有18名成员,分别来自陆军、空军、医疗和信息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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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毛泽东、朱德在延安东关机场迎接美军观察团成员)

1944年7月22日,美国空军一架道格拉斯C-47运输机,飞抵山城延安。当飞机降落在碎石铺成的东关机场跑道时,整个山城沸腾了起来。大名鼎鼎、笑容可掬的周恩来,以及其他几名重要的共产党高级官员、仪仗队、欢迎人群,还有头扎白巾、好奇心重的延安居民,热烈欢迎戍装的美国军人的来访。

美军观察团前往延安的第一个小分队,共有9名成员。他们包括团长包瑞德上校,谢伟思(驻华大使馆二秘)、盖斯博格少校(军医)、科林上尉、斯特拉上尉、顿姆克上尉、惠特西中尉、雷米尼军士,以及雷蒙少校——雷蒙到延安前获授少校军衔。

与雷蒙少校一起抵达延安的美国同行中,包瑞德、谢伟思、惠特西等人,在历史文献中广为人知。唯有雷蒙少校一人,史料留下的有关他的记录也不多。雷蒙少校的名字,在公开的中文资料中都被拼错了。至于他在延安的任务,更是无人知晓。作者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帮助下,搜索到一些珍贵的史料,包括雷蒙本人写的自传。雷蒙少校,实际上是“延安观察团”的7名主要指挥官之一。他在“延安使命”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搜集情报。

雷蒙少校是唯一具有新闻背景的观察团成员。在东京,他是一名真正的记者,却被日本人控以间谍罪逮捕。在延安,他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军事谍报员,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欢迎仪式结束后,雷蒙少校一行9人,在前呼后拥下,来到他们将要下榻的著名“旅馆”:陕北延安的窑洞。雷蒙少校与所有的美国人一样,对眼前的情景感到无比惊讶和好奇。延安奇特的地理环境迷住了美国大兵!特别是他们的驻地,与其说是窑洞,不如说是一个切入陡峭土坡的短隧道。刚从摩天大楼耸立的纽约,来到苍凉、古老的黄土高原,雷蒙感到震憾。一名同时期的延安观察团成员,在他晚年出版的自传中,这样描述当时的延安:“狭长的山谷,流淌着一条银白色的溪流。秋收后的大地,显得光秃、苍老和疲惫;大自然永恒的侵蚀力,使土地像布满皱褶。一切看上去那样古老、平和而苍凉。可见少许的建筑物。一幢西式建筑风格的教堂依山而立。它是唯一给人印象深刻的高楼。但是,最令人吃惊的是窑洞,成百上千的窑洞,点缀在山坡和悬崖上,层峦叠嶂,从峡谷底延申至山顶上”……

雷蒙少校来延安时,中国共产党人已经被国民党包围、封锁在穷乡僻野逾十载。毛泽东等共产党领导人,举起双手欢迎抗日的美国人的到来。毛泽东把延安观察团的到来,看成是延安抗日战争开始后,最令人兴奋的大事件。因为这是一个被围困在山沟沟里的共产党人,在政治上走出孤立,在军事上争取更多外援的天赐良机。毛泽东希望这是一次美国进一步涉入中国抗战事务的机会。

为了表示共产党人的诚意,美军观察团刚刚抵达延安不久,毛泽东特意在中国共产党党报《解放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用“我们的朋友”来称呼延安观察团的美国人。

雷蒙少校先前对延安共产党人了解不多。但是,凭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新闻敏感性,初来乍到延安,他即感受到了主人非同寻常的友好态度。团长谢伟思这样描述美军观察团人员与中共联络员的来往:“这是一种被接受、充满友善,不受监视,也不驱赶、隔离当地群众的气氛。中共联络员与美军人员随时往来,坐下聊天或与我们混在一起。大家相互串门。一切都很随意。颇有一种基督徒夏令营的味道。大家的生活亲密无间。”

团长谢伟思与毛泽东有长达八个小时的倾谈,和毛泽东、江青共进晚餐;他还与朱德总司令多次促膝长谈。雷蒙少校也多次直接与毛泽东、江青对话、沟通。彼此留下好感,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为了不让美国客人感到寂寞,在美军驻扎营地,中国共产党人与延安观察团美国军人之间,经常相互发出热情友好的邀请,出席晚宴和一起观赏好莱坞电影。中共在延安办有戏剧学校,迪克西使团的美国人经常应邀看戏。跳舞乃家常便饭。他们经常互相比赛跳舞,晒出自己国家的传统舞蹈和最新形式的舞艺。“康加舞”是美国人的最爱。朱德从来不错过跳舞的机会,毛泽东和其他共产党领导人总会准时参加舞会。

1945年元旦,雷蒙少校和全体美军成员,出席中共中央办公厅在杨家岭举行的欢迎美国观察团的新年宴会,饭后接着举办新年舞会。当时才三十岁出头的毛夫人江青自然不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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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毛泽东与夫人江青在延安)

在当晚的舞会上,江青的服装使她显得鹤立鸡群,令人注目。她穿一身洁净的列宁装,肩上披着一件双排铜钮扣黄呢军服外衣。她的大多数延安革命同志,一般都身穿肥大臃肿的棉衣棉裤,走起路来笨拙,跳起舞来也不方便。

当“友谊地久天长”的悠扬旋律响起时,身穿咔叽绿色军官服,身高一米八的雷蒙少校,被介绍给当晚与毛泽东一起参加舞会的毛夫人江青。江青落落大方,笑容可掬地接过雷蒙少校的手,俩人开始随着曼妙、动人舞曲,翩翩起舞。雷蒙少校与江青曾多次见面,彼此并不陌生。雷蒙少校觉得江青很漂亮。让雷蒙少校惊讶的是,江青的舞步,竟然如此娴熟自如,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是触景生情,雷蒙少校情不自禁地想起妻子真寿代。与真寿代热恋时,两人从来没有一起跳过交际舞。不知何日才能与妻子团圆,他的心头倏生一丝悲凉……突然,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将沉醉在对妻子回忆中的雷蒙唤醒。原来是曲终乐休之际,舞场上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为江青与雷蒙少校精湛的舞步喝彩!江青与雷蒙少校今夜的友谊之舞,是1945年元旦延安杨家岭新年晚会的压轴戏……

6)

   为毛泽东捎口信

陕北延安,当年尽管遭受国民党军队不断的围剿和封锁,依然是一个充满浪漫和隐秘色彩的地方。千千万万的国统区青年学生,包括富有冒险精神的西方人,被吸引到这里来。延安,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四方友人,八方来客,热闹异常。美军观察团来了不久,接踵而至的是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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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赫尔利大使(后排穿黑衣者)与毛泽东一起乘坐吉普车)

1944年11月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赫尔利大使突然不约而至,飞抵延安访问。这位个性张扬的军人大使,与毛泽东、周恩来举行了三天会谈后,兴冲冲地拿到一份毛泽东签名的“五点协议”,飞回重庆面见蒋介石。万万没想到,蒋介石对毛泽东签了字的这个分享权力的“五点协议”毫无兴趣。蒋介石咬着牙说的一句话,泼了赫尔利一头冷水:“你不和我商量就签了文件!”——国、共谈判从此陷入僵局。

1945年1月9日,延安观察团成员雷蒙少校居住的窑洞,来了几位特别的客人:毛泽东、周恩来,还有一名翻译。短暂闲喧之后,毛泽东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他请求雷蒙少校,代他向美国总统罗斯福转达一个请求:“延安政府要求派出一个非正式的非官方代表团前往美国访问,向美国官方和人民解释目前中国的现状。”

周恩来接着又強调提出,以下内容严禁记录在案:如果罗斯福愿意把他们作为中国的主要政党接待,毛泽东和他本人可以单独或者一起前往华盛顿访问,与美国总统直接举行探索性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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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朱德与雷蒙少校(右三))

毛泽东、周恩来的请求,可谓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雷蒙少校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请求。这可是他在延安至今获得的最重要情报!如果中国共产党人到华盛顿拜见罗斯福总统,当面商谈中国抗战、国共合作大计,中国和远东历史将会改写。毛、周的请求,听上去似乎有点逼不及待的味道,反映出延安共产党人对目前国、共谈判现状的不满,以及他们对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的不信任。

但是,如何把毛、周的请求,转达罗斯福总统,雷蒙少校颇费思量。延安观察团虽然由美国战略情报局牵头成立,它的成员来自陆、海、空三军各部。由于历史原因,美军各兵种互相竞争,谁也不服从谁。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个人功名利欲熏心,他不仅不信任军队系统的人,他还忌恨国务院派出的职业驻华外交官、那些熟悉远东事务的“中国通“。魏德迈将军则是美国驻华美军总司令,兼任蒋介石的参谋总长。他才是雷蒙的直接上级。赫尔利大使是罗斯福总统派往中国的总统私人代表,后来才兼任驻华大使。

赫尔利大使和魏德迈将军都不喜欢中国共产党人。魏德迈将军是史迪威的继任者。史迪威将军最初是美国在华驻军总司令,因为他对共产党人有同情心,因而与蒋介石有矛盾。史迪威认为,国民党政府更关心的是如何维持它在中国的统治地位,国军对日本作战三心两意。史迪威在蒋介石的要求下,被罗斯福召回美国,由魏德迈将军接任——魏德迈是蒋介石的缄默支持者。但是,赫尔利大使与魏德迈将军之间,个性廻异,也有矛盾,一度闹到互不理睬的程度。

雷蒙少校三思之后,觉得他的最佳选择,是遵守军队指挥链,把毛泽东、周恩来访问罗斯福的要求,用“绝密”电报,报告“印、缅、中战区”重庆美军司令部魏德迈将军。然后,再由魏德迈将军向华盛顿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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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左至右:宋子文、魏德迈将军、蒋介石、赫尔利大使)

但是,1月13日,魏德迈将军正好因军务外出,雷蒙少校发往重庆的电报,落到了赫尔利大使的手上。因为赫尔利与魏德迈在重庆共用同一个办公室。

赫尔利大使不喜欢这份电报的内容。他把这份电报,看成是驻华美国军方背着他与延安共产党人暗通款曲的证据。赫尔利突访延安,不仅被蒋介石泼了一盆冷水,还让他失去了共产党人对他的信任。所以毛泽东、周恩来宁愿与魏德迈将军交往——他手上的这份电报就是证明!

赫尔利带着一肚子怒火,于1月14日给罗斯福发了一封长达13页的绝密电报。在电报的第10页,他顺便提到毛、周访美的要求——赫尔利以此来证明,驻华使馆、延安观察团和魏德迈将军的部下,正在上演一场背着他与共产党人勾结的阴谋。

赫尔利大使的直觉似乎没有错。因为他与资深驻华外交官积累已久的矛盾终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在他前往华盛顿述职的同一时间,重庆美国大使馆的所有资深雇员,一起联名给美国国务院发了一份电报,吁请国务院解除赫尔利驻华大使的职务,理由是他的头脑不清醒,完全不称职。

赫尔利大使回到华盛顿后,得知此事恼羞成怒。凭着他与罗斯福总统的私交关系,他不顾国务院的反对,马上解雇掉自己在重庆的几名助手,连带还把在延安的几个他不喜欢的美国军人(例如戴维思等人)调离岗位。那几个在呼请电报上签名的驻华外交官也被他炒了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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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赫尔利大使给罗斯福电报的第10页)

至于雷蒙少校是否也成了赫尔利大使报复的对象,作者无从考证。雷蒙少校选择通过军队的渠道,为毛泽东鸿雁传书,确实有故意回避赫尔利之歉。

那么,雷蒙少校为毛泽东捎的口信,到底有没有送达罗斯福总统?

1945年,是一个国际大事件纷至踏来的关键历史时刻。这一年的2月,重病在身的罗斯福,硬挺着衰弱的身体,参加了同盟国三巨头在雅尔塔举行的会议。

3月10日, 罗斯福又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但是,罗斯福这封信,是答复毛泽东1944年11月10日给他的一封关于中、美联合抗日问题的来信。罗斯福的回信,只字未提毛、周访美一事。

赫尔利大使给罗斯福的信,的确顺带提到毛、周访美的请求。

为什么罗斯福没有答复?一种可能性是,罗斯福确实忙得焦头烂额,他无暇顾及此事。第二种可能性是,1945年春季,盟国战场的局势,朝着越来越有利于同盟国的趋势发展。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在望,毛、周访美的重要性,已经退居其次。更何况,重病缠身的罗斯福,即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给毛泽东回信一个月后的1945年4月12日,身心俱疲的罗斯福总统,在同盟国胜利来临的前夕突然病逝。

(7)

   魂断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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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二战中被夷为平地的东京市)

雷蒙少校同一时期也离开了延安。罗斯福是否收到他转交的信息,对他巳经不重要。他是不是受到赫尔利大使的报复,也无关紧要了。因为,同年8月,日本投降后,美军延安观察团的使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观察团巳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延安。

美军占领日本后,雷蒙少校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的妻子真寿代。一俟离开延安,他直接奔往日本。雷蒙凭着4年前的记忆,绕过城市大街小巷的断壁残垣,在面目全非的东京寻找妻子。他最后在真寿代东京郊区乡下老家找到了妻子。

但是,他发现自己不能深情拥抱真寿代,更不可能与她共度团聚的美好时光:妻子患了严重的肺结核病。真寿代自己虽然是一名医生,战时的日本,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被战火吞噬的角落一样,无法躲避战争年代缺医少药、物资奇缺、营养不良的窘困。在劳顿、困苦中煎熬的真寿代,不幸染上被视为不治之症的肺痨。真寿代昔日丰润的脸颊凹陷了下去,皮肤和黑发失去光泽;她那双曾经使雷蒙着迷的眼眸,无力地转动着。雷蒙守候在她的病榻旁,心如万箭穿心般疼痛!

雷蒙从怀里掏出一张儿子唐的照片给真寿代看:“瞧,唐又长高了。他想念妈咪。”

真寿代把唐的照片捂在心口,泪水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巳经没有力气哭出声来……

雷蒙不愿放弃。他想尽办法,通过美国驻日占领军医疗物资供应的渠道,为真寿代寻找神药“盘尼西林”。无奈的是,真寿代的肺结核病已经进入晚期。他重返东京几个月后,真寿代弃他而去。临死前,雷蒙一直守候在真寿代的床边,无奈地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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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雷蒙少校在五角大楼的新闻办公室)

送走真寿代后,魂断东京的雷蒙,万念俱灰。他从军队退伍,返回了美国。退役时,雷蒙获授铜质奖章、军功勋章。他回到纽约重操旧业,继续在《华尔街时报》当记者,负责采访国防部和国务院新闻。他一度为200多家报纸发稿,一直工作到1996年才正式从新闻工作岗位上退休。退休后,他仍然在五角大楼新闻发布室保留一个席位,直到90岁。雷蒙少校逝于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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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感谢美国国会图书馆、安县公共图书馆文献专家在作者查寻资料过程中提供的热忱帮助。

参考资料:

(1)Pentagon Reporter Raymond A. Cromley

(2)Cromley, Raymond. “My Japanese Wife…The Girl I     Loved and Left in Tokyo.” The American Magazine December 1942, 28, 29, 114-116

(3) If Mao had met Roosevelt: An Alternative View of US-China Relations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六六零期(cm012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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