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耿林莽，1926年生，江苏如皋人。当代著名散文诗作家。著有《醒来的鱼》、《五月的丁香》、《飞鸟的高度》、《草鞋抒情》、《耿林莽散文诗精品选》等散文诗集7部及《耿林莽随笔》、《人间有青鸟》等散文集多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新诗年鉴》特邀主编、《散文诗世界》编委、青岛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柳士同的诗，我喜欢称之为“柳诗”。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简称”，譬如作为他的诗，或他的诗集《柳士同抒清诗》的简称，不仅如此。
士同，湖北籍，生于四川，曾长期在江南一带生活过。“春风杨柳万千条”的南方，天然地形成了他的诗之地域特色的秀美气质。似还不仅于此。柳丝柔和，柳丝绵长，“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柳丝是如此多情。“柳丝”与“柳诗”谐音，以柳为象征，代表诗人的性格，和他诗的意境与美学风格，都颇为贴切，吻合。是否可以以此为引导，为“入口”，进入到他的诗中去呢？
诗品与人品不可分。诗常是诗人的灵魂、人格、性格的化身。对士同的为人，相知不深，但从不多的接触中，已感到他的温文尔雅，不事铺张和稳健敦厚的特色，恰与他的诗之品貌相当。若从粗略划线的角度看，柳诗不属于“大江东去”式的阳刚气，较近于“小桥流水”型的柔秀美，当是大致不差的。若就诗的表现体例看，柳诗不属于“民歌加古典”，而是格律与自由诗的融合。新诗格律诗的传统，对他的影响较大，虽然严格意义上的格律诗为数不多，但是其影响却内在地控制着他的包括自由体诗的句式构成，恐怕也是大致不差的。因此。打个不恰切的比方，柳诗如以中国声乐唱法比，是近于“美声”唱法，而不是民族唱法，更不是通俗唱法。
柳诗柔美，委婉绵长，婀娜多姿。《桃花雨》清新典雅，《我思念南方那片多情的土地》温婉流畅，情意绵绵；《情绪四重奏》则取自然意象为人的情绪的依托，含蓄蕴藉；而《蓝色的勿忘我》十四章短小精悍的抒情，恐可算是柳诗柔美之作的代表了。请看其七：
自从那次
你给我拂去额发上那朵雪
我便爱上了冬天
爱上了无瑕的白色
寒冷的夜里
我不再因孤独而忧伤
倾听着银河的水
潺潺地流过天街
冬天的夜很长，梦也很长
你的微笑美如雪地上的月光
感觉、情绪、意境浑然一体，将一种圣洁纯情的爱放置于严冬寒雪中展示，诗的音乐节奏则与之形成了极为和谐的柔美色调。这首诗，在其音节运转的自由舒放上，已经完全摆脱了格律拘谨的制约，是完整意义上的自由诗。
柳诗多情。《蓝色的勿忘我》的情抒发得细致，而又不浅陋，恰有春风拂面，柳丝柔长的感觉。他的《雨巷》不同于戴望舒的，不是雨的，不是恋情的，而是“一缕湿漉漉的乡愁”：“青石板上的跫音\分明是海外归客\在叩问自己的家乡”，整篇诗便如一个“青雾似的梦”，雨的、巷的、人的情，密密地织成一片网，笼在了读者的心上。《写在旅客留言板上》的是另一种抒情，一种“远距离”的“冷抒情”。由于构思独特，情因曲折而伸张出更为浑厚的“反弹效果”：
如果窗外闪过
一排新油漆的绿色栅栏
栅栏边有一丛雏菊
开得那么可爱
而且可怜
你就在那儿下车
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
两个人的车站
栅栏、雏菊、两个人的车站，这些意象构成的凄凉与寂寞的爱，有极大的张力，隐约着一个孤独流浪者的不幸却又坚贞的情感的“深井”，在不动声色中将你“淹没”。
柳诗精巧。这主要不是指那些篇幅短小精悍的作品之玲珑，而是指诗人在生活中发现、开掘、提炼与构思的机敏、智慧与视角的独特和灵巧。《回忆》便是最突出的一例。诗人以一串项链扯断后，散落于地的珍珠为引线，为铺垫，为依托，巧妙地转化为对失落的往事之追寻和思索：
那滚到湖畔的笑声
那挑在酸枣刺上的血珠
那洇在枕头沿儿的泪痕
还有那只被剜下来的眼珠
这些回忆的“珍珠”，“我力求遗忘”，
可这些失落在黑暗中的珍珠
依然在闪光
由于构思精巧，便赋予这首诗以形象具体、思想深邃的特色，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如《那年，你从乡下来》，截取友人两次来访的若干生活细节上的鲜明对比，揭示了一个“一阔脸就变”的世态炎凉。这首诗的结尾处理得非常漂亮：
我的思想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小差
竟忘了“皇冠”何时离我家门
我多么怀念那些平平常常的夜晚
那两只靠得很近的小板凳
“皇冠”与“小板凳”这一物的反差所隐含的深刻内涵，显示了诗人在借物喻意方面运作的自然、熟练，已达到“水到渠成”的境地。
柳诗深沉。诗人对人生追求的执著，对现实介入的深度，以及对于美的“寻觅、追逐、求索”的过程，必然会在其诗篇中留下“深沉”的印迹。尽管柔美，尽管温和，士同的诗中自有其对于假丑恶的事物投掷的嘲讽与调侃，对于历史悲剧发出的沉痛的哀婉或反讽。《单元房》中写道：
于是就有了各色各样的窗帘
遮住凡是可称为光的东西
只是忘记了阳台上的晾晒物
无意间泄露出些许秘密、
这与《敞开门窗的季节》中那个结尾：
门和窗都敞开了
谁还不说亮话？
可以说是异曲同工，都蕴含着一些耐人寻味、深思的东西。
《珍珠泪》是柳诗中语调昂扬，富有雄浑气派与悲壮之美的篇章，我很欣赏这些回肠荡气、充满悲愤与力度的诗句：
我听大海的潮音
听波涛轰击礁岩的雷鸣
我是在听历史在痛哭
听悲剧，以荡气回肠的力量
震撼现存的世界
我期待海陆再一次变迁
让泪把地球荡涤一遍
从此以后，泪
便都凝成珍珠
镶满历史的每一页
可见，任何“概括”都难以概括一位诗人的全部丰满与辉煌，像这样的诗句，便很难归入柔美之一格了。集子里还有不少出色的篇什，如《暴风雨》、《煤，一首三原色的交响诗》、《古宅》、《送你一束夜来香》、《黑色童话》等等，也都是柔美、多情、精巧、深沉所无法尽述或取代的，何况我这仅是一点片断的读诗札记而已。“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读者只有打开柳诗那厚重的篇叶，才能得其真粹吧！
1995年8月2日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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