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梦忆》,梁实秋著,海南出版社,1993,15元。
1993年12月26日,我和武汉15中同班同学陈复生一起乘公汽到司门口,准备去附近一条小巷子里的肖汉涛老师家里。肖老师是我在武汉15中读高三时的班主任,头天刚刚去世。正走到巷子口打算进巷子的时候,我发现路边有一个书摊,就在书摊面前流连起来。我忽然发现一本装潢很漂亮的精装本书,封面上写着《槐园梦忆》四个红色大字,作者是鼎鼎大名的梁实秋先生。我马上拿起书仔细翻看。
《槐园梦忆》是梁实秋先生的一本散文集大成者。我以前看过梁实秋先生的一些比较薄的文选集,如《雅舍箐华》、《品玩人生》、《怀人丛录》等等,像这么厚的一本选集(694页,194篇散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毫不犹豫地将它买下。
买这本书还有一个原因,在书的最后一页写有:
今日与复生去肖汉涛老师家。肖老师25日凌晨3时仙逝。今日去向遗体告别。在巷口书摊上喜购此书,并以此纪念肖老师在天之灵。也让我学会peaceful!
我想借这本书,记住曾经的高三班主任肖汉涛老师去世的日子。现在看来还真的达到这个目的了。我清理藏书时想起了这本书,翻开最后一页留下的文字,想起了去肖汉涛老师家向他告别的那一天。
1955年下学期,我进入一生永远都会记得的高三。读高二时我是高二4班,到了高三我们班改成高三3班,高二班主任是教地理课的李泽云老师,到高三换成教政治课的肖汉涛老师。肖汉涛老师那时比较年轻,属于学校党支部比较信赖的老师之一,据说他正在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学们传说他读过武昌的中华大学。1949年以前,武昌有三所大学:很有名气的国立武汉大学,比较有名气的教会大学华中大学,和没有名气的中华大学。中华大学被有些人瞧不起,称之为“野鸡大学”。实际情形如何,我并不清楚。我三舅的大儿子就毕业于这所大学,似乎真的不怎么样。
肖汉涛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我们之间的师生关系很好。我那时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还是中学团总支军体委员(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事,是一个挂名的闲差),学习也不错,肖汉涛老师对我似乎有一种更密切的关怀。在我离开15中到兰州大学前一天,我去向肖老师告别。临出他家门时,肖汉涛老师突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五年后科学院见!”
“谢谢您的鼓励,也永远记住您的话,争取到科学院工作。”
他那时很有信心在学问上做出一番成绩,争取到科学院工作。我那时还没有具体设想,只是想成为一个能有所贡献的物理学家。
等我调到华中工学院,已经是1981年,离1956年与肖汉涛老师道别已经25年了。有一天到15中看望高二班主任李泽云老师、高三化学老师李梅生和物理老师李延菊,才知道肖老师和我一样,在1957年划为右派。
想不到我们都没有去成科学院,却双双堕入人间可怕的深渊。
《槐园梦忆》的书名,取自其最后一篇文章的名字。这篇文章是梁实秋先生为悼念已故妻子程季淑女士而写的。妻子故去后,葬在西雅图极北端的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故名《槐园梦忆》。
梁实秋与妻子感情非常深。在文章结尾处,他写道:
五十余年来,季淑以其全部精力感情奉献给我,我能何以为报?秦嘉 赠妇诗:
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
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
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缅怀既往,聊当一哭!衷心伤悲,掷笔三叹!
这本书里开始的34篇散文,全部是梁实秋抗战期间住在重庆北碚一个小山坡上建的一间“雅舍”里写的,刊登在当时各家报纸上,后集成小书,乃名《雅舍小品》。由此我对《雅舍小品》和梁实秋先生有了兴趣。1949年以后,因为鲁迅被极度神化和涂抹太厚的意识形态彩色,就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凡被鲁迅骂过的人都被视为“坏人”、“敌人” 。鲁迅1927年那篇著名杂文《“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把梁实秋丑化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于是1949年以后我们这代人就知道梁实秋先生只是一位“资本家的乏走狗”,是一个坏蛋。
到1979年8月我在八里中学任教时,收到大哥寄来的一本梁实秋先生主编的《最新实用英汉辞典》,我才开始重新认识梁实秋先生。这本辞典编写的非常好,封二含口处有评价:
海内外70余位学者专家的心血结晶,历时7年,耗资千万,中华民国有史以来最完美的英汉大词典。
我开始直觉地相信,这样严谨的学者绝不会是鲁迅臭骂的什么“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当我看到梁实秋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写到对鲁迅的看法时,我更加钦佩梁实秋先生的风度。在吴福辉先生编写的《梁实秋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中,有一段梁实秋先生论及他与鲁迅之间争论的原因和他的看法:
我批评普罗文学运动 ,我也批评了鲁迅。……文学运动总是以文学为主体,文学范围之内的运动。惟普罗文学则异于是,它突如其来,把传统文学的价值观念一笔抹煞,生吞活剥的把一些似是而非的哲学政治经济的理论硬塞进去,好像文学除了当作某些人的武器使用之外便无价值可言。……普罗文学运动不出几年的功夫便奉命收场,烟销火灭,这足以说明当初运动火炽的时候是多么言不由衷!我在新月上一连发表了几篇文字,如《文学与革命》,《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所谓文艺政策者》……我的主旨在说明文学的性质在于普遍的永久的人性之描写,并无所谓“阶级性”。(见我的《偏见集》,正中二十三年版)这几篇文字触怒了左派的人士,于是对我发起围剿。最先挺身出马的不是别位,正是以写杂感著名的鲁迅。鲁迅的文章实在是写得好,所谓“辣手著文章”庶几近之,但是距“铁肩担道义”则甚远。讲道理他是不能服人的,他避免正面辩论,他采用迂回战术,绕着圈子旁敲侧击,作人身攻击。不过他文章写得好,遂赢得许多人欣赏,老实讲,在左派阵营中还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才。左派先生们是不大择手段的,像鲁迅的文字还算是比较光明的,……其雅俗之分又不可以道里计。
从现在的观点看来,梁实秋先生并没有错。当然,这些争论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但是梁实秋先生提出自己的观点并没有什么不对,他有这样的权利,如果随便给人戴上大帽子那恐怕就太不对了。而且,梁实秋先生颇有“费尔泼赖”(fair play)的风度,虽然鲁迅批评了他,他还是很欣赏鲁迅的文字老到、文章写得好。现在人们欣赏《雅舍小品》,恐怕就是欣赏梁实秋先生这种有包容心的态度。因为网上可以查到有很多很多出版社先后出版各种版本的《雅舍小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还出版了“中小学生必读丛书《雅舍小品》”。人们对梁实秋先生的尊敬和看重,不仅仅抢着出版他的著作,而且还“爱屋及乌”,在重庆北碚重修了梁实秋先生在抗战期间在重庆北碚的住宅“雅舍”,《雅舍小品》就是在在破茅舍里写下的。
2002年,在老舍儿子舒乙的帮助下,“雅舍”已经在重庆北碚“雅舍”原址上,按照梁实秋先生二女儿梁文蔷回忆中画的草图,重新修建完成。在梁文蔷写的《春华秋实》(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里这样写道:
没想到我的草图竟成了复建雅舍的根据。刘女士按照我的一张立体草图找专家绘制了三幅不同的雅舍外景图,叫我们发表意见。我看了之后,觉得张张都好,美似仙境。只是离实际的雅舍差距太大了。最后,刘女士决定采用其中之一,照刘女士的话说,“依照‘整旧如旧’的原则,加以环境美化,烘托出雅舍的儒雅气氛,希望它不仅是文物保护单位,也是人们留恋伫立的地方”。最后圈定了一张维修效果图,也就是日后北碚雅舍重建的蓝图。后来北碚政协文史委员会和北碚区文化广播电视局联名发出募捐和征集梁实秋纪念馆实物函件,我也收到一份,可惜隔了半个地球,直到如今我还未能亲自送去一些父亲的遗物,颇以为憾。
文中刘女士的话,尤其是“希望它不仅是文物保护单位,也是人们留恋伫立的地方”,让人看了十分感动。梁实秋先生如地下有知,应该会感到欣慰。
修复后的“雅舍” 大门外的风景。大门上写的字是“梁实秋故居”。
修复后的“雅舍”。
我买《槐园梦忆》,不仅仅是为了纪念肖汉涛老师,也是为了证实我在30多年前对梁实秋先生的看法是有道理的。而鲁迅的命运倒是有一些悲凉,他被意识形态的油彩涂抹得面目全非,一个本来非常可爱而幽默的鲁迅,被铸造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恶判官形象,悲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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