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特别的部门。在我,乔是这里的第一人。甚至没来这之前有了联系的就是他:这份工作的“面谈”一节就自他始,电话远谈。上班头一天自然也是他接见。少不了相识的闲聊。乔感慨地说,从学校硕士毕业出来就在这儿工作,没动地方,已经是七年了。一个地方呆上七年?远超了那时我对这行工作的理解。他接上一句说:“七年,足够把人变老了。”在他是顺便说笑话,可听来还是有分量的。后来面对“计算机语言”想起他那话,总觉得别是一番滋味。还真的是那样,他连说笑话都是认真的。走路,也是一迈一大步。人高,总是那么一大步一大步往前。那也是他的工作风格,每往前一步,把所有的可能都考虑进来测试过去,一步过去就是一步,基本不需翻回重做。他领着我们这个组,测试最新设计的计算机,对应的是中型公司的服务器。因为尚未公开,要求严格保密,手签守密契约,机器全关在保密机房里。那时公司有硬规定:软件硬件,最后要过的测试关,是负载持续运行三周以上(背负名誉才这么干,也由此多为名声所累)。我们的测试很繁琐:若干运行的计算机,跨两套环境 OS/2 和 NT,每个环境都有自己相应的若干中间运行软件(那时软件各干各的,桔子对不上苹果,鸡不懂鸭话);新机器竖起来当主要服务器,装上运行软件,联通两套环境,调动许多终端,以使服务器分分秒秒地“服务”起来,负载到极限甚至超载运行。网络设置,要跨 Ethernet 和 TokenRing 似乎很是必须,但操作系统要跨 OS/2 和 NT?那让我觉得不好理解:NT本来就在大张旗鼓地抢占市场,自己的新机器对NT打开,岂不是方便竞争对手?回头看不能不承认,那时的决策层是看得清楚的。没过几年,OS/2 就悄悄隐退下了。尽管当初的开始,本是和微软一起瞄准联合举事,中途微软另开一套,接下来打出了他们自己的Windows,历史也就偏向了微软。胜王败寇,竟也应在这里。不过,这儿的历史却不就是“胜利者”写:过程的每一时日都永久地刻在机器上或者数码记忆里了。还有更前瞻的:公司公然宣称支持刚刚出现的 Linux 系统。今日再看,早已不言自明,可当时做那决策是少不了几个高人的。就在我离开曼哈顿前,在上班大楼的对过,二楼大书店,Linux 最早面世的第一批系统光盘,从那里才刚刚走向公众—-不是卖,是送。而我们的测试,也很快开始了包括Linux。都要有且最新,是这个小部门的特色。I86型机器及相应软件以外,UNIX 的大三家,AIX Solaris HP,这儿都有,而且不停地更新到最新型号机器最新版本系统。所以乔才有那颇为自诩的夸口:凡市面上行开的,要什么我们这里有什么,“想玩儿计算机,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了。”就他这句不经意的话,拨响了一根让我上这儿来的弦。不过,三年后真地进入了主机系统,才让我大睁开眼睛:原来熟悉了的,不过是大家都走在上面玩在上面的一片陆地,还有一个更有历史更加阔大的大陆架,远在大洋之外。
环境是太不一样了。之前是被挤在楼上。曼哈顿中城,四外高楼。顶层上看,前邻楼顶停车场,总有那么十多辆熠熠光彩的车,可没见过人在那开动车辆。左邻楼顶绿树餐厅,白日似乎从来就是没人,忽然瞥见一个出在那里就像个人物。右邻楼却是特别,顶上游泳池,却又比我们楼低了一截,什么时候一回眼,那里正有人一身靓丽如白天鹅,全不管这左邻上侧大面玻璃窗。任何时候往下望,都是纵街红绿横街是绿红,人若蝼蚁车如甲虫。没地方不喧闹,没周末不游行。永远有活动,永远急匆匆。让人烦闷起来自嘲:一蝶糊涂梦,二年困纽约,天天闹市顶,最要不上街。不上,行;可你不能不下—-下地铁。天天的事儿。(也别说天天,公司有规定,只要过了六点,你就可以坐出租车回家,不管你的家离着多远。而且为安全起见鼓励你用出租。有专门协定的出租车公司,只要你告诉自家前台,几分钟就有车在楼门口等你。只那么用过一次,在路上的时间比坐地铁长得多,也就不想讨那麻烦了。)随便就是地下第二层第三层地铁,随便一瞥,就能被一脸冷漠一道惊警打回,让你没个放松。只好告诉自己,说那是“地铁情境地铁心情”。可你别说,地铁人多,处处人物。好样的,就说人家拿看报纸,把原对折的报纸,再通上通下地对折,二分之一版面,那样窄长条地翻看,又好拿又好看。留心一下,原来地铁里那样精明的读报人随处可见。别说坐着,就是靠着竖杆立挤在那儿,人家照样分分秒秒都在学习。于是到周末,来不来就去新泽西,专朝小路随便地一头开进去,就要扑进野外呼吸一下旷野。那时想象的理想环境,至少划到新泽西的外圈去了。来这边好了,这“外圈”可够“外”了。开着车在路上,更多的是只见树木原野了。就算上下班时段也会车多,太阳一落随便哪儿就都静下,晚九点街上几乎就没车了。开车去公司,一条大路直进,顶头被公司的大门栏杆横截,未见楼房,先见运动场,棒球场足球场橄榄球场,一个大一个更大,再加上一大排的网球场,边上还有足大的湖,多少只加拿大雁,湖里逍遥湖外长足。工作楼房隐在林里,四栋大楼连体,三千专家上座。别说餐厅游戏室了,楼内有健身房,甚至还有专门的银行。长阔的廊道楼内贯通,有专门标示,从哪儿起到哪儿是一英里。这回再往楼外望,十万长松,杉桦柳橡。专为员工散步的蜿蜒小路,隐显树间。楼仅三层,高不及树梢,梢末惚恍树影婆娑以外,就是越望越远的蓝天白云了。相比起来,这里真就是“乡下”了。也的确乡下得很,看这儿的电视新闻,先别说它内容上家长里短婆婆妈妈颠来倒去,就播报人那风格,让人能想起“街道红大嫂”。随便口角上拉点儿南腔,都能让人想起街道事儿妈扯话。关键是那语速,慢得跟坐在自家前廊摇摇椅上似的,比曼哈顿人慢着不止两个节拍,好长时间让你适应不过来。不过,这也是此地颇为自夸的优越:放松的生活节奏。也许就是这放松,胖人比在那边见到的多多了。公司里也是,也有胖到行走都已相当困难的。坐在计算机前,原本就可以一直坐下去;更不用说被程序数码咬住全忘了腿可以起来行走。可那律师大楼里,人们也都是坐着工作,老实说没见过一个胖人。不会就是得益于那中间的一小时不许工作吧?
才几天就遇上一个场面:所在的大团队里,一位老员工荣退。团队在大运动场凉棚,为老员工庆贺。人员百余,烧烤野外,饮料啤酒,飞盘气球。三线主管讲一番满含美意的临别赠言,一起鼓掌,把老员工拥了出来。看上去没那么大年龄,却已是工作了三十年,且就在此地,从始至终。直接对的是计算机机器语言(assembling language),计算机世界早年那些源码,那些最早的设定最早的程序,那些从开始就存在的秘密和纰漏,就是从他们这些人手里,生造出来生编出来生错出来生藏起来。老员工大汗衫鼓着圆肚皮,圆头圆脸圆笑纹,笑得几乎可以让人联想起早年公司的高工资高福利。开头就是一句:感谢上帝我再也不用摸计算机了!哗地大家鼓起掌来。老头就笑了又笑,大家就掌声加口哨。“我敢说,等你们到了退休的时候,也想跟我一样。”哗,更热烈的掌声起来,就已经是我们的“经久不息”了。“嗨哥儿们,说说看,退休后,你第一要干什么?”显然是天天厮混年龄相仿的人发话。“不瞒你说,不上班的第一天,我先睡个大懒觉,把这些年歉下的觉都补回来。”又是一番畅快的欢笑。老员工欢乐地跟每个前来参加他庆贺的人打招呼。到我这儿说:年轻人,看样子你得在这儿耗上长长的时间,听我说,别给他们太卖力,祝你走运。我也抓住机会问了他一句,其实是他的话在我心里引出的问题:这么多年的技术,全握在手里不容易,真地会一下全放下吗?“哈,不容易嘛,当然了。技术技术,没日没夜熬出来的。这不是,几十年全给泡里边了。回头看,不是我玩技术,是技术玩了我。猜我最恨的是什么?就是这些混账数码。不给工资了,我可不会再让它妨碍我了。快它妈一边儿去吧。对了,下个月我们就会有一个演出,来看看吧,我是乐队里的吉他,有时候也当击鼓。”随着他就做了一个手抱吉他演奏的得意动作,拍拍我肩膀,扬长去了。干了一辈子的计算机专家,从心底讲出要扔下专业的话,那在我是第一次面对。而且,这么多干这一行的,甚至这么多年轻人,心底里能被轻易叩响的那根弦,却是什么时候能够不再面对计算机。那之前,我从来没想到过,身处这样的计算机热潮大潮中的佼佼者,心底上是怎么觉得。也才让我联想到:午饭大家坐在一块儿,各样的话题都可以东拉西扯,可要是有人提到计算机上去,除非什么笑话,任何认真一点儿的,都没人接茬跟你聊。至于说程序编码纰漏问题,想都别想有人提起。大半,这才是计算机专家们的门内文化吧。
那时的“玩计算机”确是一乐,性质有点儿像如今年轻人的玩电子游戏,有新的给你玩你不可能不想玩。市面上出现的小机器都能让人们那么地追赶,何况这远远领先的最新的最快的?当然是越快越好玩了。星期六也去公司(那时你不去公司什么都挨不上什么都干不了)。当然是不算工作的。没别的打扰,自己弄自己喜欢的,算是玩上了劲儿。其实除了特殊情况,周末还到公司去的,也真不多。显然是开始时新鲜,有天还记了一笔:今天机房里连我总共三个。(说的只是我们经常进出的机房。机房连机房可是一个又一个的。)另两个,自然都是美国人。跟我都没有直接工作关系。一个,小个头得很。老见他穿一件灰绒衣,小鼠一般低了头匆匆走,坐下了再也不抬头。见了打个招呼,总是怕自己不够礼貌似的。一碰巧,大早上的,就会看到他在那里忙着洗刷咖啡机,三五个年轻得多的,在旁站了意气洋洋,把自己的杯子早洗个干净,专等他冲的咖啡出来。跟我说,在那机房里钻来钻去,过三十年了。我的天,三十年还多?此地建出公司厂房,也才不过四十年。人老了,临了退休的沿儿了,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处处陪小心。显然周末还是让他更放松些,闲聊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心底上的话来:到了这一步,别管你跑多快,他们总能逮着你。老实说,这句轻轻的话让我心头一振,许多我们学过的“政治”都冒了出来:底层心境?劳资矛盾?剩余价值?被剥削阶级?阶级和阶级斗争?公司声名卓著,不仅是科技创新、不仅是发明专利,许多方面,诸如为员工的种种照护和福利,都为世界范围公司效仿,而在员工心里,真正的感受认知是什么?今天看见的另一个,麦克斯,中等个一脸大胡子,没跟他见过几次,每次他都恨不得拉住你,拉到他自己的话题去,然后总是接上恨不得骂大街,别的一概不骂,专骂自己公司。也是临了退休了,可热情半点不减,“知道吗,明天我就要拿到 Windows98 了!” 从你旁边过,哗的过来告诉你这么一句,你正盯了屏幕的,被他冲得猛可的一抬头,他早哈哈远去了。公司以前的事,转弯抹角的底细他都知道,专门愿意告诉你公司种种的愚不可及。听得出,他当年也曾满心为公司着想卖力来着。他有资格骂骂咧咧:曾当过两年一线主管,看够了经理一侧那些烦乱混杂,也多知道了许多“不为外人道”之事。找对岔甩了混蛋经理事,从那儿“只认技术”,于是更加满眼IT新科技,好像没人能比他到得更早,一开机上信箱,他大早送的邮件已在那儿了,唯恐人们不知道又有什么新技术隔夜冒了出来。快中午了通道里撞见他,他正往咖啡台去,晃晃手里自己的老咖啡杯,跟我只说了一句:“我今天的第三杯”,兴致匆匆地忙自己的去了。俩老头儿都是好好的计算机专家。他们再不是,还有谁能是?两位也都是热爱这个行当的,不然,都如此资格了,还把自己的周末钻到那儿去?几十年下来,不知多少周末耗在机房里。俩老头儿,都花白了头发,都是白人,怎么落得不知道,都至今单身—-没有家。
怎么都低着头钻钻的?大清早,阔大的停车场不断流地来车,到楼门进口处人已是约略成队,刷腰牌过门卡,前过后进,鱼贯而入,几乎没人打招呼,一声“早上好”,竟成了少见。提个小饭包过来,近了看出怀里抱了本大书,笔记夹叠抱在下(便携计算机兴起之前员工手里是没有计算机包的),就那么过来管自己往里,低了头往前钻。当然,前边的还是会给后边的扶一下门的,那已是十足的礼节了。原先那边,只要在公司里,哪有不远远招呼的?这儿可好,就跟走在那边最下层的地铁通道里似的,眼睛最好哪儿也别看,看也别扭头,只余光快快一瞥然后看了也当没看,只管向前向前向前。不过,这儿人们的步履多半也要慢半拍,不像地铁通道里恨不得越走越快,快快钻进去或者钻出去。不抬头,你以为他稀里糊涂往前走,等一抬头你再看,多半是锥子样的目光。是的,别管男的女的,干过几年这行的他们,目光已经练出来首先是犀利了。后来就理解了:大清早发动起自己的小车来,车轮一朝公司转脑子也就即刻上高速了,往公司来一路几条线跨左如何跨右何如,问题缠着路径已经绕得满脑子都是。不知跟什么早就暗自较上劲儿了。一个客户压下来,幅员大的,跟你说这一出问题,多少人都取不出钱来,多少个国;有名号硬的,随便就来某国国防部,你不着急?你就好好着急去吧。也就不用多说了,过了正经下班时辰还在那里大较其劲儿的,永远大有人在。那人们,多半都早已深入其境陷阵多时了:双目如锥再也不看别处,任你旁边有什么已是充耳不闻,入那境地已是无须水饭了。时间?早忘了。好在,那时的计算机荧屏也完全不懂在时间上对你殷勤:你得打进专门指令去,才会给你调出机上时间来。该回家了?还有那意识吗?手举在那里打不下去什么,换上腿来在那儿打颤。那种无意识的高频晃颤,问题或者麻烦越大似乎越能助涨频率。忽一掌拍在脑袋上:原来问题是这儿,混账,就这么个小东西卡了整个这一大套,这么个看一眼就能抓住的,前边怎么竟让它溜过去了?可话说回来,当初是哪个家伙喝多了胡乱定下这么个内卡,根本就是毫无道理,十个人做十个得在这儿犯错,不犯别的错是犯他的错,可他当初的错就硬是后来的对,如今谁都得按他的,不按他错定了的就生生过不去,半点儿没商量。上哪儿说理去呀,—-改吧。改了,这下没的说了吧,调过来调过来、让它跑让它跑,跑啊转哪跑啊…双掌相搓对在鼻前差不多就等同双掌合十了,好好地好好地、求了求了求了、请啊请啊请了—-不想荧屏一隔楞,立马意识到劲儿不对,自家心跳先提速了;再眨眨眼,荧屏明显是梗住了,明知下边就要跟你翻脸,你心跳不由得加大。—-运行毫无挽救地下去了,结果无可奈何地出来了。定定睛再看,它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它了:一堆乱七八糟堆上荧屏上了。完了,跟刚过去的那一试一个样,完全该运行到底的却无端未完而停,响声都不出就给你瘪下去了。你两手揪头发差点儿就拔起自己了,它训练有素不动声色就等你动作了。荧屏上那个小亮点儿,你说,平时,黑底绿字,不大不小,也算得耐看;偏偏在这节点上,它毫不回避地给你突出出来,生给你支在那儿扎眼,不大动也不小动,就给你一秒一闪一秒一闪。再有脾气也让它给你整出个“没脾气”,再没脾气也让它把你的窝火调上来。刚刚不是好好地解决了一个坏点吗,这么说下边还有一个隐藏了的?好吧,认,咽下不跟你急,咱往下,你等着,来来来。那样一个坏点一个坏点地攻陷下去,终于透见光亮眼看就要走出树林了,—-啊哈,这回还说什么?老实了吧?—-深呼吸喘口气,好嘞,去拿杯咖啡,回来让我慢慢享乐你剩下的这点儿小菜儿。就在行将起身姿势要变那刹那,突然一个机灵,空里一振耳朵一轰突然一个惊醒:目前所在的是完全不对的环境。什么?设定错了?这么说整个根上就错,一直错出了这么远?就是说得换过环境设定再从头一步步…就算你有天大的耐心在这个点上也足以给你引爆了。嘣,一拳砸在计算机显示器上。那时的显示器是煌煌大件,跟那时的电视机一个样,没前没后大方空壳,大到两人才能搬动,一通电先就嗡的一声,靠近了连你汗毛都给吸直了,这砸上去也就分外轰响。—-还别说,也跟老旧电视机一样,有时候不灵光了,一拳就能给砸过来。机房里的人都听见了,也都猜得到是怎么了。都心知肚明,谁也不出声。出什么声啊,下一拳说不定就从你这儿打。打吧砸吧,专门蹲在工作台案头跟你整天过不去的,就是它,除了它还是它。工作台案也者,长约两米台面,对着你放开两三个显示器屏,排开两三个键盘,再加上一部电话;台面上下还各有一层,每层可放十来台机器,一排排这样的工作台案排开了,一个个的员工就在那里不分昼夜。是啊,夜深近零点,停车场上还有多少没回家的车呢。至于第二天一早你进去见他熬了一夜还熬在那儿,算不得新鲜。这里只算工作日不算工作时,没有规定的上下班时间,也就实际上,早五点人们就陆续来,晚十点以后还大有人在。大停车场上,永远都有开来的车停在那里的车。公司大楼也就永远通体灯光。而且,楼里永远有给你提神的咖啡,随你喝多少什么时候喝。
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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