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神家应渺:茜茜的婚礼(四)

第七章 我要离婚

为了省钱,毕致忠一直与人合租,除了自己的小房间,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是大家合用。这次为了结婚,以及招待母亲弟弟,毕致忠才刚搬到独立的一室一厅公寓。陈子敬其实隐约知道他们搬家的事,但因为没有参与,刚才又匆忙出来接人,把这事完全忘到了脑后。陈子敬估摸时间,婚礼的排列正在高潮,不愿打电话去打扰。于是就慢慢开,碰到中国面孔就打听晓君说的十一层的宿舍大楼。其实两处相距甚近,但这么一找,也颇费周折。原本二十分钟的车程,延误到四十多分钟才搞定。最终到达旅馆,晓君上去叫人时,心中甚是不爽。没看到排演就够不痛快了,找路尤其让她焦急,最后发现周雅静居然没在楼下等他们,更是让她恼火。

晓君压住心头怒火,劝解自己道:“也许周雅静等了半天等不到,不耐烦了才回房间休息去了。理解万岁!别把人往坏处想。不是每个人都像朱苹的。”

到了房间,晓君先敲敲门,然后才插卡进去。没想到屋子里暗暗的,周雅静正睡得昏天黑地。晓君一把拉开窗帘,让屋子明亮起来。然后尽量好声好气地叫道:“周雅静,醒醒!我们接你来了。你怎么睡着了?”

周雅静开了大半天的车,好容易到达休息一下,忽然被吵醒,睁眼一看阳光刺眼,厌烦地叫道:“关上窗帘!”

晓君唰地把窗帘拉上,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瞪着周雅静。用王施喜的话就是,要杀人的眼神。

过了半响,周雅静翻个身,眯着眼睛看了看晓君,慵懒地笑笑,说:“晓君,别来无恙啊!你好吗?”

晓君道:“一点不好,就快被你气死了。”

周雅静奇道:“我怎么气你了?”

晓君道:“你能从Dallas开到houston,就不能再多花二十分钟,直接开到教堂吗?鲁茜茜今晚排演婚礼,我好容易盼到新娘快入场了,结果被叫出来接你!路上又浪费半天。好容易找回来,你老人家不在下面等着,居然在房间睡大觉!你也太不体谅别人了吧?赶快起来啦!”

周雅静醒醒盹儿,问道:“是谁叫你出来接我?”

晓君道:“鲁茜茜的婆婆。是谁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你打电话说你到了,又不知道教堂在什么地方。人家只好派人来接。装什么糊涂!”

周雅静想了想,笑了,道:“这老人家可真多事!”

晓君无暇理会她的话外音,催道:“别磨蹭了,楼下车子等着哪!赶快起床跟我走!”

周雅静道:“晓君晓君,稍安勿躁。你再赶,恐怕也看不上新娘入场了,急什么呢?”

晓君气得反而笑出来,骂道:“几年不见,你怎么变赖皮了?不是我稀罕看什么新娘入场,是楼下有人等咱们哪!”

周雅静道:“咳!你去把他打发走,咱们好好说说话吧。”

晓君听了这不近情理的话,没有生气,反倒生出几分担心。又想起上午鲁茜茜说的“她真是要成仙了”,心想,周雅静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以前不过冷漠一点儿,现在简直是怪癖了。于是和颜悦色地道:“你开玩笑呢吧?让人家大热天白跑一趟,怎么说得过去?鲁茜茜的婆婆还特意让我转达歉意,说鲁茜茜不能亲自来接你,很失礼。你不会真的挑这个礼儿吧?人家正排练,一屋子人等着,总不可能放下所有人跑来接你,对不对?”

周雅静懒懒地摆了一下手,表示压根没计较这些。

晓君又有点来气,鲁茜茜婆婆礼数多,固然可厌;周雅静这样不通情理、莫名其妙,更是可恶。她加重语气道:“那好,赶快起床!你再不动我可生气了啊!你还不动,我可动手了啊!”

晓君掀开薄毯,动作温和但坚定地把周雅静拉起来,打量了一眼道:“不错嘛,身材越来越好了。瞧这头发睡的!还好短头发好打理。”

周雅静乖乖地被晓君拉起来,瞬时仿佛回到大学时,一帮女孩子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老时光,那么甜蜜。她怔了怔,笑道:“什么短头发,我自以为已经长发飘飘了呢!”

晓君嘲笑道:“连肩膀还不到呢,还长发飘飘!你穿什么?这T恤短裤的可不行!”

说罢丢下周雅静,到她包里翻了翻,皱眉道:“你是来参加婚礼呀,怎么没件像样的衣服!”

周雅静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不作声。

晓君从衣橱里拿出自己的一条连衣裙,道:“将就一下穿我的吧。赶快换上。”本想推她进卫生间换,又改变主意道:“就在这儿,我帮你换。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傻笑什么!伸手,动一动。”

晓君手脚麻利地给周雅静换好衣服,又去拧了块湿毛巾给她搽了搽脸,然后马不停蹄地拉着她出门。

在电梯里,看看抿着嘴笑的周雅静,晓君没好气地说:“不是我愿意做老妈子伺候你,实在是人家在下面等,我过意不去。这要是我开车来接你,我才不催呢。爱去不去,睡到半夜醒来饿着去吧。”

周雅静笑道:“晓君,你刚才那样儿,让我想起咱们一起迟到的那次了。”

晓君想起大二时,有个晚上大家海聊到晚上一点多。第二天她睁开眼已经差五分九点了。九点是分子生物学大课,老师一贯点名记到的。那天她也是这样一个个地把人从床上揪起来,催着大家赶往主楼。虽说迟到了几分钟,总比旷课扣分强。往事的回忆让晓君柔和下来,笑道:“我也真是犯贱,每次就我一个人干着急!你们一个个没事人似的。也是,不就一个婚礼嘛,还仅仅排练而已,实在没必要这么赶。”

说着也气定神闲下来,这才好好打量了一遍周雅静,不禁吓了一跳,问道:“你没生病吧?怎么这么憔悴?”

周雅静收起笑容,正视着晓君询问的目光,道:“生病倒没有,我要离婚。”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周雅静顿觉轻松了。

上周四周雅静说了还没准备好要这个孩子,赵学群愣了半天,终于面目狰狞地爆发了。忍了许久的怨气一发不可收拾,一开始还佯装冷静讲道理,到后来几乎发展成破口大骂:

“你这个冷血动物!没有人性的恶毒女人!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我他妈的早受够你了!看看你那幅装腔作势、故作深沉的死样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这个家容不下你了?真那么厉害你别结婚啊!有本事假清高做一辈子老处女啊!那样保证没人烦你。可你现在既然已经嫁给我了,又怀了我的孩子,那你给我听清楚喽。这孩子有我的一半,你没有权利一个人决定他的生死。你不是了不起吗?好,我成全你,你生下孩子一个人滚,滚得远远的。孩子我自己养。你要敢私自做掉这个孩子,我可和你不客气。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想一家人同归于尽,不得好死,那你就任着性子来吧!看看谁怕谁!……”

周雅静听着赵学群一连串的怒吼,心中异常的平静。这一切太熟悉了!从小到大,父亲的咆哮她听够了,母亲的哭泣、咒骂、摔盘子砸东西、寻死觅活,她也见得多了,习以为常了。周雅静丝毫不认为是自己激怒了赵学群,相反,她冷冷地想:“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妈妈说的没错,天下乌鸦一般黑,亏自己还傻乎乎认为他是一个例外。什么老实忠厚、好脾气,全是假冒伪善。金玉顺,你那位如意郎君,现在怎么样了?你识破他的真面目了吗?他若也这幅嘴脸凶你、骂你,你可怎么办?”

上大学时,周雅静和同屋的几个女孩都若即若离,真正要好的其实是环境科学系的金玉顺。金玉顺来自东北,朝鲜族,很有鲜族姑娘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个性。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周雅静去了上海读研,金玉顺去北京找了份工作。研一寒假,周雅静专程去北京看金玉顺,却失望地发现金玉顺的眼里,只有她的男朋友具圣佑了。对她这个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好朋友,金玉顺不能说没有热情招待,但谈论的话题,除了交换补充一下大学同学的近况,就是这位具圣佑。具圣佑多么的温柔体贴,多么年少有为,多么多才多艺,如何在她加班的时候,整晚在公司门口等着她。而且多么难得,具圣佑也是朝鲜族,家也在东北!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相处也就半年多,他们已经筹划着年底结婚,正想着如何搞套房子,建立他们爱的小巢。等等等等。

周雅静听了一天金玉顺的一片痴情,晚上吃饭时发现具圣佑不过一个单眼皮、小眼睛、丑翻了天的俗人,唯一可取也就是一副好身板,像是练跆拳道的。吃了一顿索然无味的三人晚餐,终于盼着具圣佑离开,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刻。金玉顺忙乎着铺床单加被子,周雅静问道:“你还记得咱们以前一个饭盒吃饭,挤一张单人床睡觉的日子吗?”

金玉顺道:“当然记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哎,我婚礼时你来做伴娘好吗?”

周雅静气结,沉默了半天才道:“在你心里,我不过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和伴娘人选吗?”

金玉顺道:“当然不止这些。”

周雅静眼睛一亮,屏息静气地等她补充。

金玉顺道:“咱们应该像亲姐妹,或者比亲姐妹还亲!亲姐妹还吵嘴闹别扭呢,咱们从来没有过。”

周雅静吁了口气,原来她都还记得。

金玉顺又道:“圣佑也有几个铁哥们,隔三差五就要聚一聚,比亲兄弟还走得勤。我挺烦他们聚会的,没完没了地喝酒、抽烟、侃大山,然后又打牌打到半夜三更。我总是对圣佑说,这算你的单身男人特权。将来结了婚,你可得多花些时间陪我。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呀,‘我们是从大学开始快十年的交情了,结了婚也不能改变。’我假装生气,他又哄我说,‘我对朋友都这么重情谊,将来你做我老婆,我也会这样待你。如果有一天,一个女的疯狂地爱上我,求我陪她;我也会说,不行不行,那是我结婚多少年的老婆,你再说也没用,我还是会回家陪老婆!’你看,他多会狡辩!”

周雅静斜眼看过去,只见金玉顺一脸甜蜜,幸福得冒泡泡的样子,心中骂道:“这种丑八怪,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这还没结婚呢,就对你这么连哄带骗的,亏你还为这种屁话高兴!真是肉麻当有趣。”

金玉顺收拾好床铺,道:“你累了吧?赶快睡吧。”

周雅静慢吞吞地准备脱衣服上床,又不甘心地问道:“你真准备和他结婚?”

金玉顺道:“当然,现在到处是剩女,我们公司有几个女的,经常有意无意地打听他呢。我得先下手为强。你也赶快找一个吧!听说女硕士、女博士的特别难嫁出去。要不,我让他介绍几个朋友给你?他那群铁哥们里还有两个没女朋友呢,还有一个好像最近刚吹。”

周雅静冷冷道:“不劳你费心,我会把自己嫁出去的。”

第二天一大早,周雅静就不辞而别了。

那个寒假过去没多久,赵学群忽然冒出来对周雅静大献慇勤。周雅静纳罕,难不成这就是天意?她在上海一年多了,压根没什么人找她搭讪。现在正打算找个男友,让金玉顺看看的,凭空就冒出个赵学群来!交往了几次,发现赵学群虽然平庸无趣,倒也没什么大毛病。而且一打听,赵学群人缘相当好,大家众口一辞都说他谦虚谨慎,乐于助人,好脾气尤其出名。

以前聊天时,晓君曾引过父亲的一段话:结婚对象,不过就是适当的时候,碰到的适当的人。就算你样样都好,能打95分;你恰好碰到的,很可能只是一个80分的人。你大可以心高气傲,等另一个95分的;但有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接受了那个80分的,也许有种种不如意,但至少占了天时地利,结婚生子,啥也不耽误。人哪,别太较真儿,别自己找不痛快。随和一点儿,怎么过也是一辈子。

周雅静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赌气,还是被久违的男性的追求打动,更多的也许还就是晓君父亲这番话。赵学群实在就是最佳时机的最佳人选。周雅静快二十五了,家里开始为她张罗了,而她绝对不会回家乡找对象。梁刚的例子她至今耿耿于怀。于是就不温不火地谈了小半年恋爱,匆匆结了婚,然后送赵学群去了美国。

一年后,周雅静来美,夫妻团圆。日子一下子静下来,每天都那么长,时间那么难打发。周雅静修学分、做实验、拿文献回家读,常常做完这一切,发现也还不过十点来钟,发现赵学群还等着她。夫妻生活,再怎么推却,一周总得有一次;尤其到了周末,她怎么拒绝呢?周雅静经常想,这就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婚是自己自愿结的,怪不到哪个。既然要争那口无谓的气,活该现在受这个罪。金玉顺和她前后脚结的婚,谁都没有参加对方的婚礼。她怎么样了呢?是甜甜蜜蜜过着小日子,还是像她这样,睡在一个臭男人身边,想的却是大学宿舍的那张单人床,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睡在一起。晚饭拂过,蚊帐轻轻颤动,嫩滑的肌肤,清香的体味,婴儿般的沉睡,天籁般的宁静美好……

赵学群大发脾气的那晚,周雅静睡沙发。她有种见到曙光的解脱和盼望。闹吧,这么闹下去,她就可以毫无内疚地流产、离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正像她写给鲁茜茜的,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她觉得自己挺心平气和的,也自信有能力干净利落地了结这一切。没料到那晚睡得极糟,全是噩梦。一会儿是赵学群愤怒变形的脸,一会儿是金玉顺给她打电话,轻蔑的口气:“连个孩子,你都给不了!”早上周雅静起来,只觉头痛眼干,分明刚睡了一晚,却疲倦得像忙碌了一整天。她去厕所洗漱,看自己形容憔悴,两个黑眼圈,心想不能这么下去,得速战速决。这时,赵学群也黑着脸过来,凶巴巴地宣布,从今以后去医院一律要他陪同。若不经他允许打掉这个孩子,赵学群冷笑一声,那就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吧。说完赵学群摔门而去。

周雅静迅速做了决定,来参加鲁茜茜的婚礼。同时联系医院,在houston把孩子做掉。两个人冷战了一周,周五一大早周雅静收拾好行囊上路,赵学群察觉有异,追出门来,问道:“你要去哪里?”

周雅静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去参加鲁茜茜的婚礼。”

赵学群跑到前边挡住路,满腹狐疑地问:“四个多小时的高速,你开得了吗?”

周雅静道:“我的事你少管。”

赵学群忍耐地说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我是关心你。就算你不管孩子死活,自己安全总要注意。你什么时候开过高速了?一下子开四个多小时,你行吗?你什么时候决定要去的,也不提前商量一下?我今天走不开,要不明天一早我带你去?”

周雅静道:“谢谢你好心。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周雅静想绕过去,赵学群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两人正撕扯着,又有人出来。赵学群放了手。周雅静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背包没系好,放在上面的几张地图抖了出来。赵学群抢上前捡起来,一页页看了个仔细,道:“还行,路线不算复杂。你自己小心啊!”

周雅静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拿回地图,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道:“赵学群,请你别这么低三下四的,大家都难受。等我回来,我们离婚吧。”说完扬长而去。

现在又一次说出“我要离婚”,周雅静心中不知已重复过多少遍了,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美国都近百分之五十的离婚率了,稀松平常。等孩子没了,赵学群也该死心绝望,未必会苦苦纠缠。她不爱他,她想他势必早已觉察到了。这场婚姻苟延残喘了两年多,她已给足了赵学群面子,是了结的时候了!周雅静觉得终于可以畅快地为自己活了,真好!不用再敷衍逢迎,真好!

旁边的晓君听了这话,觉得豁然开朗。周雅静所有反常的言行都有了解释。看看周雅静脸色虽然憔悴,但气定神闲,毫无苦毒恼恨,心想不会太严重,很可能只是夫妻间一场小矛盾而已,回头再慢慢排解。

晓君于是说道:“别瞎说了。你怎么还老样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你的事暂时搁后,先把鲁茜茜的婚礼排练搞定再说!”

第八章 孩子是神的祝福

两人下楼上了车,晓君介绍了一下,抱歉道:“雅静开了一天车累坏了,刚才等得都睡着了。我好容易才把她叫醒,又换换衣服什么的,让您久等,真不好意思。”

陈子敬道:“没关系,别这么客气。我刚刚和毕致忠通了电话,他们差不多很快结束,我们就直接开到餐馆和他们会合吧?”

晓君嘴上说好,心中却有些遗憾,连个尾巴都没赶上。而且中午饭菜合口,她吃得饱饱的,现在毫无食欲。觉得这个时候吃自助餐太可惜了。

车子走了一会儿,大家都静静的。晓君心想,还是有鲁茜茜热闹,上来就自然熟,叽里呱啦的,没什么生疏距离。相比之下,周雅静就太沉默,安静得都有些别扭了。

晓君挑个话题道:“周雅静,你博士论文做什么课题啊?”

周雅静简短回道:“转录调控,没什么意思。幸亏还做做老鼠。”

晓君道:“这么巧,我们做的蛮接近。我做RNA剪切的调控,也是纯基础研究。辛苦半天,出篇paper,除了本领域的没什么人感兴趣。用的模型还特原始,一种小线虫,成虫不过三毫米,很多实验都得在显微镜下做。”

周雅静问道:“是吗?我以为RNA剪切在高等生物里才有呢?你那虫子这么复杂?”

晓君道:“复杂谈不上。有点像细菌,DNA转录出一长条RNA来,上面好多基因。然后通过trans-splicing把基因一个个分开,形成成熟的mRNA。你们的老鼠每个基因都一套调控机制,复制程度不是一个级别。不过做线虫也挺好,既不脏也不臭,更不会咬人。做久了,我觉得这小虫子也挺有意思。它一共就一百三十个细胞,全身就是两条管子。一个消化道,一个生殖道。一个供自己吃喝维持生命,一个繁衍后代保存物种,真是精简到不能再精简。”

周雅静道:“线虫怎么繁衍后代?”

晓君道:“大多数线虫是雌雄同体,叫hermodihyte。它们自己就会产卵,卵再孵出幼虫。但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卵是雄性,形体小一号,好像唯一的作用就是和hermodihyte交配。经过交配产的卵,近一半是雄性。”

周雅静来了兴趣,问道:“你们有人研究这个吗?比方让一个雌雄同体的虫子每次都交配,传上十代;让另一个从不交配,也传上十代。然后提DNA或RNA的做个CHIP杂交,没准儿能发现什么性别特异的基因呢!”

晓君道:“没听说有人做这个。线虫最大的贡献就是发现了细胞程序化死亡。另外RNAi也挺热。你知道什么是RNAi吗?”

周雅静摇摇头。

晓君博士资格考的辅助课题计划就是RNAi,当下娓娓道来:“五十年代,有些科学家想改造基因,从植物开始。比方为了庄稼高产,或让花朵颜色更艳丽,他们就把淀粉基因、色素基因转到植物细胞里边。结果发现事与愿违。比方花儿吧,不仅没变得更红,反而成粉的了。他们进一步研究,发现转入细胞的RNA会抑制其相应基因的表达,就叫这个现象RNA 抑制。这个领域前景不错,我一直想往这方面转呢!”

周雅静又把话题引回去道:“这个性别研究也很有意思,你不觉得吗?既然一个雌雄同体的虫子就足以繁殖,产生那20%的雄性干什么?你说能不能让它们突变,看它们能不能产卵?”

晓君觉得不可理喻,反问道:“就算可以,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根本不需要它们产卵呀。”

周雅静道:“这意义海了去了!你可以控制生命了呀!实际点儿说,假如现在来个第三次世界大战,地球上只剩下两个人,还是同性别,怎么办?就这么等死,人类绝种吗?没准儿通过研究你那线虫能找到什么方法,让其中一个变性,人类就可以繁衍下去。”

晓君道:“得了吧,真有那么一天,那两个人应该写写人类历史,告诉后来者自相残杀的报应。人都杀光了,然后又想着造人,早干嘛去了?”

周雅静道:“咳,那只是个比方,别转移话题啊。说真的,你应该研究一下,看看有没这个互相转化的可能。”

晓君道:“我做线虫一年半了,连雄虫都没见过几只。一个板上虫子有大有小,怎么挑出来雄的呀?总不能一只只到高倍显微镜下看有没有生殖道。那工作量可不得了。我前不久挑虫子转板时倒是碰巧看到一对交配的,可总不能天天等着它们交配然后挑出来雄性吧?”

说着说着,晓君有点脸红了。尽管她们是用研究学问的口气讨论问题,可这些词挂在嘴上实在有些不雅。何况还有陈子敬坐在前边。晓君想转换话题,于是做个结论道:“Anyway,这也不是我们实验室研究的方向,不说这些了。周雅静,你去教会的吗?如果有什么信仰方面的问题,可以问问陈大哥。来接你的时候,我问了不少问题,陈大哥很有见地。”

周雅静闻言哼了一声,心想:“基督教真是好为人师,什么事都要有自己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论,而且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真是讨厌。”不禁又想起昨晚不快的经历。

因为这一周多来和赵学群冷战,又准备周五开长途来鲁茜茜这里,周四晚周雅静就没跟赵学群去教会。八点多,周雅静正在家上网,Nancy忽然来了。周雅静第一反应是没别的学生,Nancy没事做,干脆上门来看看她这个老学生,不由有几分爽约的歉疚。可寒暄几句后,Nancy开始很认真地问她怀孕情况,又老调重弹,大讲孩子是神的祝福,人不应该剥夺一个婴儿出生的权力云云。周雅静两下琢磨过味儿来,一定是赵学群和Nancy说了些什么!周雅静脸上开始冷下来,嫌Nancy多事,孩子在自己肚子里,轮不到她来这里指手画脚。Nancy却不知趣,居然接下去又讲神设定的家庭秩序,丈夫是头,妻子要顺从丈夫,等等。最后还引了一句经文:智慧妇人兴建家室,愚昧妇人亲手拆毁。

周雅静心想,这个赵学群是疯了,病急乱投医,连Nancy也找来做说客。他以为她上过Nancy几节英文课,就表示她会对Nancy言听计从吗?笑话!在周雅静看来,Nancy虽然和蔼可亲,但也是个没用的人。Nancy六十年代末的大学生,毕业后工作了没两年就结婚,婚后没两年就生孩子,生了孩子就辞职做家庭妇女,一做就近二十年。等孩子上大学离家后,Nancy才又重返社会,做做秘书之类的兼职,大部分时间做社区义工、到教会服事。幸亏美国工资高,Jim是神学院的教授,一个人的收入就能维持家庭开销。但Nancy有必要放弃工作,做家庭主妇吗?在国内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混到现在,哪个不是博导教授,社会名流?相比之下,Nancy够不求上进的!而且生活在与社会脱节的单纯环境里,Nancy一脑子不切实际的善良美好愿望,人人都是神的儿女,大家要彼此帮助,爱人如己。周雅静更欣赏毛泽东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周雅静听着Nancy的唠叨,回想起赵学群恶狠狠的咒骂,轻蔑地想:“你嫁了个好男人,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痛,大谈什么顺服。温室里的花朵,没资格批评室外饱经风霜的带刺的玫瑰。赵学群那样穷凶极恶的诅咒怒骂,恐怕您老人家听上几句能昏过去!更别提那些狗急跳墙的威胁。什么同归于尽,我还不至于为这么个人搭上性命。我要干净利落地甩掉他,让他哀哭切齿去吧!我已足足对得起他了!嫁给他就算他祖上积德,更别说这两年里为他烧饭洗衣做卫生,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夫妻生活。我已牺牲得够多了!什么顺服,什么兴建家室?我就是要做那个亲手拆毁的妇人,毛泽东说得好,必须打破一个旧世界,才能建立一个新世界!”

尽管Nancy苦口婆心,周雅静只是无动于衷地左耳进,右耳出,心中此起彼伏地转着今后的计划。时间渐晚,Nancy失望地告辞,在门口,Nancy做最后努力道:“孩子,我们每个人都有疑惑的时刻,不知如何抉择。这种时候放下自己,专心依靠神。记住神是万能的,他的意念高过我们的意念,他的道路高过我们的道路。信靠他,你会有蒙福的人生,你永远不会走弯路。”

周雅静淡淡回答:“谢谢你,我知道怎么做。再见。”关上门,周雅静想,从今后和教会拜拜吧,这么一群闲得没事做的人!自己曾经为之感动过的爱心,不过是他们的伎俩,骗取你的信任,就自以为可以登堂入室,对你的生活指指点点,妄加干涉!

现在听到晓君提及信仰,周雅静心中冷笑,“看在Nancy和那个饭盒的份上,没和她争;和陈子敬就没什么可客气了。”于是问道:“我倒确实有个疑问,为什么基督教反对堕胎?当初神让亚当和夏娃生养众多,遍满这地,那是对着两个人说的。现在全世界六十多亿人,不限制生育,简直就是要耗尽资源,自取灭亡。还有,神号称尊重人的自由意志。如果一个母亲不愿意生一个孩子,她的自由意志怎么就不能得到尊重?堕胎怎么就犯了基督教的大忌?”

陈子敬答道:“首先声明,我对圣经的理解很有限,谈不上什么见地,晓君你是过奖了。我只能说一点个人看法。按基督教的解释,从一个受精卵形成的那一刻开始,就算一个生命开始了。这好像仅仅是自然规律,但里面有神的作为,和神的祝福。如果我们看看多少夫妻无法生育,了解他们的痛苦,我们就不会把一个生命的产生看得无足轻重。因为是神的创造,我们要尊重这个生命,不应该随便放弃。谈到母亲的自由意志,我想神反对她们选择堕胎,不是不尊重她们,而是想保护她们。很多时候她们不知道,自己拒绝的不是负担,而是祝福。我是做父亲的人了,看着孩子一天天成长,仿佛重温一遍自己的幼年,很幸福,很值得。我想绝大多数做了父母的,不会后悔要了孩子。而很多堕胎的人,会后悔当初的决定。所以说,孩子是神给人的祝福,我们应该满怀感恩来接受祝福,而不是轻易拒绝。”

周雅静道:“是负担还是祝福,应该让当事人决定。如果一个孩子的出生,完全破坏了母亲的人生规划,搞得一团糟。固然这个母亲会有看到孩子成长的喜悦,但那不过是生物本能!连动物都会爱幼仔呢。我们既然是万物之灵的人,就不能停留在生物本能的层面,应该理智、长远地看问题。所谓小不忍而乱大谋,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的狠心,换来的很可能是一生的受益。”

晓君从周雅静嘴里又一次听到“长痛不如短痛”,忍不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陈子敬道:“当然,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我们不能武断地讲,堕胎就是错的。但有一点我们要记住,人是很短视的。很多时候人们因为经济、事业等因素,不要孩子;但他们看到的其实只是短短一小段生活。有可能他们认为不恰当的时机,反而是最佳时机。人所谓的理智、长远,到底有多远,很难讲。但神不受时空限制,他知道什么时候最合适。有时我们要靠信心接受。我有个朋友,意外有了老三,当时也是不想要。后来牧师娘做通工作,现在老三都两岁多了,父母宝贝得不得了。绝没有后悔一说。有时我们杞人忧天,担忧过度;其实孩子是神赐的,神自会负责,我们要相信这一点。”

周雅静不置可否。

陈子敬道:“退一步讲,借用我们牧师娘的话,如果这个母亲实在不想要,生下来让别人收养嘛。堕胎总之是扼杀一个生命,对母亲的身心都是伤害,损人不利己,何苦呢?”

周雅静话题一转,忽然尖刻起来,“损人不利己,哼!我觉得基督教的神,就是损人不利己。比方离婚,基督教不遗余力地反对,是吧?但看看统计资料,基督徒离婚率一点儿不比非基督徒低!你们这位神煞费苦心地培养了一批人做他的信徒,然后又订下一大堆他们根本做不到的清规戒律。折腾半天,离婚的离婚,堕胎的堕胎!对这些违反了他诫命的人,神不还得去爱吗?人家一认罪,神不还得饶恕吗?早知如此,搞那些清规戒律干什么!除了白白增加人的罪恶感,神得着什么好处了?这才是最大的损人不利己,多此一举!”

晓君皱眉道:“周雅静,你这话莫名其妙!基督徒做了不该做的事,是因为人的罪。这和神的高标准严要求可是两码事。不能因为自己做的不好,就埋怨神把标准订高了。”又想起盈卿的例子,说道:“很多基督徒做错事,也许别人错的更多呢,但基督徒就能谦卑悔改,这就是神的功劳,总比死不认错强!什么损人不利己,怎么怪到神那里去了,我都让你搞糊涂了。”

陈子敬道:“有些问题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回头再谈吧!餐馆马上到了。哎,好像鲁茜茜在门口等咱们哪。”

三人下了车,果然鲁茜茜赶了过来,高兴地说:“欢迎欢迎,周雅静。好久不见,看起来不错嘛!”

周雅静道:“哪里比得上你,真是时髦漂亮了!”

晓君道:“你这么好啊,居然专门等我们?”

鲁茜茜道:“咳,还不是我婆婆!说我没有亲自去接周雅静,一定要在门口恭迎大驾!无所谓啦,我反正也还不饿。”说完又对陈子敬道:“陈大哥,辛苦了。您先请进。”

陈子敬笑道:“好啊,你们多聊聊。”

陈子敬一走,鲁茜茜变了脸道:“总算把你们盼来了!我也有个人倒倒苦水!你们说我婆婆是不是可恶?一到餐馆,就嫌人家没有包间。又要求我们二十几个人要在一起吃,拼桌子就拼了半天。等大家去拿吃的了,她又要求我和毕致忠负责招呼客人。我就顶了她一句,自助餐有什么可招呼的,这不有服务员吗?我婆婆气急败坏,说我什么都不懂,起码排座位就有学问。什么年长的要坐一起,年轻人坐一起,我和毕致忠要在两拨儿中间,这样两边才能照应到。还说如果客人提前离席,我们得送出门外。说到这儿她想起来你们快到了,马上支使我出来等。我巴不得躲出来离她远远的!你们说她烦不烦!怎么那么多臭规矩!本来轻轻松松的事儿,只要她一搅合,保证搞得大家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快把我烦死了!”

晓君正想着怎么劝几句,周雅静接口道:“哈,你婆婆还多了件事,你知道吗?”

鲁茜茜道:“不知道,她多谁的事了?”

周雅静卖个关子,反问道:“你有没有听到我给你的留言?”

鲁茜茜道:“没有,我忙着换衣服彩排什么的,手机在我婆婆那儿。”

周雅静道:“我就猜是嘛!我到了旅馆后,留言给你说,我到了旅馆,不知道你们教会在哪里,就先休息了。结果没个把小时,晓君就冲进来接人,还说是我要你们派人接的。害得我,刚刚睡着就给吵醒了!”

晓君叫道:“你还抱怨我害你!我巴不得看鲁茜茜闪亮入场呢,被拉出来接你!我还一肚子气呢!”

周雅静和晓君异口同声道:“都是你婆婆多事!”

鲁茜茜道:“唉,welcome to my nightmare! 晓君,我刚才等你们的时候想,不应该听你的向她道歉。以前对着干的时候她还收敛着点儿。我一道歉,她以为我彻底投降了,嚣张得很。下午彩排你不在也好,你没见她那副样子,什么都得听她的,把大伙儿指挥得团团转!亏得教会的人一个个好脾气,要换了我,早撂挑子不干了!”

晓君道:“谁撂挑子你也不能撂啊!咱们进去吧,再磨蹭你婆婆又该挑你岔了。”

周雅静捏细嗓子附和道:“鲁茜茜,你不招呼客人,和你两个同学叽叽咕咕,没完没了,成何体统!”

三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去。鲁茜茜引她们到了一长排拼起来的桌子前。头上坐着英文堂的牧师,右边是中文堂牧师、毕张淑怡、毕致忠,和一个空位留给鲁茜茜。左边是牧师娘、陈子敬,和两个空位。再旁边就是十几位大学团契的年轻人。晓君低声对周雅静道:“惨啦,咱们坐在鲁茜茜婆婆鼻子底下,这饭可吃不痛快。”

周雅静不屑道:“你管她干什么!再多事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毕张淑怡看到她们过来,对牧师夫妇道:“我们茜茜还真有面子,她大学宿舍的室友全都来参加她的婚礼,还有一个明天一大早赶过来。茜茜,直接带刘晓君和周雅静去拿吃的吧!周雅静开了一天车,一定又累又饿了。”

三个女孩就折回来去取食物。晓君很高兴发现这家自助餐有广式早茶,拿了不少虾饺、烧卖、马蹄糕之类的小点心,又盛了一碗芋头西米粥。回到桌前,挨着陈子敬坐了。不一会儿周雅静回来,端了一小盘蔬菜沙拉,又一碟炸薯条。

晓君好奇道:“周雅静,你的中国胃改造成美国胃了?居然吃这些?”

周雅静哼了一声,没回答。

正说着,鲁茜茜回来了,拿了一大盘各式炒菜,上面横七竖八地架了许多螃蟹腿。

鲁茜茜问道:“咦,你们怎么没人拿这个?吃自助餐最值的就是螃蟹腿了!螃蟹腿又贵,家里又不好做。要不要分我两根?”

毕致忠在旁边笑道:“大家各取所需吧。你就别为螃蟹腿做广告了。”

毕张淑怡道:“刘晓君,周雅静,谢谢你们专程来参加茜茜和致忠的婚礼。没什么好招待,不要客气啊!这家自助餐听说是Houston数一数二的。你们年轻,多吃一点。”

鲁茜茜闻言也道:“就是啊,你们怎么拿那么一点点!这可是all-you-can-eat buffet!不要装秀气啦。吃完再去拿!”

晓君笑道:“中饭吃得太好了,现在还不饿。你们好好吃,不用招呼我们。”

周雅静也客气道:“就是,我开车其实坐着不动,也没什么胃口。鲁茜茜,你自己快吃吧!我就喜欢看你吃东西的样子,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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