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底是谁的婚礼
接下来的一周,尽管王施喜不时叮嘱晓君要落实住处,晓君最终只是发了个电邮给鲁茜茜,请她代订旅馆,找教会朋友的事一字没 提。晓君想,有了朱苹的例子在先,她最不愿的就是利用大家的善良和爱心,给别人添麻烦。鲁茜茜可能忙于婚礼筹备,一直没回信,晓君既不知她订了旅馆没有,也不知价钱如何。一周后的周五早上飞往休士顿,晓君一路上惦记的就是住宿问题。她忍不住祷告道:“上帝啊,求你给我预备合适的住处吧。不要太贵。也求你给我预备个伴儿,别让我太孤单。”
一直到飞机降落,晓君的心情才被久别重逢的激动充满,五年不见了,鲁茜茜怎么样了呢?
走到接机处,晓君一眼看到了鲁茜茜。今非昔比,不再是记忆中T恤短裤的楞丫头了,居然穿了身连衣裙,头发烫了个大波浪,剪成齐肩的长度,颇有几分淑女的样子。
鲁茜茜也看到了晓君,笑着跑上前来,热情地道:“晓君,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怎么样,一路顺利吗?”
晓君道:“还好,你可是时髦漂亮啦!这头发烫的,帅呆了!”
鲁茜茜道:“咳,全是我婆婆逼的,说什么清汤挂面的学生头不合适,一定要做个发型才像样。烫个头花了六十多块!你真的觉得还好?”
晓君道:“那当然。专业打理就是不一样,这样披婚纱肯定好看。当年我结婚那会儿时新盘头,一大早去梳许多小辫子,盘成个髻,花好长时间,也不便宜。而且当天晚上就洗掉了,特不值!你这多好,至少保持大半年!”
鲁茜茜道:“也是,我马尾巴也扎了有年头了,换个样子有点新鲜感。但你不觉得这发型显得老气吗?”
晓君笑道:“一点不老气,哈哈,这叫成熟的少妇风韵。”
鲁茜茜道:“去去去,还没结婚呢,就少妇了!哎,你有托运行李吗?往这边走就出去了。”
晓君道:“就这一个背包,全在这儿啦!”
鲁茜茜道:“那好,咱们去坐shuttle到旅馆。”
晓君道:“对了,周雅静和庄励来吗?”
鲁茜茜道:“都来,我给你们三订了一个房间。”
晓君道:“太棒了,你该早告诉我!她们什么时候到?”
鲁茜茜道:“庄励要明天一早,周雅静开车来,下午就到。哎,这个周雅静现在越来越怪僻了。上周我不是给你们发信说我婆婆吗,你猜周雅静怎么回我?”
鲁茜茜看了一眼晓君,放慢步子,一字一字说道:“她就写了两句话,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你听听,有这么说话的么!简直就差说,你们别结得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晓君听了也颇吃惊,心想这话是太过了,尤其人家新婚在即,太不合宜了。
身边鲁茜茜又道:“当时我看了她的e-mail,噎了个半死,气得我,再不要理她了!没想到第二天,她又发了封信,说下周五开车来,要我帮她订旅馆。真是莫名其妙,难怪你们给她个外号叫大仙,我看她是真的要成仙了,怪里怪气,匪夷所思,一点儿逻辑都没有!”
晓君道:“也许她后悔说错了话,专门来参加你婚礼以表歉意呢!能来就是心意啦,你就别计较了。她说话一向冲冲的。”一边敷衍着鲁茜茜,晓君一边想:三个人分担两天旅馆费,一个人也就几十块钱,太好了!而且全宿舍的人都到齐,毕业整五年,好好叙叙旧,太难得了!真得感谢鲁茜茜这场婚礼呢!
鲁茜茜在一旁说道:“那是,我才不和她计较呢。不过晓君,还是你最够意思,早早就定下要来,你才最真心诚意的。不过,这次庄励也算难得,她上周末刚回美国,收到我信的时候,还在夏威夷度蜜月呢。她说,你的婚礼当然要按你的意思办,绝不能妥协。我们都全力支持你!你听听,这话说得多贴心!”
晓君暗暗皱眉,觉得庄励的话里更多起哄的成分,也不好明说,只得打个马虎眼道:“这下好了,你一下子来三个死党,你婆婆也不敢太嚣张了吧?”
鲁茜茜道:“咳,就算再来十个,她老人家也照旧。我看她是钱多烧的!我们不是在教会举行婚礼吗?本来教会有假花什么的,布置一下就行了呗?她老人家一来,不行!全部得鲜花!台上要搭个拱形花架,每排座位边上要用花布置,新娘捧花,伴娘捧花,重要来宾胸前别一支鲜花。这么一折腾,鲜花就差不多一千美金!”
晓君惊讶道:“这么贵啊?你们哪儿有这么多钱?”
鲁茜茜气道:“她带了一万美金来!说就是给我们办婚事的,还逼着致忠给我买个钻戒。我死活不同意,最后还是买了一个一千多块的。”
晓君奇道:“喂,你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人家上赶着给你花钱,你还不高兴?”
鲁茜茜道:“你看,你也说这话!给我花钱就怎么了?既然是给我,就花得我愿意,我开心啊!你不知道,我本来买了一套婚纱,才99块,断码,二号的。我得吸着气才能穿进去。为这个,我还专门减了一个多月的肥,这不挺好吗?人家瞟了一眼,说,过时了,也不是夏天穿的,重买一套!你说婚纱有什么过时不过时的,不是还有人穿妈妈、祖母的婚纱吗?还说什么季节不对!不就是袖子长点儿吗?反正在教会室内举行婚礼,空调开低一点,长袖短袖有什么区别?而且那是final sale,根本不能退换的。我一百多块就这么打水漂吗?我坚决不干!”
晓君听得目瞪口呆,问道:“那怎么办呢?”
鲁茜茜道:“毕致忠出来替他妈求情啊,连哄带骗的,又去那家婚纱店,让我试试别的,比较一下。当然有更好的,价格也摆在那儿嘛!最后选了一套三百多的。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收回那件99的,让我们补差价。你说说,这是不是没事找事?本来我们花钱是大爷的,让 她这么一搅合,简直就是求人家让我们换一件,还补了两百多块,真气死我了!”
晓君松了口气道:“换了就好了,肯定这件更好看的,等你回过头来看相片的时候,你就会感激你婆婆了。”
鲁茜茜一急带出一句粗话:“感激个屁!提到相片我才火大呢。本来教会一个朋友答应给我们照相的,也就付个胶卷洗相钱。老太太一听就说,不行,要专业人士,请了个美国摄影师,按小时收费,一小时一百!其它材料另算。你说有这个必要吗?真想照婚纱照,我们什么时候回国照一套不就行了?还驳了朋友的面子,说得好好的又取消,我看毕致忠也尴尬得很,打电话解释半天,脸都红了。”
晓君叹了口气道:“这又何必,让他们都照不就结了。”
鲁茜茜道:“哼,我看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毕家大少爷结婚,要的是专业水准,业余人等一概免谈。估计那朋友巴不得辞了这差事,免得达不到老太太的高标准严要求。还有啊,婚礼完不是有reception吗,本来想订几个菜,买个大蛋糕就是了。老太太又对菜式不满意,换了烤乳猪、炸大虾什么的。这大夏天的,这么热,吃这些炸的烤的,不怕上火吗?”
晓君笑了,问道:“有好吃的还埋怨,老太太也太难做了。这钱也是她老人家出?”
鲁茜茜道:“是啊!我看她不花光那一万块,她不会安生。晓君,我真是纳闷,结了婚日子就不过了?非得一个婚礼,也就大半天时间,把钱全花光了她才称心?这些钱留给我们细水长流,花到刀刃上有什么不好?”
晓君道:“理是没错,可钱是人家的。她老人家的钱怎么花,轮不到你做决定。老人嘛,讲讲面子排场,也能理解。只要她花得起,你就笑纳算了。”
鲁茜茜道:“她一个小学老师,能有多少钱?还不是顾了这头,省那头。毕致忠的弟弟去年上了台大,就抱怨他妈给的钱不够用。去年圣诞节致忠还寄了五百美金给他。我有一天不留心说了出来,可捅了马蜂窝!”
鲁茜茜叹了口气道:“全怪我嘴快!可我哪里知道她不知道?我也是好心,说婚礼就大半天的事,凡事从简能省很多钱。省下来贴补致信不好吗,也省得致忠惦记,寄钱回去还得换台币,多麻烦。你猜我婆婆怎么着?我看得出她吃了一惊,但她还故做镇静,说,”
鲁茜茜清了清嗓子,模仿道:“致忠,你懂得帮助弟弟,是个兄长的样子,妈以你为荣。”接着,鲁茜茜转过头面对虚拟的致信,道:“致信,你跟我来房间一下!”
晓君听出里面不怒而威的口气,不禁道:“这下致信麻烦了!”
鲁茜茜道:“可不是!后来致忠讲,他妈要求致信把那笔钱怎么花的,一五一十说清楚。这都大半年了,怎么记得住?哼,老太太不检讨给儿子零用不够,反而怀疑致信乱花钱,吃喝嫖赌啦,结交不良朋友啦!亏她想得出来。真好笑,前两天还说自己儿子品学兼优,做梦都笑醒呢!什么话都是她说的。她把致信整得好惨,也害我被致忠埋怨了好久。”
晓君道:“这个婆婆是厉害,你乖乖地听话吧,别再制造矛盾啦!”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搭车到了Comfort Inn。 晓君办了入住手续,发现才$89一晚,又比预算省了十块,高兴道:“这旅馆订得太好了,还有免费早餐。谢谢你,鲁茜茜,让你费心了。”
鲁茜茜道:“咳,说这个,咱们谁跟谁啊?这旅馆是这一片儿最便宜的,就是离家远点儿,得走半个来小时。不过我们会来接你。你先放下东西来家吃饭吧,认认门。”
晓君道:“你这么忙,能来接我就够朋友了。我随便买个汉堡吃吃就行,别打扰了。”
鲁茜茜道:“什么打扰,你大老远的来参加我婚礼,没专车接送我已经不好意思了。今儿晚上在教堂排练一遍婚礼,之后全体人马去吃自助餐。中午就简单吃点家常便饭。我婆婆说她来做几个菜招待你。她手艺倒真不是盖的,你肯定喜欢。”
晓君其实昨晚一晚没睡踏实,到了旅馆已经又累又困,恨不得先睡一大觉。听到还有鲁茜茜婆婆招待,不由道:“算了吧,我随便吃点什么好了。听你说了这一路,我都有点儿怕你婆婆了。她亲自招待我,和她同桌吃饭,我不紧张死才怪!”
鲁茜茜道:“小姐,就当舍命陪君子一回,好不好?这顿饭你一定得吃,我婆婆欠你的。”
晓君道:“开什么玩笑?欠我什么?”
鲁茜茜道:“来吧,咱们边走边聊。你不是早早说了你会来吗?我就想要你做伴娘。结果老太太一口否决了。她说伴娘得没结婚的,她要从教会的大学团契里找个人。”
晓君插嘴道:“这你婆婆可是做了件大好事!我哪合适做伴娘呀。当然应该找个本教会的,排练什么的也方便。”
鲁茜茜道:“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可我发现我婆婆有私心。她挑伴娘那个认真,相貌、学历、家庭背景,简直查户口哪!我和毕致忠提的几个人,她全否了。上周日她居然到教会,和牧师娘拿着教会通讯录一个个挑。这可让我琢磨出来了,她肯定是想给致信在这儿找个女朋友!”
晓君不由笑了,叹道:“你婆婆真是有心人,太厉害了!”
鲁茜茜道:“厉害也没用。致忠和我说了,致信要钱就是因为偷偷交了女朋友,老太太还在这儿瞎操心呢。不管怎么说,委屈你没当成伴娘,老太太心中有愧,所以一定要你到家吃餐饭。”
晓君道:“这么说,该我请你婆婆才对。结完婚你就知道了,新郎新娘、伴郎伴娘什么的,看着风光,其实是吃不好,玩不好,没准儿还让大家当猴耍。我才不要当这个伴娘呢!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更感谢你婆婆,把这苦差交给别人!”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家,一进门,晓君就闻到食物的香气。看看时间还早,刚过十一点,桌上已放了两个菜,小小一碟,但蛮精致。一个皮蛋拌豆腐,一个韩国的腌 大白菜。晓君顿时食欲大开,低声道:“全是我的favorite,你婆婆太可爱了!”
鲁茜茜道:“谢谢我吧?我婆婆问我你喜欢吃什么,我想了半天想出几样。说真的,咱们上大学那会儿,总是觉得饿,吃嘛嘛香。我还真不记得你爱吃什么,好像没什么不爱吃的?反正咱们屋四个没一个挑食的。我就想咱们聚餐时最常点什么菜,就告诉我婆婆了。”
晓君道:“你这个傻丫头啊!上大学那会儿是啥便宜点啥嘛!你不会告诉你婆婆,我喜欢西红柿炒鸡蛋,和鱼香肉丝吧?”
鲁茜茜也笑了,道:“没有没有,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个价格问题。但我知道你喜欢甜食,我婆婆炖了一锅银耳莲子汤呢。”
晓君道:“那成,有这三样,我就很满足了。”
说着鲁茜茜带晓君到厨房里,毕张淑怡早听到她们进来,只是烧着菜,无法抽身。见她们进来,毕张淑怡笑着说道:“是刘晓君吧?很高兴你能来。渴不渴?要不要先喝碗冰绿豆汤?”
说着又指示鲁茜茜从冰箱里拿绿豆汤出来,晓君道:“不要忙了,您亲自下厨招待我,真是不敢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毕张淑怡道:“你是客人,哪能要你做事。去客厅坐吧。厨房这么小,又这么热,别挤在这里。这道蘑菇烧鸡很快就好,好了就开饭。”
晓君道了谢,和鲁茜茜回到客厅喝绿豆汤,低声道:“鲁茜茜,你太夸张了,一口一个老太太的,我还以为你婆婆多老呢!人家很年轻嘛,也就五十出头吧?有风度,有气质。”
鲁茜茜撇撇嘴,道:“五十一了。在我们老家,这岁数都当奶奶了,还不老?”
晓君道:“听听你这话,够偏见的。按你说的,咱们二十七八,在你老家都孩子满地跑了。叫你声少妇,你还嫌不好听呢!”
鲁茜茜道:“好好好,你对。那叫她毕太太好了,这听着年轻吧?”
晓君道:“你也马上是毕太太了,怎么区别呢?”
鲁茜茜道:“我是小毕太太,她是大毕太太?难听死了。不如叫她毕家大太太?”
晓君差点一口绿豆汤喷出来,道:“别胡说了,听上去你要做妾似的。”
两人笑成一团。
不久饭菜上桌,鲁茜茜道:“妈,致忠致信呢?”
毕张淑怡道:“他们去教会再检查布置布置,中饭和牧师一起吃了。下午四点致忠回来接我们。好,我们一起谢饭祷告吧。”
说完,毕张淑怡低头道:“天父,谢谢你赐给我们饮食,求你加添我们的力量,让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蒙你悦纳。奉恩主耶稣基督的名求,阿门。”
鲁茜茜和晓君都跟着说了声阿门。晓君忍不住问道:“伯母,您也是基督徒吗?”
毕张淑怡道:“是啊,我从小上的就是教会学校。那会儿谢饭祷告还得唱歌呢!奥,忘了大陆是无神论的,听你刚才也阿门的,你也归主了吗?”
晓君扭捏了一下,道:“算是吧,我去年复活节受的洗。”
鲁茜茜加了一句,“比我还快啊!我今年复活节才受洗。”说着,拿自己筷子夹了一大块鸡肉到碗里吃起来。
毕张淑怡皱皱眉,拿公筷给晓君夹了些菜到碗里,道:“晓君,你和茜茜就像姐妹一样,自家人,随便一点。不要让我们招呼你啦。”
晓君道:“那当然,伯母您忙了半天,快吃吧。我不会客气的。”说完也学着用公筷夹了块香菇吃起来,吃了两口笑道:“伯母您这鸡烧得真好吃。我爱人常说美国的鸡都圈养,饲料喂大的,鸡肉都没鸡肉的味道。可您做的就很香,简直像是土鸡了。”
毕张淑怡笑着重复了一句“爱人”,觉得这词很肉麻,接着道:“你先生说得不错,这儿的鸡肉、猪肉是很难吃。我做什么都加重调料,酱油、八角、桂皮、葱蒜,靠这些提味。这儿的鸡红烧还勉强,煮汤就没法吃了。”
晓君道:“是呀,鸡汤煮出一锅油,可一点儿都不香。”
毕张淑怡道:“所以啊,这儿的材料差,你们这些做太太的,要多花心思才能做出好饭菜给先生吃。”
晓君看了眼鲁茜茜,回道:“伯母,不知道台湾怎样,在大陆很多男同志也做饭的。”
毕张淑怡淡淡道:“时代不同了,先生愿意帮忙当然好。可是我们家,致忠的父亲从来不下厨房的。致忠呢,家务也不太会做,将来要茜茜多担待了。”
鲁茜茜毫无心机地回答:“没问题,我喜欢做饭,就是水平和您没法比。晓君,你真是好口福。这一周多我们每天跑来跑去,中饭基本都是在外面吃快餐。难得今天吃顿好饭,我也算沾你的光了。”
晓君笑笑,不再多说,好好吃起来。一大早的飞机,她五点多出发,根本没胃口吃早饭。美国的飞机又不提供什么吃的,就喝了杯橙汁,吃了一小包咸pretzel,早已饥肠辘辘。这饭菜正对她胃口,吃得津津有味。
毕张淑怡高兴,放慢自己速度,招呼道:“我最不喜欢剩饭的,你们两个年轻,多吃一点。争取别剩下。”
饭后又拿出银耳莲子汤一人喝了一碗,鲁茜茜和晓君都吃了个肚儿圆。毕张淑怡道:“茜茜,你收拾碗筷。晓君,你陪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晓君猝不及防,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鲁茜茜,见她也是面露惊讶;毕张淑怡已领先出门了,晓君只好也跟了出来。
正午的大太阳晒着,晓君眯着眼睛,很快就昏昏欲睡。但她知道毕张淑怡肯定是有什么话说,有些懊恼自己参合进人家的家务事里去,同时也强打精神准备接话儿。毕张淑怡却很安静,一直下了楼走了几分钟才道:“晓君,你父母都在国内吗?有没有来看过你?你想不想他们?”
晓君没料到会问 这个,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都在国内。我比鲁茜茜来美国来得晚,九八年才来的,快两年了。他们没来过,我也没回去过。是挺想的,我每周末都打个电话回家。”
毕张淑怡道:“是啊,父母儿女的感情,是最深的。不过等你将来做了母亲,就知道孩子惦记父母,比起父母对子女的惦记,那是差得远了。我先生走得早,才四十六岁就患肝癌过世。倒还好,从确诊到过世,也就大半年的功夫,没太多痛苦。你知道那段日子,我先生最惦念的是什么吗?”
晓君摇摇头。
毕张淑怡道:“他最惦念的就是两个儿子还没长大成人,没结婚成家。那个时候,人什么都看开了,放下了。可看不到儿子成家立业,是他最大的遗憾。”
晓君听得恻然,说了句:“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毕张淑怡道:“你明白我为什么和你讲这些吗?我们毕家,也是书香门第,本本分分,节俭过日子。致忠是个懂事的孩子,来美留学后,靠一点奖学金和在校园打工,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这马上毕业工作,更不会伸手了。致忠父亲留下的一些财产,一部分我就用来筹办这个婚礼。谈不上豪华,但至少体体面面,也算偿我先生的遗愿,也是我爱儿子的一番心意。”
晓君嗫嚅道:“是,您的一番苦心,茜茜也明白的。”
毕张淑怡冷笑了一下,道:“我知道茜茜对我操持这个婚礼持反对意见。她求便宜,想节俭,这不是不好。但有些事是我们为人父母的脸面,更涉及先夫的遗愿,恐怕由不得她。所以请你劝劝茜茜,明天就婚礼了,不要总和我唱对台戏。”
晓君也正色道:“您言重了。鲁茜茜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嘴上不说,甚至说些反话,但心里是感激您的。”
毕张淑怡缓和一下脸色,放暖语气道:“是吗?你肯定?”
晓君也诚恳地道:“是的,伯母。鲁茜茜这样想着省钱,细水长流,这才是真正过日子的人,对吧?我看得出,她真的爱您儿子,现在她也许不是个乖乖听话的好新娘;但过起日子来,绝对是个贤内助,好妻子。”
毕张淑怡笑道:“说的也是。晓君,你是通情达理的孩子,总之劝劝茜茜,今晚的彩排,明天的婚礼,好好合作,别让我下不来台。她既然爱致忠,就别让致忠为难。”
晓君鼓起勇气道:“您的家事,本来轮不到我多嘴。但我想都现在了,该置办的也都齐了吧?您能不能放放权,让他们也负责、决定些事,让茜茜有点主人翁的感觉。毕竟这是他们的婚礼呀。”
毕张淑怡笑笑道:“行呀,今晚自助餐就让茜茜全权负责,客人也由他们招呼。我正想休息一下呢。”
晓君想不出自助餐有什么需要负责的,觉得也没什么可争的。她自己的婚礼就是王施喜全部打点。婚礼前夜,王施喜想这想那,大半夜没睡。晓君却睡得呼呼的,啥都不知道。晓君想毕张淑怡可能就和王施喜一样爱操心,那就让他们操心去吧。鲁茜茜不正好落得省心。想到此,晓君道:“那好。伯母,咱们回去吧,我想回旅馆收拾一下。”
到了家,鲁茜茜已洗好碗,正准备上网呢,见她们进来,问道:“晓君,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晓君笑道:“知我者,茜茜也!我是得回旅馆睡一会儿,昨儿一晚都没睡踏实。伯母,我先告辞了,谢谢您的午餐。”
毕张淑怡道:“不用客气,茜茜送客。”
出得门来,鲁茜茜悄悄说道:“你觉不觉得我婆婆说话别扭?茜茜送客,听起来像妓院老鸨似的。”
晓君道:“瞧你这张嘴!骂你自己呢!”
鲁茜茜扑哧笑了,又道:“她还真行,当我面就把你拉走了!她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埋汰我好多坏话?”
晓君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你和毕致忠结婚,就纯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鲁茜茜道:“当然了,我们两结婚,关别人什么事儿?”
晓君道:“哪儿那么简单,小姐!王昭君干嘛去和亲?那么多政治连姻、经济联姻,表面两个人,其实是两大家子!当然,咱们小老百姓,扯不上那些。但任何婚姻,都不仅是两个人,至少是两个家庭的联合,你说对不对?”
鲁茜茜道:“这还用你说,当然!”
晓君道:“你想想,庄励找了个老美,她一下就多出好多美国亲戚,她融入美国人的生活圈子就比我们快多了。你嫁给毕致忠,以后少不了去台湾看看毕家的亲戚朋友。可我和周雅静庄励这辈子也未必去台湾,最多旅游一次。所以,虽然你只嫁给毕致忠这个人,但你要附带接受他的生长环境、家庭背景、和一系列他的理念、习惯、价值观,你说对不对?
鲁茜茜道:“对呀,你到底要说什么?”
晓君道:“我想说的是,你爱上毕致忠,要和他结婚;你婆婆是毕致忠的妈妈,你就得接受这个婆婆,把她当自己妈一样爱,一样尊敬。哪怕她要做的事不符合你的愿望,你也要听从她,给足她面子。”
鲁茜茜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就知道她说我的不是了!我哪有不给她面子?不尊重她?是她反客为主,啥都得她说了算,还反咬我一口?她有一点点尊重过我吗?”
晓君道:“鲁茜茜,她是长辈啊!还带了这么多钱给你办婚礼啊!你根本心态就对人家不够感激,不够尊重!只觉得她奢侈浪费,没按你的心愿办婚礼。可钱是人家的,怎么用是她的事。你婆婆没请你给她建议,如何用这一万块吧?”
鲁茜茜道:“可这婚礼是我的呀?你为我的婚礼花钱,也该征求我的意见吧?”
晓君想了想道:“这么说吧,我给你买了个钻石项链做结婚礼物,花了一百美金。你对我说,我不想要钻石项链,我更希望你送我一个餐馆的现金卡。我什么时候懒得做饭了去吃一顿。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鲁茜茜道:“咱们掉个个儿,你这样要求,我肯定照办。”
晓君气得打了鲁茜茜一把,道:“那是因为你想要现金卡!可我想送的是一条钻石项链。饭吃完就忘了,但这个项链你能戴一辈子。而且每次你戴的时候,会想起我这个朋友,想起我参加你的婚礼。我觉得这比餐馆的现金卡有纪念价值!你就算提出让我换,我也不换!这么说吧,我就是要送项链当结婚礼物,你喜欢就收下,不喜欢就别要,没有换的可能。你收不收?”
鲁茜茜道:“当然收。”
晓君道:“这就对了。我送你一样礼物,是拿出我认为最好的东西;你就算不喜欢,看在我的一片心意,还有我们的友谊上,你也该高高兴兴收下。如果你说,你给的不是我想要的,去换张餐馆的礼品卡给我,你想我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觉得你不领情,不懂事?”
鲁茜茜不语,点了点头。
晓君道:“好,理总算讲通了。你和你婆婆的问题,就是你愿意要你婆婆的礼物,一万美金;但又要决定权,按你的心愿花。矛盾就在这儿。人家中年丧偶,一个人供两个孩子读书留洋,好容易大儿子结婚,苦日子熬到头,扬眉吐气一把。想花钱把婚礼办得隆重体面一点,合情合理啊!这就像我送一条项链,你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但不能换别的,因为这是送礼人的心意。”
晓君看看鲁茜茜,问了一句:“你没生气吧?”
鲁茜茜摇摇头。
晓君又道:“其实你婆婆也绝不是浪费的人,从她给致信零花钱就能看出来。你觉得她在婚礼上大手大脚是因为咱们现在都是穷学生。假想一下,要是你现在中了彩票,得了一千万,什么鲜花、钻戒、烤乳猪的,是不是统统得再提高一个档次?”
鲁茜茜笑道:“那是,你们也不用住comfort inn,我到最好酒店订个总统套房,你们就住隔壁!”
晓君道:“总算想开了!所以别觉得浪费,你婆婆有这个经济能力,愿意把婚礼办气派一点,是你的福气。要是又让人家花了钱,你又不领情,还天天抱怨没把钱留给你细水长流,那就太不知感恩了。”
鲁茜茜有点惭愧地说道:“是啊,我好像是得了人家好处,还给人家脸色。保证不这样了!”
晓君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回家好好表现吧,我得睡觉了!”
第六章 每个人为自己的心负责
晓君一向有午睡的习惯。在丹佛的公寓和实验室只隔两条街,五分钟的步行路程,她几乎天天溜回去眯一小觉。今儿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后洗把脸,只觉神清气爽,心情也好得无比。旅馆顺利解决,全屋的人重聚,还做通了鲁茜茜的思想工作。“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晓君觉得此行大有收益,甚是开心。
晓君想给王施喜打个电话,又不知旅馆里打长途如何收费,想想算了,回头借鲁茜茜的手机简单说两句。正琢磨接下来做些什么,床头的电话响了。鲁茜茜的声音传过来:“睡够了没有,懒猫?我们准备出发了。”
晓君道:“正是时候。你们什么时候来接我?好,十分钟后我在门口等。”
晓君换上了一件真丝背心,配了一条黑底各色碎花的八片裙,这还是王施喜一个开裁缝店的表妹的手艺。来美后实在少有正式装扮的场合。许多衣服宝贝似的带出来,都很快打入冷宫。这次参加婚礼,倒真给了她物尽其用的好机会。
晓君等了没两分钟,车子就到了。毕致忠挂了停车档,从车子里出来和晓君握握手,礼数周到地说:“我就是毕致忠,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专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请上车吧。”
晓君打量过去,毕致忠一米七五左右,浓眉大眼,长得端端正正。而且彬彬有礼,气质儒雅,很博人好感。进到车里,鲁茜茜坐在后排中间,致信在一旁。晓君挨着鲁茜茜坐了,又和致信介绍寒暄一番。
毕张淑怡扭头过来问道:“怎么样,休息得好吗?”
晓君道:“好极了。我现在这精神,熬到半夜两点都没问题。”
鲁茜茜道:“怎么,你现在开始熬夜了?”
晓君道:“咳,还不是跟着王施喜看《还珠格格》,好几次看到两三点。”
鲁茜茜道:“好看吗?我也听说那片子很火。”
晓君还没回答,毕张淑怡说道:“你们现在年轻,熬夜不觉得什么,其实对身体很不好的。生活还是要尽量有规律。”
晓君和鲁茜茜对视一眼,笑笑没吱声。
安静了半响,晓君挑个话题道:“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今年台湾的小说大奖赛,第一名是个年轻作家,科幻长篇《北京灭亡》。很棒的想象力,大手笔。致信你有听说吗?”
致信道:“听说过,但没有看。我其实更喜欢大陆作家的文章,像贾平凹的秦关系列,和台湾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觉得很想去那里看看。”
晓君道:“这就是同文同宗的好处。大家都用中文,但又有许多细节方式的不同。有种又亲切又新鲜的感觉。”
鲁茜茜道:“你现在还看小说?”
晓君道:“看啊。刚来美国时我们还去图书馆借中文小说呢。现在方便了,能上网看。我特喜欢去伊凡书库里的名家文选,很多好作家的全集。咱们在南开时难得借到本卫斯理的书,那儿有他的全集。”
鲁茜茜道:“就是你和周雅静爱看的那些鬼故事吧?怕都怕死了。”
晓君暗暗好笑。鲁茜茜表面上挺豪爽胆大的女孩,其实却极怕鬼。有一次宿舍一起看Michael Jackson的Thriller ,她们三人看得津津有味,鲁茜茜却吓得要命。埋怨了好几天,说那些僵尸害她晚晚做恶梦。
晓君笑道:“才不是鬼故事呢,那叫科幻小说。比方有一篇写中国古代的聚宝盆,其实是外星文明创造的三维立体复印机,以太阳光为能源。现在复印一页纸,大家都司空见惯;没准儿真有一天立体复印件问世呢。看那些小说,就觉得我们太缺乏想象力了。像《北京灭亡》,那里面的天马行空,人类的起源终结,真是有气魄。大陆那么多作家,恐怕没人写得出来。”
毕致忠说道:“台湾比较泛神论,对灵异现象、灵界什么的探讨比较多。大陆可能受无神论影响,不太涉及这些。”
晓君道:“哪里,现在大陆不也很多什么‘鬼吹灯’之类的文章,但和《北京灭亡》那种想象力完全两码事。不过,你说的对,台湾的鬼怪题材是多。我看过最吓人的就是你们台湾一套书,叫冤鬼路……”
鲁茜茜呻吟道:“打住打住,求你别害我今晚做恶梦吧!”
毕致忠笑道:“茜茜,我们信神的人,不用怕这些邪灵的。只要奉主耶稣基督的名祷告,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神早就胜过了这些邪灵。”
晓君来了兴趣,问道:“毕致忠,你真相信有邪灵吗?”
毕致忠道:“当然。圣经里明明写了,这个世界是黑暗势力掌权,说的就是魔鬼撒旦,灵界里恶的一方。天使是好的一方。灵界和人界是并存的。”
晓君道:“那神呢?圣经里不是说,神也是个灵?”
毕致忠道:“神是创造人和灵的,他超乎二者之上,二者他都管辖。”
晓君道:“既然这样,神为什么不消灭所有的邪灵,只剩下那些好天使。我们人就能活得好好的,也省得耶稣来这个世界受死了。”
毕致忠道:“你这个问题和神为什么要把智慧树放在伊甸园里是一样的。神希望我们主动选择来爱他,敬拜他,而不是根本没有选择余地。没有恶,也就无所谓善了。神给了我们自由意志,就也相应地给了我们善或恶两种选择。”
晓君道:“可我就理解不了为什么神要多此一举。比如我做实验用C. elegans,是一种小小的线虫。为了养这些虫子,我要铺板,种上细菌给它们做食物,再把虫子放上去,然后把这些板放到合适温度的恒温箱中。连这么低等的小虫子,我们都要给它们最适宜、尽善尽美的生活环境。神既然爱我们,干嘛不给我们一个完美的世界,干嘛没事找事,又允许邪灵和我们共存,引诱我们犯罪?”
毕致忠道:“神起初给亚当夏娃的伊甸园,就是尽善尽美的环境啊。他们无需劳苦,就能生活得快快乐乐。是因为人犯了罪导致世界的败坏。神给我们的世界,本来是最好的。”
晓君道:“可那尽善尽美的伊甸园里,为什么要有蛇呢?神压根就该在那个天使刚一堕落变成魔鬼的时候,消灭掉嘛。”
毕致忠道:“神如果愿意,当然可以消灭魔鬼,起初可以,现在也可以。但神允许魔鬼留在这个世界上引诱人,是要以此机会磨练他的信徒,造就他们的生命。如果亚当和夏娃不吃禁果,他们对神的爱和顺服就经过了考验,这样的顺服才是神喜悦的,而不是没经过考验、不经过思索的那种混混沌沌的顺服。正因为此,伊甸园里会有善恶树,也会有蛇。”
晓君道:“可这就说明伊甸园已经不是尽善尽美了呀。已经有魔鬼潜伏在那里,蠢蠢欲动,准备引诱人类。”
毕致忠又得专心开车,又得回答晓君的问题,一时语塞,回道:“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妈,您怎么看?”
毕张淑怡道:“这个呀,还是去问牧师好了。致忠,妈没想到,你现在对圣经钻研得很深嘛。你什么时候对神学感兴趣的?”
毕致忠道:“我从小跟您去教会,一直都有兴趣。但我真正重生得救还是来美国以后。我们大学生团契的陈大哥,对我帮助很大。今晚他也会来,晓君,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他灵命比我们成熟多了。”
毕张淑怡道:“你是说陈子敬吧?我有印象。他恐怕四十多了吧?怎么会在你们学生团契里?”
毕致忠道:“陈大哥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喜欢和我们一起玩,就一直在学生团契服事。晓君,到了,前边就是我们教会。”
晓君看过去,见是一栋二层楼的建筑,外表朴实无华。屋顶一个高高的十字架,直指青天,和丹佛教会一样。晓君看到这个十字架就觉得亲切起来。她想,也许这是每一个基督徒自然而然的反应吧?那么,自己真的是一个基督徒了?
回过头去看,晓君难以相信她那么快就决志成了一个基督徒。诚然,她被盈卿吸引,觉得很多基督徒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平安喜乐的心态,这令她渴望。但朱苹的存在,又马上让她打退堂鼓。可能是神的磨练,一开始晓君面前就有一个特别好的,又一个特别差的例子。想到盈卿,晓君就很愿意多参加教会的活动,希望自己也学到些皮毛。这样,在两个月一次的考试,和每三个月rotation结束后面对全系师生给一个报告这样应接不暇的忙碌和压力中,她也许还能保持宁静祥和的心态。可一想到朱苹,厌恶的情绪就挥之不去。晓君想,让这种人混进教会,可见这教会的门槛太低,鱼龙混杂。她清高的心态作怪,不愿与朱苹这种人为伍,又想离教会远一点儿。就这么拉锯战似的持续了两三个月,晓君一直摇摆不定时,教会组织了一次培灵布道会,讲员是王峙军。晓君当时不知道这是鼎鼎有名的传道人,并没觉得他讲得多么打动人心。晓君还记得王峙军提到妻子是基督徒,他对妻子劝他信主上天堂的催促,回应道:“没关系,你自己上天堂就行了。我就在天堂门口搭个小棚子,享受天堂人员家属待遇。”晓君当时还想,这么酸,够矫情的。但那天布道前的音乐非常美,是一首新歌《更新我心意》:
“更新我心意,让我能像你。
主,你是陶匠;我是泥土,
抹我、塑造我,是我的祈求。“
尤其里面“主,你是陶匠;我是泥土”这一句,晓君一听,眼泪就快掉下来了。好像心灵深处很柔软的一个地方被触及到,说不出的感动。
布道完王峙军呼召时,司琴又在弹这首曲子,晓君又有点眼泪汪汪。带她来的朋友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有感动就站起来。”晓君就发现自己站起来了。后来晓君听别人见证分享决志前的思想激烈斗争等等,晓君很惭愧自己什么都没有。她觉得她当时大脑是一片空白的。然而不可否认,她的心很敏感。而且站起来后,心中的感动更强了,很像是小时候受了委屈回到家,见到爸爸妈妈的感觉。晓君一向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流泪是很难为情的事,当时为了不哭出来,拼命忍住,鼻子都酸酸的。
就这么着,晓君决志信了主。她有时想,这也太快了吧?圣经还没看过一遍呢,好多问题还没想明白呢,这就信主了?有教会的朋友祝贺她,说这样容易信的是有福的。晓君马虎的个性又冒出来,那好,就算有福,信就信了吧。也犯不着再去更正。对朱苹,晓君还是尽量躲,决不搭理。但至少有个盈卿是好榜样。如果能学到盈卿十分之一的自我批评,温婉喜乐,做个基督徒也值了。信主之后参加活动,碰到慕道友和基督徒争辩,晓君有时候也会加入到基督徒一边帮着解答问题。但更多时候,晓君对慕道友的问题是心有戚戚焉,越发觉得自己决志得太早了。所以被人问起是不是基督徒,晓君常不知如何回答。总觉得自己不够坚定,思索得不够深入,一句话,不太够格儿。
可现在看到教会她心中油然生出亲切感,晓君有一点奇怪,这是不是表示自己真的信了?真有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哎!
大家下了车,毕张淑怡马上开始忙了。已有五六个人在等,毕张淑怡开始张罗,英文堂的牧师什么时候到?司琴的要不要先练习一下?要不鲁茜茜先走一下红地毯,适应一下速度?
晓君自知插不上手,就到大厅里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毕致忠被要求到台前站着等候新娘,也进了来。在晓君身边停了一下,问道:“你会不会很闷?还有一阵子才开始,要不我带你到教会图书馆找本书看?”
晓君道:“不用不用,我要看的话这儿有圣经。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不用招呼我。”
毕致忠道:“那好,你自己随便一点,不要拘束。”想了想,毕致忠又加了一句,“谢谢你,晓君。我妈讲,茜茜送你到旅馆后,回来就向她道歉了。这一段时间她们很多意见不和,我夹在中间很难受。每次劝茜茜,她总觉得我是帮我妈说话,听不进去。还是你有智慧,劝的有效果。真是感谢主,让你来做这个使人和睦的工作。我真的感激不尽。”说完还鞠了一躬。
晓君急忙站起来,道:“你太客气了。有些话可能外人说更有说服力吧。应该的,你别这么客气。”
毕致忠笑笑点点头,离开去台前了。晓君开心地坐下,毕致忠太可爱了。鲁茜茜也太可爱了!鲁茜茜不愧是山东人,想不通时真叫犟;但一旦讲通了,也真是知错就改。晓君一向欣赏她的豪爽痛快劲儿!这一趟,来得真值!
又等了半个来小时,司琴开始弹钢琴,两个女孩从大厅两侧上台,点燃一对蜡烛。晓君估摸着鲁茜茜该出场了。毕致忠兄弟早已等在台前,大家都眼盯着后面,巴巴地等着。
没想到门开了一个小缝,毕张淑怡进来了,而且径直走到晓君面前,道:“晓君,有一件事得请你帮忙。”
晓君吓了一跳,站起来道:“什么事?”
毕张淑怡一边示意她出来,一边说:“周雅静打电话来,她已经到旅馆了。请你去把她接过来。”
晓君道:“我怎么接呀?”
毕张淑怡道:“我安排了让陈子敬带你去,他开车。本来该致忠去的,可他离不开。致信又没有这里的驾照。”
晓君有些糊涂,问道:“干嘛不叫周雅静自己开车过来呢?”
毕张淑怡道:“还不是茜茜做事不仔细,只给了人家旅馆的地址!排练马上开始,我们都不能离开。只有麻烦你了!替我们向人家道歉,太失礼了!”
毕张淑怡急急地把晓君介绍给陈子敬,两人就出去拿车。晓君一边走,一边想,怎么个事儿呢,这是?周雅静打电话来的时候告诉她教会地址不就行了?她在旅馆问问路,还会找不到?干嘛多此一举还去接?又恰恰是好戏刚要开始的紧要关头!难怪鲁茜茜抱怨这个婆婆,真是有问题。什么礼数、失礼的,毛病!
晓君闷闷不乐地上了车,陈子敬开出停车场后,问道:“咱们怎么走?”
晓君这才想到还有一个陪绑的,自己总是接同学,人家更亏了。有点不好意思。非常nice地回答道:“是去毕致忠家附近的comfort Inn。其实我路不熟。咱们先到毕致忠家吧。到那儿我应该就能找到。”
陈子敬道:“好的。”车子顺畅地滑行,冷气也发挥了作用,渐渐凉快下来了。
晓君道:“真不好意思啊,半中间麻烦你出来接人,天又这么热。”
陈子敬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什么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我来就是帮忙,在那儿也是帮,接人也是帮。没什么麻烦不麻烦。”
晓君忽然想到朱苹,问道:“冒昧问您个问题,你们为教会服务,碰到那些不自觉的讨厌的人,怎么办?”
陈子敬眨眨眼,道:“不太明白你的问题。”
晓君道:“本来不应该背后说人,可我说的人根本不在这里,所以我们都直言无妨。我认识一个女孩,是我的前室友。她来美国三四年了,没买车。有需要就给教会牧师打电话,理直气壮的。简直教会就是她的免费服务中心。我想问,对这种厚颜无耻的人,您也会高高兴兴地去载她吗?”
陈子敬笑了,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反问道:“我不高高兴兴地去载她,还能怎么做?”
晓君道:“不搭理她!教会应该派个代表告诉她,她不是新生了,不应该厚着脸皮要教会帮忙了。她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别人为她服务?没人欠她的!”
陈子敬道:“也许她经济上有困难,或者有行动、安全方面的问题呢?”
晓君道:“据我所知,她可能还是比较富裕的。其他也完全正常。大家基本上半年之内全买车了,就她耗着不动。恬不知耻。利用教会弟兄姊妹的爱心,达到自己目的。我觉得教会应该搽亮眼睛,对真有需要的人提供帮助,对这种耍无赖、吃定教会的人好好批评教育。否则的话,会绊倒很多人。”
陈子敬对她气鼓鼓的话暗暗好笑,继续问道:“怎么会绊倒人呢?”
晓君道:“我认识好些人,都说:‘她还是基督徒,连一般人都赶不上。算了,我们不要做什么基督徒了。’还有我自己。我见到她就讨厌,我们教会挺小的,每次看到她我就别扭。有时候我都不想去聚会了。”
陈子敬道:“那么说,你已经是重生得救的基督徒喽?”
晓君道:“算吧,我去年复活节受的洗。”
陈子敬道:“那好。姊妹啊,你记得马太福音五章四十五节吗?”
晓君心想,我也就记得约翰福音三章十六节,惭愧。摇了摇头。
陈子敬背道:“神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赏赐呢?就是税吏不也是这样行吗?你们若单请你弟兄的安,比人有什么长处呢?就是外邦人不也是这样行吗?”
陈子敬接着又说:“耶稣基督在世的时候,招的是税吏、渔夫、妓女,全是卑微的罪人。我们要做主的门徒,就应该学习基督的样式, 可爱的固然要帮助,讨厌的厚颜无耻的也要帮助。”
晓君道:“明知她存心利用也得帮助,太不公平了吧?”
陈子敬道:“现在好像不公平,但最终神是公平的。将来神会按我们的行为报答各人。那个女孩如果真是一种利用教会的心态,她要为她的行为负责。但当我们知道这个人有需要的时候,我们不能以这个人讨厌为理由不帮助他。因为那样做,我们就违反了神要我们爱人如己的诫命。我们要为这个罪负责。”
晓君道:“好,这个我接受。可你们每个人为自己负责,谁为这个讨厌的人负责呢?比方说,如果教会不做滥好人,告诉她,她的所作所为太差劲;再晾她一个月别管。没准她反省一下,逼上梁山,自己就买车了,以后也懂点事了。正因为教会这么惯着她,让她心安理得地享用别人帮助,最后成了一个除了会友,没人愿意理她,人见人嫌的人,教会要不要负责?这是造就人,还是害人?”
陈子敬道:“这是教会牧师、长老的职责。我们可以反映,他们会本着爱心说诚实话的原则,和这个人面谈。指出他的问题,希望他改正。”
晓君觉得好容易达成一点共识,高兴了片刻。可很快又沮丧地道:“没用的。这个人在教会表现可好呢。只有深入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她的真面目。”
晓君想起她第一次参加教会的迎新活动,第一次吃babecue. 当时她什么都新鲜,就拿了一个汉堡,又拿了一个热狗。随即她就听到排在后面的朱苹对另外几个新生说:“我们每人先只拿一样,保证排在后面的每个人都有的吃。不要太自我中心。”当时她真是吃了只苍蝇的感觉。这事她早忘了,连对王施喜都没说过。这时不知怎么想起来,一五一十地说了。结论道:“我算明白为什么耶稣恨假冒伪善的人了。那人就这样,行为比谁都差,嘴上可比谁都冠冕堂皇。在教会属灵着呢!牧师可能根本不相信我。”
陈子敬问道:“你和她做了多长时间的室友?”
晓君道:“三个月。”
陈子敬道:“三个月你已经看到她这么多缺点,牧师帮助她肯定比三个月长吧?就算牧师不清楚,神从她还没出母腹就知道她,难道不比你更清楚吗?她成为什么样的人,教会在她的成长过程中该怎样指导她,我想牧师心中有数。关键是,我们每个人要为自己负责,除了行为,还有我们的心思意念。就用你的例子,神知道你多拿一块肉,是因为新鲜好奇,而不是贪婪。这就够了!神全然接纳你的好奇,你也完全可以心安。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神对你的评价才是关键的。”
陈子敬又道:“你听她暗示你,自我中心,听了很生气对吧?这也就让我们体会到被人论断是多么不愉快的经历。当你说这个人是为了占便宜利用教会接送时,你想想,是不是也犯了论断人的错?焉知她有没有苦衷无法买车呢?”
晓君无话可说。
陈子敬接着道:“我建议你看看C. S. Lewis的一本书,纯粹的基督信仰。Lewis写的很好。神可能创造了一个性格很好、很懂事、从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咱们就假装是你。神也创造了一个麻木、自私、厚颜无耻、总占别人便宜的人,假装是你那个室友。你如果眼光只放在自己的优点上,觉得自己比室友强多了。在神眼里,这就是你的罪。而那个室友,如果意识到一点点自己的不可爱,下次宁可走路去一个地方,也不麻烦人接。你也许觉得她早该这么做,但在神眼里,这就是她的义。神多给你,也就问你多要。少给她,也就少要。到头来,神会全然公义地审判每一个人。所以姊妹啊,我们每人为自己的心负责。”
陈子敬又道:“人看人是看外表,神看人是看内心。别人的心思我们猜不到,但我们知道自己的心。这也就是为什么圣经上讲,你们要保守自己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的。如果你面对一个人,不去聚焦在这个人好或不好,值不值得帮助,而是聚焦在自己的态度上;无论对方怎样,我总是能爱他,接纳他,这就是你要学的功课了。我想,这也许就是神把这样一个人放到你生命中的目的。”
晓君沉思着,没有做声。
陈子敬又说道:“其实每个人都是有优点有缺点。没有缺点的人罕见,没有优点的人也少有。你想想,那个室友有没有一点你认为可取的地方?”
晓君想了半天,道:“真想不出来她有什么优点。”
陈子敬笑道:“至少她敢于当众批评。那次babecue,如果还有人想多拿两块肉,她这么一说,就不好意思拿了。咱们华人讲究做人,经常当面客客气气,背后一堆批评。你那个室友能站出来说话,也算勇气可嘉。”
晓君一想,倒也是。换了自己,最多腹谤几句,绝不会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但朱苹是为了仗义执言吗?未必,没准儿就是故意针对自己呢!换个男生,恐怕朱苹要上赶着热情招呼人家多吃几块!想到朱苹的两幅嘴脸,晓君就难掩厌恶之色。
晓君一直觉得她很倒霉,碰上朱苹这样讨嫌的家伙。但陈子敬的一句话提醒了她:焉知神把这样一个人放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是有特定的含义,不是要她学一个特殊的功课?
正想着,陈子敬道:“这就是毕致忠的宿舍了,怎么走?”
晓君向外一看,只见一栋两层的洋楼,不禁傻眼了,道:“不对呀!他们不是住一个十几层的大高楼的吗?上下都要坐电梯的。走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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