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范炳刚:爷爷的锄法

锄地是粗活儿,可也讲锄法。

那时地里种的,没有什么不是手锄“锄”出来,从小麦到白菜。当然,锄的大活是在谷物。大田谷物品类虽多,却都按一条来:都是条播—-耧耩。种子只下在垄眼儿里,小苗出来都站在垄眼儿上。相应的,两垄眼儿间的垄背没有苗,就是给锄头来锄来松土的了。 不管小麦谷子还是玉米高粱,小苗刚出后的锄地,就是在行间垄背上直前锄过,老家人就叫那“直锄”:对好垄背,跨步向前,尽力伸锄,一边一下,然后再跨下一步,直往前。那锄的法,就是“一步一个脚印”:锄地为“松土”,脚踩的地方又被踏实,理所当然地被庄稼反对;一个脚印是一个扎踩出的坑,在锄过的鲜活地表上显眼得很,多了一个都不好看。于是要求步要大跨脚要站稳。那时候锄着地听大喇叭喊大干社会主义,要老百姓“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心说:这真在地里干的,从来就是一步一个脚印。

条播出的玉米高粱是要“间苗”的,耧耩规定的行距以外还要有株距。间苗定苗后小苗才真地开始长,转眼就成过膝高的庄稼。苗儿长了草儿也长,草儿自会找地方,锄过的垄背多半还干净,垄眼里株与株之间,可就不是那回事儿了。那时候的锄地,是必须跨垄眼锄通株与株之间,有别于“直锄”,那锄,老家人叫“间锄”—-多么准确富涵的语词啊。间锄可就更得讲锄法了。

爷爷教给我,在自留地上做样子给我看。告诉我说,锄这样的地,要“三锄一按”。看我拉开架子站上去,就开始喊给我,朝哪儿伸锄,朝哪儿落步。我就按照爷爷说的,一下一下很困难地去做。一别劲儿,还没动地方,脚下早捣腾了好几个脚印。哪怕你有足够大的力气,一开始怎么也会觉得很别劲儿;到干顺手,是真得学真得练的。等会干了你就会觉得,那很是要求人的步法锄法,原来都是很有道理的—-要想干得又快又好非得按那套路。

爷爷又教我换撇锄:什么都一样,能干就得出双撇;一换撇人轻松一半。右撇出锄换左撇,一下全都别了劲儿。爷爷说:这一手,还就得从小练才练得出来。那时候的我正鼓着劲儿,什么都想会,还真是下劲儿练了来的。后来注意到,就是生产队“整劳力”庄稼把式,不能出双撇锄地的也还是很有的。当然也有双撇绝活儿的:像车把式双手打响鞭指哪儿打哪儿。庄稼活路,许多都可以双撇来做。有的活路还非得双撇,比如扬场,斜顶风右撇出锨扬过去,再斜顶风扬回来必得左撇左出锨,好风凭借力,紧要处得抢,不能出双撇的,就是能抄起扬场木锨,也轮不到上那场面。

换撇只缓一撇的累,锄头永远靠人的筋力送出又拉回,那锄,半点儿的巧都没有,永远都是结结实实的劳作。也只有那劳作才能使你的地焕然一新。当你锄完了最后一行回到地头上,好好看看你身后的地吧。地里的脚印,就只剩在了你最后完成的最后一行,更早的每一步脚印,早被又跟上的斜锄给锄通活了。唯一一行脚印,一个个之间是等距离的大步,那大步是运锄向前时带开的大跨,步大印深,似巨人迈过。而那侧面,是一锄接一锄的清清楚楚的等角度的斜锄线,斜线一直延伸开,穿过一株一株棵稼,匀宽平行地排在那里,整齐规整如列如画。

“活儿”干得好,也会给人快感的吧,即使是农活儿。当你站上地头擦一把汗水,深透过一口气回头看,杂草野菜全都不见了,锄过来的鲜润壤土,整个地煊腾鲜活了起来,站在上边的庄稼,微风中那唰啦啦的声响都提高了许多。你的那筋力,换出了多少活物儿的欢畅啊,不觉得那一道道地里的锄划,似乎按着什么韵律,清晰地标在地上,持久地张向天空吗?

高粱是在春季种,玉米可春种也可夏种,所说的“青纱帐”就是那满地起来的玉米高粱。那可都是一锄一锄锄出来的呀。而且,一般怎么也得锄上两遍,如果不锄三遍。从早春开始直到夏末,都是锄的劳作。所以大喇叭才喊给种地人要“手握锄头望世界”。生产队,男男女女几十人,扛着锄头来了,地头上站了,就有棒小伙站出来,长锄伸了,噗地左一直锄,跨步同时右出锄,三斜锄从最远连着往近前来,借那拉锄劲儿,锄头从土里一闪出,步早又跨前去了。于是左右两边各按左右撇上人,插锄跟上;出一大步后,左右再跟上人。一大步一大步错开,一个紧跟一个上前,雁阵一样,斜齐前行。当然不必只有一个“打头的”,谁愿意出力领开,离第一趟十行八行以外可另挑一趟,也就有了左右错开的又一道雁阵。锄头下地铿锵有声,许多声响连起那节奏是连续的紧促的。最前边的小伙子,不光身后有锄声的追迫,领头间也自会时有较劲儿。年轻人,许多时候乐得那样的“干起来”,多半也就不再停下,也许会换撇再换撇,朝长长的地头,一气锄向前去,别管地头多长。—-那的确是场面。那场面的确成阵势、长精神、壮气象,出父老乡亲并力劳作的大美。

爷爷特别说过:地呀,就在人怎么种!那年秋收前一直不下雨。长着夏玉米的地,收过了以后是要种小麦的,眼看地里越来越不湿润,可按节气说,还要再等一个节,由不得担心到时候墒情过了,种麦子难。爷爷说,有个办法,可是得下点儿辛苦。我听了说没事儿,要去干。那时我已是在上高中了。

吃过午饭,爷爷叫我提上一罐凉水,就上自留地去了。天还热,又是晌午头上,地里没有人。可不是,生产队时的乡亲父老,多一半都是用“不下地的时间”侍弄自留地的。爷爷喝了两口凉水,说:插下锄,咱可就得全弄过来。我说,行。爷爷站起身,把草帽按低,弓步,弯腰,伸出了锄。

是钻进玉米地里锄地。玉米棵比人高,钻在里边,丝风不透,没锄两步就浑身是汗了。玉米的叶子互相交插,原都把地封了的,这时就得生撑开过去。我和爷爷都穿着长袖上衣,可还是会被划着。爷爷只不怕,弓步,出锄;直腰,收锄,一锄一锄地往前去,不锄那么快,却也不稍停,一下一下往前走。我在爷爷后边,按着爷爷的锄法,一步一步跟着。爷爷边锄边告诉我:这叫“鏾地”,原先自个种地,干这个活儿可不新鲜,年轻的时候,哥几个一起劲儿,起大早赶凉快下地,几天就锄过来。

锄回到地头,爷爷喝口凉水,接着走。我也灌下一肚凉水,擦汗再擦汗,问爷爷,我怎么出这么多的汗哪?“唔,小子啊,还得练哪。”我就认头紧跟着爷爷。爷爷不急不慢地锄着,好像怕我吃不住劲儿,一边想出话来跟我说:眼下看不出什么来,这一遍锄过来,过上个十天半月的,要是不下雨,那可就显出来了。这地里长着的,一直到熟好,都会是青枝绿叶,别的熬不住就得黄了。耩麦子,那时候你再看,这个地皮下边是湿的。麦苗一出来就会比别的高一头,别的,一冬过去都赶不上。“没有白受的累啊!”爷爷那么说。那年爷爷已是七十岁。

那一季,我和爷爷那么地“鏾地”以后,真的就赶上了天不下雨。收玉米,耩麦子,冬前去看那麦苗,爷爷说的,都一一应验了。

2021.3.6.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五六四期(cm032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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