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家做”,自个儿家里手做,“homemade”,听着先就耳顺。家乡话里也有这词,对得特别正:“家做的”。还别说,中英两词的尾音都“de”,听着一顺二顺。
“顺”听不算,得“做”。不过,做馒头只能说简单,一团面三道手:发面、成形、蒸熟,在家乡在国内,那是平常又日常,谁会把这当回事儿啊?老实说,直到这一来不得不“亲自”一回,一直就这么觉得。从小看妈做,大点儿了小帮手,从开头的怎么和面直到出锅后馒头怎么点上红点儿,一回想都在眼前,一步步都清楚。那时在家,什么时候蒸馒头,妈都是说做就做,蒸出来一揭锅,一大锅馒头白生生煊腾腾,多容易啊。觉得就是伸手就来的事儿,慢慢摸索,“摸着石头过河”?不用摸,门儿清着哪。
来这边以后当然改吃面包了。拎出两片来塞进面包机一分钟到嘴边,省事儿。但买冷藏的馒头回来蒸吃,也还是间或有之的。就是说,别看多年过去,馒头这事,没全忘。甚至还曾认真过。妻刚来这边那会儿,惦着吃点儿家常饭菜,馒头自然也是一项。去中国店买回来,锅里大蒸一回,提出来也是热气腾腾。妻说,就是没有新出锅的那种“面香”;学校食堂的馒头,新做出来真是好吃,大家都是到那儿排队买—-就是说原先她也不自己做但天天都有“热馒头”。这让我认了真:冷藏过当然不是“刚出锅”,不就是个馒头吗,“咱自个儿做。”笼屉蒸锅,一应物事弄个齐全。到做的时候了,面不够发;放一夜就会发过了吧,放冰箱;第二天再做,一看先就说这面不对了… 又试过一次,又没对。俩人白天都往外跑,谁也没时间守着那团面,再试过又不成,到底说“没时间”,也就放了。要不是这成天在家,怕没工夫真想馒头这事儿。这回不光得真想还得真做了:一切关停,备用食物,不能备饭你得备米吧?同理,不能备面包你得备面,一下买回来两袋。面包吃没了总得做了,不能有面吃不到嘴里呀。面包算他们的,馒头可从来就是咱们的;面包咱外行,馒头咱怎么也不能说行外吧? 做!
这回能在家守着发面团了。可不是吗,上着班还能看着盆里的面,简直得说“好安排”呢。实在说,酵粉发面,加上去就发,哪还有什么会不会的事儿啊。加多加少,无非是个时间,多等会儿就多等会儿,到时它根本就不会不发。想老家那时候,这“发面”可是头一道大工序:那时年前家家都“蒸东西”,蒸做馒头包子花卷等等,这“蒸”之前的专门一项就是发面。年三十头三五天上,这家那家的婶子们见面,会有“发上面了吗”的说话。家家院院都那样。提前两天,妈就用大盆和出面来,用温水和,好了放在炕头上,给面盆盖上棉被,然后等它慢慢发起来。什么别的都不用,直接和面让它自发,自然而然。不由得想起来原先读到的,梭罗在瓦尔登湖一次意外使他不再用发酵粉发面,思想家对自己的实验发现是那么喜悦,甚至体会到了那其中的“更高尚”。当初一读之下直想喊:我们老家到现在一直都“更高尚”。如今说给孩子听像说多新鲜的事儿,我说小时候多少次我揉过那样的面。自然是我大起点儿来以后,有点儿力气了,最后的揉面,妈就让我来做。那在我总觉的是个乐事儿:揉面,哪是平日里想揉就有的揉啊?白白的细面,小手伸进去,虽说那“体会”赶不上“吃”,可也明显地“接近”哪。还有一个,那就是妹妹弟弟只能在一边儿看着我来做,在我这儿,正是巴不得找借机会让她们看,小胳膊洗干净,软面团一拳攘到底,搅起来大盆跟着转,把弟弟哄得笑声不断更加手痒眼馋。妈说好了好了,我总还要多绕上十下八下。—-好在面是不怕多揉的。
接下去的做,一个一个地揉小面团成馒头形,那时候都是让给妹妹弟弟。妹妹是早早就跟妈学做,弟弟也在边儿上玩儿着做;到后来妹妹馒头做得好,弟弟做得也不差,偏偏我,揉好了面就一边玩儿等着烧火蒸,那中间的做,竟不记得真正好好学着做过。这回真动手才认识到,馒头还真有个“做”在里边。揉做得好,出锅后的馒头你能看出来。当然,样子不够好看个头不够匀称甚至内瓤有松有紧都过得去,家里自个儿吃没什么,开火蒸吧。出来一看彻底不对了:缩了?进锅之前好好的,进了锅竟还能变?要变,按说得往大里发往大里变哪,怎么能往回缩往小里变呢?怪了,表皮硬能紧皱出满面沟壑来。面发起后那好好的发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是在“火”上?烧火,学好了后那可曾是我的专项。大铁锅,添水,水面以上放叉子铺帘子纱布,抱一抱整柴禾,再抱一抱碎柴禾,都准备好了,“妈,烧吗?”“不急,等我告诉你。”馒头正一个一个地做出来,慢慢满了一大盖垫,妈才说该点火了。整柴禾早就备在了锅底,火柴一划点了,先就那么烧锅里的水,水烧到大开,锅盖上冒了大气,才打开锅盖装锅。那一大锅可是大几十个馒头。就是说,馒头从成形到进锅,中间是隔了那么一阵儿的,妈说过,那是让馒头“醒醒”。我这做,“方便”“先进”都有,小面板挨着灶锅,成形直接放小笼上,一笼六个,就做两笼—-十二个馒头够和女儿吃几天了,做完顺手一扭,火就自烧起来,一边儿听音乐,根本没想那“醒”的事儿。那一阵儿的“醒”竟是这么重要?等上一刻多钟?这回看着对了,成了形的馒头又出了白胖状,看着都舒服。成,开火蒸。
蒸不用多长时间。妈那时是让我看锅盖上的大盆。一大锅馒头装好大锅盖盖好,锅盖上正中再扣一大盆。高粱挺杆的锅盖不是把锅里热气全盖住,水开大了热气可以徐徐透出,整个锅盖都释放热气就成了“冒圆气”,热气顶上大盆底,盆底会变热。大火烧到摸摸盆底烫手,就改小火,烧碎柴,最后扫扫地,把碎柴末都打扫进灶膛,灶膛里不再起火苗,只慢慢自燃就够。大盆盆底也就开始了回温。最后小火也停了,再摸大盆盆底儿,慢慢变得温乎乎的了,就可以揭开锅了。咱这烧火当然是打开开关就全有了。蒸二十分钟足够了吧?关火,开盖,都对着呢,馒头煊哪胖啊。说话间一回头,又不对了。馒头居然起皮儿了,我是说,居然皱出皮儿来了。—-这么说,得等“大盆底儿变温乎了再揭锅”?想起来了,妈说,那是“回气”。由“冒圆气”到热气小下来,那大盆底儿由烫手到变暖温的过程,竟也是需要的?这回按时间来,一分六十秒,停火后等上五大分钟,果然,热锅的气消了,捧出馒头来,总算这最后一道也对了。
试错了几回才“做”出来,这回该认真“拍拍脑门儿”了:原来,老家老人们“蒸东西”,不光“更高尚”,那看着的全不讲究,底里却是循了什么都有讲究的。可不是,方围多少里,那时候家家都那么做;住在姨家姨是那么讲,住在姑家姑也是那么教。按着那么做去,就像按了程序,尽管不记分秒,但根本就不会差。仗着细白面发酵粉电热锅计时器,以为“homemade”伸手就来呢,慢慢“试错”去吧。醒过来不得不敬服。先别晃个手机就觉得如何,给你停了计算机,停了赖以运转的种种件器,剩下的咱能做的还真是太“有限”了。就常日里的“吃”,便是这最没什么的家做馒头,见过多少次,还不知有过多少次的动手,如今还错出一道道的好模样来,若是从头摸索,先别想馒头,做梦先摸石头吧。
20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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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五五一期(cm1220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