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帆:北京四中三校友翻五十三年前老账
周 密:文革初期,风云突变(1966·6—1969·8)
萧功秦:林彪事件再考察(二)
=============================================================
文革博物馆通讯(一〇八四)·华夏文摘增刊第一二五二期(zk2012d)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出版)
————————————————————————————————————
本期目录
————————————————————————————————————
【史海钩沉】 北京四中三校友翻五十三年前老账 杨 帆
【往事非烟】 文革初期,风云突变(1966·6—1969·8) 周 密
【千秋功罪】 林彪事件再考察(二) 萧功秦
————————————————————————————————————
本期通讯所刊载的材料已经全部增补到网上《文革博物馆》“最新展出厅”
及各有关“展厅”,欢迎前往浏览,网址为:https://museums.ciaos.org/CR。
————————————————————————————————————
【史海钩沉】
北京四中三校友翻五十三年前老账
——赵如云陷害校长杨滨案
·杨 帆·
(一)历史应该放过赵如云吗?
诸多母校回忆录都是称赞,对文革这段缺少反思。
1966年孔丹、秦晓等学生领导的第一届革命委员会,在1966年“八四武斗”,学生群殴教师的时候,保护校长杨滨没被打死,得到历史肯定。但1967年发生的骇人听闻的赵如云对杨滨的政治陷害,1968年军训团二次打倒杨滨,却无人重视。是我的回忆录引起了海内外四中校友的注意,高二同学任志通过我班同学晋美联系上了我,送我一本《暴风雨的回忆》增订版,书中增补了李惠敏回忆录和《任志日记》,弥补了这一空白。
1,1967年2月底《红旗》社论《必须正确地对待干部》,提出要通过不同方式解放领导干部。四中两派群众组织发生尖锐对立,造反派“新四中公社”要通过调查批判使用,解放校长杨滨,保守派“革命造反兵团”,却非打倒杨滨不可。派别错位,世间奇闻,这背后一定有“妖”。
2,四中前四名领导干部杨滨,刘铁岭,俞汝霖,屈大同都在文革初期被批判靠边站,赵如云是第五把手,党支部宣传委员,为争夺进入革委会,1967年跳出来公开揭发杨滨,他甚至多次篡改1965年校党支部委员会记录,伪造杨滨的“三反言论”,被“新四中公社”组织人彻底揭露,在1967年公开会议上宣布,铁证如山。但军训团却包庇赵如云不做结论。“革命造反兵团”大肆宣扬:即使没有赵如云揭发,杨滨也是走资派。1968年军训团下令,把杨滨定为“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在四中各班连续批斗100多场。
3,此事性质非常严重。这不是1966年一般群众运动所为,而是从上到下,上下结合,有计划有组织的,对前校长,“三八年老干部”杨滨实行残酷政治陷害加迫害。杨滨身心受到极大摧残,1969年获平反不久,1971年因肝病发展成为肝癌,不幸去世。
4,我分析杨滨第二次被打倒的原因是:
(1)上层迫害:1967年2月中央发生严重政治斗争,老帅们反对中央文革打倒一大片,《红旗杂志》社论主张解放领导干部,但中央文革反扑过来,把老帅们的反对定为“二月逆流”。北京市领导权先后被谢富治吴德把持,军训团和工宣队在1968年联合宣布杨滨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很可能是经过“上边”授意的。
(2)个人野心:教师里的野心家赵如云和王军极力利用派性斗争,非要把杨滨置于死地。
(3)派性斗争:本属保守派群众组织的“革命造反兵团”,因为“新四中公社”主张解放杨滨,就反其道而行之,为派性利益非要把一个“三八年老干部”定为走资派。
这三个教训值得我们永远记取,文革发动,执行和效果都是错的,哪有什么“好的动机”?“探索”再宝贵,也不能以大批人的性命做代价!
5,杨滨1969年获平反,但53年来,历届党支部都没确认赵如云是政治陷害。原因是:赵如云本人坚决不承认。不仅如此,赵如云在1990年咸鱼翻身,以讲解“平息反革命暴乱”有功,被评为北京市标兵。这种人在文革中搞陷害尚未成功,竟在改革开放10年后再次投机成功,暴露出我们体制的深层次问题。
6,我主张:
(1)1985“整党”遗留问题,要“回头看”,彻查赵如云陷害案。确认伪造笔迹,公安局一查便知。
(2)给赵如云定性为蓄意政治陷害,开除党籍。撤销政治投机所得的荣誉称号。
(3)向社会公开赵如云利用政治运动陷害人的罪行,以显示强大的党纪国法和道德压力。这类罪行在法律上不应有追诉期,也不必要求亲属起诉,惩治这类人所根据的,是超越法律条文的政治合法性,和抓“四人帮”差不多。
(二)文革对师生队伍的严重损害
第一,让校长教师在学生面前名誉扫地,颜面无存,造成极大的精神甚至肉体伤害。学生目睹校长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老师一个个被抛档案揭老底,成为“阶级异己分子”,“特务嫌疑”,“国民党宪兵”,“历史反革命”,“海外关系”,“破鞋流氓”。刘文明老师给前妻的信被泄露抄成大字报,说你不要什么都听组织的,不要做“大耳无心的兔子”,在学生里成为笑料。人事干部抛档案,教师贴大字报互相搞臭,一个不剩。最后一个是我们班主任王兆骥,他年轻,实在没什么可抹黑的,就有人写大字报说他“假装天真烂漫”,创造了知识分子互相批判的最高水平。
第二,损害了学生的品德。学生心中的权威和偶像被破坏了,对老师校长从尊重变为怀疑;从嘲笑到恶作剧,到人格侮辱,围攻批斗,抄家暴打。“老三届”学生不止是受害者,他们也殴打侮辱过自己的老师校长。现在的信仰道德真空状态,金钱至上是一个原因,文革反智反文明的思潮和暴力行为影响了两代人,是更根本的原因。
第三,教师队伍严重分裂,根本无法联合。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从反右派,反右倾,两个四清工作组,造反派,文革工作组,革命委员会,军训团,工宣队,几届党支部,折腾多次,教师苦不堪言。他们所遭受的长达20年政治运动的折磨,不是我们自幼造反的学生所能理解的。
第四,四中军训团表现极为恶劣。1967年四月,新四中公社学生领袖王祖锷贴出大字报,带头支持军训和大联合,没有犯社会上“四三派”的错误。军训团高政委亲自写大字报:支持王祖锷,支持革命大联合。但高政委1967年底调走了,这是军训团改变政策,打击新四中公社的有意安排。
第二届革命委员会成立,徐教导员当主任,此人水平极低。杨滨由于赵如云陷害,王军等人极力反对,不能进入革委会,其他领导干部如刘铁岭,屈大同都受到连累,由总务主任周春芳当革命委员会常务副主任,此人无德无才,王行国老师在回忆录里痛骂于他,不知做了什么坏事。
徐教导员明显打压新四中公社,尤其是其中教师。1968年他利用“支援新建校”,把教师调走20余人,几乎全是新四中公社的,包括革委会副主任阴亚东,田佣,李颐扬等,当时大家一看这个名单都惊呆了。连一直被批判斗争的教导主任屈大同在“清理阶级队伍”时都说:当时我感觉军训团用这种方法削平山头,也太过分了。这是我亲耳听见的。
第五,利用出身问题大肆迫害教师。1968年我在革命委员会,旁听了“清理阶级队伍”多次会议,目睹了我熟悉的老师如齐大群等战战兢兢地交代历史问题,语文教师廖锡瑞已开始揭发阴亚东,当时阴亚东是新四中公社的教师领导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有一天朱鉴民老师向我诉苦,说被隔离审查6天了,一刻没睡,希望看守他的学生晚上能安静点。1967年校革委会成立《维护革命秩序委员会》,王祖锷负责,后王祖锷分配去京西煤矿,我继续负责,有高一韩东林,李家魁,初二四王雄等人和我共事。面对朱老师的哀求,我说了学生几句,但没认真管。过几天听到朱老师自杀的消息,我心中后悔。直到2020年刘铁岭校长告诉我,朱老师当时没死,我才有点心安。
1968年秋天工宣队进校。陈凯歌,曹一凡等回忆说他们曾被工宣队“隔离审查”。当时我已准备下乡插队,对此毫无印象。工宣队到底为了什么原因,以什么标准对学生进行隔离审查,也是一笔没有清算的账。
1968年底工宣队长赵春明和我们几个学生聊天说:军训团向他们交接工作时说:“新四中公社这个组织很坏”。这就背弃了军训基本原则,背弃了1967年初“新四中公社”广大师生拥护军训搞大联合的功绩,不仅以老干部杨滨为牺牲品,且为迫害教师打下基础。工宣队长说他们整人是有计划的,先拿杨滨开刀,然后借“清理阶级队伍”,整那些出身不好的教师,如工宣队不来,他们下一个就要整王思敏了,最后目标是阴亚东。当时我一惊:没想到这位北京市运输公司搬运工人出身的工宣队长,把问题看得这么透彻!工宣队在1969年被原单位作为“五一六”清理了,于是“新四中公社”的老师们受到更残酷的整肃。文革以前支撑北京四中的优秀教师,老的老,死的死,走的走,早已荡然无存。特别是文革的伤害,无人系统清算。
第六,领导干部遭受严重迫害。副校长刘铁岭,俞汝林,教导主任屈大同被斗多次,多名教师被打入“劳改队”,整天挨打,唱嚎歌,受尽人间侮辱。
我姑姑杨荣梅当时在西城区委做教育部长。她回忆说,每年从高三政治辅导员里选拔优秀学生党员留校,在四中著名的有刘铁岭马凯等,他们入党时都是我姑姑谈话。刘铁岭德才兼备,四清时已是四中二把手。他的一句话被当做“个人奋斗”典型痛加批判:“30岁当区委委员,40岁当市委委员,50岁当中央委员。”文革开始就被打倒,一个处级干部,在基层重点中学倒了大霉,学生胡来不受法律制裁,老师校长遭了大难。
1968年插队知青反映延安太贫困,周总理说对不起老区人民,要北京选拔干部支援延安。刘铁岭积极报名一去5年,虽有离家之痛,但比起在四中挨批,在政治上翻了身。出发前我去培训地点看了他一次,以后再见是50年后经二姑联系,访问刘铁岭夫妇。刘铁岭已86岁,身体精神都很好,家里窗明几净,无一丝尘土。他是刘少奇培养的“修养式干部”,从头至尾不说自己委屈,不说他人坏话。文革后回四中当书记5年,后遭人反对,组织上改派他去市研究部门,他没抱怨。二姑称赞他不记仇,有胸怀。
北京师大女附中书记卞仲耘,在1966年被学生殴打折磨致死,也是一桩没解决的历史公案。2014年宋彬彬从美国回来公开道歉,面对卞仲耘半身铜像泪洒讲台,“我对卞校长的不幸遇难是有责任的……担心别人指责自己‘反对斗黑帮’,没有也不可能强势去阻止对卞校长和校领导们的武斗。”卞仲耘儿子王行是我小学同学,他说,他们家不接受道歉,觉得她们诚意不够,直到今天,也没人站出来负直接打死人的责任。
印红标2020年告诉我细节:卞仲耘校长当年遭多人殴打并折磨,一拨人殴打被劝阻后,又有人殴打,不知前后是不是同一拨人。再次被劝阻后,罚卞校长和其他老师在太阳暴晒下干重体力活儿。卞校长倒地再没起来。至今,参与打死卞仲耘的人也不敢出来承认。实际上,几位调查者已了解到某几个参与者,将调查结果(包括已知的施暴者姓名)交给该校领导,但不愿向公众揭发。师大女附中领导也是“不作为”,没有做任何处理。
(三)我们需要反思什么?
我倒要质问一下,当年亲手打死自己校长的女学生们:你们真是一群不信鬼神的人。能安然面对死者亡魂活到70岁,甚至准备永远把自己打死人的恶行掩盖。师大女附中是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学,你们是最聪明的女学生,为什么打人比男生还厉害?你们真的是出于信仰吗?如真有信仰,为什么55年不知忏悔?
老三届在青少年时期疯狂卷入了文革,揭发父母老师,抄家打人,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社会群体,都必须有深刻反省,不是简单一句“青春无悔”就可以搪塞过去的。
请不要再用“信仰”为自己辩护。所谓“出家修行,斩断尘缘”,说的是树立信仰,有时要割舍亲情,刻苦修炼,但绝对不包括迫害他人。一个是善,一个是恶,不可混同。我们自幼建立信仰的过程,都是强调“爱”,这点我已在小学回忆录里多次谈到。自打1962年“阶级斗争为纲”,爱就变成了“恨”。说实话,我上北京四中没有一年,就感到了“阶级仇恨”的压力,是冲着出身不好的学生去的。
青少年心智发育不全最易走极端:出身不好的埋怨父母为什么不参加革命,以至于耽误自己前程。为了做“可教育好的子女”去批判父母,脱离关系,甚至父母临终都不去看一眼。其中性格扭曲之人,以后拿祸害别人也不当回事。此人我认识一个,我对他有恩,他却加害于我。此人已患肠癌,我忍耐了5年没说话,想想他对亲生父亲尚且如此,我又算得什么?我在等待这些人自己悔悟,看来是等不到这一天了。
出身好的“红五类”自从被“血统论”迷惑,人性就变了,自以为是“人上人”的情绪“油然而生”,他们开始看不起同学了:你们的父母比我们的父母差远了。然后批判同学老师;然后就拿人命不当回事,抄家打人。这是“树立信仰”吗?是“阶级感情深”吗?这是人性深处的迫害狂被发掘出来了。
我们当时作为学生,绝大多数都受到极“左”思潮影响,或多或少做过这类事。55年来控诉者多,道歉者少;好面子者多,有忏悔者少,好像都是受害者,没害过别人。
余永定看到我这篇文章,回复我说:他深表赞成。这么多年来,学术界也是一样,没有人承认他人作对过什么,也没有人承认自己做错过什么。
当年老三届的四中学生,在一辈子自豪于母校辉煌之余,是不是也应记得自己校长和老师的命运?难道我们这优秀中学,只有当了大官名人,发了大财的校友是真实存在,校长老师只是空气吗?
现在再次提出惩治赵如云有重要意义,中国有产生赵如云王军的土壤,只要政治气候适合,政治流氓恶棍会不断跳出来害人。最后用杨滨校长的话结束此篇:
1966年8月底,校革委会要求高一五班举办“杨滨罪行展览”,李惠敏,史康成,任志等学生听取了杨滨的解释,最后没办。杨滨临终前评价道:“四中学生在那样轰轰烈烈的革命风暴中,还能有理智的头脑,有客观分析和判断的能力,真是非常可贵。充分显示了17年的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善良正直的人格和良知。”——见李惠敏《杨滨校长和我》,他把保护解放校长称为“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斗争。〔北岛,曹一凡主编《暴风雨的回忆(增订版)》,牛津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32,439页〕
◇ 附件一:杨帆、任志、李惠敏访问前校长刘铁岭——不能让陷害者逍遥法外〔2020年11月8日第九次经本人修改,杨帆最后整理加工〕
杨帆:我和印红标(我校六七级初二四班学生),我是初二二的,我们从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直同学,没想到1978年在吉林大学又是同学,我是经济系,他是历史系,他已下决心要研究文革。
我们当时就认识到:北京中学“文革”最具典型性,其主线是围绕出身问题,触及深层次社会矛盾。大学虽热闹,但介入政治太深,直接跟着中央文革去抓刘少奇。请刘校长回忆一下“四清”的情况。
刘铁岭:原来干部子弟和普通同学没多大差别,1964年10月前后,阶级斗争天天讲,北京四六八中等校部分高干子弟串联,要在学校开展阶级斗争。北京市委召开了四六八中等校高干子弟会议,副市长万里严厉批评了他们。
后来六中有人向中宣部反映,学校不贯彻阶级路线,中宣部文办写了调查报告上报书记处,康生批示,由中宣部和书记处联合派出杨海波为队长的工作队,于1964年11月进六中搞四清。这股风很快传开,北京大学好像也有人写信。
12月20日四中六个高干子弟给中宣部长陆定一写信,说学校不贯彻阶级路线,副校长刘铁岭出身资本家,教导主任屈大同父亲是伪官吏,史会仁的父亲是被镇压的,信里还说有些出身好的学生入不了团。
任志:这封信我这里有。
杨帆:当时学生会主席好像出身不好。
任志:吴铁生。他的父亲是“反革命”。
刘铁岭:这封信1964年12月21日转到北京市委,市委第一书记彭真28日就派工作组去四中,速度极快,说明当时政治斗争非常严峻,康生等人策划的文革造反之火,已烧到北京市教育界。彭真派工作组是去灭火的,阵容极其强大。由市委教育部长张文松领导,李晨刚当上教育局长就当工作组长,在四中北边电化教育馆上班了。组员有区委文教书记侯维诚,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的夫人孙岩,团市委书记汪家璆等。杨滨原是女一中校长,五八年关于五四决定大辩论后卸任,后经甄别,参加了四中工作组,1965年7月四清结束,杨滨留任四中校长兼书记。
四中工作组的指导思想不是“阶级斗争”,而是实事求是,客观总结工作,把老师和学生分开,让教职工给领导意见,包括教育路线,组织路线,建党路线。我当时是副书记副校长,代表四中党支部写了总结报告。书记校长是解才民,大家对他意见比较大,工作组让我管许多工作。教育局长李晨带我去张文松家,把报告给他看了,他点了头。工作组的结论是:四中领导是比较好的干部。
六中的“四清”于1965年8月结束,比四中晚一个月。工作队把书记王一静打成蜕化变质分子,副书记李雁书为阶级异己分子,团委书记伍继广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们三人定为反党集团。
杨帆:早就听说,当时有康生和彭真两个批示,两个工作组,结论截然相反,围绕“十七年教育文化战线黑线专政”,反映了上层激烈的政治斗争。此时姚文元已吹响“文化革命”号角,北京市批判“三家村”也开始了。到1966年初“彭罗陆杨反党集团”被揪出,北京市彭真干部集团彻底被打倒,许多干部下场极惨,我和任志他们家都在其中。
刘铁岭:四中那些在“四清”中就造反的人,很快再度造反,说北京市委和工作组包庇四中校领导。
杨帆:四清在教师中是不是遗留了矛盾?
刘铁岭:四清没有整老师。
杨帆:我在1967年进入第二届革命委员会,教师委员王军非常恨杨滨。
刘铁岭:王军是革委会委员吗?他从东北来的,出身好,说领导不重视他。四清工作队认为他有野心不可靠。
任志;高干子弟给陆定一的信里提到王军受打击。
杨帆:这说明王军作为教师,在1965年“四清”之前就勾结学生里的个别高干子弟,在四中造反。他在1967年为什么能进革命委员会,其政治资本就是在四清时积极揭发四中领导,受到工作组打击,他才是最早的“造反派”。
刘铁岭:1966年王军主持批斗李晨,汪家璆,杨滨,在8月19号中山公园批斗会之前,约六七月份。
杨帆:此人不仅是个政治流氓,也是一个生活流氓。是军训团蓄意要打倒杨滨,才把他搞进革委会做委员。他极其嚣张,和杨滨誓不两立。突然有一天丑闻传出:他和我校方护士通奸,半夜被居民委员会查夜,从被窝里揪了出来,他还大言不惭地吓唬人,说我是四中革委会副主任。方护士的丈夫是抗美援朝烈士,王军搞人家老婆是什么问题?奇怪的是,在文革极左年代他竟没受任何处分。让我在革委会里骂了一顿,不敢去开会了。军训团这样包庇王军,非要打倒杨滨,真是有些背景的。新四中老师队伍后来全盘瓦解,我参加了“清理阶级队伍”,看到他们一个个是怎么挨整的。副校长康辑元,人事干部姜春荣管理档案。他们抛过老师档案吗?
刘铁岭:是他们掌握档案,赵如云揭发杨滨的“三二七记录”,可能就是从他们那拿出来的档案。
我1982年11月—1987年在四中当了五年书记,领导整党抓三种人。我看到了1965年3月27日的支委会记录,最后一句话杨滨说:“还是彭真水平高,要是林彪主持四清,非左倾不可。”这句话明显是伪造的。当时开会的有解才民,我,屈大同,俞汝霖,我们的记录本上都没这话。赵如云揭发的这句话是后来加到记录本上的,墨水颜色也不一样。
任志,李惠敏:1967年12月在学校搞干部问题时,我们见到过支委会记录,一共七个蓝皮笔记本,大32开,按时间顺序记录着当时各次支委会发言,记录者正是支部宣传委员赵如云。我们逐页查过,涉及涂改杨滨发言的有五本,最早一次是1965年1月7日,最尖端的就是1965年3月27日那句赞扬彭真贬低林彪的话,墨水颜色相差极远,一看就是后加上去的。
杨帆:在文革期间,这种话是可以判死刑的!赵如云也太恶毒了,他和杨滨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为争权不至如此啊。
任志:为打倒杨滨,赵如云起码纂改甚至编造了五处杨滨所谓的“三反言论“。我三年前问过四中管理档案室的王老师,但在档案室没查到这个材料。
刘铁岭:我1985年看到了那几个蓝皮本,把赵如云作为整党重点,我和赵如云谈多次,他就是不承认。
杨帆:1982年以后就不可能再丢。可能是后来的领导包庇赵如云,销毁了材料,也可能是不给任志看。
刘铁岭:1969年工宣队撤走以后,任四中革委会领导的先后是张印斗,李恩浩,后来韩家鳌任书记校长。我于1982年11月来四中任书记兼校长,1985年不兼校长,任总支书记至1987年9月。刘秀莹于1985年任校长,1987年后李裕浙任书记,后由邱济隆接任校长,刘秀莹任书记,刘退休后王兆骥任书记。
任志:有些老师思想变化很大,如燕纯义当了副校长,在落实政策方面下了很大功夫。
杨帆:我班陈国恩从山西回来是他给安排的工作。
刘铁岭:给我的处分背到1979年。
任志;1959年庐山会议后反右倾,北京市教育口错误处理一批人包括杨滨,认为她们右倾。后来市委又为她们甄别。1962年我母亲任西城区委书记,她跟我谈过这件事。杨滨很感谢她们。但杨滨说了多次:范长江的儿子范苏苏,为什么一定要打倒我们?
李惠敏:1967年杨滨让我们编一个材料,后来没印刷。1968年杨滨第二次被定为“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斗争100多次。后来工宣队有一个队员找到我,说支持我的看法,我就把材料给了他。1987年我还在陕西工作。刘铁岭校长委托人多次找我,详细询问赵如云陷害杨滨的情况。但我一直疑惑,为什么不了了之?
刘铁岭:1985年整党我负责,赵如云是重点,我和赵如云谈多了次,想让他认下来,他死不承认。后来刘秀莹说这类事多了,我们就没做结论,没定性。
李惠敏:这在四中可是大事。
任志:杨帆主张去法庭,应是家属告。
李惠敏:我把杨帆回忆录转给杨滨的儿子宋新鲁看了,他的意思是自己不参与了,但支持我们。赵如云一直没离开四中吗?刘校长上次说他还犯老毛病,是怎么回事?
刘铁岭:赵如云不老实,去东北出差,报销有问题。
任志:我的看法是,刘秀莹在四中拨乱反正,全面整顿中起了很大作用,但在赵如云问题上有失误,不但在整党中放过,后来还把他树为教学典型,评为政治课特级教师。
杨帆;听说这个王八蛋在1990后特积极,到处讲课反和平演变?我们党怎能用这样的投机分子?对那些关键时候跳出来搞“极左”的人,才需要讲阶级路线,查底细。赵如云,王军是典型的“三种人”,1985年整党为什么没抓出来?
刘铁岭:他死不承认。
任志:有人证物证,可送公安局鉴定啊。
李惠敏:1967年军宣队态度很坏。我们开会揭发赵如云陷害杨滨,铁证如山,但高政委发言完全偏袒赵如云。在会上革命造反兵团的人(好像就是王军)改口说:即使杨滨没说这话,也是走资派。高政委调走了,军训团徐教导员当革委会主任,1968年组织第二次打倒杨滨。
刘铁岭:但军训团和工宣队没对杨滨做组织结论。对赵如云的揭发不置可否。
任志:杨滨说话随意,被揭发了许多。
杨帆:1967年第二次斗杨滨,应该和1966年文革初期群众揭发言论无关,和“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无关。1967年以后大批审查干部,主要是查历史问题。
李惠敏:我看到一个材料,说是当时北京市领导发了话,要打倒杨滨。
杨帆:1967年中央斗争激烈,主张解放干部的应是周恩来,老帅们。军训由林彪和中央文革管,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谢富治吴德极左。
1968年第二次打倒杨滨,学生没动机,教师没能力,可能是“上边”什么势力发了话,上下勾结,有人陷害。这不是“群众运动”自发搞的,而是有组织有系统有意识的陷害加政治迫害。虽50年过去,也必须要揭露和追查。
任志:四中1966年“八四武斗”,可能起源于高二六任正吉招摇撞骗,他到王府井破四旧,冒充是范长江的儿子范苏苏。范苏苏他们非常气愤,把任正吉揪出来斗。后来学生一哄而上,揪出二十多名教师和校领导,围着大操场转了一圈,400米距离连踢带打,把老师们打得不成人样。
杨帆:那天我到学校时已打完了,我隔着窗户看了看,只见杨滨满身污泥,披头散发,躺在床上呻吟。
刘铁岭:北岛曹一凡他们编的这本书《暴风雨的记忆》很好,不随波逐流。老红卫兵里面我记得刘辉宣特别左,革委会里孔丹,刘东,赵胜利几个都挺和善,他们不赞成打人。
杨帆:四中老师文革里有几个自杀的?
刘铁岭:朱鉴民老师自杀未遂;刘承秀五七年被定为中右,文革开始她害怕,自杀了;苏亭午汪含英夫妇被遣返回家,家里不留他们,他们就自杀了。刘庆丰自杀,是不是贪污了我也不知道;田钟岳在老家卧轨自杀。
任志:有人说,四中文革期间没死一个老师,不是事实。
杨帆:1967年我校设立了劳改队,打死了两个社会上的人,满校园都是血腥气,墙上大标语“红色恐怖万岁”,我是记忆犹新。20多名老师校长在劳改队饱受折磨,有人创作“嚎歌”,强迫他们每天唱几次,极尽人身侮辱之能事。
王行国老师回忆,几乎每天都有学生去劳改队随意打人,他的身体已被打坏,数十年来没人向他道歉。这也是四中学生干的,四中学生多年来很爱在社会上吹嘘自己啊!现在七十岁的人了,是不是应有所反思啊?
至于赵如云,王军这种政治品质恶劣极其恶劣之人,他们不是学生,造反是有个人野心的,赵如云伪造证据陷害校长,按法律有罪,按政策1985年应定为“三种人”。
◇ 附件二:王兆骥老师1965—1968年任北京四中初二二班班主任,和我们一个班共同度过了一年初二学习,加三年文革。他只比我们大十来岁,平时和大家打打闹闹,亲如兄弟。他在北京四中一直坚持下来,1982—1985年刘铁岭任支部书记五年期间,他是教导主任,后升任支部书记。刘铁岭对他评价很高,他应该就是刘铁岭提拔上去的。看到我们的回忆录,他发表了如下感想:
“前些日子不仅在咱们班的网上,看到杨帆回忆录中关于文革的文章,特别是对赵如云的阐述与分析。最近又在其他四中老师群中看到了杨帆相关的文章,有的老师是文革后才到四中工作的,他们是看了杨帆的文章才了解了四中的过去,并向我打听当时的情况。
说实在我真佩服杨帆对四中文革中的重大问题深入探究,对53年前是是非非的分析。特别是对杨滨、刘铁岭校长的肯定,对赵如云、王军的鄙视。
杨帆的文章重新唤起大家(特别是老师)对历史的回忆,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说实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事情总会慢慢地淡忘,但是在那些关键的时刻,在人命关天的重大问题上,我们所走过的路,是绝对不能忘却的,对一些人上窜下跳是绝对不能忘却的!不论他们现在是否活着,不论他们自己如何看待那段历史,他们所干的那些事情都应当永远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想杨帆所写的回忆录,又不仅仅回忆一段四中的历史(即便如此,现在也没有什么人花时间去回忆那么远的过去),更是通过对咱们四中的回忆,剖析“文革”这一场浩劫所带来深重后果!
谢谢杨帆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调查研究四中的历史!有的问题与细节,我都不是很清楚的,再无人研究与撰写文章,就真会荡然无存了!杨帆所做的是对四中的历史负责,对那段历史的道德是非负责。从一定意义上说,杨帆依然保留了少年时代的个性与优点,喜欢探讨研究问题,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真行!
2020年12月8日第八次修改
□ 作者投稿
~~~~~~~~~~~~~~~~~~~~~~~~~~~~~~~~~~~~
【往事非烟】
文革初期,风云突变(1966·6—1969·8)
——苦难人生十二年(之一)
·周 密·
经过几十年岁月的冲刷,现在人们一说文革,就只剩下“抄家、游行、贴大字报、开斗争会”了。事实上,十年多漫漫长夜,人们都干了些什么,怎么熬过来的,那段历史可能比八年抗战更惊心动魄。我的同学、朋友、周围的同事们,几乎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但为了维护我党“伟大、光荣、正确”的形象,不便都写成白纸黑字的“伤痕”文章留于后世。
岁月流逝,“伤痕”慢慢地淡化了,记忆却从未消失过。平静地回忆往事,留下一点真实的历史, 大概现在已算不得罪过了。
我的命运的转折是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在这之前,生活一帆风顺。童年,在解放区的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中度过,虽然生活比较艰苦,作为孩子,可没有什么“艰苦”的感觉。有父母的呵护,周围叔叔阿姨们的照顾,老师同学的关心,我就这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像匹小野马似的满山乱跑着长大了。进城后,中学、大学,凭着一点小聪明,学习也不错,就是有点任性。同班多是大姐姐们,对我很宽容体贴,老师们也都很喜欢我。当然我也不是不挨批评;偶尔挨了批评,受点委屈,掉几滴眼泪就没事了。
毕业后分配到国防科委下属的高科技机密单位,干的是最光荣的工作。丈夫叶华明,是青梅竹马时认识的,名将叶挺将军之子,五十年代的党员,我们同在莫斯科学习时谈的恋爱。我在莫斯科航空学院,他在莫斯科军事学院。他学习成绩优秀,是极少数金质奖章获得者之一。毕业后我们一同分到七机部,他在二院,我在一院。在当年,他长得一表人才,我也是本地有名的漂亮姑娘。我们是被许多人羡慕和嫉妒的一对夫妻。我们沉浸在幸福之中,丝毫不会想到即将来临的那场浩劫,会彻底改变我们后半生的命运。
对于我来说,文革是从1966年初开始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父亲(周扬——编注)真正得到平反为止,整整十二年。十二年,是一段曲折的生活。现在回忆起来,我分三个大的阶段来叙述。
◇ 一
对我来说,1966年开年就不吉利。一月六号晚上,我从甘肃四清回北京。不记得为什么没有马上回机关自己的家,大概是为了先回父母家洗洗澡;四清五个月,一次澡也没洗过。也是为了看看养在父母家的女儿阳阳,她已经三岁半,准保又长高了不少。
我们搞四清的甘肃天水娘娘坝区,老百姓穷得叫人心酸。回来时,许多四清队员把能留下的东西都留给了他们,我也如此。所以下火车时,只有穿在身上的一套棉军装和挎包中一点必用物品,就这样进了沙滩中宣部孑民堂的院子。大约是晚上9点左右。通常,这时父母都在自己房中工作,我期待着对我的亲热接待。他们往往都会走到客厅,问长问短,妈妈一定会叫阿姨给我弄点热乎乎的东西吃;然后,一会儿催我快去洗个热水澡,一会儿又叫我快去看看女儿(她肯定已经睡了),弄得我不知该先做什么好。
然而,等待我的是漆黑寂静的院子。我看见妈妈卧室似乎有点暗光,走进去叫了声。妈妈斜靠在床上,满脸疲惫,见我突然进来,好像也没什么大反应,然后平静地说,你爸爸住院了,肺里长了个东西,这两天开刀。
在我记忆之中,父亲身体一向很好,从不生病,也极少休息,咋一听这个消息,真是惊呆了,禁不住眼泪簌簌流下。妈妈简单地说了几句病情,催我去睡觉,说她明天还要上医院,累了。我回到自己房中,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妈妈没让我去医院,我休息整理了一下,就回机关了。
父亲刀口拆线后,我才去看过几次。肿瘤长在最小的那叶右肺上,所以把那叶肺全切了。为此,还锯断几根肋骨。看着父亲侧身那半尺左右长的伤疤,我不知该说什么。那年他五十八岁。后来,我才知道是父亲体检时查出来的,医生马上请示中宣部长陆定一伯伯,问要不要直接告诉周扬同志本人。陆伯伯痛快地回答,告诉吧,共产党员连死都不怕,还在乎这种消息吗?果然,父亲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当天母亲彻夜辗转无眠,他自己照样呼呼大睡。
为他主刀的是黄家驷大夫,当时中国胸外科第一把刀,手术十分成功。直到1989年7月父亲去世,他的癌症没有复发过。文革中我看到过这样的大字报,质问黄家驷大夫“为什么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周扬开刀、治疗这样用心,并且从此停刀?”当时黄大夫年事已高,给父亲切除肺癌的手术确是他“最后一刀”,这也成了黄大夫的“罪状”之一。时间过去近四十年了,黄大夫也早已仙逝,但我至今从心底里感谢和尊敬这位医德技术皆高的黄老先生。
术后,爸爸既没化疗,也没放疗,只是妈妈保证他天天有炖鸡汤吃。春节后不久,大约是2—3月,父亲去南方无锡休养,也带着我女儿阳阳一块走了。后来听说,是上海市委书记邀请他去的。在上海,张春桥还登门拜访,表现得十分热情谦恭,谁能料到他们同时正在策划着“3月18日部队文艺座谈会纪要”呢。
这叫我想起了原中宣部副部长张际春伯伯被“揪出”的过程。1967年春,文革小组叫他去人大会堂参加个什么大会。入场时见到江青,江青表现得十分友好热情,握手时还说:“好名字,好名字,一年之际在于春么。”张问:今天开什么会?江青说:不知道。大会开始,方知是“刘少奇社教工作路线批判会”,随着一阵口号声,张际春伯伯突然被揪上台挨斗、挨打。第二天,他的夫人,童养媳出身的、经过长征的女红军战士——罗屏阿姨,因没能承受得了这突然的打击,心脏病突发去世了。谁能料到共产党内政治斗争竟如此险恶可怕!
我住在机关干自己的工作,那时代通信没这么方便,和父母基本没联系,开始只收到过妈妈来自无锡的一封平安信。直到文革大炮轰到父亲头上后一个多月,8月份,因接到要我们去接女儿阳阳的通知,才知道他们早到了天津。
四岁多的阳阳第一次踏进自己父母的家,两居室套间中我们住16平米的大房间。开始她有点奇怪,为什么“新家”只有一间屋子,老吵着要回“老家”——沙滩孓民堂。上班时,我们叫她自己在院子里玩。那个时代,套间的门不锁,有时房间的门也不锁,我在公用间给她留一杯开水、一点手纸和一两块糖。现在早都不用了的粗糙的灰色手纸,当时还经常断货,我上街只要能碰到,就尽量多买点存起来。至于糖票,每人每月好像是二两,一家三口的糖只够供阳阳的。孩子很快适应了新环境,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她什么也不问不说。有几次下班回来,见她独自一人坐在楼门口台阶上,对于我的提问,她只是淡淡地回答说:“他们不跟我玩。”有次晚上给她脱衣服,毛背心和衬衣里面抖出一堆沙土,问怎么回事,她也是平静地说:“他们往我脖子里塞沙子。”四岁多的小女儿,从不主动向我诉说她在外面碰到过什么伤害。我多少次背着孩子拭去眼泪,有时泪水涟涟止不住,被她发现了,她也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我。很快,她就由一个特别喜欢管别人闲事的、善良的小公主,变成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倔强的小姑娘,学会了反抗、打架,但自己很少哭。我们家的人,无论是我和女儿们,还是母亲和我,在苦难降临或劫后重逢时,从未有过电影、电视中那种抱头痛哭的情景。亲人间的相见和别离都是异常平静的。若说文革有点什么好处,那就是把我们全家都锻炼得坚强、冷峻。
好在阳阳被“放羊”的时间并不长,9月下旬,华明就想法把她送到单位幼儿园了。她长得漂亮、高大,又爱劳动,所以幼儿园的老师们,不管是哪一派的,都对她不错,我们也就放心多了。阳阳在七机部永定路地区二院的幼儿园、小学度过了童年,独立生活能力很强,六岁就会蒸馒头,做简单家务。难怪有位名人说,儿时的苦难是人生的财富。文革的大环境也造就了她坚强勇敢、独立思考和桀骜不驯的性格。如今四十多岁了,依然如此。
◇ 二
七机部永定路地区是个有几万人工作和生活的大院,从1966年9月15日和9月16日起,就正式分成了“915”和“916”两大派。“915”中大部分是政工线上的干部和领导,“916”中大部分是技术人员和技术领导,工人则两派都有。
从1966年7月1日正式揪出文艺黑线上的祖师爷、大红伞周扬起,整个下半年,中央大报、新闻广播、院内的高音喇叭、各地小报小刊、大字报、传单等等那个年代的全部媒体,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听到“声讨”“批判”“揭露”三反分子周扬的文章和声音。这些慷慨激昂的言辞,时时在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心惊肉跳,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叶华明整天阴着个脸,一言不发,从未说过一句劝慰我的话。当然,他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劝慰我,他自己也不轻松。
几天之内,我就成为永定路地区的“新闻人物”。来自素不相识的人们(大多是半大的孩子)的白眼、谩骂、扔石头、喊口号……我独自承受着这一切倒也罢了,可连幼小的阳阳也跟着遭殃。有次阳阳发烧,我背着她上医院,刚进大门就碰到几个“红闯将”,他们冲我大喊“打倒周扬”,孩子哇哇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进楼门了,我只好把她背到医院院子里休息。也怪,哭了一场,晒了会太阳,她倒退烧了。后来,我买了几本中医书,小病小伤基本自己治。以后,她5岁时的腮腺炎,再后来她们姐俩出水痘,都是我先诊断出来的。
虽然当时我还没有正式当上“反革命分子”,但作为“黑帮狗崽子”,已经是被打入另册的人了。从1967年起,随着老干部一片片倒下,周扬已经成为“死老虎”了,我承受的压力相对减轻了些。也可以说,自己是麻木了些而已,内心的阴影却越积越深了。1966年下半年,是我此生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作为周扬的独生女,没有人与我分担压力与痛苦。我自己活得再苦也能挺过去,可是阳阳将来怎么办?那年月,打死打伤人是常有的事,我这种人被打死也不需要任何人负责。又风闻叶华明的一个亲戚劝他和我划清界限,离了再找,叶华明拒绝了。思前想后,我想给阳阳生个弟弟或妹妹,叫她不再是独生女,在人生的路上有个血浓于水的伴儿。开始华明反对,因为处境艰难,后来勉强同意了,他很想要个儿子。1967年1月,上海造反派在王洪文的领导下先夺权,随后各地也陆续成立“革命委员会”,实现了“全国山河一片红”,各派头头与骨干们忙着进入“一片红”的领导核心,大多数群众慢慢地逍遥起来,这正是个怀孕生孩子的好机会,大院出现了不少“妇女挺进队”。光我们室这年秋就有五个女同志怀孕了,我是其中之一。
1968年4月快到预产期时,我不得不到外地去,因为我认为北京当时的环境不允许我在这儿生孩子。
文革开始头半年多(1966年5月至1967年2月),在文革中打头阵的那批红卫兵,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引下,他们造反有理,破四旧,打砸抢,抄家,全国大串联,遍地开花,的确起到了梁山泊好汉李逵的作用。后来,这些人不知怎么成了“联动分子”,头头们大都作为“516分子”给抓起来。到1967年春天之后的夺权时代,全国各地“革命造反派”成了文革的主要战斗力量。几乎各地区、各城市、各单位都分为两派。在北京市,当时的“915”属于“天派”阵营,“916”属于“地派”阵营。常有毛主席“最高指示”下达,有时似乎对这一派有利,有时似乎又对那一派有利。所以,有时候这一派占上风,有时候又是那一派占上风。所谓占上风,就是比较容易地把支持对方的领导干部(院、所、室或局、处、科三级)和头头们拿来批斗一番。
这种派仗就连救死扶伤的医院也卷了进去。我们室有位同志去割扁桃体,打完麻药后医生和他辩论起来,结果动手术时麻药作用已过了一半,割第二个时把他疼晕了过去。
武斗也越演越凶。各派都有年轻人组织战斗队,“915”有“红闯将”“916”有“红卫兵”。大院生活区也大致划分了地盘,不小心泄露身份就可能被打一顿,也有极个别被打死打残的。当然,比起外地来,北京武斗死的人还不算太多。
这种环境,我敢在北京生孩子吗?所以我们决定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就选定了广州,那儿住着叶华明姨妈全家。他把我和六岁的阳阳送到广州后住了几天,就回北京了。我们娘俩留在了这个陌生的、语言不通的城市里,反倒觉得压力比在北京小了一些,一来是周围人不知我是谁,二来,也是最关键的,是受到了姨妈和几位表弟妹的热情关怀和帮助。
◇ 三
叶华明的母亲李秀文出身于官宦人家,只有姐妹二人,姐姐李秀英的丈夫,解放前也帮助新四军做了不少工作。妹妹李秀文嫁给了叶挺将军,有九个子女,在战争年代,这些孩子们都是在外婆家生养的。姨父在六十年代初困难时期去世了,姨妈有六个子女,前四个都受过高等教育,也已成家,最小的老五全德、老六全宝赶上文革,没有大学可上。全德在工厂,但工厂只抓革命,不促生产,全宝毕业等待分配,所以这俩算是家中的闲人。
姨妈一家住在解放初期政府拨给的老房子里,我一去,姨妈就把自己的卧室——二楼正中的一间屋子让给了我,一板之隔的后面便是老大全盛夫妻和他们刚出生的儿子。我很快便被接纳到这个大家庭中,他们对我推心置腹,使我感到十分温暖。1968年5月5日(正逢马克思诞辰150周年)我在街道保健所生了东东之后,6岁的阳阳就常由全德带着玩,他把她放在自行车前架上满城地乱跑,还去找有武斗的地方看热闹,回家后照例要挨姨妈一顿臭骂。全宝帮助母亲做饭,包括给我坐月子饭。坦白地讲,那放了不少当归、白芍等药材而又不放盐的鸡汤真叫我难以吃完,只好背地里求阳阳帮忙。阳阳问,这汤上漂着一层黑的是什么?我说这是胡椒,去风的。她端到亮处一看,说,妈妈,这是一层蚂蚁呀!原来,广东的老房子厨房共对天井,光线不好,又潮,做好的饭菜放在灶台上就会有蚂蚁爬进去。我想蚂蚁也没啥了不起的,反正都烫死了,就叫阳阳不许说,全部喝下去,常这样,也没有事。早餐他们常为我上街买菱角糕、粽子什么的,甜的咸的一块吃。北方爱吃茶叶蛋,广东月子婆吃姜醋泡蛋。虽然有些吃法我很不习惯,但这是他们对我的尽心照顾,我也尽量表示很有味地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天气热,我奶水不够,东东胃口好,奶头嘬出血,痛得我直冒汗,她还吃不饱哇哇大哭。有几次夜里吵得隔壁大嫂也睡不好。问明原因,她把东东抱过去喂一会儿。所以,东东刚满月就加喂炼乳,让她很早就习惯于喂牛乳,也好。产后不到50天,我就接到令我回北京的电报,知道此去凶多吉少,我把东东暂时留在姨妈家,只带着阳阳于六月底返回北京。总的来讲,1967年秋至1968年夏,我完成了生二女儿东东的“战略计划”,下一步就是我当“现行反革命”的人生阶段了。
◇ 四
1966年初春,我刚从农村四清回来,单位就开始了“科技革命”。七机部派了工作组,先到我们所——一院十二所试点。我们第一研究室是搞控制系统设计的,大学生多、留学生多、高干子女多,因而又是重点的重点。于是,每星期的政治活动时间(星期六,直到80年代初,是雷打不动的政治活动时间)就是开会给领导提意见。那时还没把他们上升到“走资派”一级,但形式上也和农村四清类同,干部们都得“下楼”,就是检查过关。领导干部们个个检讨上纲、痛骂自己,甚至涕泪交加。大部分人第一次都下不了楼。好在不久,革命对象的级别又提高了一层,开始批“海瑞罢官”、批“三家村”。学习讨论文艺革命的伟大意义。一天到晚的开会、读社论、写批判文章。我是个平头百姓,平日只重技术,讨厌开会,又是个出了名的大炮筒,活到三十岁,没碰到过什么不顺利,所以开会时一轮到我发言,便口没遮拦地胡说一通。当时的想法是,放着一大堆技术工作不干,成天干这劳什子,真把人烦死了。导弹设计和文艺革命有啥关系?不就因为江青是毛主席老婆,有人为了拍马屁,提高她的地位,才搞得全国上下都来闹“文艺革命”么?心里这么想就顺嘴说了一句:“都是江青闹的”。现在看来.这种想法真是太傻了,可当时的我就那么没头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一场台风即将把我头顶的房盖掀掉。到“彭、罗、陆、杨”被揪出来时,我还感慨地来了一句“伴君如伴虎呀”。至于有关清官贪官,现代京剧、中间人物论……等等,我更是“谬论”多多,老是喜欢来一番自以为是的议论,好像专门要和主流对着干。部里派来搞“科技革命”的工作组一直没走,始终在我室蹲点。其中一位成员原本也是我们室的,后来才转行去搞政工了,我一向视其为老大哥,关系也不错。老大哥颇有政工人员的沉稳气派,每逢开会,大家轮流发言(不能不讲),他则默默不语,拿个小本记录。每次最后请他“总结”,则总是谦谦地说,人家谈得都很好,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万万没想到,他的这些记录,两年后的1968年秋天“清理阶级队伍”时派上了极大用场。
到了1968年春,工宣队、军宣队进驻七机部。这叫做“掺沙子”。他们一来,首先打破原来的科室建制,全所六百多人统一编成班、排、连。我们一室因是“三多”单位,自然是要重点清查的,大多数人编在了一连一排。另外同时也成立了群众专政队,主要是从后勤杂工、车间工人和机关八大员(资料员、打字员、保密员……等)中选出来的,都是贫下中农出身而没有什么学历的同志。
接着便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天天开会,听完工宣队领导的训话动员之后,便“背靠背揭发”。情景颇像学校考试,各排的人都集中到大一些的办公室里,每人每天都要写出几页纸,揭发别人或坦白交代自己一切不符合文化大革命的言论和思想,要“灵魂深处闹革命”,否则不得过关。全所人员按阶级分了好几等(和我们农村四清时差不多,只是更可怕一些),我这样的“黑五类”(后变成“黑七类”,即地、富、反、坏、右、叛、走资派)是重点清理对象,和这类人交往多的,是“知情者”,他们的任务是“全面彻底揭发”,群众专政队自然是专政队的依靠对象。每天,大多数人铁着脸,相互不许交谈,面对几张工宣队发的纸,搜索枯肠,一定要写出点什么。
◇ 五
我室第一个被揪出来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我的工程组长阮崇德。此人也是晋察冀边区联中来的,后留苏,毕业于莫斯科包曼高工(相当于中国的清华)。从1961年春起,他就是我的直接领导。此人精明强干,业务好,工作能力又强,更兼能说会道,开口必“语出惊人”。这种锋芒毕露的人,难免遭人妒嫉。他虽算不上走资派,但说他“操纵着十二所里的走资派,诸如梁思礼等人”。上午约九点,我们正在办公室里“背靠背”,走廊里响起一片“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阮崇德!”的喊声,接着便拥进一群人,前面几个专政队的大汉在工宣队的指示下,一齐走到阮坐的椅子边把他拽了起来,然后扭住胳膊往外走。他不服气,红脸直脖地跟人家争论什么,于是便遭到按脑袋、拳打脚踢的对待,被强拉出去了。我看着背上起了一片冷汗,心里明白,很快就轮到我了。果然,下午上班没几分钟,也如法炮制地来揪我了。幸好,上午揪走阮后,工宣队一位老赵师傅提前给我吹了点儿风,说群众运动不是“绣花”和“请客吃饭”,叫我“相信群众,相信党”,被揪时千万别顶嘴别反抗,他们会派两个女同志来押我,不会扭疼胳膊。他没食言,我也很顺从,所以揪我的过程很顺利。
我的主要罪行,便是攻击文革旗手江青,工作组那位老大哥笔记本中的大量“反动言论”更证明了我对文革的“刻骨仇恨”,说明我一直想“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老爸——周扬翻案”,所以是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其实,文革之前,我对江青并无什么反感。小时候在延安见过几次,记不清了。解放后,只是1964年秋有次跟爸爸去看《红灯记》见过她一次,印象倒是朴素、热情,对爸爸和我表现得极为亲切友好,还唤我的小名“咪咪”。1961年春节,我休假期间曾和父母一起在广州省委招待所住过几天,一次和一个女服务员一块在院子里遛弯,走到江青曾住过的一幢楼不远,她说,江青住着的时候,这一带不让人走,因为她有病,怕见人。若是看见有人在这附近散步,她就会大发脾气。我挺纳闷,说这不是神经病么!年轻时,心里一点也蹩不住话,有一次,竟把这一想法对我的搭档说了,但也只说到“江青可能有点神经病”。这位搭档更是无遮拦,又把此话说给了同房间的室友。
1968年“清队”时,这位积极的室友背对背揭发了这件事,工宣队找我的搭档核实,她不会说谎,只好如实坦白交代。我当了“反革命”,她又十分后悔,找工宣队去解释,说“神经病”不等于“精神病”。在一次下班路上悄悄塞给我一封信,表示后悔,并详细地从医学角度证明神经病和精神病的区别,劝我去向工宣队申诉。即使在当时,她这封信也叫我啼笑皆非。谁都明白,我这样的背景,抓我是必然的,管我说过什么话呢!后来不少同事劝我疏远她,和她讲话要提防着点,但是,我很了解,她不过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北大毕业的高材生,廿多岁,一脑子天真烂漫,绝对相信党报说的话。又因父亲是有名的非党技术老专家,也算是出身不好吧,胆子就小点。实际上她的“揭发”中并无虚妄之词。在以后的多年相处中,她再也没有上当去“揭发”过什么人。我和她从一块儿去四清,1969年秋又一块儿去军垦农场下放劳动,几十年来,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 六
被揪出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贴满了七机部永定路地区,上下班的马路上也时时出现“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周密”的墨刷标语,甚至有人在天安门广场上都见到过。走到哪儿,人们都在背后指指戳戳,叫我深深体会了当“过街老鼠”的滋味。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藏到一个没人认识没人看见的地方去,哪怕是个洞穴,或是远在天边的什么角落。所以我总是提前上班,推迟下班,最喜欢冬天,因为天黑得早,总之,不愿意见人。人们那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好奇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使我感到愤怒和屈辱,但也无可奈何。
我被揪斗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有时候是陪斗(陪阮崇德),有时候是自己当主角。但总的说来,我还是比较幸运的。虽然打倒我的大标语从永定路一直刷到天安门,我却从来没有在露天广场被批斗过,总是在办公大楼里较大的会议室中,与会者三五十人到百余人不等。头几次我挺紧张,对批判我的不实之词还想辩解几句,后来发现,根本不会有人听你的。我也慢慢习惯了。其实,这类批斗会也是很程式化的。
先被领到隔壁的一间办公室中,老赵师傅每次都叮嘱一番。押我的也是同研究员的一位女同志,比我小七八岁的计算员小狄。批斗我时,她要一手抓着我胳膊,一手压着我的后颈,使我能摆出标准的“喷气式”姿态。所以,在等候这一场面时,她会轻声地提醒我要顺着她的劲来,不要拧着,这样就不会疼。准备妥当后,一听到走廊里传来“把反革命分子周密押上来”的喊叫声,我们就奔赴会场,在一片“打倒×××!”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中登场。然后批斗会开始。首先是几个人发言,照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念,声讨我的“罪行”;然后是我来回答革命群众对我的一些质问,诸如“你是如何伙同反革命分子×××进行破坏活动?”“你如何为黑老子周扬翻案的?”等等。我当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但还必须得回答,所以我常常答非所问。但是,不管我说什么,最后一定是得到一片“打倒”声,或“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之类的喧嚣。然后,会议主持人大喊:“滚下去!”我便如大赦般地松了口气,赶紧下台。
全所先后总共揪出了约30个“现行反革命”。后来当了十年航天部部长的刘纪原也在其中。刘和阮崇德中学、大学都是同学,1960年春分到我们所之后在另一个研究室工作。我知道他精明能干又肯出力,倒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反动言论”。不过,有母亲刘亚雄、姨父安子文、刘有光这层关系,他就在劫难逃了。安子文等人是所谓的“61人叛徒集团”成员。1936年,他们61人在中央的指示下,离开草岚子监狱,投身抗日。但是,到了文革却被荒唐地称之为“61人叛徒集团”。尽管当年刘纪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的父亲陈原道还是牺牲在国民党屠刀下的烈士,但他照样要背上“现行反革命”的罪名。
背上这一罪名的人中,还有些是更莫名其妙的。一次,所里正在召开大会,孙永成低着头认真作笔记,突然工宣队一声大吼,专政队的几个人冲到孙的面前,把他抓了出来,说他对毛主席有刻骨仇恨。根据是他把毛主席像裁成了六六三十六块(或七七四十九块),用图钉钉在墙上。其实,我们这代人都知道,用图钉往墙上钉肖像、地图、表格什么的,通常要用小纸片折成几层压在图钉下面,免得损坏图像。这位同志大概是用了有毛主席像的报纸来做小纸片,“反革命”罪名就背上了。在对他进行批斗的时候,他好像作了辩解,但我也没有听清。批斗完,就直接扭送到“牛棚”被专政了。
食堂炊事员老康,得到这一罪名与老孙相类似。老康是1960年的复原兵,大老粗,没有文化,只会闷头干活,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一次开会,他急着上厕所,顺手撕了半张报纸,正好背面是毛主席像,被他的同事检举了,也糊里糊涂地成了“反革命”。
还有几位,因无穷无尽的学习会、批判会开得无聊难受,臭老九的毛病又发作了,顺手扯过几张随处可见的旧报纸,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胡写一番。本来可能是想练练字,不小心正好和旁边文章中的什么内容对了号,一下子就变成“反革命”。日记更不能乱写,说不定哪天被有心人看见,拿去一审查,百分之九十九能从中找出“反动言论”。也有喊口号、念报纸不小心念错了的,马上面向毛主席像鞠躬低头,口中连说几次“向毛主席请罪”。这类虽不至于当“反革命分子”,也得灰头土脸好些天,暂时当不成积极分子了。
总之,说话、念报、喊口号都得小心,日记之类是不能再记了,手痒痒也别乱写乱画,对待毛主席像更得一万分地小心。
那些年有一种毛主席塑像,约六七寸高,看着像石膏,实际上是软塑料做的。我家也有一尊。不意阳阳顽皮,把半瓶子紫药水翻倒在这尊塑像上,洗也洗不掉。我吓坏了,赶紧包好藏起来。可是,包起来也不是办法,哪天被发现了还是个问题。我不知如何处理,就悄悄问隔壁邻居江大菊(她后来因为日记曝光了当了“反革命”)。看我直言不讳,她也推心置腹。原来她也为如何处理一张很旧的毛主席像伤过脑筋:扯碎了扔了吧,若是捡垃圾的发现了去举报,一查就能查出来;烧吧,若是有人闻到味儿,说烧什么反动资料可不是玩儿的。怎么办?只能剪成一小块一小块,从马桶中冲走。我也只能按照她的办法来处理。于是,星期天,趁同套间住户进城看父母,我把叶华明和阳阳支出门去,独自在家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了这项秘密工程。
◇ 七
被揪出来的专政对象,被关在“牛棚”中集体劳动,干些挖沟、拉煤、烧锅炉之类的活。专政队的骨干、炊事班刘某,特别会“照顾”这些“臭老九”。男专政对象都睡在木床板上,这位刘某把阮崇德的床板放在水泥地管道井口上面,拿走井盖儿,致使阮以后常年腰疼、久治不愈。那位傻老康,也是因为这位刘某的积极揭发而倒霉的。后来(1969年),我和这位刘某又到了一个军垦农场,刘不久又当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到处宣讲,人称“吹破天”,这是后话。
牛棚中也有女专政对象,每次在锅炉房洗澡时,说是怕她们自杀,不许从里面插上门,而工宣队的马某则常常透过木板的缝隙进行“监视”。女犯们不能不洗澡,特别是每天干完繁重的劳动活之后。在那个年代,人们已经习惯了忍受各种羞辱,这点事也算不了什么,但马某这类人的个人品质是让人不齿的。三年后,我从军垦农场回来,听说他因犯流氓罪已经被作为刑事犯专政了。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我很幸运,没有被关“牛棚”,说是考虑我孩子小,无人照看,不过我想主要是看我小叔叶正光的面子上,他是全国闻名的“916”头头,于是我被派去和清洁工一起打扫办公楼的卫生。我们所五层的办公楼是五十年代末按苏联图纸建造的,质量很好。清洁工也是正式职工,多半是职工家属,她们总是分配我干最脏最累的活,宁可她们聚在一起聊天,也不能让我闲着。这大概便是底层人群几千年来的心态,一旦觉得地位翻过来了,便以这种方式获得心理满足。我整日在垃圾和厕所中忙碌,半天不可能喝口水,整天口渴难忍,只能在自来水龙头下润润口,于是得了膀胱炎,尿常规检查结果是:红血球满视野,小便如洗肉水一样,腹部酸疼。本想休息上几天,叶华明不耐烦地说:请什么假,人家会说你装病偷懒,老实干活吧。谁叫你老子是反革命呢?所以我一直隐忍不敢说,直到8月下放前不久,我告诉了室里的老赵师傅,他才替我申请了10天左右的休息身体,安排家务和整理东西的假。在文革的浊浪中,人的本性都不自觉地暴露了。犹如在一个大舞台上,每个人的角色不同,但似乎都是不自觉地进行表演;正是这种不自觉的表演,人的善与恶就是那样地泾渭分明。演员中,有刘某、马某之类的宵小,但更多的还是善良的人们。在我遭受批斗期间,在对我的批斗会上,人人都疾言厉色,大声吼叫;在办公区、宿舍区也没人敢和我打招呼,邻居、同事成为路人,我仿佛生活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然而,我还是认为这些人是善良的人,因为我能理解他们。解放后几乎没有间歇的各种“政治运动”,早已把知识分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次“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暴”更是“史无前例”,除了个别出身和社会关系一点都让人找不到茬的同志外,大部分“臭老九”都是整天诚惶诚恐,提心吊胆。后来的历史证明,在七机部被清理的各种“分子”们,揪出来后倒平静了,坦然了,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倒是那些“知情者”和旁观者压力最大,有被吓得跳楼、上吊,有被吓得生病、流产。我们所就有两位看批斗场面,被吓出精神病,其中一个自杀了。真是“旁观者惊”!
在这样的境况中,你怎么能要求他们给你一点同情的目光,一丝温馨的微笑呢?不像刘某那样变本加厉、落井下石,不像马某那样趁机“占便宜”,就已经是好人了。
◇ 八
当然,还有一些人给你的温暖是终生难忘的。六十年代的永定路还算是郊区,周围不少农田、树林,永定河从五棵松北流过。文革浩劫刚开始时,我时常到河边来坐坐,看着那静静流淌的河水,享受一点超脱尘世的宁静。夏天,我也常在午休时候独自到河里游泳,每次都从上游顺水而下,再踏着岸边的土路回到树荫下,默默地坐一会儿。渐渐地,我发现,总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默默地关注我。我下水他也下水,我上岸他也上岸。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甚至故意不看他,因为我知道他这么做大概是防止我自杀。我当然不会自杀,且不说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就是我独自一人也不会自杀。我当时不相信这样的折腾能长久,同时,我也不认为自己就是被强加罪名的那类人。但是,我对他这份默默的关心,从心底里感谢,也是不能忘记的。后来,我在办公大院也见过这个人,好像是某个厂工艺科的,我也没有详细地打听。现在,我把深藏心中对他的感谢说出来,仍然带着温馨的记忆。
在几乎人人视我为路人的环境中,也有极个别的人,还是偷偷地向我传达着关怀之情。有一次在城里的街上,我碰上了我们研究室另一组的石兆和同志。此前,我与他并不很熟,只是认识而已,他却主动过来和我这个“现行反革命”打招呼。他讲了所里不少新闻,也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其中有些话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他说,周密,你千万不能自暴自弃,你还是原来的你呀!我过去没有把你看成多么了不起的高干子女,现在也没有把你看成是多么坏的黑帮子女。他的这番话,让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心里热乎乎的。当时,我就相信,我的大多数同事和朋友们一定和他的想法一样,我还是我!
叶华明受我的牵连,1968年冬也被迫离开研究室去烧锅炉了。他这个人性格刚强、内向,从不向人诉说委屈、苦楚,承受痛苦的能力也特别强,是个“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那种人。他也不善言辞,文革以来从未对我说过半句宽慰的话,上下班他也尽量避免和我同行。我们是各自咬紧牙关挺过来的。
转眼到了1969年,批斗会渐渐少了,慢慢也停了。我每天打扫办公楼的厕所、走廊,不与任何人交往,也没人和我讲话。这时期,人们都热火朝天地打派仗去了。
说到文革中打派仗,七机部在全国很有名气,“915”“916”两大派,威震北京,波及全国。从1966年12月9日到1967年1月7日,短短的一个月中,发生大武斗5次,受伤住院的几十人,被打的几百人。两派都号称是“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造反派”,每一派都有五六万群众参与。两派各保几个部、院级领导,阵线分明。为了防止对方找到自己所保的部、院级领导,双方都把这些领导藏来藏去,闹得不亦乐乎。派仗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连周总理都接见了他们好几次,做些调停工作。1969年春末夏初,可能党中央觉得“群众运动”已无利用价值,干脆把北京的不听话的“造反派”们赶到农村去拉倒。七机部除在汉中、河南等地设立干校外,还把几千人分散到全国六大军区的军垦农场劳动。永定路地区分到广州军区。从5月开始,人们就敲锣打鼓欢送下放人员。
这期间,我们室的几位同事悄悄提醒我申请去军垦,说,要是申请能批下来,你就变成“人民内部矛盾”了。我听从了人们的劝告,和老赵师傅谈了,他也帮我努力了一下。于是,1969年8月中旬,我得以随第二批下放人员到广州军区124师在惠阳专区的军垦农场,开始了为时2年8个月的下放劳动生活。
□ 原载《记忆》季刊2020年第二卷第四期,2020年11月出版
~~~~~~~~~~~~~~~~~~~~~~~~~~~~~~~~~~~~
【千秋功罪】
林彪事件再考察(二)
·萧功秦·
第二部分 祸起萧墙
◇ 林立果小集团是权力场上催熟的怪胎
毛的南巡讲话,如此大造声势,却客观上对已经图谋不轨的林立果小集团,起了打草惊蛇的作用。
五年前,林立果还是个十分腼腆青涩的小伙子。林彪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红八月”,就严令林立果不要参与北京的任何政治活动,为此,他特地把林立果送到远离北京的上海,让过去的老部下看护。
但林立果回到北京后,毕竟是“副统帅”的儿子,地位实在特殊。1967年,林立果参军进了空军,为讨好林彪,空军司令吴法宪不久后就让林立果当上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并给予极大的权势。1970年7月31日,林立果在空军作“讲用报告”。8月4日,吴法宪把录音拿到空军“三代会”上放,并吹嘘放了一颗“政治卫星”,林立果的报告是“第四个里程碑”;吹嘘林立果“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是“第三代接班人”,是“全才、帅才、超群之才”。
汪东兴后来回忆,毛得知后非常不高兴,他说:“对二十几岁的人就捧得这样高,这没有什么好处,实际上是害了他。”在权力环境中熏染过的林立果,用他的姐姐林豆豆的话来说,在短短几年里,与过去相比,几乎判若两人。
副统帅之子当上了空军作战部副部长,这样的巨大光环,吸引了一批追随者。林立果身边从此就拥有了巨大的可调动权力资源,其中最核心的人物是周宇驰(空军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于新野(空军司令部办公室处长),这些人并无实战经验,可以说,是部队机关中对文革时局不满的小知识分子型人物。在林立果身边簇拥的这些人看来,只要林彪顺利接班,林立果就可以在林彪系势力的支持下,成为林彪的当然接班人。中国未来的最高权力非林立果莫属。这些死党的利益驱动力是极强的。
九届二中全会以后,他们认为“老派不行”了,用他们在私下的话来说,“这些老总(注:黄吴李邱)政治水平低,平时不学习,到时胸无成竹,过去指挥军事战役可以,指挥政治战役不可以。今后的政治斗争不能靠他们的领导,真正的领导权要掌握在我们手里”。(《林彪事件:知情者证词》,第147页。)
他们还自认为受格瓦拉影响,在政变失败逃跑前,在他们没有来得及焚毁的物品中,就有一本《格瓦拉传》。他们自认为是“革命的行动主义”者。他们相信“唯意志论”,认定“天将降大任”于自己。
林立果的未婚妻张宁后来回忆,有一次在北戴河,林立果让她与自己一起听音响,放出来的是张宁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激动人心的摇滚乐,林立果在沙发上把头向后一昂,说:“世界上这么好的音乐,中国人听不到,旗手总让人听那些‘下里巴人’,我总有一天要让全中国的人都听到这样好听的音乐。”更有政治经验的周宇驰连忙打住他,连说“不谈政治。不谈政治”。
林立果与周宇驰、于新野等人相互影响所形成“勇武派”军人的行动性格,自我期许为“中国第三代接班人”的权力欲膨胀,对文革左的政策的不满,对西方生活的惊羡,要做惊天动地事业的、“天将降大任”的使命感,所有这些都复杂地纠合在了一起。
自庐山会议(九届二中全会)以及此后的“批陈整风”,他们认定毛信任的是江青左派,和平接班要在至少五到六年以后,由于林彪地位明显不稳,那时情况就更难说了。林立果这样的“少壮派”觉得不能这样被动,必须要有积极的自主行动,来保卫林彪的权力地位。急于行动,便成为这一小批人的强烈政治冲动。
1971年3月,他们在上海秘密讨论的基础上,搞了一个政变行动提纲,由余新野执笔,林立果取名为《五七一工程纪要》。林立果通过秘密渠道,得知毛泽东的南巡讲话中点了林彪的名以后,就想用他的“小舰队”来拼个鱼死网破。
一方面。林立果是一个精力充沛、想象力丰富的青年人,另一方面,林立果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被权力欲膨胀起来,快速地升到那样的位置,这让他失去了一个正常人渐进地习得的具体政治经验与知识,他对许多基本军事知识都近乎无知。对体制运行方式毫无经验,这就造成他的实际判断力很差,军事知识贫乏,头脑中又充满着不切实际的幻觉。这些致命弱点,在极左时代的林彪权力庇荫下,根本没有人会指出。
通过二年催熟式的权力欲膨胀,心智不健全又雄心勃勃,自以为“天降大任”,又缺乏最起码的军队实战经验,经验与知识能力与自己野心极度不相配。林立果小集团就是这样一种在文革军队权力场中被催熟的怪胎。
例如,1971年9月8日从北戴河回北京后,在策划政变的秘密会议上,林立果情急之中,甚至口不择言,问会上的人,为刺杀毛泽东,能否进口一支小型原子弹?或让油库着火,即使让沿途铁路上的工人全烧死,只要能行弑成功都行。
又如,林立果问江腾蛟,能否用喷火器攻击毛乘坐的专列?当江告诉他,喷火器对密封的列车一点没有用,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设想的种种方案,由于基本军事知识缺乏,竟然没有一件是可行的。
后来有政变参与者回忆,他们搞的水陆两用战车,实际上就是五十年代工程兵的一辆旧吉普车,破破烂烂,好多管子用胶带缠看,第一次下水就熄了火,只能与警卫下水推着走,说来说去就是个大玩具。(《林彪事件:知情者证词》,第148页,“采访吴新潮记录”。)
林立果策划政变后,他们确定的第一方案,是刺杀毛;第二方案,是政变失败后去广州组织“临时中央”,实在不行,再退到香港指挥;第三方案,是逃到苏联去。他们把这些方案称之为“上中下”三策。这三策在当时的体制下根本没有任何实施的可能性,正如邱会作等人后来反复强调的,不通过军委办事处,在中国要调动一兵一卒都不可能。
首先,要刺杀毛,就面临一个无法避免的矛盾:毛在全国军民中有巨大的威望,一旦下达这样的命令,没有一个士兵“杀手”会听从这样的命令。
其次,在广州搞“临时中央”同样荒唐:在毛的巨大威望下,在文革时代,任何公开对抗毛的行动,立即会“天下共诛之”,根本不可能在军队中调动起参与者。广州军区立刻会在几个小时内下命令,派军队把这些小集团分子包围起来,逮捕他们易如反掌。林彪的威信在那时将毫无作用。
至于万一情况紧急,可以让林彪到香港去,在香港形成反毛的“军事指挥中心”,这一方案更是痴人说梦。可以想象的结果是,一旦这批人流落到香港,香港殖民地当局肯定会立刻将他们移送大陆,驱逐出境,以求自保。
由这样的一批人来搞一场政变,任何有理智的人都知道注定不可能成功。只有逃往苏联这个“下策”倒是有可行性,如果能让飞机起飞,并在空中控制住了驾驶员,又有足够的燃料,确实有可能的。不过那已经是逃命之举了。离政变者掌握国家权力的初衷目标已经甚远。
现在有争议的,是所谓的“林彪手令”,熟悉林彪字迹的人中,有好几个人认为“手令”不像林彪写的,林彪的字更草一些,倒像是林立果模仿的,比较生涩。“九一三”事件前,林豆豆曾说:“老虎(林立果)模仿首长的笔迹,我们都很担心。”(引前书,第231页,采访林立衡记录。)
有学者认为,所谓的“林彪手令”根本不能作为林彪策划政变的证据,因为如果是真的,那就等于让统帅过百万大军的林彪,去支持一场相当于幼稚园智商的政变,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所谓林彪给黄永胜的要他“有事多与王飞商量”的所谓亲笔信,同样被李作鹏认定是伪造的,因为林彪与黄永胜有直通秘密电话,根本无须多此一举。且这封信并没有交给黄永胜,却保持在政变当事人手中。由此可见,伪造它的目的,只不过是林立果挟林彪权威,以令其死党去干事而己。
李作鹏在回忆录中指出,林立果小集团的具体措施、具体办法是很低能的,是白日做梦,志大才疏,像“小孩玩家家“一样的胡闹,根本不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军事家、国家元帅、著名战将林彪的作为。(《李作鹏回忆录》下册,香港北星出版社2011年出版,第886页。)
◇ 叶群在林彪事件中的作用
有必要指出的是,叶群深度参与了这个小集团的秘密活动,她与林立果合在一起共同构筑这些图谋。叶群的参与,使这个小集团进一步蒙上了林彪的巨大光环,因为叶群有着直接挟林彪以自重的更大空间与能量。
叶群在其中表现的狂热与荒唐,也同样超出人们的想象。由于叶群是成年人,在体制内颇有经验,她为什么会参与林立果近乎弱智的政变阴谋,似乎有点令人费解。然而,人们可以从古今中外的历史上知道,强烈的权力欲望会使人疯狂,利益欲的熏染会使一个有常识的人,也会陷入弱智状态。
叶群是政变集团中两个主角中的一个,她在接到周恩来电话后,由于惊惶失措中误判,而决定当夜北逃苏联,这是整个事件的最大关键。叶群是如此重要,就有必要分析一下林彪与叶群关系,以及叶群何以能扮演特殊角色。
众所周知,林彪性格孤僻古怪,不读书,不看报,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怕风怕水,怕阳光,且长期病态。林彪脾气发作时会失控,有一次居然在家里把毛颁发给他的委任状撕掉。又有一次,江青亲自来林彪家问候,因一言不合,林彪居然愤怒地当面叫江青“滚出去”。这样的人是无法处理政治敏感问题的,也是无法适应文革复杂局势的。
叶群则不断在林彪身边起保全修补作用,不断纠正林彪,避免林彪犯严重政治过失。叶群也习惯于通过欺骗、隐瞒的方式,抑制林彪过度的冲动,避免引起林与毛的直接冲突。病中的林彪既不能控制叶群的做法,冷静下来后,也知道叶群的做法对自己还是有利的,于是也就容忍、认可了叶群的做法。
然而,叶群本人又是一个不安份的人,不满足于仅仅作为林彪助手与家庭主妇,她的野心随着林彪权势的高涨而日益膨胀。叶群也借此机会与条件,在林彪的名义下,夹带自己的私货,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野心。林彪的前秘书关光烈后来回忆说,这个女人是有野心的,也有手段。林彪对“出山”并不积极,甚至有些迫不得已。但是叶群喜欢,林彪不“出山”,她就没法出头。说到底,她是想当第一夫人。
久而久之,由于政治利益上的一致性,林彪夫妇就形成互相依靠的模式:林彪地位越高,同时又因病而处于日益失能的状态,叶群也就越有机会以这种方式谋求自己的私利。林彪是个病人,不能不依靠叶群打理与处理问题。另一方面,这个虚荣、强势,控制欲极强的女人,也在这一过程中越来越胆大妄为。
林彪对叶群不断控制自己、违反自己意志的欺瞒行为,既恼怒,又不得不容忍,而叶群则以“这一切都为林彪好”的名义,不断以说谎欺骗林彪,这已经成为叶群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有一次,林彪要去南昌旧地重游,叶群为避免江青抓住把柄,不让林彪去南昌,居然在飞机上全程欺瞒,直到飞机将在大连着陆时,林彪才知道自己到的地方,不是自己原来要去的南昌,他对此也无可奈何。从表面看,叶群还是怕林彪,顺从林彪,讨好林彪,但是,她有一套对付林彪的有效办法。叶群干的很多事情,林彪是被蒙在鼓里的。
在畸形的文革权力场,在林彪的副统帅羽翼下,逐渐滋生出林立果与叶群这样的畸形人,也就并不奇怪了。文革时代的中国的命运,就不得不承受这种畸型格局的影响,理解了这一点,“九一三”事件中发生的种种问题。也就容易解释了。
◇ 林立果请姐姐将秘密计划告诉林彪,遭到拒绝
1971年9月7日是林立果政变中的一个重要日子,此前两天,即9月5日与6日,他从两个渠道知道了毛已经在南方点了林彪的名。林立果当时在北戴河林彪寓所,就决定要进行政变。为进行政变,他先打电话给在北京的林豆豆,以庆贺林豆豆订婚的名义,要她立刻乘飞机回北戴河。
9月7日,林立果对刚到北戴河的姐姐林豆豆透露了他的全部秘密计划。他明确对姐姐说,从毛的南巡讲话中可以得知,父亲将被当作刘少奇一样打下去,其后果与刘少奇、贺龙一样悲惨,父亲身体不好,像被捉的猴子一样,肯定活不下去,与其等死,不如发动一场政变。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哪怕鱼死网破。他已经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还称,自己会得到野战军的好几个军的支持。
林豆豆问林立果,形势真有那么糟糕吗?首长(林彪)的态度怎么样?他知道吗?林立果说,首长还不知道,事情没考虑成熟前,不能跟他说。
林立果进而要求林豆豆把自己的全盘计划报告给林彪,请求得到父亲的支持。(《林彪事件:知情者证词》,第227页,“采访林立衡记录”。)
由此可见,9月7日以前,林彪根本不知道林立果要搞政变的事,为什么林立果在如此关键时刻,本人不去对林彪说,却偏要刚从北京来的姐姐去转达?原因是,他骨子里还是有些怕父亲,在家里只有林豆豆才与父亲说得上话,林彪也最相信林豆豆。
林豆豆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林立果要林豆豆转话的要求,直接遭到林豆豆的拒绝。林豆豆作为林家中的唯一清醒者,凭常理就知道,这个计划是多么荒唐,林立果说他掌握了好几个军的指挥权,一听就根本不值得信。凭这么几个空军办公室的小干部,搞小儿科的政变,必然失败,失败后全家遭殃,她当然不会同意弟弟的冒险行动。
她警告林立果:“你可不能帮着主任(叶群)骗首长!不经首长点头,谁也不能轻举妄动,你不要相信主任的话,惹出事来,你也跑不掉,首长是不会原谅你的!”
林立果说:“你看你,那就坐看等死啊!我咽不下这口气,一组(毛泽东)翻手为云,复手为雨,想整谁就整谁,别人不敢反,我就反!你就眼睁睁地看看首长挨整?!”
林立果于9月8日,即第二天晚上,再与林豆豆谈过一次,林立果的想法仍然被姐姐反对,林豆豆还是想阻止林立果再次回北京。然而,到这时,无论林豆豆怎么说,林立果都不开口了,不过神情上却流露出一点点犹豫。林立果借故去北京看牙医,当夜就乘飞机回北京组织政变去了。
◇ 林豆豆为什么不向林彪报告
林立果离开北戴河回北京后的四天里(9月8日至12日晚上),在北戴河林彪寓所中的林豆豆,是有充分的时间与机会,向林彪报告这一严重情况的。如果她能及时地把弟弟要政变的图谋,直接告诉林彪,情况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共和国的这一段重要历史,可能要重写了。
林豆豆一旦这样做,而林彪又确实相信了,最大的可能是,他会让他的卫士长李文普把林立果与叶群秘密关押起来,不让林立果再回北京,然后大事化小。这一切当然林彪肯定会向中央隐瞒的。处于副统帅这样高的地位,根本不存在党组织对林彪的监视与组织约束。在相当一个时期内,要隐瞒真相,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从当时知情人的回忆来看,北戴河的中央警卫团即8341部队主要是外勤,根本无权探听、也不可能知道林彪家中正在发生的重大事情。而在北京的政变死党们,一旦失去林立果指挥,群龙无首,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即使行动上有蛛丝马迹,至少在一个时期内,在林彪的权势下,小集团不会立刻暴露。
然而,林豆豆在此后四天时间里,却左顾右盼,顾虑重重,始终没有勇气与魄力,跨进近在咫尺的林彪房间,把林立果政变的惊天计划,直接报告给林彪。关键时刻,一个权势家庭中的弱女子,由于不能当机立断,苦果只能此后终生自己品尝。这应该是她此生中最应该悔恨的事,也是她失去的最重要人生机会。
林豆豆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不向林彪告发自己的弟弟?林豆豆在自己的回忆中披露了当时的考虑。
首先,她最害怕的是,林立果与她私下的秘密谈话,是两人之间进行的,口说无凭,对质起来,林立果与叶群都不会承认,林彪也可能不相信。她本人就会遭到弟弟与母亲的严重报复与迫害,成为弟弟“大义灭亲”的牺牲者。过去她也因为家中生活琐事,而被叶群禁闭过。历史上骨肉相残的事还少吗?
其次,林豆豆认为,父亲林彪已经不是正常的健康人,林彪的神经系统疾病已经相当严重,也已经不能正常思维,往往刚听到的事情,马上就会忘记得一干二净,过去发生过许多这样的事。林彪的判断力实在令人可忧。这样的父亲会配合自己作正常人的理解吗?
第三,她对弟弟还抱有些许不切实际的期待,因为她在与林立果两次秘密谈话过程中,已经注意到林立果本人对搞政变还有些犹豫不决,似乎还没有下定最后决心。她想,说不定他这次去北京后,发现成不了事,自己也会改变主意。如果她把事情先向林彪捅出去了,而林立果后来又什么也没有干,不是让弟弟遭到不必要的麻烦吗?
所有这些复杂的个人考虑,都是人之常情,会在一个特定时期,支配着个人的关键选择。这让林豆豆失去了改变林彪家族命运的最后机会。
反复考虑之后,就在9月7日当天,她只是把林立果的秘密计划,告诉了林办卫士长李文普与警卫参谋刘吉纯。她要求他们既不要去报告林彪,不要去报告他们的直接上级汪东兴,所有这些考虑都表明,她想在内部解决问题。她要求李指示自己手下的警卫员去把叶群、林立果扣留起来,阻止他们外逃。她幻想内部解决后,林彪地位仍然不受影响,以为下面解决了,就不会有什么后果。
然而,林彪的这位卫队长,面对如此严重的事态,他的反应是三点。首先,他根本不相信,他反复说,你这么说没有证据呵,你也是听林立果说的呀,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其次,他认为,即使是真的,自己哪有权力去禁闭叶群与林立果这样的现任高官?组织没有交给我这样的权力呀。这话也对,事实上。在严密的中央集权组织体制中,任何下级不可能自作主张去做没有授权的大事。
第三,李文普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进一步观察,一旦他们要绑架首长,我一定誓死保护首长。
林彪的这位卫队长,长年跟随林彪左右,谨慎忠厚,深得林彪喜欢。李文普对自己的评价是,文化不高,头脑简单,是个大老粗,对高层斗争不感兴趣,也不懂,只想把林彪的食住行服务好。林彪也是多年来看中了他的这一点,对他十分信任。
李文普就是这样一个不明白大事、胆小怕事的老好人。一旦面临如此复杂巨大的紧急事态,他缺乏应有的当机立断与判断能力。李文普既没有向自己的上级组织汇报,也没有向林彪汇报,北京的中央更无从知道。在整整四天的宝贵时间里,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共和国的危机与重大事变即将发生。
在林豆豆的一再请求下,李文普只是答应,如果林立果要劫持林彪,他会拼命保护林彪的。但如果是林彪自己主动走呢?李文普回答居然是:“到了飞机上,一旦我发现情况不对,我再与他们拼!我们警卫人多,一定拼得过他们。”某种意义上,小事谨慎,大事糊涂,不明事理的李文普,就这样参与了共和国的大历史。
在以后的这几天时间里,林豆豆既没有给林彪报告,也不采取有力措施控制事态,只是在林彪身边少数几个工作人员那里兜圈子,要他们“提高警惕”,“保护好首长”,发现异常情况向她报告。而李文普既没有向上级报告,也不敢在没有组织同意的情况下独立行动。关键的四天里,无论是林彪本人,还是中央,都失去了按自己的意志解决问题的机会。
在9月8日到12日这关键四天里,在这个家庭的四个人中,林彪始终处于不知情状态,叶群与林立果是政变死党,林豆豆知道实情,却六神无主,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林彪是唯一蒙在鼓里的人,四天的日子过得很安详。直到9月12号上午,也即发生“九一三”出逃事件10个小时以前,那时林立果还没有回到北戴河,林彪还对尼克松即将访华的事,发生深厚兴趣,他还问秘书:“尼克松什么时候到北京?”秘书告诉他以后,林彪还说,尼克松到北京后,他准备接见尼克松。这应该是林彪不知情的关键证言。
很难想象,如果林彪已经知道林立果在北京试图刺杀领袖,此事将很快影响林彪本人及其家族的命运时,他还会悠然自得,设想自己接见尼克松的荣耀情景。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 《华夏文摘》执行编辑: 《CND》总编:
华新民(美国) 思语(美国) 陈天寒(美国)
《华夏文摘》网址:https://www.cnd.org/,国际刊号 ISSN 1021-8602
投稿专用地址:tougao@cnd.org 其它事项请电邮:cnd-cm@cnd.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