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明:手术

小学同学彭迈可让我说说美国的医疗保险系统,当时语塞,总要有个契机才会说起这些和国内不一样的系统吧。这个契机来了, 6/22/21做手术。

话要从后门说起:我的二号比人家的一号还快,坐下,“扑通”一声,完事。大半年前,那准时、大量、质软、有形的二号不再;与此同时而来的是左腹上方的一条硬块,像半根雪茄烟那样大小。心想,可能是结肠结郁,一通百通。转天在“那”之后似有好转,自己劝自己,别小题大做。时间一天天过去,“扑通”还是没有回来, 而那半根雪茄烟却在变粗变大,我找家庭医生X。

X

家庭医生X,台湾人,基督徒,跟我年龄相仿。诊所墙壁上高悬毕业文凭和他老爸勉励他的匾文,每次去,他总要跟我聊聊家常,有此还正儿八经地问我:performance 咋样,还能保证年龄的十位数乘以9 那个标准吗?那时我才六十多岁,按公式 6 x 9 = 54,五周四次,两周就完成了。他听后大笑,吹牛不上税。笑声显示他未必达标,更不要说翻番了。一次老婆问:“X医生,有个不该问的问题:如果我们不按期来看病,会影响你的收入吗?” “不会、不会。有事随时来,没病不用跑。”

“要不要换一个家庭医生?”保险中介M问,

“我们都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换换才有比较。”

M是台大中文系毕业,作家。作品不详,人品不赖。一次为了个破事儿,她拉着我满城跑。天降大雨,有汽车已经靠边停下,她却一边开车飞奔,一边说起她交往的台湾作家。换医生?我特怕麻烦,要不老婆也换了几个,家庭医生嘛,就他吧。两次驳回M的好意,不觉9年过去。

X摸了摸我的肚子说,“板油” ,把自己吃成这样,真不好意思,没敢再吱声。几个月过去, 再问,板油呀。这里没有任何器官。第三次问,他又摸了摸说,还不止一块呢。我的担心没法消除,因为那半截雪茄已经变成芒果了。上月,第四次再问,他终于介绍我去另一间门诊。

Lui

接近两米的高个子,台湾人,基督徒,跟我年龄相仿,他的诊所在一间富丽豪华的医院里,是我见到的最干净最像诊所的诊所。他摸了摸说:“很大、很深。我急于想知道那是什么?今天申请做MRI的许可,这可能要拖两周。你先做超声波,这个我当家。可能是肾,你要去看泌尿科的L大夫,他很忙,预约也要些时间。”

我抬头看着他,像在看上帝。

去放射所得路上我想,惜字如金的 Lui 医生应当开文学讲座,告诉人们怎样准确、全面、清晰、透彻、简洁地说话。

放射所

按约定,第二天一早空腹去做超声波。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外国人”,勤勉、谦和、敬业,没有排斥、傲慢和偏见。

Lui 说,超声波报告竟如逆料。预约L大夫了吗?我告诉他,L的秘书说这是急诊电话,另外给我的电话号码没人接。Lui说,L我约,你去放射所。 MRI应当批准了,按法律这两天应当下来。

放射所说,没有收到保险公司的许可,你一个礼拜后来预定吧。

我说Lui医生说ASAP,能不能快些?

自费。

多少?

$750

没说的。老费自费。哪怕$7500也要争取一个礼拜的时间呀。

L

L稍矮,1.8米左右,他一定是Lui组成的篮球队的队员,台湾最高的俩人一周内都让我见到了。

单刀直入,他问:你来干啥?

看病。我简要说了症状(当然没说“扑通” ,跟大夫不能那样粗俗)。

他把我领进他的凌乱不堪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查看一两千张正面和剖面的图片。这个报告我已看过多遍,包括放射所医生的诊断和八组图片,而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L离开电脑,反复问我的肝癌手术。那是差不多30年前的手术,而且APT(肝癌指数) 一直停留在个位数。他让我撩起衣服,在我的右腹上比划着说,在这儿打洞,可以躲开肝区。

我说是左肾。他没再说啥,领我去找“排期秘书”。没说错,她的名片就是这两个字。她说最快也要等六周。

L头发已经花白,脸面却阳光年轻,笑起来像个动人的大娃娃。医生、导演的成功多半在其亲和力,他的四颗半星不是浪得而来的。但我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急性子大老粗竟然觉得他比我还草率,刚看完MRI图像竟把左右搞反,要是像梁启超的大夫那样,割掉他那宝贵的健康肾脏,那就麻烦了,而且他也不大在意“伤害病患的感情”,他说:“这病在你身上可有日子了,哪里还在乎再等几周呢?”

抓狂

拖这么久,错了;再拖,不行。老婆三管齐下:

1)找保险中介M,她的人脉广,懂得医道的弯弯绕绕。M说找Lui,这样才不会伤害那个那么好的医生的感情。不知她跟谁学的“伤害某某感情”的句式。

2)给Lui留言:盼他跟L说些什么

3)拉着我直奔X的诊所。

隔窗看到X的恐惧和慌乱,一定得到放射所的报告了。我进门掏出一个包,他多半以为是把手枪,着实吓得不轻。当低垂的目光碰到带着新鲜叶子的红透的杏,他终于露出尴尬的笑容:不可以这样以杏报怨呀。

杏实在太好看了,他把两袋杏一起拿走,转回来拉着我进诊室。

他说,多亏我让你查脂肪瘤,才意外发现肾病。

我不想跟他争什么青红皂白,是非曲直;要争的是当下的每一寸光阴。我打断他的解释,请他帮忙缩短等待手术的时间。他当下打电话要秘书告诉H医生,ASAP。ASAP英文的尽可能快,从医生口中说出,那就是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分量绝对不一般。

鸡蛋和衣服

儿子看见我们买的鸡蛋就发难,“干嘛非要省那两块钱?”老婆悄悄地跟我说,有机的要多两块,非圈养的又多一块,Happy Egg更贵得离谱,再说还那么小,俩赶不上一个,算下来差四五倍哩。

老婆说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去医院穿著整洁,跟儿孙穿出尊长,会亲友要有品位,混狗肉朋友要随便;剪枝要穿厚实的,割韭菜铺地砖要穿短裤加护膝……,我的裤子分别放在不同的六个不同的地方,就是哪天想嘚瑟,好衣裳也不知道在哪里藏着掖着,最起眼的地方永远放着褴褛不堪的衣裤。

这两天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拿出巧克力大麻,又买了四盒有机的走地鸡下的Happy Egg,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舍得。

转机

第三天一早 L 医生的“排期秘书”打来电话,说有个病人取消手术,因此可以提前三周,老婆和我千恩万谢额手称庆。下午X医生的朋友H医生的秘书打电话来约我去,这让我为难:L医生应允提前手术,只能是Lui 的人情,那是多大的人情和美意,怎能轻拂了人家呢?再说这时换医生,一切从头开始,也不会再快多少。我实话实说,那边秘书挂上电话。

没一会儿家庭医生X来电话,很不开心——你要找大夫, 我巴巴结结找到了, 你连面儿都不见,见见无妨呀,不喜欢再找L嘛。我跟他父亲老H是三四十年的朋友,子继父业,小 H 口碑不俗。

H

H的身高在Lui 和 L 之间,我回家上网一通猛找,没有找到外科泌尿科医生最低身高的要求。这就奇了怪了,既然没有最低身高的要求,怎么一个个都高瘦敏捷?第一眼的印象是可信,可以信赖,能够依托。在纽约的大街上,我也曾被人拦住问路,我好奇地反问她们从哪儿来的,从法国来看百老汇的演出的。我明白了,她俩穿过马路,避开众人,走来问我,一定以为我看上去可信。可信就会产生好感,有进一步了解的愿望。(那俩法国妇人对我有无兴趣不得而知,反正再也没见到她们。)

也许刚做完手术就匆匆赶来,H 穿着浅绿色短袖手术衫,两臂致密的皮肤闪烁着年轻的光润(X医生说小H今年40, 我想他应当是Lui 篮球队的主力。)明亮的小圆眼睛闪动着广东人特有的精致和精细。他是海二代,国语不灵光,但他一定认为再不灵光也比我的英语强,吃力地跟我说国语,偶尔插上专业的英文单词,中文我也未必能懂。

他说,已经看过检测报告,左肾病变,要用达芬奇微创机器人在左腹打三个洞,机器人剥离的肿瘤,要从下腹部另开的刀口取出。他下周二可以做手术。要是 L 医生做切除手术,也会用同样的达芬奇微创仪,就仪器而言,俩人没啥区别。选哪个医生在你, 不会伤害我和 L 医生中的任何一个人的。

我说,请你在下周做。没说的是L 和他的不同:

L                                                            H

你来干啥?                                          _

没看检测报考                                     看过检测报告

右肾 (全错)                                   左肾

只是比划,没有触摸                        触摸并感受到

只说打洞 (语焉不详)                   打三个洞外加一刀

等候三周 (开始还说要7周)        等4天

H 接着解释手术的操作,术后的处理。更要紧的是他已经跟我见过的那三个医生分别通过电话,都知道他有可能接手这个手术。

如此精细周到,那就板上钉钉,四天后手术室见。

电话

H跟我解释手术的刀口不再缝合,用防水胶粘,转天就可以洗澡,医学的进步让我跟老婆面面相觑。电话显示,L 的秘书要说话,多半是嗅到我要溜的信息,来做最后一次争取。毕竟他们投入了时间,毕竟像我这样身子板结实的,做手术成功率高的病人不是很多。我当然不接电话,离开后才短信通知她,原定的手术取消了。 彼时苦苦追求奥涅金不得的达吉雅娜,此时礼貌地拒绝了他。

X医生打电话说,定下小 H 了吧,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就是个好孩子。对了,你家的杏要是吃不完的话,我们祖孙三代人都去帮忙。

老婆说,X 不会认错道歉,但出了那么大的错,心里下不去,装熊猫呢。L 也不吃亏,保险公司给他50分钟的会诊时间,也就是说那次见面,他已经拿到$750,咱们也没啥对不起他的。

美国医院医生收费总是偏高,保险公司不厌其烦地设限,(给 H 医生的时间仅25分钟)不设限,保险公司绝对吃不消。几年前做大肠镜检查,谷歌上说普查$200,医院要$7500,最精细的诊断检查也不过$3500。人心贪婪无度。MRI 因为没有射线,费用比CT贵一倍,(说到这儿,不得不感激Lui 的好意,为让我免吃射线,特指定MRI)大约$2500 一次,自费只要$750,不到⅓ ,放射所对病人有些人情味,找保险公司要钱绝不会手软。

说到医疗费用那潭看不透的混水,那些遮住贪婪人心的黑幕。还真不如说二号,虽然一样的臭不可闻,上不得台面,但毕竟天然。

手术

手术室 LED 灯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数了数,参与手术的一共有九个人。除了和蔼、半百的白人护士,就一个小个子越南人是女的,她应当就是插导尿管等等粗活儿的。想起印地纳普里斯的护士长TJ,盛年、美丽蓝眼睛,贬值,生活在贬值。 H 拍了拍我的小腿,安慰我说,别紧张,没事儿。接下来就失去知觉。

醒来我已经在病房,除了Mia, 所有家人都来了。

尾声

生不得病,因为有庸医,别说窝四个让我碰上俩,50%;一个就不得了。

我是医生的几十个病人中的一个,最知道我身体状况的是我自己。

现在才知道不满意家庭医生或不满其诊断,联系保险公司立刻就能看另外一个医生。而且可以自费做超声波检查,这些都是自己的疏忽。

H 医生说话直截了当:为什么癌症都找上你?我还真的没想过。为什么呢?父母姐妹没一个罹患癌症,不是基因,只能是自己太不在意。

24小时后出院,久被挤压的大肠舒展了,可劲儿地蠕动,一点存货不留,阔别大半年的老朋友又回来啦。

老婆端来一碗蛋炒饭,“不是说蛋炒饭这辈子就没吃够吗?今天才买的,蛋黄火红的最贵的鸡蛋 Blue and Brown。”

我不算财迷,吃好的不在乎花钱。可这走地鸡下的有机青壳蛋要多花几倍的钱,吃得我心惊肉跳。

老婆说:“我买这盒鸡蛋也心疼得慌,儿子在家,花点钱免争执。”

半碗下肚,困意袭来。我跟进来打千儿的儿子说,你走,我不送了。想睡会儿。儿子退出去,我就睡起来。

睁开眼,老婆把我只见过一次的衣服又一件件压回箱子底儿,说“看你睡了半小时我才进来。“

我问:“儿子走了吗?”

“走了。她突然眉飞色舞,“趁着他几天不回来,咱们买便宜鸡蛋去。”

 

作者投稿

此条目发表在 “我们”, 作者投稿, 健康医疗, 华夏快递, 谈天说地 分类目录,贴了 标签。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评论功能已关闭。

本文短链接为 https://hx.ciaos.org/?p=1988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