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炳刚:公司一角散忆 · 零零末

忽然接到公司总部下来的邮件,非常正式的法律信函,原来是被随机点中参加陪审团,为公司内部的一桩讼案。往工作的地方一说,上下大开绿灯:没的说,需要几天就去几天。哈,让人兴奋。内部,诉讼,公司自搞,倒想好好看看怎么个套路怎么个搞法。到了那规定日时进去,所谓出庭,无非是进到管理大楼里的一个会议室,一下子进去我们员工五个,打招呼寒暄,还真是谁都不认识谁—-据说那是随机人选的一个要点。公司此地有楼群数处,大楼编号超过六十,要找平日碰不到的人还是好说的吧。两位专管此类事件的办案人,面前堆了一堆材料,很是认真的样子。先告诉我们,今天只能请大家一直在这个房间,去厕所请单独一个人去,中午饭将由饭厅送来,然后介绍案件:一位为公司效力十多年的员工诉公司待遇不公。一边介绍一边给大家传看相关文件。介绍完毕,让大家提问题,大致都清楚了以后,办案人说去请原讼人。当然是事先时间上计划好通知到了的,开门,那人已在门口。四十出头的汉子,白人,中高身材,一身利落满目清楚,尽管略显疲累仍难掩精明—-计算机行当里好样儿的正就是他那样。老实说,一看之下先就不由得思路走偏,就想投票让他赢。认真坐下,自我介绍,先示小家照片,妻子和一双儿女,汉子眼里满是喜爱。打开文件包,一五一十从头给大家讲,到一节点,就把证明文件传给大家看。惊讶他把电子邮件短讯记录等等都收集打印来,点点有证据,样样有实凭。顺序又排得好,逻辑又理得清,一节一节讲下来,几乎没人提疑问。到那时分,看人们眼神,觉得人们都主意已定。汉子自己还身在其中,全无半点放松,看上去只觉劳累心苦了他,很想送他个宽慰的眼神。然后,诉讼人退出。办案人再略做交代,接着也退出,只剩了我们一伙闲坐等饭。闲?办案人刚一出去,这里边就翻了,众口一声:公司早就该给人家要求的待遇。二十多岁刚入伙不久的小伙子吼起来:要我,我先把这公司给炒喽。一声声高起来,直闹到两大盒披萨饼进来堵了嘴。到那节点已没的再说,不过还是要按程序,饭过到时,双方一起再次到庭,陪审团的推举代表只大声宣出一字:“YES”。两办案人收了我们签字的文件,道谢了退走。原本五个员工一下成了六个,而且立马拥作一团好好认识了,尽打开披萨饼,陪那诉讼者一起,慢慢吃谈,尽吃方散。

那买过来的原公司,也就是原来我们的竞争对手,只给留剩了三分之一中坚人员,自然是挑拣出的精锐。也就与我们这一块合在一起,算是并出一个全新团队。那时公司即时网上通讯已很实用,忽然叮地一声,荧屏跳出短讯:需要回答技术问题,请参加我们正在进行的客户会。是那原公司的技术主管苔瑞发来,她已是这合并起来新部门的第三级主管。那时网上会议还不到声画同行,可以共看一屏,但通话还是电话,也就是相当于电话会加上网上荧屏。于是,一边接通画面,一边接通电话。却是苔瑞在主持会议,客户边有二人,这边有五人。她正在与客户方谈着关键技术问题,就恰是时间恰到好处地介绍了,说请我们的技术人员来解答。没得说,提起精神,尽己所能。苔瑞随口就把我说的给客户方总结了一下,一边那么地跟大家说着,叮地短讯嘱我:让你的短讯静音—-手拿电话面对荧屏,机上叮声能传进话筒—-她断底是我这刚上会的,也就是让她的短讯过来不再出叮声,接着就静音过来了,她正讲着第一点,却同时短讯指示给我,这一点的重要细节要再强调一下。讲着话主持着会招呼着客方,同时短讯过来指示我?忙忙回她那条短讯,电话里她已是在讲第二点,同时就短讯过来了有关第二点,一条过来,通地又是一条,正回复她的第二条,通地第三条又到了:能不能当场演示一下那一步怎么做?得,先就她的第三短讯回她。电话里的会议却是一直进行着的,有听众问题上来,她还非常“全神贯注”地回答,正被她讯得慌乱,电话里她已在作小结道:下面再请我们的专门人员就这两点…于是我按她短讯指示过的,再做了强调,然后演示了具体做法。都说好好,纷纷道谢散会,算是一大道忙乱过去了。下来正自回味会上这等苔瑞,同时与会的另一同事没眼见地到了台案前:“这个苔瑞!我的天哪。”“你怎么不先跟我们说就许诺给客户?到时候我们解决不出来怎么办?”“不是我的事儿。刚才会上我说的那几句,全是那个苔瑞短讯指示给我的。是她让我说的。别怪我,我可不敢给客户那样的许诺,把你们卡在中间。”“原来—-她在给我短讯,同时也在短讯你?”我告诉他,会议进行中,苔瑞怎么指示了我这边,而且,问题都是技术中的技术要点中的要点,她懂得到这么的难点细节。哥儿们听了连连摇头:“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是啊,不说技术上从外到里的那般过硬—-她就是原公司那套东西的原创者之一,能那样地开会处理问题,眼观七路耳听六方,完全照顾着对方客户,同时把自己这边数个部下调动得穷于应对手忙脚乱?最多,她也就只能像我们一样头戴电话耳机面对两个键盘吧,就能对我们数个?而且还谈笑风生轻轻松松,要点细节滴水不漏,头头是道随机从容。—-只能说是奇人奇才。

毕竟是大公司,买过来的一套在这边大环境中迅速滚大,带出来一个新项目,把那一套的主控部分,分布式系统(distributed)一侧,全部提升为数机群动。为此,我们实干的一队以外,还专门给配备了一位设计工程师,安娜。公司内网一查,原来她就在一个楼里,便发短信约她一谈。“当下就好。”原来竟是她,她叫安娜!敢说她是公司里上数的美丽女同事。平日上班来来去去,一个楼里上上下下,忽然碰面,她能让你眼前一亮。既然得在一起面对这新项目,自然都想多聊一下,“我想你能听出来,我从中国来;听你口音,似乎有点儿—-意大利。”“你听得很对。但只对了一半,”她也就笑,白皙的脸上一团灿然,眉眼间故意挑出一缕试探,“你仔细听听看”,话语就放慢了节奏,唇红齿白间,拖出些她想特意点出的语音。那一串的话音儿就带了特别,似在啾啾袅袅间绕,有了一种特别的新颖好玩儿。显然她是在告诉我意大利外的音儿,可我不懂,老实告诉说:能听出还有别的,可不知道是什么。她笑着圆解道,“你们东方人不熟悉我们这些,不好分辨;反过来也一样,我们,只听人家说英语,也说不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然后,忽然就自己进了正题,就说父母辈都是意大利人,当年为避二战战乱去了巴西。她出生在巴西,上小学是葡萄牙语,英语在她是第二语言,家里一直是意大利语。自说,从小到大很顺利,没遇到过多少困难,也没经历过什么,父母那一代,赶上二战,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还好,他们逃出得早,只是一份祖业当时匆匆变卖,永远失去了。“我去过那里,原来的小房子还在,多美丽的小湖,那么清澈的湖水…我多想把它搬到这边来。”说着说着就两手合掌了一下。却跟出来一划长发,倏忽间就恢复来:好,我们谈项目吧。—-原来她来自巴西,难怪她说英语带的外音,意大利音外,就是说还有葡萄牙音。由意大利到巴西,终于再到美国,绕了多大的一个圈。想那战乱逼迫,可以把人迫压撵展到什么程度。二战那样的背景下,欧洲人所经历的,许是更加不容易。朋友圈中,也有从国内去了日本后来美国,先学一套日语然后再转进英语的,每每说起也有诸多不易,但毕竟不是战乱的背景下。—-三言两语也就知道了,正如她自己说的,实际技术上她所知不多。也就对了,本来人家也不是来实干的。于是我们就那么开始,先对了微软视窗Windows Server,再对了两套Linux(SUSE RedHat), 最后对了UNIX的AIX。跨过了许多技术难点,最后完整地落实出来,形成了三套指导文件,给公司内部也给相应客户。那文件的得以通行,靠的是有安娜的签字认可。她确是一步步实看了我们的研发测试实运行,而且认为成果完全可以拿得出。

一个周末过去,忽然就改了,原先的咖啡机没了,代替了的是新型的,还是自动的,只是50c的液晶提示在上边闪亮,你不投币,它不出来。员工花钱买咖啡,从来不是这样的呀?大周一的,先断咖啡?断倒没断,只能叫改;免费供给一下改成了投币供给;尽管只需两个硬币。一看之下,人们每早朝着咖啡去的兴冲冲全成乐笑了。就有趁势笑闹的:要投币,却没有兑换机,这纸币怎么兑换出硬币来呀?老汤姆却不笑,只干咳一声,鹰眼狼顾,一如既往地略低了头,把自个的老咖啡杯,胸前举了在每个乐笑者面前晃,似乎一晃易于被疏忽,给你晃上三几下才晃去下一个,眼神低着让你看不见,只无话,但绝对表示着“都看清楚了”的意思,右嘴角管自扭动着,摆头,摆头,哼哼哼回自己办公室去了。没等这一伙凑闹人兴尽走散,他已擎了一幅打印出的彩画来,还自带了小胶带,也不怎么多打量,新咖啡机更上边有橱门,就往那儿比划。有人就看了笑就帮忙,三下两下就按到了那里,却是特写:刚要起床的猫,裹了个大肥毯,身子虽已半起在床边,可只呆在那儿不接着起,顶发成三丛朝上竖,只瞪着满是期待渴望的眼睛,猫床侧墙上有“座右铭”:There is no life before cafe。不喝咖啡我活不起来。老员工一切都透着老道,拿捏着时间节点,单等人们看够了那猫画,咳出一句短语:但愿砍掉的只是咖啡。第二天再从那儿过,再看那一排橱门上,五几幅打印漫画总是有了,主题相同题材相近,全都朝着咖啡。也就是第三天,一早,可烧煮的咖啡机又回来了,跟原先公司提供的一样,不过只一个,显然是某员工自己从家拿来的。—-大几十种咖啡机,拿什么样的不行啊,为什么非得拿个跟原来一模一样的?也就同时,就有人往那儿放整袋的咖啡,自然是热心员工自掏腰包的事,却也能袋袋相接,日复一日,略有余裕。谁想被老汤姆说了个正着,接下来,公司从上而下的动作一个接一个:冻结招雇新员工,冻结旅途花费,冻结添购新设备……健身场(那样的场地器械实在不能说健身房)也开始收费,对自己的员工? 然后,又一次大规模裁员。

2022.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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